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作品:《在紅蟹涌的下半晝》
電視開著。這是一只簡單而充滿激情的黑色盒子。我穿著浴衣,坐在沙發(fā)上,翻著幾本弗朗西斯?培根的畫冊,花生米在嘴里嚼出了一種我所意識到的最大的聲響。時鐘緩慢地指向下午一點。剛剛吃過了六只水餃和一條油煎金槍魚,我準(zhǔn)備洗個澡。等待浴室里熱水器的加熱過程大概需要十分鐘。
阿瑞拿著吸塵器從我面前走過。過了一會她又轉(zhuǎn)回來,對我說:
“抬腳。”
好。我把腿抬到了沙發(fā)上。她低下頭,仔細(xì)地?fù)軇邮掷锏奈鼔m頭,把沙發(fā)和茶幾附近的地板清理干凈。我留意到她位于后腦勺的綠絲絨發(fā)結(jié),她幾乎無論何時都戴著它,除了我們在床上光著身子的時候。說實話,我討厭那個東西。
“好了?!彼┝宋乙谎邸?/p>
但是我沒有恢復(fù)原來的坐姿?,F(xiàn)在坐著的感覺反而比剛才更舒適。我接著往下面翻了幾頁,翻到一幅以橙黃色為背景的、主體是一只垂下鐘乳石般頭顱的巨鳥的畫作。巨鳥腹部下方直立著某種燈飾的基座,仿佛要把巨鳥托起。巨鳥懸浮在半空,地面上顯現(xiàn)出它粗壯軀體的部分影子。我在這幅畫上停留了半分鐘。這時阿瑞打斷了我:
“還看不看電視?”她說。
我抬起頭,望向墻上那塊銀灰色屏幕,說:“不看啦?!?/p>
“那我關(guān)掉了。”
“嗯?!边@次我頭也沒抬。
可是過了幾分鐘后電視依舊在發(fā)出聲音。我反而不能把注意力放在畫冊上面了。一個淳厚的男中音在描述著某種東西,某種美麗而迷人的事物。我忍不住抬起頭望向阿瑞,她也在仔細(xì)盯著屏幕,那上面紅綠交錯的熒光正反射在她臉上。屏幕上出現(xiàn)的是一片廣闊的海灘,茂盛的紅樹林簇聚在彎曲的海岸線上,底下露出褐色的泥巴。伴隨著解說,鏡頭逐漸延伸到海面,陽光平緩地滲進(jìn)水里,耀目的各種線紋相互交疊而浮現(xiàn)。仿佛是魚的影子。當(dāng)然是錯覺。接著攝像師像是坐到了快艇上,鏡頭里的景色開始流動,白色的波浪飛向附近的水面又降落。很快地我看到了畫面上出現(xiàn)的黑色巖石,它們從海底伸出來,最高的有兩層樓的高度,表面上長滿了各種圓形的小坑,閃爍著橄欖色的光澤??焱е饾u駛近,到了距離巖石還有兩三米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種類似鐵線蕨的海草,密集地生長環(huán)繞在巖石四周,隨后,更令人驚異的是,許多銀白色的槍魚出現(xiàn)在我們眼皮底下。它們處于海面以下十公分的位置,嘴巴咬住了海草的一端,一動也不動。仿佛它們一直保持這樣的形態(tài)不會變化。解說員發(fā)出了驚嘆的聲音。確實是從未見過的景象。這時鏡頭朝向了另一隊從對面的方向登上巖石的人員,多數(shù)是三十歲的青年人,身上掛滿了各種釘鉤。他們相互嚷嚷,慶祝勝利。
“這些人是誰?”阿瑞突然問我。
“大概是同一伙人,”我說,“跟廣告團(tuán)隊一起的?!?/p>
“這個短片挺有意思的?!?/p>
“嗯,確實?!?/p>
就在我們說話間,這個旅游廣告臨近了尾聲。最后屏幕上出現(xiàn)幾個紅色大字:魅力紅蟹涌,一天好心情。紅蟹涌,從未聽說過的名字。我們搬來這里有五年了,大大小小的景點也都去過,我知道有上沙涌、珍珠涌、炎涌和六門涌,但是紅蟹涌確實是第一次聽到。
“你聽說過這個地方嗎?”我問阿瑞。
“沒有。”
“我也是,也許是新開發(fā)的景點?!?/p>
“看起來不像啊。我的意思是,它應(yīng)該是個很受歡迎的地方。很多人知道,很多人去過;我不知道??赐赀@個短片總給我這種感覺?!?/p>
我能理解她說的這種感覺,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對我們來說。“下次我們找機會去一趟就好了嘛,”我說,“反正我們有車?!?/p>
阿瑞點點頭,起身關(guān)了電視。她走到茶幾前面倒了杯水,喝下去,提著吸塵器走進(jìn)了臥室。這時候熱水差不多好了,我放好畫冊,走進(jìn)浴室里洗澡。
半個小時后我洗完澡出來,阿瑞已經(jīng)側(cè)身在床上躺著了。為了不影響她,我在陽臺上烘干頭發(fā)。這時候我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爭吵聲,我料想是從隔壁單元傳來的,那里住著一對比我們更年輕的伴侶,經(jīng)常開著窗戶放比爾埃文斯一九六二年的錄音,也經(jīng)常大聲吵架。只不過這次鬧的聲響小了很多。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或許他們發(fā)現(xiàn)了更適合爭吵的場所,比如衣柜里面。
我從陽臺走回臥室,在床邊坐下。阿瑞突然翻過身來,對我說:“不如我們明天就去,怎么樣?”
