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拜妮作品:《綏安山下》
東晉年間,陽羨縣有個叫許彥的人,這人沒什么大毛病,只不過平日里散漫慣了,有些不著四六。綏安山這條路上走了幾回,籠子里的東西還沒有賣出去,通常怎么拎出去,回頭又給怎么拎回家了。他老婆李圓說,照你這個賣法,我得餓死。但也沒見她餓瘦過。但凡從集市上回來沒有賣掉東西,她都得說這些話。許彥一般不還嘴,如果還嘴這事準(zhǔn)沒完沒了,他覺得李圓上輩子肯定是什么知了啊蛐蛐變的。
其實也不能怪許彥賣不出去,口小肚大扁圓形的籠子里裝著兩只鵝,這倆東西不爭氣,長得不好看,脾氣還怪。鵝毛不白,而且怎么吃都不見長胖,看起來有些營養(yǎng)不良,但其實它就是那副德性。兩只鵝只認(rèn)得許彥,除了許彥,看見誰都像敵人似的。這兩只鵝擅長搞偷襲,經(jīng)常埋伏在李圓做飯必經(jīng)的地方,趁其不備,跳下來踢在她的后腰上。力量不小,踢不壞你,也能嚇你一跳。見過狗咬人老虎吃人的,沒見過鵝踢人。正因如此,李圓強烈要求把它倆賣掉,結(jié)果總也賣不掉,買家剛往鵝籠里一瞅,鵝隨即跳起來啄了人家的鼻子。事實上許彥并不想賣,他有點舍不得這兩只鵝。但李圓說了,如果總賣不掉的話,她準(zhǔn)備做火鍋了。
許彥拎著裝鵝的籠子,在綏安山下慢悠悠地走著。剛下過雨,此刻的綏安山正被一層薄薄的水汽籠罩,太陽出來后,水汽很快消散。之后,他看見有人躺在路旁,許彥正在納悶,剛才這里還只有他自己呢,怎么突然冒出來一個人。許彥走上前去察看,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許彥用腳踝推了推他,對方打了個哈欠坐起來。許彥打量一番,此人年紀(jì)不大,大約二十剛出頭,粉白的面孔,長得人模人樣,一臉書生相。頭發(fā)里插著一根枯草棍,估計是在地上睡覺時沾的。
“不好好回家學(xué)習(xí),你怎么躺這兒來了?”許彥說。
“我腳疼?!边@里荒郊野嶺,人煙稀少,是一條去往集市的小路。書生見到有人出現(xiàn),有些興奮地說。
“你的腳怎么了?”許彥說。
“不知道怎么摔倒了,后來我就在這兒睡著了。”書生的身上殘留著沒有揮發(fā)徹底的酒氣。
許彥有些明白地“喔”了一聲說:“那跟我沒關(guān)系,不是我撞的。”許彥轉(zhuǎn)身揚長而去,只聽后面有人一瘸一拐地跟上來。
“小哥留步!”書生踉踉蹌蹌好不容易跟過來說。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你別老跟著我呀?!痹S彥說。
“這位小哥,你對我怎么這么不友善?!睍行┎粷M地說。
“對,我就是個大惡人,你去纏著別人吧?!痹S彥說。
“別呀,我真的腳疼?!睍f。
許彥假裝沒聽見,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曲調(diào),估計自個兒瞎編的。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還跟在屁股后面,許彥有點不高興,以為他想碰瓷。于是說:“你別訛我,那腳跟我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是我把你叫醒的。再說了,下次碰瓷換個地方,生意能好點?!?/p>
