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玥:袁佳喬生命中的八次家宴 ——張怡微長篇小說《細民盛宴》讀札
“‘去吃飯’這件事情,已經(jīng)有了越來越多深層的意義,超過了飯菜本身。生死與年節(jié),也成為了我人生中重要的斷代,阻隔了一重又一重傷痛,像好了又壞,壞了又好的血痂。以至于回望起來,我甚至只記得那些或寡淡,或哀愁的飯局,而忘記了平凡日子里的傷逝是如何一分一秒地流淌過生命,形成不可逆轉(zhuǎn)的家庭形態(tài)?!薄獜堚ⅰ都毭袷⒀纭?/span>
幾分鐘功夫,杯盞碗筷統(tǒng)統(tǒng)就位,還有父親親手打造的八只冷菜。四喜烤麩、糟黃泥螺、水果色拉、鹽烤鴿子蛋、上海熏魚、鹽鹵拼盤、碧綠青翠馬蘭頭、紅棗糯米心。最后在大伯的宣布下,飯菜開動了。一句“飯菜開動了”的力度,不亞于宣布“時間開始了”。喜歡看張怡微鄭重地列出每次盛宴的琳瑯菜品,好似大幕拉開,才子佳人,帝王將相一一亮相。也喜歡看她每一次篤悠悠地以菜肴為話頭,一語揭穿主人公袁佳喬心里的愛與怕,譬如“后來我吃盡了一桌的涼菜,咸雞、咸鴨、咸毛豆、咸鰻鲞、咸墨魚大烤。沒有一樣比得過父親親手打造。也沒有人會為我多藏一塊雞一片鴨?!迸c前述引文相比,同樣的涼菜,盡數(shù)冠以枯索的“咸”字,食之無味,是袁佳喬在父親再婚筵席上的心灰與心酸。飲食男女,嬉笑怒罵,自明代以降,世情小說中最俗的“俗根”,正伏藏于市井細民的日常大欲中。而摹窮人情悲歡,從一桌家宴里見炎涼,見世態(tài),是《細民盛宴》自覺內(nèi)在于世情傳統(tǒng)的用心與用情?!盎蚩搪抖M相,或幽伏而含機”(魯迅語,《中國小說史略》),于筋骨分寸,肌理細膩之外還有超越神采,于炎涼世態(tài)之外還有寬諒,有內(nèi)在成長,深受馮夢龍啟發(fā)的張怡微亦做到了。
在《細民盛宴》中,張怡微總共寫了單親少女袁佳喬參與的大大小小八次“家宴”。不管是家常飯局,還是正式筵席,袁佳喬堅持將每次家庭聚餐都稱為“盛宴”,增添了莊重的儀式感,也流露出一次次如臨大敵的心理負重。從爺爺臨終前父親家族荒唐的“死亡盛宴”,17歲的袁佳喬第 一次見到日后的“梅娘”(上海話里的“繼母”),到父親與“梅娘”的婚禮;從與“梅娘”家人“莫名其妙的團圓”,到第 一次帶未婚夫小茂回母親和繼父家的便飯,到原生家庭別別扭扭重逢于“我”的新婚家宴。隨著父母離異,家庭形態(tài)不可逆轉(zhuǎn)地發(fā)生變化,每次的食肆檔次、菜品規(guī)格皆不同,參與“盛宴”的人員也在悄然更替。袁佳喬卻始終保持著與這些“集體主義”場面格格不入的驕矜。家人的種種可笑,被她鄙夷為“細民”的精怪愚蠢,恥與為伍;而上海偏偏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市井細民。