“哈?”
“明天周日,反正我們都沒啥事?!?/p>
“這么著急要去?”
“就怕忙起來忘了。”
“好吧?!蔽覜_她擠出一個笑臉,“那我來查查路線。”
接著我打開手機地圖,輸入“紅蟹涌”三個字搜索,果真出現(xiàn)了相應(yīng)的結(jié)果。地圖上顯示那個地方距離市區(qū)大約有一百八十公里,似乎是一個小鎮(zhèn)。鎮(zhèn)上還有同名的中學(xué)、小區(qū)以及飯店。鄉(xiāng)村公路可以直接到海邊。
“真的有這個地方?!蔽抑钢貓D給阿瑞看。
她只是瞄了一眼,視線又轉(zhuǎn)向了天花板。她睜大眼睛,眉毛上揚,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知道每次她露出這副模樣的時候就在想事情。
“有心事?”
“今天早上?!彼卮?,“你媽打電話給我了?!?/p>
“啥事?”
“還能有什么事,從去年年底講到現(xiàn)在,她說她要抱孫子?!?/p>
“哦……”
“她可是第一次在電話里跟我說這個事?!?/p>
“我知道,”我說,“以前都是打給我?!?/p>
阿瑞撇了一下嘴,又翻過身去,背對著我。她穿了一件草色碎花吊帶衫,露出光潔白皙的膀子。我忍不住把手搭在上面。她細(xì)微地退縮了一下。我的手輕緩地在她的手臂上移動,她皮膚上的細(xì)小絨毛讓我心里一陣發(fā)癢。我靠近她俯下身去,對準(zhǔn)她的嘴唇吻下去。她用手環(huán)抱住我的脖子,腰部抵住我的大腿內(nèi)側(cè),我們同時翻了身,我側(cè)躺下去,小腿壓在她的腿上。阿瑞一直閉著眼睛,頭發(fā)披散著,柔軟得像某種膏體。
我有些感覺了。我從床上起身,在斗柜里翻出避孕套,給自己戴上。當(dāng)我再次走近床邊的時候,阿瑞突然坐了起來,后背緊緊地靠在床頭板上。我看到她皺起了眉頭。
“我今天休息?!彼f。
“休息?”
“你真的想做?”
“也不是那么想吧?!蔽艺f。
她認(rèn)真地看著我。
“不了,”我把套取下來,扔進(jìn)了垃圾桶里,“今天就算了吧?!?/p>
我們在床上繼續(xù)擁抱接吻。當(dāng)我吻著她的腋下的時候,她發(fā)出了一種遙遠(yuǎn)而微弱的哼哼聲。我把耳朵緊貼在她的胸前,那里則沉靜、安穩(wěn),像一塊人跡罕至的大陸。過了一會我們都睡著了,五個小時后才醒來,醒來時四周黑咕隆咚的。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一個陌生人坐在銀白色的餐桌旁邊,一切仿佛懸置在半空。周圍飄過長著長睫毛眼睛的云朵。我們在等著上菜,等了好久好久,但是一直都沒有結(jié)果。終于陌生人忍不住問我,你點的是什么,我回答說,點的是某種海鮮。他說,你點的是螃蟹。是嘛,我想了想,我忘記自己究竟點的是什么了,但是應(yīng)該不是螃蟹。他看著我,說:螃蟹是不會來的了。他不管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是不容置疑的樣子。過了一會,突然下起了雨,頭頂?shù)恼陉杺愣6.?dāng)當(dāng)?shù)仨憽R恍┯挈c飛濺到了餐桌上,一看,是幾只蟹腳,冒著泡沫的蟹腳。螃蟹雨越下越大,陌生人站起身,嘴里的煙氣沖我撲來,他拿著雨傘指著我說:時間很急迫,如果螃蟹還沒有來,你我都得離開。后面他還說了點什么,但我都忘了。都是一些沒有價值的話語。
第二天我們吃了點荔枝醬和蛋羹就出門了。阿瑞抱著波蘭斯基站在一棵石楠樹下,等我把車從停車庫開出來。在我們?nèi)ブ斑€得解決寵物的問題。我的鄰居們都不愿意接養(yǎng)一只貓。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放心把波蘭斯基放在他們那里。畢竟除了那對愛吵架的年輕情侶,我們跟其他人幾乎都不怎么搭過話。
阿瑞上了車,她輕輕地捏著波蘭斯基的耳朵,對我說:
“你朋友靠譜不?”