“我不訛?zāi)?,只是和你順路。”書生說。
“那我背不動你,”許彥說,“再說,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就跟我順路?!?/p>
“我不用你背,只想借你的鵝籠用用。”書生說。
“不行,你把籠子借走了,我的鵝怎么辦?!痹S彥說。
“你讓我鉆進去,我保證你的鵝還在籠子里,并且毫發(fā)不損?!睍赜谐芍竦卣f。
許彥覺得這人真能吹牛,這樣小的籠子如何鉆得進去。他說:“成,你要能鉆進去你就鉆吧。”
許彥等著看笑話,書生個頭不小,結(jié)果卻十分容易地鉆進籠里。許彥好奇,但他的好奇不是針對書生,而是鵝。兩只鵝平時跟瘋狗似的,逮誰咬誰,今天倒學(xué)乖了。許彥把頭伸過去朝鵝籠里瞧了瞧,書生正盤著腿坐在里面,頭上的草棍不知什么時候自己掉了。書生的兩條大腿上各蹲坐著一只鵝,鵝看起來也很悠閑。許彥伸進手捏了捏書生的鼻子,又扇了兩耳光,書生被打蒙了?;\子還是原來的大小,沒有變大,書生也沒有變小,許彥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驚訝地說,活的啊?和剛才的一模一樣!許彥又試著提了提籠子,重量也沒有增加。
“小子,你怎么做到的呀?”許彥說。
“什么怎么做到的?”書生說。
“你這縮骨功練得不錯?!痹S彥說。
書生好脾氣,也沒追究那倆耳光。他有些得意地抱著手臂說:“這回你信我說的話了吧?!?/p>
“你教教我唄?!痹S彥想,學(xué)會了以后倒是可以把自己藏到地縫里,比如在李圓嘮叨的時候。
“不行,這個不能教給你?!睍f。
“小氣鬼,算了,我還不想學(xué)了呢。”許彥拎起鵝籠,反正天底下稀罕事多了,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就算真鉆到地縫里,李圓的那些聲音還是會鉆到耳朵里,甚至更加集中。
書生一路上和許彥聊天,問東問西,許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瞎回答,沒一句往心里去的??赡苓€記著剛才的仇呢。書生也是個話癆,一會兒問問許彥家里的情況,一會兒又說天氣,總之有點沒話找話的意思。許彥走累了,也可能是聽累了,他想休息,正好前面有棵大樹。許彥說,出來透透氣吧。幸好這籠子是藤條做的,如果別的什么不透氣的材料,他現(xiàn)在絕對缺氧。
書生說:“這才走了幾步路,你就走不動了。”
許彥聽了之后氣不打一處來,說:“您還真客氣,當(dāng)真以為坐的這是豪華牛車?醒醒吧,這就一破鵝籠,有本事自己出來走?!?/p>
許彥把籠子往地下一撂,靠著大樹坐下來,連同賣鵝的事也擱到一邊。書生沒轍,只好從籠子里面一瘸一拐地爬出來。鵝大抵是忘記了自己有可能被做成火鍋的命運,天真地咬住書生的衣角。書生走到哪里,那只鵝便被拖拽到哪里。有一下鵝沒咬實,“撲騰”一聲掉下來,然后跑去找另一只鵝。許彥想把它倆都薅回籠子里,可屁股一旦挨著地,他懶得再站起來。于是許彥象征性地喚了幾聲,見它們沒有跑遠(yuǎn),也就作罷。
