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馮遠征說如何做演員,如何做觀眾 紀念北京人藝建院65周年 北青青睞“人藝”系列講座第四期
溫飽之后,“青睞”帶您追求更高的人文品質。
5月14日,北青青睞講座與北京人藝攜手舉辦的“北京人藝建院65周年”系列講座活動舉辦了第四期。本期嘉賓馮遠征的到來,創(chuàng)造了青睞講座的新紀錄——消息僅僅在讀者群內部發(fā)出不到3個小時,160個席位即搶購一空。之后的幾天,天天都有讀者在“求轉票”。
5月14日下午,出現(xiàn)在人藝實驗劇場的馮遠征,身穿簡單的白襯衫,卻自帶光芒,氣場十足。講座內容也從熱映的《摔跤吧,爸爸》說起,有故事有理論,更有他獨特的表演心得。生動活潑,令人回味良久。
更讓人暖心的是,為了讓每個觀眾都可看到他,馮遠征兩個多小時的講座始終站著。為他準備的桌子、椅子和茶杯成了安靜的道具,且細心地考慮到三面座位的觀眾,馮遠征會不時轉向各個方向,讓身處劇場角落的觀眾也似乎感覺馮遠征一直在看著他講。結束時,馮遠征更是恭敬地沖三面觀眾鞠躬致謝。而在已經(jīng)進入人藝會議室準備回家時,聽說劇場里的讀者想與他合影,馮遠征立刻跑出來,并且一下子坐到地上,邀請大家,“來吧!”于是講座時有些拘謹?shù)淖x者,立刻瘋狂起來,沖到馮遠征身邊,與這位表演大家幸福留影。
中國現(xiàn)在的表演教學處于“大哥大”時代
今天在座的都是專業(yè)觀眾,我們說得深一些,比如表演。這幾年我一直在發(fā)表一些謬論,比如我們現(xiàn)在對于藝術教育方面的投入不少,但教育為什么倒退了呢?其實就是觀念。
中國在固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但是西方早就沒有體系之分了,因為要為我所用。戲劇要發(fā)展,教學、表演方式也要有發(fā)展。我在教表演的時候常舉一個例子,我說中國現(xiàn)在的表演,尤其是教學,是處于大哥大時代。現(xiàn)在給你一個大哥大,換你的平板手機,你換嗎?不換吧,太不方便了?,F(xiàn)在人出門只要帶個手機,基本滿足所有需求。但是平板手機外觀和大哥大哪個更復雜呢?大哥大,有天線、手機殼、各種按鍵,非常復雜,但功能單一;而平板手機只有機身、屏幕、攝像頭,沒了,但是功能非常強大。我們現(xiàn)在的表演教學就處于大哥大時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在表演初期有很多練習,無實物動作練習,注意力集中練習,模仿動物練習,解放天性練習。這么多基本的練習,在一個演員訓練時,一個練習可能要做半個月。你會發(fā)現(xiàn)把這些東西做完之后,再讓他上臺他不會了,因為老師沒有告訴我們如何把零件組裝起來,我們會做很多精美的零件,但組裝不會。所以演員在上臺之前,會想,我要放松,我要注意力集中,我要解放天性,結果是,我上不去了。
表演為什么叫做表演?表是什么?表達,表現(xiàn),表面,它是外在,就像我今天穿的白襯衫,我在表述,你們通過我外在的東西,你們會感受我的內心,感受我要表達的內容;演在后,演繹,是把內在的東西通過表象演化出來,演員演戲應該由內而外,把我知道的臺詞、劇本,人物內心的東西通過表象的東西傳遞給觀眾,觀眾才能讀懂你要告訴的是什么。而觀眾看表演,是通過演員外化的,語言、形體、服裝等,看到內容和內心的想法。所以觀眾看戲是由外而內感受內容,而演員是由內而外。
我沒打過老婆,打過婦女熱線
我們表演傳遞給觀眾,更多的是用心傳遞。有的演員演戲的時候,說的是臺詞,學會的是表象的東西,失去的是內在的表達。做演員是很難,難在如何界定演和真。