“行的?!蔽艺f。
“叫啥名字?”
“李國春?!?/p>
“以前沒聽你提過?!?/p>
“確實很少聯(lián)系,”我眼睛瞟著天橋下的人群,說,“當(dāng)兵那會兒他住我隔壁。他不愛說話,但是我們婚禮那天他來了的。”
“真的?”阿瑞吃驚地說,“我沒啥印象?!?/p>
“他一個人坐在角落?!?/p>
“沒人跟他說話嗎?”
“我啊。我跟他聊了幾句。當(dāng)時你不在身邊?!?/p>
“說了啥?!?/p>
“隨便問問,當(dāng)時他說要去國外呆兩年?!?/p>
“去國外干嗎?”
“不知道,沒問?!?/p>
“兩年……所以他現(xiàn)在是回來了嗎?”
“是啊,前陣子他剛跟我聯(lián)系,他就住在小晚崗那邊?!?/p>
“那離我們也不遠(yuǎn)啊?!?/p>
“對。”
“他也養(yǎng)貓?”
“現(xiàn)在不知道,他以前養(yǎng)過。從小就養(yǎng),家里一堆各種各樣的貓。”
“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波波?!?/p>
“喜不喜歡都無所謂啊,”我說,“就讓他幫忙托養(yǎng)一天。晚上我們就回來了?!?/p>
“波波不是那么討人喜歡,它一定要別人蹲下來正對著它說話,在側(cè)面說話它不理你,稍微偏一點都不行?!?/p>
我專心把車駛過一條狹長的彎道。阿瑞一邊伸手調(diào)整著面前的空氣清新劑,一邊說:“波波對陌生人很敏感,你知道的,每次有別人來家里做客,它都會用爪子追著客人撓?!?/p>
這些我當(dāng)然知道。我把車停在李國春家樓下,然后給李國春打電話。過了一會,李國春從樓上下來,跟我和阿瑞打招呼。兩年不見,他留起了胡子,身形比以前要瘦削得多。明明是大熱天,他還穿著一件豎紋薄款毛衣。我和阿瑞下車跟他寒暄了幾句。他話照樣不多。我把波蘭斯基從阿瑞懷里抱過來,轉(zhuǎn)遞給他,奇怪的是波蘭斯基顯得相當(dāng)?shù)臏仨?,瞇著眼睛,懶洋洋的,像是還沒從睡夢里醒過來。李國春用臂彎托住貓屁股,一只手輕輕摸著貓脖子,看上去挺熟練。我告訴他貓的名字叫波蘭斯基。他笑了起來。很少見過他笑。因此我當(dāng)時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反應(yīng)。
“波波就交給我了,”他說,“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p>
“謝啦,”我笑了笑,“改天請你去喝酒?!?/p>
“哈哈,說好了啊?!?/p>
說完他跟我們道別,抱著貓走進(jìn)樓道里去了。我們上了車,開出了大約一百米后,阿瑞突然跟我說:
“他人不怎么樣?!?/p>
“不怎么樣,是什么意思?”我說。
“不知道,感覺他冷冰冰的,對人沒有一點活氣?!?/p>
“他本來就這樣?!?/p>
“不過,”阿瑞搖著頭說,“波波應(yīng)該會跟他相處得不錯,我有這種感覺?!?/p>
我轉(zhuǎn)過頭去,剛好瞥見了阿瑞晃過來的綠發(fā)結(jié)。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在思忖著什么。我想她大概是想抽煙了,她煙癮有點重,這個姿勢表明她在抑制著自己。戒煙的日子里她坍縮成了一塊灰色的貝殼。
接近中午時分我們抵達(dá)了紅蟹涌小鎮(zhèn)。我把車??吭谝患淫Z飯店前面吃午飯。店面前方的涼棚上已經(jīng)坐了一群人,穿著深藍(lán)色的工作服,戴了橙色的帽子和白手套,年紀(jì)大多在四五十歲之間。他們在吃著面條。太陽像朵花卉在頭頂炸裂。我和阿瑞走近店里,坐下,一種難以言述的沉悶氣息向我們靠攏過來。跟店內(nèi)逼仄邋遢的環(huán)境無關(guān)——我們呆過比這個還要差得多的飯店,但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外邊棚子底下的人們大聲聊天,每句話都像嚎叫般地從那邊傳過來,可每次我側(cè)耳想從里面聽出個什么來,說話聲就突然小了下去。他們大概在用某種方言交流。我們等了好一會,服務(wù)員才過來招呼,他把餐牌丟在我們面前。一張皺巴巴、臟兮兮的餐牌。我和阿瑞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點哪個菜。
“你們這有什么招牌菜不?”我問。
“沒啥招牌的菜?!彼卮?。
“什么意思?”
“嗯……對不起,”他收起餐牌,翻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這招牌的菜沒有了?!?/p>
“為什么?”