歇了會兒,許彥的肚子發(fā)出一陣咕咕的聲音,但假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書生四下尋找聲源,許彥拾起一塊小石頭,朝樹上扔去,驚飛幾只麻雀,然后訕訕地說:“這些鳥兒最煩人了……哎呀,我去。”石頭落下來正好砸在許彥的腦門上。過了一會兒,傳來連續(xù)的咕咕的聲音,書生瞟了一眼許彥的肚子笑了。
“別看了?!痹S彥有些難為情地說。
“出門的時候沒有吃飯嗎?”書生問道。
“說來話長?!痹S彥說。
許彥這個人喜歡結(jié)交朋友,沒事愛招呼那些狐朋狗友來家里吃吃喝喝,因為這件事李圓一直心有不滿,不過無非是在洗鍋的時候嘮叨他幾句,許彥要么不吭氣,要么油嘴滑舌,也就過去了。吵過兩次,但狗改不了吃屎,該帶人還要帶。昨天晚上許彥又帶兩個朋友來家里喝酒,發(fā)現(xiàn)家里只有兩個菜,他還不滿意了。想弄點帶葷腥的,李圓不愿意。當(dāng)著朋友的面,許彥覺得有些沒面子,讓李圓再煮塊肉。人家不干,倆人因為這個生了氣。為給客人面子最后還是煮了,不過她沒有一起吃飯,氣呼呼地回屋里睡覺。李圓這一走,許彥也不高興,覺得讓朋友難堪了,沒有招待好朋友。一大早起來李圓沒有做早飯,打發(fā)許彥去賣鵝。事實上也不是真心讓他賣鵝,只不過前一晚的氣還沒有完全消。
“哈哈,沒關(guān)系,飯菜好說,我的未婚妻正好準(zhǔn)備了一些?!睍犕陙睚埲ッ}笑著說。
書生準(zhǔn)備摳嗓子眼,許彥以為書生戲弄他,用拳頭在書生的后腦勺上砸了一下。與此同時,一個精致的銅盤從書生的嘴里吐出來。許彥瞪大眼睛看著銅盤,有些出神,誤會成是自己的拳頭有了魔力,于是又在書生的腦袋上砸了幾下。書生的嘴里分別吐出各種山珍海味,一壺酒,以及兩只酒杯。裝飯菜的器皿是銅做的,飯香酒香四溢,許彥有些目瞪口呆。這他媽簡直太神奇了。緊接著許彥再次舉起自己的拳頭,準(zhǔn)備落下時被書生及時制止住。
“你老打我干嗎呀?”書生捂著頭上的一疊包,有些委屈地說。
許彥狡辯說自己沒有打他,只是想驗證一下拳頭的魔力。書生說,我可是仙人,你怎么能打仙人呢?許彥說,你說你是仙人,誰知道你是什么鬼,你怎么能夠證明呢?書生說,我變出這么多食物來。許彥說,那可能只是某種古老的戲法,我還說是我變出來的呢。書生說,我可以把你變成石頭,你信不?許彥說,如果你把我變成石頭你就不是仙人了,仙人怎么會隨隨便便把別人變成石頭呢。書生想想,覺得許彥說得也對,好像真的沒有什么是可以證明他的,索性不再追究挨打一事。
兩個人面對面坐在陰涼下,飯菜酒水放在中間。幾杯酒下肚,彼此都放松下來,許彥開始愿意同書生聊天。
許彥啃完雞爪子,抱起一只鵝擦了擦嘴,鵝啄了他幾下掙扎著逃跑了。許彥說,好久沒吃到這么美味的飯菜了,比我老婆的手藝可好太多了。說著許彥舉起杯子要敬書生酒,書生也有點微醺,拍著許彥的膀子稱兄道弟。書生不計前嫌說,哥哥太客氣了,我還要謝謝你的鵝籠呢。
“那倒沒什么,不過話說你真的是神仙?”許彥說。
“差不多吧。”書生說。
“什么叫差不多啊?!痹S彥說。
“反正不重要,”書生說,“還是說說你吧,你和嫂子經(jīng)常這么吵架嗎?”
“也不算吵吧,不過我快被那個臭娘兒們煩死了,成天嘮叨那些雞毛蒜皮,吵得我經(jīng)常頭疼。結(jié)婚可一點兒都不好玩,趁還沒有結(jié)婚好好享受吧。算了,你是神仙,自然沒有這樣的煩惱,不會懂我們凡人的事,”許彥說,“那你們神仙平時也拉屎嗎?”
