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符合文化自身規(guī)律的方式來做文化的事 ——一個民間機構的13年非遺傳承保護之路
桃源村施萬恒“海菜腔”傳承班。源生坊供圖
非遺保護這些年,留下很多演出、活動的檔案。然而,一旦傳承人老病或者去世,這個省級甚至國家級的非遺,就有可能出現(xiàn)后繼乏人的情況。原因在于,光有幾個人會,不是長久之計。非遺傳承應該還有一個更高的目標,那就是喚醒更大的群體,至少要讓村寨這樣的社區(qū)也能夠參與進來,而不單單是少數傳承人的事。當然,非遺項目反過來也對社區(qū)文化的重建負有使命。
源生坊是一個做民族民間音樂傳承保護的非盈利民間組織,機構常年設在云南昆明,現(xiàn)有骨干民間藝人50余人。平時這些藝人生活在村寨,當機構負責人籌到了錢,就以項目制方式,每次計量發(fā)放經費開展活動。比如,組織藝人外出演出,委托老藝人在村子里傳承教學,發(fā)給他們一定的生活補助等。
從2004年成立至今,源生坊走過了13年的艱辛歷程,從鄉(xiāng)村普及班到鄉(xiāng)村提高班,再到鄉(xiāng)村音樂歌舞藝術節(jié),我們一直在摸索最本真、最純正的民族民間音樂保護之路,用符合文化自身規(guī)律的方式來做文化保護的事情。
源生坊的緣起
23年前,也就是1993年11月,中央樂團國家一級作曲家田豐,在云南省安寧市開辦了“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招收了一批來自云南鄉(xiāng)村的民族民間音樂歌舞藝人辦學傳藝。他們艱苦奮斗7年,傳習館最終因缺少資金而倒閉,田豐先生也于2001年因病離世。
2004年,原田豐傳習館的21名學員,因一次赴美演出而聚集在一起。他們和紀錄片人劉曉津一起邀約成立了源生坊,想要繼續(xù)完成田豐先生所開拓的云南傳統(tǒng)民族音樂傳承保護大業(yè)。
13年前,非遺保護還不像今天這樣熱門,我們對云南民族民間音樂在鄉(xiāng)村的狀況幾乎一無所知。2004年,籌備去美國演出時的一些經歷,讓我們深入了解到民族文化傳承中面臨的危機。
2004年8月,為了便于美國人來選節(jié)目,21位老藝人和學員,背著行李,乘坐長途客車,又一次聚集到了距昆明30公里的田豐傳習館舊址——冊峨校區(qū)。
分手4年后重逢,他們都淚流滿面。隨后的9天時間里,大家一起排練節(jié)目。排練“栽秧鼓”這個節(jié)目時,一向領頭的普舊芬怎么都打不好鼓點,“哎喲,結婚生娃娃,都忘記了……”普舊芬曾經在傳習館學習7年,打鼓是她最擅長的技藝,僅4年時間,技藝就生疏到“想不起來了”。
佤族藝人巖兵用佤族樂器吹奏山歌的時候,叫了五六個彝族藝人在旁邊鼓掌。問他為什么,他說:“現(xiàn)在的人看演出喜歡熱鬧,我的樂器節(jié)目不熱鬧,有人鼓掌熱鬧一點?!?/p>
藝人們被現(xiàn)在社會的各種新鮮玩意兒弄亂了,不知道自己的什么東西是最好和最珍貴的。
2006年7月,大理巍山的彝族過火把節(jié),縣政府組織各鄉(xiāng)村藝人在縣城進行“打歌”表演。巍山彝族“打歌”很有名,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打歌形式不同,著名的有“東山打歌”“馬鞍山打歌”“清華打歌”等。參演的節(jié)目,統(tǒng)一由縣政府從昆明、北京請來的專家評分,根據分數高低設有不同級別的獎勵。因為評分的標準有一項是“服裝整齊、隊形整齊”。于是,來自村里的老鄉(xiāng)們穿著綠軍褲、戴著白手套,來跳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民族歌舞。
這樣的場景讓我們震驚。源生坊主要成員是在田豐傳習館成長起來的鄉(xiāng)村民間藝人,他們受田豐先生引導,有強烈的民族文化自覺意識。就這樣,一個紀錄片人和一批民間藝人自愿聯(lián)合起來,要尋找一種途徑,按符合文化自身規(guī)律的方式來做文化的事情。
第一個階段:鄉(xiāng)村普及班
2005年12月,我們得到香港張頌仁先生的第一筆資助款后,建立了3個班:后寶云傳承班、張士林傳承班和王里亮傳承班。前兩個班進展順利,打了幾個電話,老藝人態(tài)度很積極,工作很快開展起來。
2006年3月,為了考察辦班情況,也為了建新班,我們來到紅河州垤施村的王里亮老師家。山高路險,我們走了兩天,王老師一見面就說:“要我教學生,不給錢我也愿意教,但要我一個一個地去敲學生的門,叫他們來跟我學,這個我做不來……”聽到他這么說,我們一行人傻了,怎么辦?