“沒做了,食材不夠。這半年來都沒有海鮮了,附近所有的漁家我們都找過,都收不到。”
“漁家不去打漁了嗎?”
“不是,”他說,“他們照常每天出去打漁,但是什么都沒撈到。”
“有這回事?”我有點驚訝。
“是的,不過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堅持每天都出海?!?/p>
“然后,還是沒撈到。”
“嗯?!?/p>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說,“按理說不至于啊,海域那么大,總會有點東西的。”
這時外邊涼棚下有人開始呼叫這位服務(wù)員(全店就這么一位服務(wù)員了)。他開始露出焦躁的神色,細(xì)微地上下屈伸著他的膝蓋?;卮鹞业膯栴}的時候也顯得心不在焉起來?!安恢?,”他說,“好像一下子就成這樣了。當(dāng)然,有個傳聞是這樣說的,是螃蟹把這一帶海里的其他生物都吃掉了?!?/p>
“這兒螃蟹很多嗎?”
“他們都在海里。沒有一個上岸的?!?/p>
“螃蟹難道不是海鮮?”
“當(dāng)然不是,”他笑著,“你見過我們這吃過螃蟹?”
我不再問下去了。阿瑞在一旁安靜地眨著眼睛,手臂依舊不自然地插在胸前。有時候她所顯露出來的局外人的態(tài)度令我厭煩。我點了白切鵝和米飯,剛點好餐,服務(wù)員就一溜煙地走掉了。等待的時間感覺有幾個世紀(jì)那么漫長。突然來了一陣風(fēng),外邊棚子頂端的帆布給刮得嘩嘩作響,一種雪白而狹長的屑狀物均勻從空中鋪散開來,有一部分飄進(jìn)屋里,掉在我們腳下。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昨天在電視里看到的畫面:安詳?shù)奈绾?,激蕩的浪花每上升到一個高度之后就開始分解成更小的浪花,一直持續(xù)下去,直到整個屏幕被雪白的斑點布滿。
我們吃飯的過程幾次被店外嘈雜的聊天打斷。他們當(dāng)中有些人甚至把腳抬到了椅子上。現(xiàn)在他們說話的方式似乎沒有那么讓人費解了,盡管依然很粗魯,但似乎換了另一種方言在說,或者是因為,其中一部分人說話的聲音蓋住了之前那批人的聲音。這次我們聽得很清楚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說的是東岸海灣大橋倒塌的事件。一個月前發(fā)生的事件。我們都很了解那件事情。起初我和阿瑞都沒什么興趣聽下去。后來,有個人開始講起他在船上近距離地觀看到大橋崩塌時場景的經(jīng)歷。當(dāng)那些車輛和人群從空中墜落的時候,跟螞蟻從樹上掉落無不一致,由于沒有什么能精準(zhǔn)捕捉到它們的存在,它們在掉落的過程中像是在半空中靜止了好一會兒。相比那些同樣掉落的巨石和鋼筋,它們不足一提。他話里大概是這個意思。
半個小時后我們吃完飯,告別了這家店和這群修橋工人們。我們直接朝著海灘開過去,沿路衛(wèi)生所前面的鐵門閃過跟我們方向相反的黃光。阿瑞突然在車?yán)锎舐暤乜人浴?/p>
“早上起床前吃了兩片羅紅霉素。”阿瑞把車窗搖下,說。
“我沒看見?!蔽铱戳怂谎?,“你就喜歡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做事,你以為很刺激?!?/p>
“我吃完早餐后吃的,你當(dāng)時可能在喂著波波?!?/p>
“我沒有喂,我操,完全忘了這茬了?!?/p>
“你意思是今天波波沒吃東西?”
“是啊,我忘了喂它了?!?/p>
“然后它糊里糊涂地就被我們送到了你朋友那里?”她聲調(diào)突然提高,“怪不得它今天看起來那么反常?!?/p>
“怎么個反常法?”
“你不覺得它有點奇怪?”
“好像是有點,”我想了想,“因為它過于安靜了?”
“不是,它的耳朵一直在動,你沒發(fā)現(xiàn)?”
“沒有留意,那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說過的。”
“真的不記得了?!?/p>
“還記得上個月你舅舅來做客時候的情形不?”
“我舅舅有來過我們家?”我說,“我只有兩個舅舅,一個在蘭州修電線,一個在美國,我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們了?!?/p>
“不知道是舅舅、叔公還是其他的什么了。快六十了,在鄉(xiāng)下種香蕉的那位?!?/p>
“那是我姑丈?!?/p>
“對,戴著頂鴨舌帽,吃飯的時候也戴著,好像舍不得脫下來似的?!?/p>
“他頭皮過敏?!?/p>
“那次波波跳到了他頭上?!?/p>
“我記得?!?/p>
“波波很少那樣做,它估計是聞到了什么氣味,或者是,單純地覺得那頂黃色的鴨舌帽很好玩。”
“不管怎樣都不應(yīng)該跳到客人頭上啊。”我說。
“結(jié)果你把它揍了一頓?!?/p>
“我沒有揍它一頓,我只是罵了它一頓?!?/p>
“我明明看到你踢了它一腳,別給自己辯護(hù)了。”
“好吧,你接著說?!?/p>
“你以前都沒有揍過它,”阿瑞清了清喉嚨,說,“那天晚上它一直窩在書房的蒲團(tuán)上,一看到我過來就開始動它的耳朵?!?/p>
“我知道它很生氣,”我說,“但是它應(yīng)該受懲罰?!?/p>
“就因為它跟客人開了個玩笑?”