“神仙跟凡人其實也差不多,不過我的未婚妻話不多,有時我甚至覺得有些悶,反倒羨慕你這樣的,希望她也能嘮叨嘮叨我。”書生說。
“羨慕我做什么?如果我是神仙,我才不羨慕這些臭凡人?!痹S彥嘴里的豬肘子還沒咽干凈,嘟嘟囔囔地說道。
“對了,我把我的未婚妻也帶過來了,”書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她一般很少跟我出來,今天讓我?guī)⑸⑿?。出來這么久了,想必她一個人也覺得悶了,不如我把她叫出來,我們一塊兒喝?”書生說。
“當(dāng)然好啊?!痹S彥說。
于是書生又準(zhǔn)備摳嗓子眼,這回為了防止許彥幫忙,他故意往外挪了挪。書生從口中吐出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子,聲音軟糯,模樣可愛,十六七歲的樣子。見到許彥有些害羞,沒好意思看許彥。書生給許彥介紹道:“這是倩妹,我的未婚妻?!痹S彥心想,她的胸可真大呀,衣服都被抻得緊繃繃的。
三個人坐下來,有吃有聊的,氣氛十分融洽。如書生所言,他的未婚妻不太愛說話,總是笑盈盈的。每逢書生和許彥聊到有趣的地方,姑娘都笑而不語,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幫忙斟酒。年紀(jì)輕輕還顯得挺深沉莊重的,像個識大體見過世面的女子。許彥猜這位姑娘大抵也不是什么凡間俗人,神仙娶的自然應(yīng)該也是神仙吧。
聊天過程中得知,書生的未婚妻名叫徐倩。與書生兩個人相敬如賓,感情如膠似漆,時不時表現(xiàn)出幾分親密來。許彥看著此情此景大概羨慕了一秒鐘吧,這一秒鐘里許彥希望有個女的也能對自己如此。但他知道只能是想想而已,如果李圓真跟自己膩歪起來他絕對受不了,太恐怖了。
兩只呆頭鵝興奮無比,半張開翅膀繞著一棵樹瘋跑,追逐嬉戲,或者某種回光返照。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只撞在樹上,可能不想活了。畢竟每次被人拎出來都賣不掉,它也開始自我懷疑了,李圓又經(jīng)常揚言要吃它,卻又總是活著,這種等死的煎熬讓它無法忍受。鵝說,你們他媽的到底還吃不吃我了?于是一頭撞在樹上,自我了結(jié),結(jié)束其平淡無奇又擔(dān)驚受怕的一生。
這會兒的許彥已經(jīng)懶得上集市去了,估計野餐結(jié)束后集市也該散了。這倆東西遲早要被李圓做成火鍋,許彥感到有些惋惜,畢竟他的鵝長得如此可愛,怎么能隨隨便便做成火鍋呢?再說了,他許彥也不愛吃火鍋啊。于是許彥拎住鵝的脖子,索性將撞暈的那只鵝提過來。鵝的脖子細(xì),上下兩頭粗,跟葫蘆藤似的。在書生的幫助下,極短的工夫吭哧哐啷整出一盤子烤鵝來。許彥掰下一條鵝腿,心里感慨,這家伙雖然平時不中看,關(guān)鍵時候還挺可口。
徐倩拿走另外一條鵝腿,放到書生的碗里,書生把碗推到未婚妻的面前說,你吃吧。兩個人讓來讓去,許彥看著有點膩,他在想鵝為什么不長三條腿呢?這樣他倆就不需要用一條鵝腿來調(diào)情了。最后倆人一人一半,許彥覺得這些個神仙也挺無聊的。
現(xiàn)在把鵝吃了,回去怎么向李圓交代,許彥還沒有想好。鵝自己走丟了,這種說法看起來似乎不太可信。如果實話實說,說自己在路上遇見了神仙,請兩位神仙吃了,李圓則更不會相信,說不定還要責(zé)備他撒謊,甚至由此上升到愛不愛的高度,回答不好會有更嚴(yán)重的后果。
“今天遇見哥哥特別高興?!本浦梁ㄌ?,書生眼看著再次舉起酒杯。
許彥確實也覺得高興,有酒喝有飯吃,憑什么不高興。
“哥哥是個爽快人?!睍娫S彥一飲而盡后說。
許彥有點暈了,開始自我膨脹。數(shù)巡過后,書生也有些醉,后來吐出一張蓮花紋的床榻,一個人去樹后面睡覺,只剩下許彥和書生的未婚妻兩個人。書生睡著以后,他的未婚妻仿佛變了一個人,許彥漸漸意識到剛才的淑女形象都是她裝出來的,這會兒才是真的,當(dāng)然也未必是真的。
