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好片要懂民情,要跑菜市場
北上27年,影視人文雋的內(nèi)地生存哲學——
拍好片要懂民情,要跑菜市場
1993年底,拍攝《陽光燦爛的日子》。左一馮小剛,左二夏雨,左四王朔,左五文雋;后排右一姜文,右六劉曉慶,右五斯琴高娃,右四陶虹,右二寧靜。
1992年8月底,呼和浩特伊盟草原,拍攝《狹路英豪》。右二顧長衛(wèi)、左三姜文、左四萬梓良。
開欄語
風雨廿載,攜手前行。
今年是香港回歸20周年。香港流行文化曾風靡一時,領(lǐng)亞洲風氣之先。在本土市場式微之后,近些年來,大批香港導演、編劇、監(jiān)制、戲劇人、音樂人、美術(shù)家、作家,北上內(nèi)地,尋求機遇。他們,找尋到了更廣闊的打拼舞臺,也推動了內(nèi)地文化行業(yè)之大發(fā)展、華語文化之大融合。本周起,本報推出“北上·文藝記”專欄,記錄他們的故事,聆聽他們的感悟。潮來潮往世界多變遷,以此,致敬那一段希望從未幻滅的光輝歲月。
人物小傳
文雋,原名王文俊,1957年出生,香港影視人,參與影視作品超過百部。近年以監(jiān)制、編劇及經(jīng)理人工作為主。監(jiān)制及策劃的電影主要有《陽光燦爛的日子》《風云》《中華英雄》《百分感覺》《古惑仔》系列《停不了的愛》《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美麗鄉(xiāng)愁》《京城81號》等。曾擔任第23屆至第2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主席,并借助金像獎大力推動內(nèi)地和香港的電影交流。
在位于三里屯的美亞公司見到文雋,他獨自坐在會議桌前看新片資料,聽到有人進來,抬起頭打了一聲招呼。文雋的長相有一點憨憨的、拙拙的,但眼里頑童般的靈光出賣了他——這是一個機智而善于觀察的人。他的身上,有香港人常見的冷靜與入世,也有獨屬于他自己的慧黠和圓熟。
爭分奪秒是他留給人的另一個印象。負責接待的女孩說,采訪前,文雋其實早早到達了約定地點,邊工作邊等。但直到約定好的15時45分,他才客客氣氣地請記者進去?!拔覀冋?5分鐘?!彼麥睾偷匕l(fā)號施令。無論怎樣,文雋都不會亂了自己的步調(diào)?;蛟S,恪守規(guī)則本身,就是他贏得空間的一種方式。
2010年,文雋寫出了《人在囧途》,主人公是迷失的中產(chǎn)和淳樸的農(nóng)民工,故事地道得像內(nèi)地編劇的手筆,于是有人驚嘆“文雋一個香港人怎么會這么接地氣”!“我當然接地氣了!我北上都已經(jīng)27年了!”他提高了聲量,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
27年,占據(jù)了60歲的文雋幾乎一半的人生。坐在三里屯的高樓之中,他回想起那個剛剛抵達北京的夜晚,遙遠得仿佛一場夢中冒險。
一個難忘的夜晚,讓他覺得“北京是挺好的一個地方”
1990年秋,文雋第一次北上。
彼時,擁有一家出版社的他想出一本鞏俐的寫真集,特意前往山西喬家大院,探班張藝謀導演的《大紅燈籠高高掛》,給女主角鞏俐拍寫真集。那時內(nèi)地剛剛開始發(fā)展,太原印證了他對這片土地的想象:“招待所晚上10點鐘就沒熱水了,馬路上的燈也不亮,不像香港?!?/p>
從太原回香港,要在北京轉(zhuǎn)機,還要住上一晚,文雋特意問了一句“我住哪里?”被告知住在京廣中心,他又開始納悶:“也不叫酒店,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招待所。”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這是當時北京最好的酒店,因為是中外合資,所以會有不少港臺人士和外國人出入。