第二天,王里亮從外地回來的兒子出了一個主意:與村里小學合作,由學校組織學生和出教室場地,王里亮去教孩子們吹樂器,我們出生活補貼。這個主意好!我們很快和小學校長談妥,傳承班就辦起來了。
半年后,我們去檢查教學進度,王里亮說:“太困難了!學生調皮,把我辛苦做的三四十個小竹笛,大部分都弄斷了……”
我們想了一陣,給他出主意:做竹笛的材料山上就有,老師帶著學生動手做樂器,自己做的東西,他們就會愛惜。王里亮也認為這個主意好,傳承班就又辦了一陣子。
紅河州石屏縣巴窩村的后寶云傳承班,主要教唱歌和跳煙盒舞。到了檢查學習進度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學生們不愿學煙盒舞里比較難的技巧舞。問原因,后寶云說:“技巧舞很多動作要在地上滾,學生把衣服滾臟了,回家爸媽要罵他們,所以很多學生不愿學。學技巧舞,手腿關節(jié)會痛,容易受傷?!?/p>
想來想去找法子,最后我們去昆明的一家裝修市場,買了便宜的紅地毯,去體育用品店買了護膝護腕,把它們送到村子。后寶云傳承班又順順當當地辦了起來。
又過了幾個月,我們再下村里,看到紅地毯不見了,他們使用的是一塊更大、更寬的灰色地毯。村子里學技巧舞的人,都滾在地毯上練習。原來,紅地毯沒用多長時間就壞了,村里人開會,湊錢買了一塊更大的地毯。
之后,源生坊的七八個鄉(xiāng)村傳承普及班,大多都是這樣,一個村一個教員、一個方案,慢慢做起來了。
第二階段:鄉(xiāng)村提高班
普及班開辦幾年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新問題:普及班開展得好的地區(qū),參加學習民族歌舞的人很多,但民間音樂歌舞中技巧性強、難度高的音樂歌舞,幾乎沒有人真正掌握。主要原因是:普及班的辦班方式對學生沒有任何約束力。老師不能要求他們堅持有始有終地學習,學習的進度和成績無從把握。為此,我們決定舉辦提高班。
要辦提高班,首先要解決經費問題。這個經費,不僅僅用于給傳授人生活補貼,還用于學生的學習獎勵。2011年,我們向張頌仁先生申請繼續(xù)和擴大資金,資助我們在鄉(xiāng)村做傳承。此前,因為2008年的金融危機,普及班的傳承經費已經暫停了3年?,F(xiàn)在,我們想要探索的鄉(xiāng)村傳承提高班,需要更多的錢。幸運的是,張頌仁先生同意我們對云南民族民間文化傳承的判斷,給我們找了香港夢周文教基金會的長期資助。
2011年上半年,源生坊開始了鄉(xiāng)村提高班的探索,首先想到的就是條件最成熟的石屏地區(qū)。
海菜腔是石屏彝族(三道紅)的國家級非遺傳承項目,也是全國知名的民間音樂精品。龍朋鎮(zhèn)是建水、通海、石屏三縣交界之處,這里除了有石屏的海菜腔,還有其他鄰近縣的山悠腔、五山腔、四腔。它們的演唱形式相似,合稱“滇南四大腔”,是數百年彝漢文化交融的產物,也是云南民族民間音樂的代表。
海菜腔傳承是一個大工程。每一個曲子放開唱,可以唱好幾個小時。最基本的主要句式,唱起來最少要30分鐘。
我們開始的設想是,在村里找學生,然后請到昆明的源生坊小劇場,進行3個月一期的突擊教學。為此,我們在昆明租了兩處房子,準備把鄉(xiāng)村學生集中起來輪流培訓。
2011年11月底,在后寶云的巴窩村、施萬恒的桃園村,我們見到了他們各自帶的10多名學生。他們年齡在40歲左右,以女性居多,是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問他們愿不愿意學海菜腔,他們都表示愿意。但再問,如果去昆明是否可以時,則幾乎都表示去不了。這讓我們傳承班的設想變得很不確定。
