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喜劇外衣的“性格悲劇”
盡管同樣是法國當代喜劇、同樣聚焦于兩對夫妻,話劇《真相》和早前獨幕劇《殺戮之神》不同的是,后者通過一件家庭瑣事逐漸撕開知識分子們道貌岸然的偽裝,并赤裸裸地鞭笞其虛偽和野蠻,而前者則沒那么大的野心去探討如此深刻的主題?!墩嫦唷氛f的就是一個出軌的男人對妻子、情婦、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情婦的丈夫)不斷撒謊、敗露、圓謊,并最終自食其果的荒誕故事。立意并不深遠,卻也能體察編劇雕琢的用心和杰出的幽默感。
這是一個披著喜劇外衣的“性格悲劇”,七幕的劇情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幾乎每一幕都在前一幕的基礎上進行反轉(zhuǎn)。不同于《殺戮之神》里的兩對夫妻從頭到尾都在同一個空間里共處、并每兩個人之間都有一組矛盾的產(chǎn)生,《真相》里唯一一個貫穿全劇七幕的人物,就是那位出軌的男主角,而其他三個人在劇中則從頭到尾都未互相碰過面。
全劇的第一幕,是男主角和情婦在小旅館里偷情,從對話里可以知道,此人夸夸其談、自視甚高。開場寥寥幾筆,男主角自私、自戀的性格特征便躍然于舞臺之上。
劇中并未出現(xiàn)過多妙筆生花的警世恒言,這部劇最精妙的地方,全都隱藏在細節(jié)處。諸多的法國戲劇和法國電影中都可窺見,法國人的日常對話,喜歡做一些瑣碎的重復——比如“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是這樣的”?!墩嫦唷芬膊焕?,但是被演員們拿捏得恰到好處的語態(tài)和神情賦予了遠比字面意思更為豐富的含義。
盡管劇名叫“真相”,劇中卻充滿了懷疑、欺騙和刺探,這些瑣碎的日常對話,或是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或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憤怒、或是巧妙地設下陷阱,等待撒謊者自相矛盾、自圓其說。
除了瑣碎的日常對話,人稱代詞的使用、名詞單復數(shù)等語法細節(jié)也提供了諸多線索,比如當情婦和男主角抱怨,為什么每次都要選在開會空當在小旅館里偷情時,她嬌嗔道:“酒店的服務生看我的眼神,仿佛在說你又帶男人們來偷情了。”男主角聽了勃然大怒:“男人‘們’是什么意思?你還有哪個男人?”之后的對話,又從這細枝末節(jié)的口誤延伸出了不少信息,讓人聽了忍俊不禁、拍手稱快。
一般的婚外戀故事都會把核心矛盾放在夫妻和情婦這組三角關系上,然而《真相》出奇制勝,把劇情的最高潮貢獻給了男主角和他朋友之間的攤牌,并且他們的攤牌沒有一般男人戲里的耍狠斗硬,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地比慘比善良——
當朋友可憐兮兮地告訴男主角,說他知道自己妻子有了情夫,男主角心驚肉跳,隨后便對朋友懺悔,說他和其妻已經(jīng)有了六個月的婚外戀,因此最近六個月通過輸球的方式來對朋友進行懺悔和彌補。誰知朋友用更加卑微、悔恨的口吻告訴他,自己和男主角妻子的外遇時間更長,已經(jīng)十八個月了,難道男主角沒發(fā)現(xiàn)在六個月之前輸球的是這位朋友自己嗎?
最后一幕男主角怒氣沖沖地回家質(zhì)問妻子,妻子吃驚地全盤否認和朋友的婚外戀,并且因為丈夫的誤解而嚎啕大哭。男主角恍然大悟這只是朋友對他進行的報復,還自戀地說了一句自認為頗有道德感的話:“如果我出軌,我一定會騙你的?!逼拮涌拗f:“我也會騙你?!彪y道沒和朋友發(fā)生婚外戀的妻子,外遇對象另有其人?真相到底是什么?全劇并未給出答案,這對充滿誤解的夫妻,在妻子的哭聲中,互相擁抱并和解了。在一個喜劇的外殼下,《真相》揭露的是男主角性格上的“悲劇”——與男主角極度自我膨脹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面對周遭環(huán)境種種突變時分身乏術的無能,況且比起忍受丈夫有了六個月婚外戀的妻子,終生懷疑妻子是否出軌的他,所面臨的才是更大的折磨。
《真相》全劇并未有很正面的矛盾沖突,只是通過一浪賽過一浪的小高潮(比如男主角的“六個月”和朋友的“十八個月”)、不經(jīng)意的反轉(zhuǎn)(比如男主角試圖瞞天過海而后卻發(fā)現(xiàn)朋友早已知道了真相)來制造喜劇效果。全劇無意做出任何道德批判,并且制造了一些模糊的真空地帶來對觀眾的智商進行挑逗,這也是生活的真相——是非黑白從來就不是涇渭分明的,這部戲劇不過是忠實地復制了生活的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