含蓄壓抑的中國人,常常需要借助一桌飯局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一起,借著敬酒勸菜交流情感,也借著杯盤碰撞,傳遞一點點親密。飯局本是“和稀泥”,把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求團圓的事,大多經(jīng)不起細究。但張怡微偏偏創(chuàng)造了一個敏感,刻薄又厭世的袁佳喬,安排其冷眼旁觀的一席之地,沉默著,對飯局進行在場的審判。家宴遂變成道場,臺上明槍暗箭,察言觀色;臺下時移世易,人心似海。真的和假的親密,可見與不可見的風波,都巨細靡遺地收入袁佳喬的眼底。張怡微的筆力,彰示出從《紅樓夢》到張愛玲、王安憶,近至金宇澄一脈對人情世相的迷戀與駕馭?;蚋唧w地說,在承繼某種海派世情寫作傳統(tǒng)的層面上,張怡微充分展現(xiàn)了一種有分寸感,裁奪感的寫作,加之對滬上方言有節(jié)制的經(jīng)營,更添一段風情。其筆下的生活越是平淡瑣屑,所有的波瀾就越是向內(nèi)翻涌,正如一次又一次的“大團圓”,從來都比表面的太平世相蕪雜百倍。
作者的敘事功力與文字經(jīng)營,不妨以小說開篇的第 一次家宴為例。爺爺尚有最后一口氣未斷,袁家大小在病床前支起了送終的飯桌,五歲的小侄子卻“猛然發(fā)嗲要吃瀨尿蝦”。人物傳神的身段情態(tài),小市民的譏誚,加上“我母親”告誡的閃回,使得時間,生死,親疏,在短短兩百字里被裁成一幕精彩的荒誕?。嚎尚√焱醪灰啦火垼蟊砩┠樕暇褪莾芍欢?。這個令人咋舌的大動作,我們都假裝沒看到。但因為他的手太小,表嫂看起來并沒有生氣,只是將那幾句話翻來覆去念叨著哄他,充滿了柔情蜜意的溫存。當母親真是不容易。
“‘寧跟討飯的媽,不跟當官的爸?!夷赣H曾經(jīng)對我說。
“‘小祖宗要死咧你,真是和我們家貓貓一樣,我打它是假打,它打我倒是真的,嘿嘿嘿小物什。’大表嫂圓場說。
“‘是呀,我們小區(qū)里的貓貓狗狗都哈兇!畜生難養(yǎng)?。 叶貌痪o不慢地答。
“突然間,那小天王仿佛頓悟了什么似的,從母親腿上一躍而下。
“他從圓臺面的地洞里鉆到我爺爺床邊,指著他的鼻子問:‘太爺爺,你到底什么時候死???我要吃瀨尿蝦啦。’”
二
原生家庭破碎以后,漫長的親情格局重組,與袁佳喬被父母忽視的青春期重疊在了一起。然而飯還是要吃,日子還是要過。早已失去了原初滋味、卻又躲避不掉的“團圓飯”,變成了袁佳喬硬著頭皮也要上的難關。舊家瓦解,新家接替,間雜著大家族與小家庭的因為拆遷、分家引發(fā)的利害糾纏?!笆⒀纭笔沁@一滄海桑田的見證者,更是直接參與者。于是眼看著新人起朱樓,宴賓客,舊人樓塌了,舊境丟難掉。
在小說中,袁佳喬渴望又恐懼著能逃離紅白喜事的家族負累,與父親單獨吃一頓簡單的家常便飯,這一微小卻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成為貫穿小說始終的懸念。父女隔閡,是實實在在的情節(jié),卻經(jīng)由張怡微之手,剝露出親緣關系與親密關系的悖謬:袁佳喬的悲哀,在于舉目席間皆是“家人”,卻無一人可與之建立真正的親密關系。故而小說不厭其煩地鋪陳八頓之多的“團圓飯”,或來自更深的情感動機:即取得“表面的和平”之后,不善直白表露感情的兩代人,究竟要如何在沉默的,積少成多的歲月中獲得真正的和解?