后來,后寶云建議在村里辦班,我們的工作人員用常駐或定期下鄉(xiāng)檢查的方式督促他們學習。培訓班實行目標管理制,每期學員根據考試成績領取教學補貼。這樣,教員和學員可以白天干活,晚上利用空閑時間學習。
2012年1月17日,源生坊開始在石屏的桃園村、巴窩村分別創(chuàng)辦了施萬恒、后寶云的海菜腔傳承班。第一批提高班學生在頗有意味的“拜師”儀式中,開始了3年的學習生活。
“提高班”進展不錯。接下來一個月,我們在石屏縣曲左村創(chuàng)辦了阿家文四弦提高班,在紅河州垤施村創(chuàng)辦了王里亮、吳丙仁古歌和樂器班。自2012年到2017年,源生坊在石屏、紅河、巍山、南澗、石林、師宗、墨江等地,先后創(chuàng)辦了12個提高班,通過考核達標的學生有94人。
提高班傳承的項目,包括石屏彝族海菜腔、五山腔、山悠腔、四腔、冷腔、煙盒舞,四弦的《上四拍》《下四拍》,彝族花腰支系的四弦《阿里么舍莫》、花腰音樂舞蹈《思念調》《過黃河》《阿里么舍莫》《金鳥銀鳥飛起來》,紅河縣彝族的《攏總》舞樂、《種天種地》等古歌,巍山彝族的80套大刀舞、南澗彝族的小三弦、石林彝族的霸王鞭,以及師宗苗族的蘆笙調、墨江哈尼族的十二蘆笙舞樂、婚俗歌等。這些提高班的舉辦,基本達到我們的預期。
第三階段:鄉(xiāng)村音樂歌舞藝術節(jié)
2015年起,為了更大范圍地拓展源生坊的工作理念,我們連續(xù)兩年舉辦了源生鄉(xiāng)村音樂歌舞藝術節(jié)。通過與昆明地區(qū)5所大學及專業(yè)劇場聯(lián)合,我們組織了250位民間藝人和全國各地專家學者共聚昆明,大唱大跳民族歌舞。
藝術節(jié)后,我們又針對參加藝術節(jié)活動的藝人做了鄉(xiāng)村回訪,增開了提高班、推動多種形式和層面的民族音樂歌舞鄉(xiāng)村傳承。通過舉辦藝術節(jié),我們對云南各地方的非遺傳承,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我們注意到,非遺保護盡管已經逐漸深入人心,但非遺保護究竟要保護什么、怎么保護?這類問題,學界和社會組織的看法并非都一致。
從實踐上看,非遺保護這些年,留下很多演出、活動的檔案。然而,一旦傳承人生病或者去世,這個省級甚至國家級的非遺,就有可能出現(xiàn)后繼乏人的情況。原因在于,光有幾個人會,不是長久之計。
因此,我們呼吁,非遺傳承應該還有一個更高的目標,那就是喚醒更大的群體,至少要讓村寨這樣的社區(qū)也能夠參與進來,而不單單是少數傳承人的事。
當然,非遺項目也對社區(qū)文化的重建負有使命。比如,我們在墨江哈尼族做婚俗歌的整理和傳承時,當地藝人就說,他希望教會學生后,他的兒子結婚時可以用傳統(tǒng)的方式辦一場婚禮。這位50多歲的藝人,在他6歲那年見過哈尼族的傳統(tǒng)婚禮,此后就再也沒有見過。
回首13年所走過的歷程,我們做的事情,或許有遺憾,但更多的是慶幸。
2012年,我們想以提高班的形式,在石屏的花腰彝寨做四弦和古歌的傳承。但見到張士林時,他已經病得說話都很費勁了,僅20多天后就去世了。在他去世前,我們曾對他做了采訪,得知他會100多套花腰歌舞和很多長篇敘事詩,但很大一部分沒有傳承下來。他的遺憾,說明非遺傳承之困難,也說明保護需要時間,需要正確方法。
同一年,我們在紅河縣的一位老藝人吳丙仁去世。好在他去世前幾個月,他的古歌傳承班順利開辦,《種天種地》等古歌找到了傳承者。
去年,阿家文老藝人去世。他去世前幾年,因病不能再彈琴。而我們在他們村子辦四弦提高班時,他身體還好,教了4個學生。如今,他的學生接著在村里辦提高班。
(劉曉津系源生坊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