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想，孫悟空走在西游路上時在想什么？成佛是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他想的是什么？他是否有后悔過大鬧天宮？”2000年，23歲的今何在為此寫了部小說《悟空傳》。

2017年，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影《悟空傳》上映。

小說《悟空傳》誕生于好電影好小說未被冠名為IP的年代，2000年70、80后還是“叛逆”的少年，用最純情的網(wǎng)名掐著時間在網(wǎng)吧“沖浪”，讀了港臺文學的網(wǎng)友在論壇里以文會友，把自己寫進風花雪月書劍情仇，把自己寫進西游的十萬八千里中。

似乎《悟空傳》之后今何在就再也沒有別的光芒，縱然他寫過電影《天下無雙》的小說，做過電視劇《海上牧云記》劇本，但在很多70、80后眼里今何在只是那個寫《悟空傳》的人。

但《悟空傳》說的到底是什么？“后悟空傳”時代，今何在經(jīng)歷了什么？澎湃新聞專訪了他。

今何在

“《西游記》最悲不過了”

今何在小時候家里管得嚴不讓出去玩，所以很小的時候就看完了四大名著，父母還挺驚訝問他真的看得懂嗎？

今何在說自己“看懂”四大名著里的悲劇感，就像羅曼·羅蘭說，從來沒有人讀書，只有人在書中讀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或檢查自己。

他說“三國”到了最后英雄凋零，“水滸”中好漢一個個死去，“紅樓”更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唯獨‘西游’看似是個大團圓結局，我卻覺得最悲不過。眼看那四個人成了佛，從此世上再沒了他們，奮斗了一生最終得到的只是永恒的虛無?！?/p>

對意義的求證及搖擺似乎是這個年輕人宿命般的母題。

“我是學行政的，但是性格特別不適合行政，在市委機關實習時手足無措。我對金錢物質(zhì)倒沒有特別高的需求，在大學里我一個月兩百塊就能活，一頓飯三塊錢，早飯一塊就能搞定……但我不想變成一個平庸的人”，今何在表示極害怕自己渾渾噩噩地生活下去，但又不知專注于追求自我的后果會是什么，甚至覺得自己的一意孤行是在毀掉自己，即便是這樣他也希望能證明可以有另一種人生。

“對于未來，我時而充滿理想，時而又迷惑痛苦。我先是在書店實習工資一月八百，當時發(fā)生了美國轟炸我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大家都上街游行了，我也想去，但書店不放假，我就跑了。后來在報紙上看到當時的電信網(wǎng)站在招聘編輯我就去了，那時還是99年，家中上網(wǎng)得用電話撥號，網(wǎng)速56K……而我在網(wǎng)絡上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你可以做另一個自己?！本W(wǎng)絡上他活躍又好辯，但生活中卻可以一天不說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哪個更接近真實，又似乎合起來才是完整的。

“悟空在和他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力量搏斗”

他的本名叫曾雨，誰都知道“今何在”是個筆名，但幾乎沒人知道他還叫“空自流”。

“這個筆名是隨手起的，當時要注冊想不出名字，就隨手翻了一下王勃《滕王閣序》，看到‘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我就把今何在和空自流都注冊了，但后一個再也沒用過?！?/p>

《悟空傳》2000年開始在論壇連載，發(fā)出第一章時只有兩千多字，就意外地獲得了許多回貼，甚至還有一些是當時的“著名網(wǎng)絡作家”，再后來小說被網(wǎng)友轉(zhuǎn)貼到各個BBS上，也包括海外的中文網(wǎng)站。

《悟空傳》很突出角色個人，分三條線講述孫悟空、豬八戒、沙悟凈各自的愛情故事。小說很直白地把《西游記》里的一些關于人性的隱線刨出來，指出成佛同時意味著神性的得到與人性的喪失，這點是最打動讀者的。但今何在表示這是無心插柳，其實最初什么都沒想，只是想寫一個屬于自己的西游故事。

“我都不知道會寫出什么，只是坐在電腦前，一邊想一邊寫，把第一章發(fā)上網(wǎng)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第二章應該寫什么，也沒有提前構思和草稿，就是邊寫邊想，讓自己的思維處于一個很放松很自由的狀態(tài)。所以寫出來的，完全也是內(nèi)心真實的流露。我自己也是后來別人問我時，我才去想，我究竟想寫什么呢？愛情？存在？追求？痛苦？可能什么都有吧?！?/p>

作為一部網(wǎng)絡小說，《悟空傳》光小說已發(fā)行了不下五個版本，累積銷量近千萬，一句“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就是許多人年少時的一股熱血。

今何在說，故事那么受歡迎是因為每個人都渴望成為一個英雄，都渴望不平凡的生活。

“但這些理想往往幻滅，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其實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如果不顧一切去拼搏，最終的結果可能是頭破血流，懷疑自己。所以我寫了一個和他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力量搏斗的悟空，他提醒我們想起我們自己，曾經(jīng)也以為可以戰(zhàn)勝一切，以為有夢想就一定會實現(xiàn)?！?/p>