有人說,馮遠征你肯定打老婆,你不打老婆你不會在《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把安嘉和演成那樣。我為什么要舉這個例子呢?就是作為一個演員,當你沒有這種生活體驗的時候,你要怎么更真實地表述給觀眾。除了劇本,對手演員配合,還有就是找到角色的心理的依據(jù)。我也不能隨便找個男的就問:“你打老婆嗎?”然后你說:“打打打,打老婆特別有意思?!边@是不可能的。2001年拍那個戲時還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大信息量,能在網(wǎng)上搜出一些真實案例,那時候不能搜,怎么辦,我就撥打婦女熱線,我咨詢打老婆的事,他們語重心長地開導我,給我講案例,告訴我打老婆怎么不好。我通過這些才知道,原來中國有那么多家庭暴力。安嘉和是個博士,高級知識分子,我不相信高級知識分子會那樣打老婆,后來通過案例我才相信,包括現(xiàn)在也是,大專以上學歷實施暴力概率要高于普通人,因為壓力太大了。后來我拍完這個戲,有段時間法制節(jié)目只要做家庭暴力,就把我請去,放那幾個片段讓我看。我沒看過《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完整版,因為我不愿意看,我第一次在錄節(jié)目時看到片段的時候,我眼淚都要出來了,我覺得這人太狠了,梅湘南太慘了。看多了我就分析自己的表演,我覺得當時的功課做得還是對的。
表演者怎么樣去尋找人物的種子,比如演一個殺人犯,能說殺了人再去演嗎?不能的。所以演員怎樣詮釋自己的角色,和自身素質有關。我在家最愛看法制節(jié)目,里面很多案例,我經(jīng)常跟我愛人說,你看,現(xiàn)實生活中是這樣的,我們演的話絕對不是這樣。下次我要是演類似角色的話,我一定按這個方式去演繹,不再按照常規(guī)。所以一個演員必須觀察生活,在生活中去體驗這些,才能夠把生活演得更加鮮活。
別思考,用心愛,用心看戲
勞倫斯·奧利弗演的《王子復仇記》,就是《哈姆雷特》,前段時間卷福也演了一個《哈姆雷特》,他們倆演的一樣嗎?那個是穿著王子的服裝演的,這個是穿著襯衫演的,他們演的是《哈姆雷特》嗎?是的。如果中國人這么演,你還會說是?就不是了。因為我們的觀演習慣是,哈姆雷特是王子,為什么穿西服打領帶呢?穿西服說著《哈姆雷特》的臺詞,你說這不是《哈姆雷特》,你從一開始就是批判,就永遠感受不到創(chuàng)作者為什么如此。如果你一開始就去感受呢,感受臺詞感受一切,等出了劇場你再想,編導者為什么要如此創(chuàng)作,或者你不用想就已經(jīng)明白了。
最近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很火,很多人都看哭了,淚點很低,如果是中國電影,大家淚點還會那么低嗎?很難了,因為我們會帶著思想去看,所以真正把自己還原一個平和的狀態(tài),用心感受表演,你會發(fā)現(xiàn)你重新認識了戲劇。很多老戲迷看京劇時閉著眼睛跟著哼哼,他沒有用思想看戲,他用心感受,鑼鼓一響,梅蘭芳還沒出來呢,就開始叫好。好什么啊,還沒出來呢,但是觀眾就是喜歡他,是用心愛,用心看戲。
我們中國人非常喜歡思考,我覺得思考應該放在觀后,不是放在前面。
人物小傳把人引入歧途
現(xiàn)在總讓演員寫人物小傳,我這些年不寫了,我發(fā)現(xiàn)寫完都是把自己引入歧途。我自己在家讀劇本,讀完就為這個人設計了無數(shù)情節(jié),但是當我在排練廳排的時候,對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人物跟我在家閉門造車想的是不一樣的。我們通常對演員的錯誤要求就是寫人物小傳,這會給這個角色設置人生歷程,而舞臺上呈現(xiàn)的是即時的,排練就是尋找和修正,我們在開始的時候寫人物小傳不僅沒用,反而阻礙對角色的評判。