她蹲在一邊用手摳地上的螞蟻窩,壺里還剩下一口酒,她把這口酒灌到螞蟻窩里,又撿了一根樹枝朝里面捅,還是覺得無聊,搗毀后直接給人家填平了。流竄逃亡出來的螞蟻,被她用幾塊小石頭圍住,擋住去路。那些螞蟻只得翻山越嶺,剛翻過來又被重新困在里面。許彥假設(shè)自己是一只螞蟻,如果總有人在自己的周圍放石頭,那他索性就不翻了,在里面也挺好的。
“神仙都你這么殘忍?”許彥說。
“誰規(guī)定神仙必須仁慈的?”她說。
許彥仔細(xì)想想,她這么說也有些道理。
“你愛你老婆嗎?”書生的未婚妻問道。
“為什么突然問這些?”許彥說。
“我與書生雖然相好,可實際上心里卻喜歡另外一個人。有時候我感覺與書生并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我們平時很少聊天,但是他對我很好。即使如此,我有時還是會覺得很孤獨,你能明白嗎,甚至比一個人的時候感到更加無聊。”書生的未婚妻把臉扭過來,丟掉手里面的石頭,那塊石頭恰好砸住幾只正要逃跑的螞蟻。
你跟我一個凡人說這些能有什么用,不想結(jié)婚你可以不結(jié)啊,難不成做神仙的也身不由己?許彥在心里嘀咕。
“我心里喜歡的這個人很有趣,他總是能夠很快地明白我的心意,兩個人在一起即使什么話都不講,也不會因此別扭。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偷偷叫他一并過來了,我們認(rèn)識有一段時間了,感情很好?,F(xiàn)在想趁書生午睡時刻暫時喚他出來,渴望能與之相見,希望你不要告訴書生?!边@位叫徐倩的姑娘說。
這還用得著我說嗎?書生的耳朵也不聾,他睡著了,又不是死了。許彥往樹后面看了一眼,書生睡得跟死豬一樣,打著鼾,許彥心想難怪你老婆搞外遇呢。話說回來,神仙也流行搞外遇這種事?許彥有些好奇,但這不關(guān)他的事,他與書生只不過剛認(rèn)識而已,犯不著管這種閑事。“好吧?!痹S彥說。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徐倩和書生一個德性,也準(zhǔn)備摳嗓子眼。許彥心想,這都是些什么毛病啊。
頃刻,書生的未婚妻從嘴里吐出來一個男人,二十郎當(dāng)歲,非常秀氣,氣度飄逸。徐倩給男人介紹了一番,說他叫許彥,一位在路上遇見的朋友。男人跟許彥打了打招呼,許彥出于禮貌招呼他坐下來,倆人寒暄半天。
剩下的一只鵝玩著玩著突然想起另外一只成天跟它搶食的家伙,別看平時挺討厭,真死了,心里還是有些難過的。但很快它想到自己也不過是一只鵝,知道吃飽不餓就好了,到了時間任人宰割,難過這種情緒純屬多余。于是又不那么難過了,鵝仰起頭看著天上的太陽,它覺得有些熱。
書生說自己的未婚妻不喜歡講話,然而此刻她與這個男人相談甚歡。許彥也感到有些恍惚,看著這個前后判若兩人的女子,總感覺自己遭受了背叛,可這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覺得自個兒瞎操心,許彥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那倆人正在聊詩歌。大概看見綏安山這塊風(fēng)景不錯,挺美,男人頭腦一熱詩興大發(fā),開始作詩。
“綏安山下有個人”,可不,還不止一個呢,這會兒都四個了,正好湊一桌打麻將。“綏安山下有個人”,男人把這句重復(fù)了一遍,四下瞅瞅,想找個可詠之物,沒找著。表情跟憋了泡尿似的,過一會兒原模原樣的話又來一遍。許彥這回看明白了,他就謅出來這么一句,下面的全不會了。
許彥趕緊幫襯著解圍說:“您別為難自個兒了,這哪能算詩,好在后面的編不下去了?!标P(guān)鍵這也不是解圍呀!這幫神仙的心都比較大,也不生氣,順坡下來,再不提創(chuàng)作的事情。
這時,樹后面那張床嘎吱一聲作響,書生翻了個身。三個人停止聊天,書生的未婚妻徐倩站起身來,輕手輕腳走到書生的床前,鮮艷的櫻桃小口里吐出三扇素面屏風(fēng),將他們隱于屏障之內(nèi)。