“玩笑?你怎么會認(rèn)為那是個玩笑?”我大聲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老是簡化那些原則性的問題,就因為你不喜歡或者輕視那些東西,你就可以隨意判定它們嗎?”
“恰恰相反,我覺得你的錯誤在于常常把事情復(fù)雜化。”
“捉弄一位長者,本身就不對,那可是我姑丈,小時候我跟他一起過了好幾年,他就像我爸一樣?!?/p>
“所以你生氣的基礎(chǔ)在于你和你姑丈的親密關(guān)系罷了,”阿瑞說,“如果是別的什么客人就另當(dāng)別論?!?/p>
“當(dāng)然了,就像你一點兒也不在乎是因為你跟我姑丈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而且你討厭他一樣。”
“別給自己找借口了,”她笑了笑,“說到底,誰還會沒有私心?”
我們沉默了一會。阿瑞把頭轉(zhuǎn)過去,注視著車窗外天邊的云絮。這條瀝青公路比預(yù)計中要長得多。沿路是一些彎曲的野坡和泛著銀光的植被,每駛過一個電線桿就像從一個十字架前面走過。電線桿旁邊并肩站立著政府鼓勵生育的廣告牌。
“好像要下雨?!卑⑷鹫f。
“不會的?!蔽叶⒅胺秸f。
“我覺得會,你看這邊,云開始爬過來了?!?/p>
“肯定不會下雨?!?/p>
“我有預(yù)感,每次要下雨的時候我就呼吸困難?!?/p>
我看了她一眼,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她之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記不太清了?!八闫饋?,”她接著說,“這次姨媽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來了?!?/p>
“遲了幾天?”
“十天?!?/p>
“什么?這么久?!?/p>
“上個月16號來的,今天已經(jīng)是25號了?!?/p>
“那值得注意一下了啊?!?/p>
“你說會不會有了?”
“怎么會,我們每次都戴了?!?/p>
“那不能保證一定不會有啊?!?/p>
“幾乎不可能有?!?/p>
“要是真有了咋辦?”
我沒有馬上接話。我在腦海里開始設(shè)想她說的那個情形(盡管這個情形已經(jīng)被設(shè)想過很多次)。一個像吹泡泡一樣越來越大的皮團(tuán),最終嘭的一聲爆炸。困慮仿佛塵埃充斥著每個人被迫所處的圓形空間。
“順其自然,沒什么辦不辦的?!?/p>
“你也希望有孩子嗎?”
“不想,跟你說過多少次了?!?/p>
“不知道,也許你改變想法了。也許,你一直對我瞞著你真正的想法?!?/p>
“我從來沒有對你隱瞞過什么?!?/p>
“別以為我真的信?!?/p>
從下車點到海邊隔著一塊洼地。洼地的邊緣有一片樹林,有水泥小路穿過,我們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看到四周有幾棟陳舊的木屋,立在隆起的泥丘上。沿路被打掃得很干凈,樹下有噴了紅漆的垃圾桶。玫瑰花束被插在樹干上的信件筒里。我和阿瑞走得很小心,好像怕打擾了誰似的。實際上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從林子的出口出來,灰綠色的海面就在前方。海水沒有想象中那么干凈,我們走近之后才發(fā)現(xiàn)。陸地和海水的連接帶如同某種動物背上的粗糙皮殼,長條形的褶皺規(guī)則地排列著,向前后平緩地延伸。更遠(yuǎn)處,褐色的礁石從水面上鼓起,它們水底的下半身長滿了海藻和苔蘚。石頭表面的孔道因吸附著水珠而閃閃發(fā)亮。我們沿著海灘走,我走在前面。我們打算走到那塊海岬附近去,那里有一些低矮的白房子。盡管我們都不認(rèn)為我們能走到那么遠(yuǎn),最多走到一半的路程,我們就會放棄。漸漸地,我心里涌起了一股失落感。倒不是因為這里的景色跟電視上看到的不一樣,而是另外一種失蹤的理由。一種光禿禿的不在場感。某種事物似乎被從預(yù)設(shè)中抽離掉了一樣。阿瑞漸漸走上前來,超越了我一個身位。我這才留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碼的栗色哈倫褲。她很少穿太寬松的褲子。她很少大聲說話。她很少走路太快。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條伸進(jìn)海里的橋壩,很意外,我們都沒有想到那里會修一條這么小型的橋壩。它幾乎跟礁石合為一體,大概只容兩個人并排走上去,分成前后兩段,中間漏空了一大截,不知道是斷掉的還是故意這么設(shè)計的。我先走了上去,阿瑞在我身后,等我從斷口上方跨過,我回過身,接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她拉過來。一個相當(dāng)平常的動作,但是好像這個動作發(fā)生之后引起了我們身上的不適感。