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們之方成:這位漫畫家,今天百歲了
文中提及:“抗戰(zhàn)之后在上海,方成曾是儲安平的《觀察》雜志的美編,既為《觀察》畫漫畫,也負責編輯刊物的漫畫。如今,與《觀察》有關的人,編者或作者,健在者已寥若晨星?!?/p>
如今,“百歲方成每天都寫一幅大字,這也是防止老年癡呆的一個好辦法。每天看到方成兒子發(fā)出的大字,真為他高興?!?/p>
生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十日的方成,今年迎來百歲誕辰??上部少R!
說來也巧,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搬到報社大院,就一直與方成是鄰居。先在南區(qū)宿舍,我的樓與他相鄰,一住就是十多年。二〇〇三年,我們一起搬到三十六號樓,又是鄰居。我住二十二層,他住十層,不是電梯里見,就是到他家里見。
方成是個幽默風趣的人。住在南區(qū)宿舍時,一天早上,剛剛起床,電話鈴就響了。拿起話筒,便聽到一個聲音,說找某某,一個我很陌生的名字。我忙說不是。對方執(zhí)著地問:“那么,您是誰?”于是,自報家門。對方不由大笑起來,并趕緊說:“我是方成。哎,你怎么在這里?”
漫畫家方成(右2)與同事在人民日報社干校勞動時留影
1979年文代會期間,華君武(左)與方成在做掰手腕游戲,中間是畫家亞明當裁判
方成這老頭真是挺有意思,自己打錯了電話,反倒覺得我走錯了地方。想必又在構思什么漫畫走了神。對于他,發(fā)生類似的事情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院子里碰到我便熱情地大喊另一個名字,讓我無所適從后便是兩人開懷大笑一番。在這之前他也曾將電話錯撥到我家里,是我妻子接的,他上來就自報家門,弄得妻子忙忍住笑說打錯了。
不過,這一次他打錯電話,我正好有話對他說。頭一天,我剛從上?;氐奖本?。在上海時,與賈植芳先生聊天,他談到四十年代內(nèi)戰(zhàn)時期,在上海時曾與方成等人在一個小弄堂里住過不少日子,但自那之后再也沒有機會重逢。他聽說我與方成同在一個報社,便讓我轉(zhuǎn)告他的問候。
方成很高興聽到了賈先生的消息,但隨即就說:“我還要問他要賬呢!”原來,當年賈先生剛拿到方成的一部書稿準備推薦給朋友的出版社出版,誰知,賈先生很快被國民黨當局逮捕,書稿從此也就杳無蹤影了。我們在電話里講了好久。沒有想到,一次錯打的電話,倒引出了頗有意思的這一番對話。
方成漫畫之一
方成漫畫之二
方成漫畫之三
我和方成同住南區(qū)宿舍大院,兩樓相鄰,直接距離不過二十米樣子,我們的陽臺相對,我在五樓,他在三樓。有時開玩笑說,如果有急事找他,根本不用下樓,牽一根繩,蕩秋千似的就可以一下子蕩到他家。
我沒有寫字間,封上陽臺,放上電腦,這里就成了我的一個小天地。每當寫作時,如果我往窗外張望,常常第一眼看到的便會是方成的陽臺。他的陽臺上放著書架,很少有人影閃動,這時我就會想,此時此刻這老頭保不定又在家里畫出一幅佳作來了。
九十年代,到了夏天,我們見面最頻繁的地方是游泳池。當時他年逾古稀,可是他幾乎每天都要游上七八百米,有時甚至上千米。我每次總是急匆匆地游幾百米就走人,頂多不過半個多小時,而他則不同。他不是按照泳道方向來回游,而是圍著泳池順邊轉(zhuǎn),不管周圍年輕人游得多快,他總是慢悠悠地劃動手臂。一圈又一圈,大概總得游一個多小時,方才算罷。