所以我現(xiàn)在基本不鼓勵年輕演員寫人物小傳,我說你可以寫,演出結束你再寫,寫人物總結。比如安嘉和,我曾經(jīng)拍到一段時突然明白安嘉和為什么打老婆,這個種子一直支撐我演完。之所以今天呈現(xiàn)得還算完美,這個種子非常重要。它不是我在一開始種下的,而是我在拍攝過程中悟到的。安嘉和為什么要打老婆?除了對梅湘南的愛以外,更重要的是恨,他不相信異性。不相信一定是從小時候來的,小時候最相信的異性是媽媽,但是當媽媽讓他失望的時候,他還能愛得起來嗎?我就設定了,小時候父親不在了,我和弟弟媽媽相依為命,我覺得世界上媽媽最愛我,我也最愛她,她的心中只有我和弟弟,但是一天放學早了突然回家,看到另一個男人和媽媽在一起,內心就覺得自己的愛被奪走了,覺得媽媽說的相依為命全都破碎了,從那時起開始不相信異性。這顆種子很小,但足以支撐我完成這個角色。一個演員在尋找自己的角色時,需要一定的時間,也需要悟性,需要理由。
《茶館》我飾演松二爺,黃宗洛老師已經(jīng)把松二爺演得很精彩了,他已經(jīng)演出經(jīng)典形象了,我除了照貓畫虎去學習,還要給自己找些依據(jù)。比如松二爺是蹭著地走,我上來就蹭著走,為什么呢?符合這個人物小心翼翼的特點。此外,我還從生理上給他找了一個理由,他平足,他不能大步。第二幕演老了的時候,我十個腳趾都是蜷起來的。這是你們觀眾看不見的,我給人物從生理上找的一個鋪墊。所以人物的形態(tài)也好走路也好,都完全是靠我腳的控制。這就是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辦法,不是所有東西都要體驗才可以,有些東西你體驗不到,怎么辦?一個就是想象力,還有就是尋找,尋找能夠感受到的東西。舞臺上,演員如何把最好的表演傳遞給觀眾是最重要的,觀眾用心去感受我們的表演,之后再去思考,這才是對的。
互動
問題一:能分享一下您在演《嘩變》時的小故事嗎?
馮遠征:《嘩變》的邏輯性太強,臺詞語言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太棒了。這種戲邏輯性非常強,稍微有一點變化都不行,我每天到了后臺,都要把詞從頭到尾默一遍,因為怕自己錯了。除了怕自己錯了,還怕對手錯。因為每一句是壓每一句的,大段自己的臺詞,千萬不能忘,忘詞誰也救不了你。生活戲忘詞可以,但是《嘩變》不行。生活戲如果“吃螺絲”了,就是忘詞了,你結巴一下就過去了。但是《嘩變》如果“吃螺絲”了,觀眾聽著就會非常刺耳,我們自己也會覺得非常別扭。2009年演這個戲,我上臺之后是有20分鐘的戲,然后是我自己8分鐘的獨白,我上臺之后吳剛開始提問,說了沒幾句,他把最后一個問題給說出來了,他這個問題之后就是我8分鐘的獨白,所以20分鐘的戲沒了。本來舞臺上表現(xiàn)的法庭很無聊了,突然間大家都一副吃驚的樣子,因為20分鐘的戲沒了,我就在那兒說獨白,就感覺吳剛已經(jīng)在想轍了,這是同學之間的默契,還剩最后幾句的時候,就感覺吳剛要起來說話了,本來我說完8分鐘后,法官跟我說你可以下去了,結果我最后一個字剛落下的時候,他騰地一下就把剛才的問題提出來,前20分鐘又重新演了一遍。好在那天的觀眾可能都是第一次看這部戲,我一個朋友看完還說真好真好,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我們換詞了嗎?他說沒聽出來。其實這是舞臺事故,現(xiàn)在聽著很有意思,但是當時在臺上所有人都是一身一身的汗。這說明兩點,其一就是我們還算默契,其二就是如果經(jīng)驗不足,這20分鐘就沒了,就要提前結束了。所以這部戲,需要演員有強大的心理素質,沒有舞臺調度,只有律師和檢察官才能走來走去,其他人都是坐下就說,所以難度非常大,臺詞難度相當高。
問題二:馮老師,我覺得帶著思想去看戲沒有問題???為什么您說不要帶著思想呢?