我有意識地給她讓開一條道,讓她走在前面。她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走到橋壩的盡頭,轉(zhuǎn)過身來。她并不是想看看我,只是一個固定的套路,這驅(qū)使她的目光投向背對海面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我盯著她,有點擔(dān)心她會掉下去。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游泳。底下海水的深度不至于一下子沉個人,但是掉下去就意味著另一種性質(zhì)。我用腳尖把壩面上的一塊石子踢走。它飛出去,像一個仰面向上的運動員尖叫著躺入水中。海浪一股又一股地沖擊著壩底的磚塊,在磚塊周圍散落并旋轉(zhuǎn)著,泡沫順著反彈的力度搖搖晃晃地飄開。波浪碎裂的瞬間有種炫目的白光,一閃而過,緊接著顯露出硫磺色的中心來。我站在壩面邊緣,朝下注視著海面,一塊單調(diào)的、上下起伏的亞麻色幕布仿佛要從海底緩緩浮起。
“有人過來了?!卑⑷鹜蝗徽f。
我回過頭去,往公路那邊的方向望去,沒有人。
“真的,”她說,“他們剛下公路,現(xiàn)在走到土坡了。”
她說的沒錯。他們很快地就從土坡的一側(cè)繞出來,出現(xiàn)在防護(hù)林的出口。四個人,穿著跟飯店里一伙人一樣的深藍(lán)色工作服,慢悠悠地往海灘這邊走來。他們要去的是跟我們相反的方向。我和阿瑞在橋壩上往回走,走到沙灘上。這時我看清楚了他們其中兩個人手里拿著一捆纜繩,有個人戴著墨鏡,提著一只塑料箱子,看上去很重。他們看到我們的時候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大概是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其他人。我把他們叫住了。
“你們是做什么的?”我問。
“我們是修橋的工人,”戴墨鏡的回答說,語氣出乎意外地友好,似乎對這唐突的發(fā)問并不在意,“從市區(qū)過來的,要到葵籽坑去?!?/p>
“又有橋塌掉了嗎?”
“對,前天塌的。”
“問你們個事情啊,”我說,“這兒能租到船入海嗎?”
“你們干嗎去?”
“就到海里玩玩。”
“那邊有漁民,你問問他們?!贝髂R的伸手指了指遠(yuǎn)處海岬周圍的房子。
我向他們道過謝,他們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這時,阿瑞突然走到他們前面,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我有些驚訝地望著她。
“打擾一下,”她大聲地說,“請問你們誰有火?借我用用。”
其中一個手里什么也沒有的人從口袋里掏出了火機。阿瑞從他手里接過火機,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根煙,叼在嘴里,用火機點了煙。她整個過程里都在看著那個人的臉。她把火機還給他,說了聲謝謝。完后她給他們讓開了道,并且朝我這邊走過來。她的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
我們一起走了幾十步遠(yuǎn),直到把那群工人遠(yuǎn)遠(yuǎn)地甩開了,她手里的煙還沒抽到一半。她每次只吸一小口,像是把它當(dāng)做沙漠里的最后一杯水,舍不得一下子全喝光。拿著煙的那只手橫亙在我們兩人之間,間隔大概有三個拳頭那么大,實際上來說,并不是因為這只手臂才使得我們相隔得那么遠(yuǎn)的??晌铱傆X得她是故意的(事實也很明顯她就是故意的),不管是這根煙還是這只雪白、干瘦的手臂。
“煙是哪兒來的?”我終于忍不住問她。
“在飯店里買的。”
“我怎么沒有看到你買煙?”
“我趁你不注意買的,”她說,“你當(dāng)時在店外面?!?/p>
“剩下的煙呢?”
“沒了,只買了一根?!?/p>
“誰會賣給你一根煙?”
“不騙你,真的就只有這一根,抽完了就沒了?!?/p>
“一定要抽?”
“忍不住了。”
“我不知道,”說這話時我眼睛望著前面的白房子,“一直以來,你抽煙的目的是不是為了抵抗某種東西?!?/p>
“什么東西?”
“生孩子。”
“不是?!彼褵燁^擲到地上。我笑了笑。
“你想多了?!彼又f。
后來我們走到了海岬附近的漁村,那里的海面上泊著兩艘游艇。租賃游艇的人家就在路邊,門前的柱子上拴著狗。老板娘在廚房的窗口旁邊煮咖啡。老板在門前坐著,桌子上凌亂地散落著撲克牌,另外一個男人坐在他旁邊,撥弄著他手腕上的銀表。我們走到他們面前,詢問一艘游艇的租金。老板把桌子上的牌移走,露出了墊在底下的一張塑料紙,上面寫著價格,一個小時三百塊。
“這么貴?!?/p>
“不貴了,”他整理著牌張,說,“現(xiàn)在打魚的不景氣,總得留口飯吃啊?!?/p>
“包導(dǎo)游嗎?”