盡管他的速度很慢,我還是為他的體力如此之好而驚嘆。最令人佩服的還是騎自行車。別看他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出門卻還是以自行車為交通工具。幾年前,他到二十多公里之遙的海淀中關村一帶去,都還騎車前往,令人嘆服。我問他需要多少時間,他說總得一個多小時,反正慢慢騎,可以多看看。
方成自畫騎車圖
他曾畫過一幅自畫像,畫的正是他騎自行車的“雄姿”,說不上威風凜凜,倒也優(yōu)哉游哉。他騎在上面,頗顯得輕車熟路。他沒有往前看,而是臉側(cè)向一旁,厚厚的嘴唇緊抿著,眼睛注視著某一個吸引他的場面。
從不顯出衰老這一點上,在我認識的人中只有方成可以和丁聰相媲美。丁聰已是八十高齡,可是出門卻很少坐出租車,而常常是坐公共汽車。每有聚會,為了準時趕到,他會早早離開家去乘公共汽車。
我相信,丁聰也好,萬成也好,對于他們,坐公共汽車或者騎自行車,也是觀察生活的一種方式。各色人等,生活萬象,有意無意之間,可以進入他們的視野,感受著人與事一日日新的變化,從而使自己的筆觸變得更加充滿生活氣息和幽默感。他們的作品,不正是以始終保持著敏銳、奇妙而深受讀者喜愛嗎?
“百家叢書”的《擠出集》
1996年方成題贈《擠出集》
《中國漫畫書系》方成卷書影
1996年方成簽贈《方成卷》
《方成幽默畫中畫》書影
2005年方成簽贈《方成幽默畫中畫》
《幽默的水墨》書影
2005年方成簽贈《幽默的水墨》
做鄰居的好處,就是可以很早收到方成簽贈的書。《擠出集》、中國漫畫書系《方成卷》等,都早早入我手中。
方成其實不姓方,他姓孫,本名孫順潮。他的家鄉(xiāng)在廣州香山縣,一個叫做翠享村的村莊,誕生了孫中山,故香山縣改為中山縣。方成的村莊據(jù)翠享村很近,叫左埗頭村,如今簡稱為左步村。村里三大姓,歐、孫、阮。其中三十年代最有名的,是自殺的影星阮玲玉、抗戰(zhàn)期間,東江縱隊一個支隊的支隊長,就是左步村的歐初,后來擔任廣州市委書記,也是著名的收藏家。三大姓,都有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是左步村名聲在外的原因。
方成大學本科,學的是化工專業(yè),抗戰(zhàn)期間在四川畢業(yè)后,在黃?;瘜W工業(yè)研究社任助理研究員??墒牵麉s酷愛漫畫,在學校辦壁報開始學習漫畫,抗戰(zhàn)結(jié)束,他離開黃?;瘜W工業(yè)研究社,前往上海,漫畫事業(yè)由此開始。筆名方成,由此誕生,他的漫畫一生,已有悠悠七十余年。
《方成自述》書影
方成在《方成自述》題跋
為自述一書,方成寫了一批簽名供選用
十幾年前,我為大象出版社策劃一套“大象人物自述文叢”,方成怎能不寫一本回憶錄?找到他,說服他用了一年多時間,寫下一本《方成自述》,該書于二〇〇三年出版。老頭子對這本書頗為滿意。在扉頁上寫了一大段題跋:
李輝兄存正。方成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廿五日
你編的這一套自述文叢,除這本外,我還看過兩本,都挺好。這本是我出版的幾十本書中我最滿意的一本,從開本、編排、印刷封面設計各方面都出色。
這套叢書的策劃真不一般,好寫,人也想看。
讀自述,才知道,抗戰(zhàn)之后在上海,方成曾是儲安平的《觀察》雜志的美編,既為《觀察》畫漫畫,也負責編輯刊物的漫畫。兩人共事,頗為融洽。
