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民盛宴》書摘二
奇妙的時間會令這些不大不小的眉眉角角漸失存在的意義。宏大的情緒包袱就像被豪雨撣去的發(fā)梢的灰塵。硬要記得它們,反倒會顯得惡薄,不通世情。忘記它們,心懷又難以平復(fù)。我有時勸慰自己,不要總是那么神經(jīng)質(zhì),人活著不可能強求事事順心,有時卻又被自己過剩的敏感與無能所激怒。
父親親手發(fā)明的這種非正式邀請,帶有一點似真亦幻的騙術(shù),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這也是多年以來我憑借著對他絕望的評估所得到的生命經(jīng)驗。因而我最終決定讓自己灰頭土臉,周身籠罩著死亡的疑云,什么準(zhǔn)備也沒有,就冷陌生頭[1]地出現(xiàn)。借著死亡的蔭頭,我和那位素未謀面的婦人互相打量,未來的一切都不得不從這里突然啟航,駛向黑黢黢未明的海洋。
這是和我們命運攸關(guān)的男人所做的一個挺糟糕的決定所造成。帶有鮮明的、隸屬他血肉的人格標(biāo)識。正如俗話所言“燒成灰也認(rèn)得出”的做派,父親唯諾利己的性情,就像是一個久經(jīng)考驗的品牌產(chǎn)品,值得我一再收驗,從未失手。我不知道那位婦人是否知道這些嚴(yán)酷的事,又如何看待她與我們的未來??傊?,她將在漫長的歲月中面對我與父親難以言喻的撕裂,也將制造自己與他的新的撕裂。她又會如何來看待我們這一家子滑稽的場面??傊挥煞终f的,她的到來,成為了袁家悲喜長壽劇的轉(zhuǎn)折,向著烏煙瘴氣的我們,吹了一息清澈的涼風(fēng)。
我記得那一天里,父親從頭到尾都看來十分怯場。他躲在不遠(yuǎn)處小心翼翼斟酌,任由我和那位陌生婦人在屋內(nèi)展開精神廝殺。伴隨著一桌麻將的吵鬧聲,他遠(yuǎn)觀著,自然可以適時進(jìn)退,以不變應(yīng)萬變。上海話管這種掉鏈子的行為叫作“拆濫污”,而我們這樣不得不面對并容忍的無奈則叫作“揩屁股”。我和那位婦人也沒真想要幫他“揩屁股”,且這種略帶曖昧的搶奪,我斷然不是所謂“愛人”的對手。然而眼下的局面對我們雙方來說,卻是滿屋子的不合時宜。我甚至連在未來繼母喝的白水里加鹽巴的惡作劇都無從展開,只能大器地端坐著,佯裝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來日方長。我在沉默中邀請她。她也在幽谷中歡迎我。心照不宣。
然而那時,我爺爺還沒有真正咽氣。我們的聚集,就是要共同宣布他將至未至的撒手。凡事我們都需要等著他先咽氣后才得以緩緩啟程。在死亡的大喧嘩中,子女間的小恩仇不得不先化為表面的和平來服從大局。我和眼前那位婦人,甚至還要一起面對家族人刻意放光的賊眼睛,一見面就不得不同仇敵愾起來。我們要越坦然,他們才能越失望。人人都想成為安慰別人的人,同時避免被別人安慰。在這個龐大而冷漠的家族中,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同行者。她顯然也沒有。
其實當(dāng)時我挺想告訴她,若人生還有別的選擇,何苦要跟我爸爸。關(guān)于這次突如其來的再婚,她是真的想好了嗎?也許她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呢。
真慘。我心想。我實在替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