“有。”
“那行,”我說,“我們現(xiàn)在就出發(fā)?!?/p>
“你陪他們走一趟吧?!崩习遛D(zhuǎn)過頭去跟那個戴銀表的男人說。
戴銀表的男人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往海邊游艇的方向走去。付清了押金后,我和阿瑞跟在戴銀表男人后面,感覺他走路的姿勢既僵硬又奇特。到了游艇旁邊,他讓我們倆先上去,然后他解開拴在木樁上的繩子,跳進(jìn)了駕駛位。發(fā)動機開始嗚嗚響了起來。綿長的振動擴散到我們?nèi)砩舷?,讓我們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也同時擊打著海面。當(dāng)游艇進(jìn)入大海,離岸大約有兩百米遠(yuǎn)后,我們開始有點興奮了起來。阿瑞不停地轉(zhuǎn)動著腦袋,左顧右盼,把身子倚在船舷上,一只手緊緊地抓著面前的鐵桿,像個天真的小孩子。我靠著另一邊船舷,探出頭去看船底飛濺的波浪。直到此刻,我們才感覺到廣告里的畫面跟現(xiàn)實相互印合了起來。越往深海里去,海水的顏色變得越來越藍(lán),越來越干凈。突起的波浪的背光面的兩道坡脊,向不同的方向延伸著,相互交叉。陽光在浪面上被分解成無數(shù)個碎片,填滿了坡脊線所交叉形成的縫隙。海鳥貼著海面飛過,有的甚至從我身邊溜過去,伴隨著海風(fēng)略帶腥咸的味道。過了一會,浪頭開始一個個地迎面撞過來,游艇也隨著上升和下落,每次我們浮在空中,我們便放聲大叫,哪怕我們喊得再大聲,隨即我們的聲音便被下落的船身和浪頭相撞所發(fā)出的巨響淹沒。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那些巖石?”阿瑞在我耳邊說。
“什么?”我沒反應(yīng)過來。
“那些巖石!在電視上看到的?!?/p>
“對,”我說,“要去看看?!?/p>
“你去跟那個人說?!?/p>
“你覺不覺得,”我瞟了前面戴銀表的男人一眼,“他有點奇怪?!?/p>
“他好像沒跟我們說過一句話。”
“這是一方面。”
“他可能是個啞巴,甚至,可能耳朵也聽不見?!?/p>
“不只這些,他看上去都不像個人?!?/p>
“那像什么?”
“我們很難跟他交流?!蔽艺f。
“你過去跟他說,叫他把我們帶到那些巖石附近?!卑⑷鸫叽傥摇?/p>
于是,我走到游艇前面去,站在副駕駛位旁邊跟戴銀表的男人說話??墒菬o論我跟他說什么,他都不理會,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跟他強調(diào)了三遍,終于放棄了談話的可能性。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阿瑞,她也在睜大眼睛望著我。一股無名怒火頓時躥了上來。我朝阿瑞招手,讓她過來。
“怎么了?”她走過來問我。
“他沒理我?!?/p>
“為什么?難道他真的是個聾啞人?”
“不,”我控制著自己的怒氣,“他既不聾又不啞,他只是在裝樣子?!?/p>
“你怎么知道?”
“絕對沒錯。”我說,“等下跟他說,要是他不把我們帶到巖石那里去,我們就把他推到海里?!?/p>
“好。”
然而不管我們怎么說,請求也好,威脅也好,戴銀表的男人始終一聲不吭。他專注地盯著前方涌動的潮水,雙手緊緊抓著方向盤,仿佛操縱這艘游艇已經(jīng)成了他的全部。當(dāng)我生氣地捶打著座位背后的鐵桿子的時候,阿瑞突然一下子跳到副駕駛位上去,然后對著戴銀表男人用力一推,戴銀表男人像一塊輕盈的塑料泡沫從窗口橫著飛了出去,撲通一聲掉進(jìn)海里。
“難以置信,”阿瑞說,“他竟然這么輕?!?/p>
“你真的把他推下去了?”
“對,你會開游艇嗎?”
“沒開過,試試吧。”
我爬到駕駛位坐下,沒花多久我就熟悉了操作。事情遠(yuǎn)沒有想象中那么復(fù)雜。我用導(dǎo)航找出了去往巖石群的線路,并沿著線路開始行駛。系統(tǒng)上顯示大概二十分鐘就能到達(dá)。只要二十分鐘我們就能瞧見我們一直碎碎念的風(fēng)景了。阿瑞倚在窗邊,望著天邊漸漸浮現(xiàn)的彩霞出神。通過一個海岬的時候,暮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整個場面的顆粒仿佛一下子濃稠了起來。
當(dāng)我們到達(dá)巖石群附近的時候,整個天空的表面燦燦發(fā)亮,如同鍍上了一層金箔。但我們知道在這之后太陽很快就要掉下去了。我們把游艇??吭谧畲蟮囊粔K巖石邊上,準(zhǔn)備登上去。
這時阿瑞大聲地叫了起來,“看!白色的槍魚,真的有!”