這一和解,顯然來自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艱難努力,正如小說中所寫的:“小茂怎會懂得這些家常菜背后的滋味。又怎會懂得我們這個再生家庭曾經(jīng)走過的萬水千山?!?/p>
對于“團圓飯”與家庭關系重組的光影與文字再現(xiàn),令人想起李安90年代的“家庭三部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以及同樣表現(xiàn)再生家庭問題的魯敏的《六人晚餐》。在這些作品中,飯菜的隆重或樸素,個中親疏隱喻實已豐富,掌勺者所象征的父權與話語交替,席間的聲音與沉默皆大可玩味?!都毭袷⒀纭返耐黄?,在于借“家宴”起事,對“家”的概念進行重新審視。張怡微曾在創(chuàng)作談中提及,自己的初衷“是想寫一部以次要人物為主的家庭小說,即不以‘祖父、父親、我’為主干的故事,相反聚焦家族中的一些‘毛刺’人物”,類似于繼父、繼母、繼子、繼女,那些家族墓碑上不會有的人,他們之間的關系?!保◤堚ⅲ骸丁坝星椤迸c“無情”之間——與<細民盛宴>有關的兩點想法》)對“毛刺”的擇選,是張怡微作為年輕的“80后”寫作者,有意跳出前輩家族小說窠臼的眼光。在小說里,繼父繼母,繼子繼女,這些本無交集的人生,因為新的稱謂圍桌坐定,有如加冕儀式。而一場接一場的“團圓飯”,都在重新劃定“家”的邊界,也讓“家人”身份變得更加曖昧和多元。
令人意外地,張怡微輕輕擊碎了了原生/再生家庭陳舊的親疏框架。她塑造了寬厚的繼父,良善的繼母,相比于無能的父親和任性固執(zhí)的母親,繼父繼母更多地象征了人間世事之中,無關乎血緣的親暖與善意。以至于袁佳喬雖然沉溺在家庭破碎的自憐情緒中難以自拔,卻始終對闖入青春的繼父繼母心懷感激;某種程度上,這種“善意—感激”的互動,甚至比對親生父母更多??吹蕉鲪凼耆绯醯哪赣H和繼父的時候,袁佳喬也感到“其實離婚也沒有那么可怕,婚外戀也不像電視里那么討人厭。反倒是結(jié)婚太哀涼了,簡直像喪禮一樣。”(第295頁)“在漫長的嚴酷的歲月里,有時我們和繼父繼母的照面,未必是最差的一種相遇。”(第280頁)
三
袁佳喬一步步深陷草率失敗的婚姻,是小說的高潮,也是迎來尾聲和解的大轉(zhuǎn)折。要等到親身體會過創(chuàng)
建并拆毀一個家庭的委屈和不易,袁佳喬才真正“痛”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明白了對過往的誤解之深,也就漸漸明白了“細民”卑瑣表象下的韌性。其歷劫后的大成長,又何嘗不是源自同一段細民的隱忍剛?cè)??兩代人之間,到頭來同途亦同歸?!澳鞘俏业?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會在一頓團圓飯上一廂情愿。我覺得自己的老了,我終于和我的父親、母親、繼父、繼母一樣只希望表面的和平,而不追究什么真相了。我終于成為了一個我童年時那么嫌鄙、輕蔑的市井細民,說著彌天大謊來取悅、安慰自己?!保ǖ?96頁)其實不善表達情感的父親母親,繼父繼母都沒有變,或許袁佳喬對“細民”的質(zhì)疑也沒有變,變的是“了解”,難得的,亦是了解?!疤ニ栏怪械膵雰骸焙汀拔赐瓿傻哪赣H”作為一組殘酷而不乏自我解構意味的象征,幫助袁佳喬與自憐自艾的“漫長的青春期”割席,超越,并最終以“新生”之身重返自己的兩個家庭。
是另類的青春殘酷物語,另類的家庭寫作,成長小說,又或是另類的海派世情書。總之,少了些怨懟,多了些自嘲;少了些腌臜茍且,多了些良善體諒。
張怡微近年來的寫作,往往不是要“提出什么問題”,或“想象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探索一種對于日常生活的“有同情的理解”,而這并非易事。“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是其新作《櫻桃青衣》中的一句話,或可概括這種拙樸的同情與理解,慈悲與關懷,非自己設身處地,親歷過一遭不可抵達。就像對于吃了八次家宴的袁佳喬而言,最后終于能夠為父親親手做一桌簡單的、只屬于兩個人的飯。但究竟上海已在二十年間看盡薄涼嬗變,人何以堪。姍姍來遲的父女溫情中,也染上了歲月本相的殘忍:
“我會做的菜都太簡單,連我自己都難以打發(fā)。糖醋排骨、酒香豆苗、菠菜肉片、西紅柿牛肉湯。
“但父親速速吃完,而后突然說:‘我現(xiàn)在糖尿病了,其實不好吃糖?!?/p>
“我嚇了一跳問:‘那怎么辦啊?’
“他不以為意,‘沒關系的,你的飯我還是要吃一吃,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大不了去醫(yī)院?!?/p>
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這大約是《細民盛宴》里的隱痛,慈悲與大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