“后《悟空傳》時代”的嘗試

作者、雜志主編、游戲策劃人、制作人、影視策劃、編劇，正組建自己的影視公司和游戲公司，未來還想去嘗試導演——這是“后悟空傳時代”今何在做的事。

《悟空傳》改變了他的人生，讓他有機會去走遍世界，認識很多人。因為這本書，王家衛(wèi)找到了他，邀請他給梁朝偉王菲的電影《天下無雙》（2002）寫個小說。

《天下無雙》的主演是梁朝偉、王菲、趙薇、張震，王家衛(wèi)監(jiān)制劉鎮(zhèn)偉導演，這陣容應該出一部很經(jīng)典的電影，可惜的是王家衛(wèi)導演和劉鎮(zhèn)偉導演各自想要的東西總是不一樣，就像王家衛(wèi)的《東邪西毒》和劉鎮(zhèn)偉的《東成西就》如要合體卻未必成功。

“我參與時《天下無雙》的劇本已經(jīng)寫完了，我問王導演，我小說的劇情可以不和劇本一樣嗎？王導演寬容地說可以，于是我就很開心地先讓趙薇在進宮前一天死掉，王菲被迫和親遠嫁大漠瘋掉，梁朝偉被打斷腿，張震投湖自殺，整個一對封建王朝的血淚控訴，導演看完傻眼說咱這可是賀歲片?！?/p>

今何在這下明白了，賀歲喜劇是不能有悲劇結局的，這是商業(yè)片的難處，時時要考慮市場。寫完小說后，他就和王家衛(wèi)的電影公司簽約成為了專職的編劇。

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和王家衛(wèi)、劉鎮(zhèn)偉一起討論電影，參與了包括《2046》在內(nèi)的不少電影，再后來他開始編雜志《九州幻想》（2005-2012），做游戲，為周星馳的《西游降魔篇》創(chuàng)作小說……

“沒有這本書（《悟空傳》）的話，我可能會一直留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同一個單位，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下去吧?！苯窈卧谡f的是大實話。

“但我不想重復自己，所以事實上我很少續(xù)寫自己的作品。如果對一個故事我沒了熱情，我就不會強迫自己寫下去。 所以我也真不算是職業(yè)的作家。我的很多時間也花在了電影策劃、劇本和游戲上?！?/p>

今何在喜歡玩游戲，2000年的時候就開始做網(wǎng)游了，那之前他還去上海見過陳天橋，當時陳天橋還沒創(chuàng)立盛大，所以今何在常吹牛自己入行比陳天橋還早，只是可惜當時做國產(chǎn)網(wǎng)游這太超前了，代理的韓國網(wǎng)游一涌進來，國產(chǎn)網(wǎng)游只有很少大公司的作品才能活下來。

2012年，今何在參與制作了網(wǎng)絡游戲《九州世界》，但也沒有成功。

“這世上一萬個人創(chuàng)業(yè)，大概只有一百個人能成功，你只能去做最好的百分之一，小說、電影也是同樣的道理?！彼偨Y道。

“永遠無法打敗自己”

電影《悟空傳》距離小說十幾年，劇本準備了很長時間，期間幾易其稿，一直到要開拍前今何在還被關在劇組賓館中開會改劇本。

他說如果不是團隊作品，能完全按個人意志，他會拍一部“大鬧天宮”，但這可能得花兩億美元，所以電影和小說有很大不同。

今何在甚至認為假使完全“忠于”小說，那么拍出來的成片可能會太文藝太跳躍，由多人物多主線五百年前后來回穿插，“如果電影這樣拍只怕觀眾要瘋，當初小說連載時就有很多人說看不懂，但電影不能那么自我任性，還是要對得起投資方，要讓更多的人能看懂這故事?！?/p>

作為網(wǎng)文作家的鼻祖，今何在放眼當下最大的感慨是，幸好當時不是拿小說來賺錢的。

“當年我們寫小說是不知道這還可以用來賺錢的，完全是憑著興趣愛好?，F(xiàn)在的小說在網(wǎng)站連載的話，是按字數(shù)按訂閱算錢，所以大家就拼命拼字數(shù)拼更新，寫作變成了一項看誰更勤奮的體力活。如果規(guī)則是比誰寫得多而不是寫得好，那么就是逼好廚子去煮快餐，也使很多本來有才華的作者把生命消耗在和人拼打字上。幸好《三體》作者劉慈欣不用那樣去寫作。”

最后，記者問了今何在一個“很傷人”的問題：你是不是再難超越《悟空傳》了？

“我為什么要超越《悟空傳》呢？”今何在反問，“你怎么和當年的自己如何比勝負？這不正是《悟空傳》中孫悟空所面對的難題？他永遠無法打敗自己。”

“人生就是西游，西游就是尋找答案的路，但其實可能并沒有答案，就像無字的真經(jīng)。真正有價值的是這條路本身，你在路上經(jīng)歷到看到思索過的，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我不認為一定有一個正確答案，就像地心說，我們曾堅信的一切也可能是錯的。如果有一天，我們宣稱發(fā)現(xiàn)了宇宙的終極規(guī)律，從此再也不用去探索，只要背個答案就行，我想人類的文明也就走到盡頭，會變成一片虛無吧?！?/p>

聽到今何在的回答，有多少人能安放下彼時的少年心，有多少人還能像從小說《悟空傳》中找到自己一樣，在電影里找到自己？還是抖擻精神繼續(xù)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