她用手指著巖石跟海水的交界處。真的有槍魚。它們嘴里緊緊咬著海藻,在水面下整齊地排列,繞著大巖石形成一圈銀色的魚帶。跟電視里所看到的一模一樣。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會改變這群槍魚的隊形。這些看起來都不像是真的。我們先后從它們上方跨了過去,順著巖石表面向上攀援,花了很大的力氣,最終才順利登上了巖石頂端。我們坐著喘了口氣,接著在四周走動,令我們失望的是,巖石上面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景物。除了表面上長著的一層紅白相間的苔蘚。我們在上面轉(zhuǎn)了一圈,意味索然,這時天色漸暗,我開始盤算著要回去了。
“那是什么?”阿瑞突然用手指著某個方向。
她說的是對面巖石側(cè)面的位置,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直徑大約有一米寬的洞穴,黑乎乎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見。
“里面是什么呢?”她說。
“不知道,也許有很多老鼠?!?/p>
她皺起了鼻子,說:“好惡心,里面應(yīng)該有一些很奇特的生物。”
“史前怪獸嗎?”
“對,這些巖石應(yīng)該有好久好久了。”
“幾百萬年吧。”
“對,那時候的一些生物會躲進(jìn)洞里面避難?!?/p>
“避什么難?”
“誰知道呢,地震,洪水,火山爆發(fā)啊之類的。”
“我覺得里面會有人?!?/p>
“人?”
“嗯,那種全身都是毛的人,他們在里面生活到了現(xiàn)在。”
“哪有人能在巖洞里活上這么多年?”
“說不定有呢,他們在巖洞里繁衍,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文明和王國。我還讀過一本小說,里面寫了一群在地殼中生存的人類。”
“小說怎么能信呢?!?/p>
說話間,我撿起一塊石頭,朝著洞口扔了過去。石頭直直穿過洞口,消失在黑暗的深處。阿瑞也學(xué)我撿起石頭,扔進(jìn)了洞穴里頭。過了一會,我們突然同時感受到了腳下傳來的一陣震動,相當(dāng)細(xì)微的震動,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對方?jīng)]有感受到。
“好像有什么東西從洞里面爬出來了?!?/p>
“看到了,真的有?!?/p>
“紅色的,只有巴掌大?!?/p>
“是螃蟹!”她尖叫了起來,“紅色的螃蟹!”
她說的沒錯。一只橙紅色的螃蟹慢慢地爬出了洞口。它稍作停頓,然后沿著巖壁朝下方爬去。緊接著,又有一只爬了出來,這次動作明顯迅速了許多,它同樣地沿著巖壁繼續(xù)前進(jìn)。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第三只和第四只也出來了,漸漸地,洞口出現(xiàn)的螃蟹越來越多,它們活動的頻率也越來越快,我們甚至看到,后面出來的螃蟹踩著前面的螃蟹,爭先恐后地從洞口逃離。到了后來,洶涌而出的螃蟹把洞口都填滿了。我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
“看下面,它們往我們這邊過來了!”阿瑞說。
我低頭向下一看,那些走在前面的螃蟹已經(jīng)抵達(dá)了巖壁跟水面的交界處,它們正踩在槍魚帶的上面,往我們這塊巖石爬過來。強烈的恐懼感傳遍了我的全身。
“快跑。”我低聲對阿瑞說。
我抓起阿瑞的手往回跑。順著巖壁下來的時候我們竟然一點也不費力,就像坐著滑梯從上面溜下來一樣。我們跳進(jìn)了游艇里,我馬上啟動了發(fā)動機,飛一般地駛離了巖石群。阿瑞的后背死死地倚靠在座位上,咬著嘴唇,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恐懼中擺脫出來。我回過頭一望,剛才我們身處的那塊巖石已經(jīng)被許許多多流動的鮮紅色塊所占據(jù)。
我忘了后來我們怎么回到家的。不過事后回想起來,其實過程非常簡單:我們把游艇開到我們停車附近的岸邊,然后上岸,順著樹林的原路返回去,找到我們的車。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在車內(nèi)黑暗狹小的空間里,我們幾乎沒有對話。兩個近乎恒定的原子是不可能對話的。我們閉口不提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我們?nèi)ネ媪艘惶耍ㄎ覀兏闪艘患笫拢?/p>
等到我們到達(dá)家門口,準(zhǔn)備開門進(jìn)去時,我們才記起來,波蘭斯基還在李國春那里。
“明天再去領(lǐng)回來吧?!蔽艺f。
“不,現(xiàn)在就去,”阿瑞反對。
“那可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彼f。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