賀嘉鈺:筑造歷史中一段整飭的悲辛 ——讀鄭小瓊《玫瑰莊園》隨感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為和魯迅那一句“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毙挠衅萜荻械綋碛兄环N凜然的絕對正義,好像僅僅是服從這句話的意志,道德感便自然升華。它確實提醒我要長存對遙遠的陌生人那一份關(guān)懷??墒?,讀過《玫瑰莊園》,這一句在我心里打上一個結(jié)。
閱讀、觀影等方式提供了深入他人生活的可能,而我家族的那些親人呢?他們沉默,長久沉默,并終將跌進更深的沉默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家族、家庭不也正如此嗎?風(fēng)景常在遠處,是不是我們很可能對遙遠陌生人的感知要比對我們親人的了解更為深入?有時,我看到家族長輩的照片,會感到一種無知的愧疚,我的存在經(jīng)由他們才到達這里,而他們于我,卻只是某一個稱呼下一團模糊的虛空。是啊,我們常常是自己至親的陌生人,他們從哪里來?經(jīng)歷過什么?又往哪里去了?有太多的故事未來得及被講述就跌進了大地。
好在,一些故事是種子,落進土里,遲早要發(fā)出芽兒來。
《玫瑰莊園》便是這樣一顆落在土里的種子。它讓我看到一個人對確認(rèn)和厘清家族的渴望,以及喚起更多人家族記憶的可能。這一本《玫瑰莊園》,首先便是獻給那些親愛的陌生人。這一次,鄭小瓊以詩歌返回自我,返回親人,返回歷史。打撈一個家族秘史并找到適合的模子盛住它,這項龐大而沉靜的事她穩(wěn)穩(wěn)地做著。我好奇,一個孫女,如何因著一幅畫的喚起而歷時十四年用八十首整飭的“二十四行小敘事”講述家族故事。鄭小瓊用《玫瑰莊園》將這樣的創(chuàng)作剖給我們看。她為它取了一個華麗的名字,卻在營建時納入了甚于悲傷的殘酷。鄭小瓊在后記中說,“我很感激單調(diào)而枯燥的流水線生活,每一天將一個簡單的動作做一萬五六千次,在這種簡單的重復(fù)中,讓我學(xué)會了耐心,學(xué)會了堅持。”
十四年間,八十首詩,整飭連貫。它們是對一次巨大夢境的不斷重臨,它們甚至好像還含著一口完整的氣息。寫作是,閱讀亦然,從開始到結(jié)束,這口氣幽綿地吸入,憋住,穩(wěn)住,在那個逼仄的狹窄的空間里千回百轉(zhuǎn),才緩緩吁出,一聲嘆息,空氣里便溢出一些經(jīng)年玫瑰的陳腐香氣。這是一本耐心之書。而寫作唯有耐心恐怕還遠遠不夠。被喚醒的契機、自覺的書寫意識、用詩講故事并進入歷史的努力、抒情之外的智性探索以及對“人”的找尋與致敬,輪廓出《玫瑰莊園》作為一本詩集的有限和它試圖抵達的深遠闊大。這是一部自有呼吸的詩集。
“十四年前,我租住在黃麻嶺銀湖公園對面一間出租房,空閑時,便去銀湖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公園很小,卻很安靜,水池、長廊、曲拱橋、亭子、高大的樹木、草地、竹林……我很喜歡在那幾棵大樹下讀書,在樹木的陰翳下,我想起老家老房子后面的竹林與樹木。有一天,我隨手翻閱一本雜志,看到了潘鴻海先生的油畫《外婆家》,剎那間涌現(xiàn)出了很多往事,一種濃濃的鄉(xiāng)愁升起,想起遠在四川的外婆,想起外公家的老房子?!编嵭…傇诤笥浿羞@樣講述這本詩集的由來。她用恒心和幻想,用查閱和考證,再造這一座昔日莊園。從舊時期寫到新時代,她寫歷史寫社會,寫大潮中的動蕩與變革如何改造一座深深莊園。她寫人,寫舊時代里女人幽深的愛意與渴望,寫祖父蒸騰的理想與追求怎樣在現(xiàn)實中逐漸冷卻結(jié)冰,寫時間對人的改造。她寫時間,用季節(jié),用輪回的物候,寫宿命的偶然與無可逃遁。甚至《玫瑰莊園》本身便是時間之書,它承載了對時間的感悟,對喪失的體諒,它以人心的磨損度量時間走過的路,輪廓出歷史在一個角落的投射。這是回到歷史、理解歷史的一種方式。