現(xiàn)代史上,《觀察》是頗有影響的雜志,儲安平的才華與遭際,更為它增添了傳奇色彩。如今,與《觀察》有關的人,編者或作者,健在者已寥若晨星。于是,在我眼里,方成尤顯得珍貴了。二〇〇四年,我參與吉林衛(wèi)視的“回家”欄目,特地陪方成去上海舊地重游,請他尋訪《觀察》編輯部舊址,漫憶儲安平,漫憶遠去的往事。
方成在《觀察》上題跋之一
方成在《觀察》上題跋之二
正好我收藏有一九四七年的《觀察》合訂本,拿去請方成為我題詞紀念。沒想到,他從第一頁的開始寫,洋洋灑灑,連續(xù)寫了好幾頁,計有兩千字?;貞?,留戀,為刊物,也為儲安平。謹摘錄部分如下:
李輝要我在這上面寫點回憶。那就想起什么寫什么吧。
從我現(xiàn)在還保存的畫估計,我是一九四七年春受聘主持《觀察》周刊漫畫版的。我保存《觀察》第二卷第二期上面印有“觀察漫畫”字樣,這一期是一九四七年三月八日出版的,由此推算出我是在這天前來《觀察》工作。
但我沒在辦公室作畫。都是在住所畫的,編成后才送到《觀察》編輯部交儲安平先生。我是從大學畢業(yè)不久的青年,儲先生是復旦大學教授,是一位長者,所以我們之間有如師生關系,談話不多的。他是留學英國的,估計受英國文化影響,帶有英國紳士作風、紳士風度。
……
我是在大學時為編壁報才畫漫畫,學會了一些漫畫的基本藝術方法,只會畫學生生活方面的題材,不會畫單幅的政治諷刺畫。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我從我工作的黃海化學工業(yè)研究社里保存上海出版的英文報刊上,看到上面轉(zhuǎn)載的英、美政治諷刺畫,才知道這種畫的畫法。這些畫都是在二戰(zhàn)期間針對德、意、日三國的漫畫。我在《觀察》上登的漫畫,畫法和畫的風格都從那些漫畫學來。
一九四七年冬,我回廣東家鄉(xiāng)探親,聽說上海白色恐怖加劇,不敢回上海,避居香港去了?!队^察》這時被查封,工作人員被捕入獄。儲安平逃北平,聽說他曾藏在徐盈家里。
《觀察》周刊發(fā)行十萬零幾百份,各省都暢銷,聽說這是當時發(fā)行量最大的雜志。成為知識分子最愛看的讀物。
我到《觀察》的辦公室送稿時,交給儲先生,那時看到這辦公室不大,交了稿之后,就回去,沒在辦公室多逗留,認識的人少。記得只是和雷柏齡見面較多,也記得和林元見過,解放后他在《文藝研究》雜志工作。
今天四月我去上海,經(jīng)人介紹,原在《觀察》工作的周興美先生,他帶我去《觀察》原來的辦公室,現(xiàn)在是一位醫(yī)師的家。他說,原來只有一張桌子,放在較大的一間里,較小一間只放一張沙發(fā),當會客室。兩間加起來也就有約十二平方米的面積。他介紹說,儲先生一直和全體工作人員動手干活的,雜志印出來,全體人員一起動手打包,打包之后往郵局送,是日夜操勞的。
他又帶我去看后來租的一間辦公室,比較大,只一間,大約有四十平方米。記得我來送稿時(四七年三月初),所見的是這間辦公室,也和先前那一間一樣,都在二樓上?,F(xiàn)在這間在四川北路一九八二號,已成大藥房。最早那間小辦公室在吳淞路東興里四四四弄十四號(以前門牌是十一號)。這間辦公室較大,編輯人員日夜工作,晚上就睡在辦公室。桌上、樓上、地板上都能睡得下。
周興美先生原在《文匯報》工作?!段膮R報》被政治當局查封后,他才到《觀察》來,《觀察》被查封,他也被捕,關了起來。雷柏齡是賣田產(chǎn)支持《觀察》的,聽說當了股東,也被捕。解放后,《觀察》改為 《新觀察》出版,儲先生還約我作畫,那時也見過雷先生,地址在北兵馬司胡同。