書生與未婚妻在屏風(fēng)后面翻云覆雨,動靜搞得有點大,另外倆人在屏風(fēng)外頭聽著十分臊。許彥心想,男人此時若能吐出一對耳塞給他那就太好了,沒好意思張口。兩個人就這么干坐著,權(quán)當(dāng)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屏風(fēng)后面?zhèn)鱽泶似鸨朔拇⒙暎约案鞣N豐富的語氣詞。
男人琢磨,一直這樣坐著也不是個事兒,自己的情人在里面跟別人做那種事,心里畢竟不是滋味。于是,男人從嘴里吐出一副棋盤。許彥低頭看著棋盤,往嗓子眼里咽了口吐沫,今兒算是開眼界了。這些神仙的心不曉得都是怎么長的,真夠遼闊,還有心思娛樂。許彥想,既然要下,那就下吧。倆人擱這兒開始下棋。一盤棋過后,屏風(fēng)后頭已經(jīng)歇了。
男人說:“您也瞧見了,不怕您笑話。這女子與我雖然有情,卻也非一心一意,平常見不著面,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吧?昨天我在一家小酒館喝酒,晚上一個人很寂寞,從酒館里出來遇見一位姑娘,長得實在漂亮。姑娘是附近寺廟里修煉三百年的狐仙,愛上一位凡人,但人家沒看上她,大概因為害怕。姑娘心情郁悶出來溜達(dá),恰好被我碰上,我們很聊得來,十分愉快。剛才我偷偷約她一起前來,現(xiàn)在我想叫她出來見一面,希望您不會泄露此事?!?/p>
虧你們信任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個兒,許彥想了想說:“你叫吧,我不說?!?/p>
“您的膽子也不小,不害怕嗎?”男人問。
“我從小有個外號,叫傻大膽。既然你們是神仙,于我無害,為何要怕?”許彥吹牛呢,其實心里還是有點虛的。
“我們雖說是仙,但也未見得是仙,不過我不會傷害您,其他人我可就說不準(zhǔn)了?!蹦腥苏f。
“你可別嚇唬我啊?!痹S彥心想,我還沒活夠呢。
“剛剛喚我出來的女子是由一幅古畫變化而成的,她那個未婚夫活著的時候是個書生,古畫是書生他們家祖?zhèn)鞯?。書生學(xué)習(xí)不好,挺努力讀書的,但不開學(xué)習(xí)這竅,頭一天背的詩,第二天睡一覺起來全忘了。干什么什么不行,打小在一塊兒玩的哥兒們弟兄混得都比他好,數(shù)他倒霉,怎么扶都扶不起來。他是沒什么本事,但這也不能完全怪他。即使學(xué)習(xí)好也沒什么大用,生不逢時,誰讓別人家的爸爸比較有出息呢。這事他越想越覺得委屈,于是成天對著那幅畫借酒澆愁。后來喝酒給喝死了,死了繼續(xù)喝,也不投胎。據(jù)說對人世的怨氣太重投不了,我估摸他也不是怨氣重,就是酒沒喝夠,活著也沒什么意思,每天這么飄著走挺好玩的?!蹦腥苏f。
許彥說:“我沒見他飄啊,書生那腳連路都走不了,還非要借我的鵝籠?!?/p>
男人說:“那是他早上喝多了出門把腳給崴了,大白天的也不能明目張膽地飄吧,走又走不了。”
許彥有些害怕,書生不僅不是神仙,還是個喝死的酒鬼。想起剛才抽了人家倆耳光,腦袋上還砸了幾下,心虛。但琢磨來琢磨去,覺得書生看起來也不像是什么厲鬼,又踏實了。許彥猜想,書生摳嗓子眼的習(xí)慣八成是過去喝酒養(yǎng)成的,老摳著吐,喝酒有一種人專門享受喝完之后摳嗓子眼的快感。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東西成精了?”許彥問。
“我是一張棋盤。”男人說。
“哦,我還以為是什么筆墨紙硯?!痹S彥重新打量眼前的人,重新想起剛才作詩的事。
“您真客氣?!睂γ孢@位聽明白了,知道人家這是在擠對他,也知道自個兒的水平,笑著說。
談話中間,男人的嘴里吐出來一位婀娜嫵媚的女子。姑娘的年紀(jì)看起來二十歲上下,也不知道這三百年來是如何保養(yǎng)自己的,敷了多少張面膜。許彥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的女人,不由感嘆道:“姑娘真不愧是狐貍精!”姑娘聽完不高興了,說:“有你這么夸人的嗎?”