詩有一種到來方式是一蹴而就,鄭小瓊這次偏不。她用工匠一樣的細(xì)致耐心做活兒,八十件手藝活兒,筑在一起便是這座玫瑰莊園。生命中的一瞬間被詩意的一瞬間點亮,這個瞬間,是畫家潘鴻海的作品《在外婆家》。有學(xué)者在“非虛構(gòu)寫作”的范疇中討論鄭小瓊的創(chuàng)作,她確實擅長在詩意的營造中以親歷和調(diào)查去還原一種現(xiàn)實本身,而這一次,鄭小瓊處理了一個更為困難的問題:她要進入一段自我不在場的歷史,一個封閉的空間,一個斷裂而又充滿張力的存在可能性。甚至,她還選擇了一種并不自由的方式——在結(jié)構(gòu)上設(shè)限的“二十四行小敘事”,她用自我限定的整飭營造出重重疊疊的豐富與情緒的連貫。在自我限定的“自由”里,鄭小瓊嘗試著詩對于存在接近與詮釋的可能性。闕寂的鄉(xiāng)村圖景、頹然的夏季傍晚甚至觸目驚心的人生景象,在詩與歷史的一次對話中,我們從一個家族的起起落落里窺見家國,看到人,豐富而婉轉(zhuǎn)的人。說到底,這部詩集是對人的尊重與致敬。
而對人的尊重與致敬,是鄭小瓊創(chuàng)作一貫的底色。
去年四月,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和鄭小瓊有過一次短暫接觸。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一開始便是詩人之外的鄭小瓊?!霸娙恕边@樣的身份太過重大,它賦予一個人神力,也更容易遮蔽掉他/她。那一次我們工作上的交集純?nèi)粸槭聞?wù)性對接,也許是初次照面,她靦腆真誠,還帶有一點點疏離的樸素,她很積極地做事同時又是安靜的?;蛟S有些突兀,我竟然感到她擁有一種很清晰的植物屬性,那種在大地上堅韌生長的植物屬性。你看不到她如何光合作用,但會為夏日里倏忽的蔚然成蔭感到驚異。她在暗處生長,深深扎根。她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寫作,也許是夜里,滿身光華。盡管鄭小瓊是一個被過度標(biāo)簽化的詩人,但幸好還是因為詩,我們得以看到一個逐漸豐盛的她?,F(xiàn)在回想,那一段交集的時間她是不是也忙里偷閑,在某些時刻建筑著“玫瑰莊園”?
這是我常常羨慕作家的地方,他們在看似相同甚或乏味的生活里有本事發(fā)現(xiàn)、提煉、析出生活的妙處,結(jié)晶它,賦予它住所,給它點燈。一個黑暗中看見了火光的人便會認(rèn)住這一處明亮,往前走。我羨慕詩人,他們是點燈人,生活之外,黑暗之內(nèi),因為詩歌,她抽身后還有地方可以安心。
鄭小瓊在庭院深處用八十只木盒堆砌一面墻,它們規(guī)整地排布好像記憶依次被召喚。走進這里的人,可以將它們依次拉開,也可隨意。盒子里的物件連同盒子本身都是精心打磨過的,每只都散著自己的氣味,它們氤氳著整座玫瑰莊園。那些頹靡的、無可奈何又無計可施的郁結(jié),那些沉默心事在玫瑰莊園里枯萎凋零為觸目的歷史切片,那些氣味殘余的往昔如夢魘一樣直抵內(nèi)心的反復(fù)糾纏……鄭小瓊用十四年的耐心將玫瑰莊園磨為一座迷宮,它像一個寓言,又是寓言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