馮遠征:任何人都有思想,可能某句臺詞就刺激到你,不然你也不會為了劇情哭。但如果我們先帶著思想去看戲的話,會下意識地批判,還沒有看到結果就進行批判,會影響對創(chuàng)作者意圖的理解,我說不帶思想,并不是說傻看。表演沒有對和錯,表演只有準確不準確之分。所以表演和對人物的解釋都只有準確和不準確,你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千萬不要看別人都那樣感受,你就也那樣感受。所以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盡管你們看的是同一個人。所以我們用一個腦子對付一千或者一億個觀眾時,我們對付不過來,我們只能認準心中的那個角色,最后得到大家的認同度如果高,就算是一個演得準確的演員。
問題三:影視劇和話劇演起來有什么區(qū)別嗎?
馮遠征:沒有區(qū)別的地方就是二者都在塑造人物,有區(qū)別就是表演的度不同。話劇要夸張一些,如果動作不放大,觀眾會看不清楚,所以要化濃一點的妝。電視劇相對電影,表演幅度要大一些,因為屏幕小。而電影需要收斂,屏幕太大了,尤其特寫時候,一點點表情就會放大,所以要比生活常態(tài)還要收斂。國外有門課叫做《鏡頭下的表演》,我覺得是瞎掰,表演時控制眉毛挑幾度,這還怎么塑造人物。我覺得演員是需要悟的過程,要天然對攝影機和舞臺有分別。我辦過一個青年演員培訓班,上表演課,演員說我到了舞臺到了劇場,怎么知道如何控制表演和聲音。我說非常簡單,你站在舞臺中間,張開雙臂去擁抱這個劇場,你就知道了。我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讓我演電影、電視劇時不用看回放,我在現(xiàn)場直接問攝影師,什么景別?他會給我比劃是在腰還是在胸等,我就會相應知道什么時候肢體動作加強,什么時候肢體不用太表演化了。所以要清楚鏡頭,我不看回放是因為我知道我的表演是什么度,這是一個演員對自己的一個認知。
問題四:如果不寫人物小傳了,那不就失去了對人物的主見了嗎?
馮遠征:人物小傳會主觀誤導我們對人物的理解。劇本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人物了,所有的解釋和邏輯,劇本中都有。從實踐中要去思考,我為什么說不要寫,這些是我的經(jīng)驗。我24歲時演一個40多歲的人,有段臺詞特別好,我看出了十種意思,但是怎么演導演都說不對。后來我就去找我的班主任林連昆老師,我說我看出十種意思但是我演不出十種意思怎么辦,老師讓我說說看,我就說了十種意思。老師說,“你說的都挺有道理的,但是你要讓我演,我也演不出十種意思,你為什么要演十種意思呢?你能看出一千種意思,難道都演出來嗎?你只演核心思想就行了?!蔽椰F(xiàn)在不寫人物小傳,我寫人物總結,人物所有的行為邏輯和依據(jù),前史,劇本里都有交代,你仔細看看別人的臺詞別人的戲,你就知道自己怎么演了。表演有各種方法,但觀眾看到的只有一種。
整理/本報記者 張嘉 實習記者 李丹
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