姑娘看起來活潑聰穎,性情也比較豪放,不拘那些個狗屁禮節(jié)。見到男人之后,姑娘說:“還以為你今天不約我了呢。”
簡單聊過幾句,姑娘往屏風(fēng)那里瞟了兩眼,問屏風(fēng)后面是誰,男人回答說是我的兩位老友。姑娘也沒再多問,從粉紅色的口中吐出一壺茶,三只茶杯,隨后又吐出一小碟精美的點心。碟子里面是一種軟軟糯糯的米糕,擺盤也比較講究,每個點心都有各自的位置,邊上用幾片花瓣點綴。米糕不僅聞起來香甜,色澤讓人看著很有食欲,吃起來也好吃。
男人與狐貍精小姑娘兩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許彥不愿意繼續(xù)當(dāng)電燈泡,吃了會兒點心,起身去附近溜達(dá)消食。許彥的心情此時特別好,不再想怪力亂神的事情,心里那些不安此時基本消散了,和李圓鬧別扭的事許彥也不再生氣。既然吃飽喝足,管他是人是鬼還是仙,其實都差不多。甚至有些時候人比鬼更可怕,妖魔鬼怪看著也挺可愛,這世上的東西哪能都那么絕對。
許彥的鵝玩累了,受夠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自己鉆回到籠子里。鵝說它這是屬于看破紅塵的那種,可是紅塵在哪兒呢?鵝的理解就是籠子以外的生活。按這個邏輯推理的話,那如果是蒼蠅,紅塵就是一坨新鮮的屎。對于人的話,跟蒼蠅的紅塵也差不了多少。不吃的比吃的高明不到哪兒去,吃屎的也沒什么可驕傲的,都只是個選擇。話又說回來,一只呆頭鵝,看破不看破該被做成火鍋還是烤鵝也由不得它,只不過人家可能已經(jīng)不在乎這些了。
狐貍精小姑娘覺得這只鵝很好玩,越看越可愛,跑過去給丫又撈出來。鵝在心里罵人,轉(zhuǎn)念想到自己是只看破紅塵的鵝,為什么還要憤怒?于是把那句涌到嘴邊的“操你媽”咽了回去。其實就算真的說出來,他們也聽不懂鵝語。鵝已經(jīng)放棄抵抗,怎么抱它都行,這回也不咬人了。
許彥回來時,看見自己的大白鵝臥在姑娘的懷里,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許彥也很納悶。心想,你都杵人懷里了還裝逼呢,我要是一只鵝就好了。許彥的腦袋里不知聯(lián)想到了什么五顏六色的畫面,不可描述。往桌子上一瞧,茶也喝得差不多了,男的都尿好幾回了。估計尿頻吧,不然姑娘怎么沒事?喝得一樣多,他起來好幾趟。這時,屏風(fēng)內(nèi)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們已經(jīng)睡醒了,”男人對姑娘小聲說道,“天兒不早了,你先回去,我也得回去了,咱倆回頭再聯(lián)系吧。”
“吃飽喝足了就要攆我走?!惫媚锊惶珮芬狻?/p>
“沒有,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嘛?!蹦腥随移ばδ樀卣f。
許彥也不拆穿他,都是男人,誰的心里沒有點小九九。
“你喜歡我嗎?”姑娘有點沒話找話,反正不想走,能拖一會兒算一會兒。
“喜歡喜歡,”男人說,“那你回去吧。”
姑娘白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沒意思,天色確實不早了。狐貍精姑娘站起身,抱著那只鵝轉(zhuǎn)過頭來問許彥:“你的鵝賣么?”