一九五七年,儲先生任《光明日報》總編輯時,還約我作漫畫,我在《人民日報》工作很忙,分不出時間,他問我能請什么人來《光明日報》工作,我說,現(xiàn)在畫漫畫的人都有工作,不知能否調(diào)動。只有兩人當時是在周揚一次講話后當了專業(yè)漫畫家,那是沈同衡和肖里,請這兩位還有可能。后來知道肖里去了,為《光明日報》作漫畫,終于和儲安平一起被劃為“右派分子”。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儲安平之所以想用我的畫,很可能是因為我只看《大公報》和《觀察》這兩種報刊,接受這兩報的政治觀點,畫又是從英國漫畫家大衛(wèi)·羅(DAVID LOW)的漫畫學來,畫法和風格都和大衛(wèi)·羅相近,和米谷、張文元、丁聰?shù)犬嬶L不同。后來又知道我是剛從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學生,是他能寄與培養(yǎng)希望的畫家。
這只是我的估計。他曾為此寫一篇文章提到約我作畫的原因發(fā)表在《觀察》上。
方成
二〇〇四年八月卅日
十幾年過去,重讀此文,仍讓人感慨萬千。歷史細節(jié),留存字里行間。歲月,也就這樣流過去了。
2007年1月陪同黃苗子、方成回中山拍攝“回家”,后面是用牡蠣殼修建的墻。
2007年1月方成走進孫氏祠堂
2007年1月在阮氏大祠堂前留影
阮玲玉故居里的老井
熟悉的黃苗子先生與方成一樣,也是香山人。十年前的二〇〇七年一月,為吉林衛(wèi)視的“回家”欄目拍攝黃苗子回家,這一年,苗子九十四歲,方成九十歲,我陪他們二位重返故里。終于走進方成的左步村,在孫家祠堂前合影,走進阮玲玉故居。此次陪同兩個九旬老人,十來天的一路拍攝,現(xiàn)在回想,真是后怕,萬一有了閃失,怎么得了?
2009年5月丁聰先生去世后,與方成、譚文瑞(池北偶)一起在人民網(wǎng)談我們心中的丁聰。
兩年過去,丁聰先生于二〇〇九年五月逝世,人民網(wǎng)請方成、譚文瑞(筆名池北偶,原人民日報總編輯)與我一起,談論我們眼中的丁聰。
譚文瑞先生是報人,也擅長寫諷刺詩,他與丁聰、方成都有很好的合作。我們總是喊老譚,從不叫官位,那一代的老報人不喜歡人們叫官職,更喜歡隨和的稱呼,覺得自己與大家心更近,更親切。老譚身體本來一直很好,誰料想,二〇一四年夏天,在北戴河報社療養(yǎng)所休息時,下樓梯,一不小心摔倒,再也沒有醒過來,享年九十二歲。
2012年10月6日偶遇方成騎車
方成活得很好。幾年前,他還在院子里騎輪椅,忽然碰到,我拍下他樂滋滋的樣子。
方成為丁聰百年誕辰展覽題字
在丁聰、程十發(fā)故鄉(xiāng)上海楓涇,我與程十發(fā)、方成合影。
去年十二月六日是丁聰百年誕辰紀念,在上海舉辦展覽,我去找方成請他題詞,他二話沒說,寫下大大的八個大字:丁聰百年,漫畫一生。這既是展覽名稱,也印在請柬上。
這兩年,方成身體不如從前,見到人,想不起名字。一天,在電梯里遇到他,我說認識我嗎?他看看,認識。我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又想,沒有說出來。只說:“我知道,兩個字。”聽了,心里還是一陣酸痛。
不過,百歲方成每天都寫一幅大字,這也是防止老年癡呆的一個好辦法。每天看到方成兒子發(fā)出的大字,真為他高興。
百歲華誕,匆匆草就此文,祝方成老頭健康,快樂!
九十五歲方成題寫“看云齋”
我姓李,方成畫一幅鐵拐李相贈。
完稿于二〇一七年六月九日,北京看云齋
本文來源:六根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