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珂:在細處窺探復(fù)雜
我以為我能讀到在命運裹挾下不屈而掙扎的靈魂,以為會有石破天驚的震撼腦洞,以為能在浪擲于辭藻的行文中高嘆絕妙!不過是我以為罷了,題目早就預(yù)告了答案——細民盛宴。講得就是一群小人物的雞毛蒜皮和得過且過啊,平淡到殘忍的描述和細膩到深處的人性刻畫就是作者的特色。
題目作為對世情小說的描述再合適不過,每個字都有意蘊,每個字都有情感。本書寫的是民,凡人,就是描寫對象具有普遍性,是生活在上海的兩千五百萬眾人,是生存著的十四億國人;細,是纖細,是微細,在“民”的面前作修飾詞,縮小范圍,讓它又有了特殊性,是以主人公“我”為中心的,那一小撥,沒什么錢,沒什么權(quán),不怎么談情,也不說愛的,為了活著本身而掙扎的細小又平凡的生命。其實它叫“細民”也可以,這群在書中逼真而深刻的形象,不就是“細民”嗎?可是反差又來了,“細民”后面跟的是個大詞——盛宴。不愧是中國的作者寫的中國故事,離不開吃,好像人生的哲理,生活的本質(zhì)全在吃上了。如同李安在《喜宴》《飲食男女》以飲食作為象征符號一樣,“細民”的這道“盛宴”同樣代表了中國人的生活特色,是由無數(shù)雞零狗碎和精致美味構(gòu)成了場子,不管內(nèi)里是爛絮還是金玉,每段人生和故事像是不同的菜品一齊擺上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便是一場“細民盛宴”了。
即便作者敘事以主人公喬佳細膩而散漫的主觀感知為主線,整體框架依舊清晰明確,主要有四個階段:以為爺爺奔喪為開端,引入形形色色的袁家人物和一個稍微不太和諧的角色——準繼母“梅娘”,以喬佳的角度乍見“梅娘”,“她顯然也有卸不掉的拘束,心思沉沉,滿身月色,面孔像熨斗經(jīng)過后地過分襯貼,帶著熱辣辣的濕氣,硬要屏息夾著一副矜持禮貌的面具?!彼齻円晕⒚畹年P(guān)系初見,從沒關(guān)系變成有關(guān)系,從陌生人變成沾親帶故,“她昭示她來了。向我。而我接過這種昭示,無奈的,像路過亡人?!?;以“梅娘”作切口回到過去具體講述父母婚姻的破裂過程,又引出一個不太和諧的角色——未來繼父。這個階段重點書寫了孩童在家庭變故中的敏感纖弱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期冀、悲傷和疼痛。母親和繼父謹慎的同居仍然給幼小的喬佳帶來困惑與隱約的擔憂,“在那些靜謐空氣底下壓抑的纏綿中,我屈身為一個無能的偵探,面對直覺確鑿的罪犯逍遙法外而感到焦躁?!蓖瑫r文中明確地指出現(xiàn)代社會的問題與事實:成人總會低估小孩敏感的直覺和不穩(wěn)定關(guān)系對他們造成的傷害,比如母親,“她不知道我早就警醒地意識到了生活的質(zhì)變就如微生物一樣在我們身邊無由頭地逡巡著、游移著,我已經(jīng)感到害怕?!保唤又谌A段作者按照順敘講到現(xiàn)在父母的各自再婚,以及與新家庭的相處情況,整個行文節(jié)奏和風格開始滑入更加豐富而細膩的層次。這個階段集中了全書大部分的沖突和錯位,喬佳要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要學會和再婚了父親相處,和“梅娘”那邊的家庭相處,學會處理正式離婚的父母之間冷滯的僵持,她已經(jīng)徹底告別少年時代,成為獨立的個體走向更加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和更為瑣碎的生活中;最終喬佳長大,與青梅竹馬結(jié)婚,在輪回似的的婚宴上,她感到了輪回的命運,一會兒成了母親,一會兒成了梅娘。因此細讀文本時最先感受到的是敘事主人公直觀的,逼人的,抵達人心的感受,那些小小的委屈、無奈和心底沉淀的悲傷,仿佛說得就是讀者自己。然而這些散亂而細小的情感并沒有掩蓋住它清晰的敘事輪廓,作者以時間為主干,以人物為枝葉,以情感為根,向讀者娓娓道來一副完整的情節(jié)體系,就像滿足“盛宴”一樣,需要龐大的細節(jié)準備,復(fù)雜散漫實質(zhì)有序地過程和情感佐料。
上海的“細民”既有十里洋場的開闊性,又有斤斤計較的小市民心態(tài),在“梅娘”與“霉”同音,疼愛等于“痛愛”等詞匯運用中,那絲帶有小心機和小手段的在吳儂軟語的哼哼呀呀下仿佛抹上奇異的色彩,就連“十三點”都變得可愛起來。這里的人物我太熟悉了,他們仿佛是我的分身,我周圍人的一部分,父親的剛愎自用與自卑,袁家人的世故與單純,那些家常理短,蜚短流長,那些錯失的愛恨與來回的交際,都是我們,不是上海,不是細民,是我們,或者說,我們就是細民。
而停頓,我認為是本書最獨特的行文風格。每一章節(jié)的尾聲都帶有頓感,作者似乎總在章節(jié)最后發(fā)表一兩句見解或情感體驗,但遠沒結(jié)束,句號后面有未盡的停頓,讓讀者怔住的那一下意味深長。比如“每一寸土地上曾有過多少愛恨都顯得極其輕盈,也極其虛無,我們從高空拋一袋垃圾都要比它落地響亮。這就是時間的噬人之處,我們無以遁逃?!庇秩纭案赣H曾是我幽微的惘然,有時讓我毀譽、瘋狂,有時又讓我更隱忍堅強。如是消極而綿長的刺激,是毒藥還是疫苗,連我自己都分辨不清?!?/p>
小說以不吉利的喪事開始,哀傷平淡和死的氛圍從一開始便籠罩整個故事,后期寫到孩子流產(chǎn),以即將的新生命逝去收住了氛圍的口,看似要定格在壓抑悲傷的基調(diào)上了,作者偏偏不這樣,又把我以為打碎。她多寫了一章,把我的悲慘放一放,寫我給父親做了飯,梅娘給我做了飯,又是飯,終于還是回到宴饗這個核心符號上,隨時光流逝的人是物非,分分合合的離散情緒終將湮沒在瑣碎的細節(jié)中,但讀者仍然能從細微處窺探到復(fù)雜的人性和真實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