“賣啊。”許彥說。
“你賣給我吧,省得回去之后無聊,給我當(dāng)個寵物做伴,這只鵝與我也算是有緣分?!惫媚镎f。
許彥一聽有人要買鵝,心里高興著呢,正發(fā)愁要怎么和李圓交代,問題便得到了解決。他說:“行吧,既然喜歡,那賣你吧?!?/p>
姑娘吐出一些錢來,給了許彥。許彥一看,可不少啊,夠買幾只鵝了。如前文所述,許彥雖然有些不著調(diào),但不是貪心之人,回去能給家里有個交代就行了,也不指著兩只鵝發(fā)財。他說,姑娘,我可不能要你這么些錢。于是退還了一部分。姑娘說,好吧。
屏風(fēng)內(nèi)隱隱約約有人的聲音,姑娘將方才吐出來的杯盤碗盞全部吞下,鵝也被一起吞了下去。男子把他吐出來的姑娘重新吸入口中,如同吃一種活魚刺身,姑娘像一條身體滑溜的小魚一般滑進男人的口腔。許彥看魔術(shù)似的站在一旁,覺得不可思議,天下奇聞全讓他趕上了。
書生的未婚妻邊整理頭發(fā),邊從屏風(fēng)里面走出來。看了看地上的棋盤,她說:“非常抱歉,沒有好好陪你們?!?/p>
“沒關(guān)系,我倆下棋來著?!蹦腥税哑灞P收起來。
“書生快要起來了,我們?nèi)蘸笤贂?。”徐倩對男人說道。
“好”字話音剛落,男人扭過臉對許彥說,我又想起幾句詩來。許彥來不及讓他閉嘴,男人念道:“半人半神半鬼魂,酒醉酒醒皆紅塵?;弥猩眉僖嗾?,古今歲月任浮沉。”
“別讓他再糟蹋詩了,你還是快點給他收了吧!”許彥對書生的未婚妻說。
書生的未婚妻將男人也吞回了口中,然后在許彥對面坐下來,走的時候男人嘴里依然念念有詞。倆人沒聊一會兒,書生打著哈欠出來。
書生朝許彥他們走過來,許彥說:“你醒啦?”
書生說:“醒了,這一覺睡得太舒服了?!?/p>
他是在屏風(fēng)里睡舒服了,屏風(fēng)外頭還有更舒服的,他不知道。
“真不好意思,我睡了這么久,讓你一個人單獨坐在這里一定很無聊吧?”書生說。
“哪里的話,我還行吧,你媳婦倒是挺熱鬧的?!痹S彥想,我們開派對來著。你媳婦,你媳婦的姘頭,還有你媳婦姘頭的姘頭,能編一段繞口令了。但這些話也不能真的說出去,可是這么有意思的閑話不能與書生共享,許彥憋得很難受。用手扶著自個兒的嘴,怕稍不留神給說出去,仿佛他的嘴不受大腦控制一樣。
“許哥真能說笑?!睍奈椿槠拚f完之后在底下給許彥使眼色,意思是你甭給瞎說,咱不是商量好了嗎,我搞外遇,你替我保密。許彥并沒有打算給她說。
“時間已經(jīng)很晚,我們得和哥哥道別了?!睍f。
“行吧,鵝籠你還用嗎?”許彥問。
“不用了,我的腳已經(jīng)好了?!睍f。
“回去少喝點酒,別一天到晚那么沒出息。”許彥說。
許彥還教育他呢,兩個人半斤八兩。人就這樣,五十步老想教育那個一百步的。書生沒反應(yīng)過來,也不知道許彥怎么知道他在沒出息這方面比較有建樹,兩個人應(yīng)該多交流學(xué)習(xí)一下經(jīng)驗。比如五十步說,你這么沒出息,怎么做到的呀?一百步那個說,哪里哪里,還是哥哥更沒出息一些。五十步這會兒也挺謙虛地說,百步兄謬贊,來吧,讓我們一起墮落!
書生的未婚妻與許彥告別后,將屏風(fēng)收入口中,書生復(fù)將其吞下,夫妻倆最終各吞所吐,只留下一個二尺多的大銅盤送給許彥。分別即在眼前,書生又吐出一顆話梅,贈予許彥。
“什么意思?”許彥說。
“倘使下回嫂子再數(shù)落你,讓她吃下這顆話梅,你們二人就不再吵架。此外我沒有什么能送給哥哥的,銅盤留作紀(jì)念吧?!睍f。
說完,書生一晃也從面前消失了。方才的熱鬧全部散去,空曠的綏安山只剩下許彥獨自一人,尋覓不到一絲喧囂過的蛛絲馬跡。他想,回家和李圓好好過日子吧。許彥抱著銅盤,拎起鵝籠就著夕陽往回走,晚風(fēng)陣陣。一路上回想所聞所見,許彥猶如做了一場大夢。
太元年間,許彥做蘭臺令史,將那只銅盤送給侍中張散。張散看了看盤子上的銘文,是東漢永平三年制造。
本文原刊于《芙蓉》雜志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