文雋一個人也不認識,好在“雙子座”天生愛交際,他“抓”住一個在電梯里沖他微笑的陌生女孩,“我想她大概是認得我吧,因為我在香港也頗有名氣的。我對她說不管你今天晚上約誰,我都要跟著你?!迸⑹窃诒本┣际瞎ぷ鞯南愀廴耍鞈?yīng)允,帶他和酒店財務(wù)總監(jiān)到東三環(huán)邊的日本餐廳“三四郎”吃晚飯??偙O(jiān)又告訴他:“京廣中心二樓有卡拉OK,服務(wù)員可漂亮了?!边@讓文雋更加高興,飯畢直奔而去,“結(jié)果一進門,都是香港人,每一桌都在跟我打招呼,‘文雋來了,文雋你好’,其實我一個也不認識??赡苁且驗樗麄兌加性诳次业臅?。”這些香港人都在北京工作,他們開著車,帶文雋逛北海和三里屯酒吧街,給了他一個難忘的夜晚,也讓他覺得“北京是挺好的一個地方”。
轉(zhuǎn)年,電影《告別紫禁城》找文雋當導演,他提出:到北京拍。
這是1985年的電影《中國最后一個太監(jiān)》的續(xù)集。上世紀80年代港片來北京拍攝不易,劇組只能到臺灣高雄的孔廟取景,假裝是紫禁城。但進入上世紀90年代,內(nèi)地開始接納甚至鼓勵港臺電影人來拍片?!澳茉诒本┡囊粋€紫禁城的故事當然好了?!蔽碾h說。與今天的合拍片不同,《告別紫禁城》屬于協(xié)拍片,可以來內(nèi)地拍攝,但不像合拍片那樣擁有在內(nèi)地的發(fā)行權(quán)。那時廣電總局的電影局還在東城區(qū)的禮士胡同舊址,合拍公司在華都飯店斜對面,為了方便來回跑,他在亮馬河公寓一住半年,到處看景,把北京游了個遍,“有一天從頤和園拍完回酒店的路上,我就想,我在北京城走過的每一塊石板都有故事,難道我拍完戲就回香港?不行,我必須想個辦法在內(nèi)地從北到南跑一遍?!?/p>
“姜文說,‘文雋你這個港人,和一般的香港人不一樣’”
文雋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和周曉文聯(lián)合執(zhí)導《狹路英豪》。
這部影片的靈感來自好萊塢影片《午夜狂奔》,片中的美國警察為了抓罪犯,從東海岸跑到西海岸。文雋就讓姜文演的內(nèi)地警察,從內(nèi)蒙古跑到深圳,抓萬梓良演的香港罪犯,“這條路線不是剛好從北到南了嗎?圓了我走遍大江南北的心愿。”
就這樣,文雋和姜文有了交集。1993年,劉曉慶幫姜文籌拍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她便直奔香港找文雋拉投資?!拔?guī)椭疫^各種公司。但姜文第一次當導演,不是每個人都相信和認可他,最后找了一些圈外人幫忙。劉曉慶也在云南找到了投資方。最終,大家一起投了100萬美元。姜文說讓我當監(jiān)制,其實我這個監(jiān)制就是替他張羅事情的?!?/p>
因為拍電影,1991年到1994年間,文雋幾乎每個月都有一段時間住在北京,“就是那時候混熟了。”他最喜歡回憶那幾年的北京:“東三環(huán)兩邊都是白楊樹,沒有這么多過街天橋,奔首都機場要走霄云路機場輔路,坐‘面的’。我是港澳同胞,頭兩年還要用外匯券,不能用人民幣。”合作拍片的模式也不一樣,“那會兒劇組一起住在胡同里,只有一部電話,誰打來電話,就有人出去喊一嗓子,誰誰誰你來聽個電話?!?/p>
也因為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文雋很早就和后來在內(nèi)地電影界叱咤風云的“大院子弟”有了接觸,“后來姜文和馮小剛、王朔、鄭曉龍等人拍《北京人在紐約》,我和他們都認識了。當時他們也都是剛出道的人。小剛是我們的演員(《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沒火?!弊鳛橄愀圯^早跟內(nèi)地演藝圈交往的人,文雋一直挺驕傲于這一點,并把原因歸結(jié)為“很多話題都能接得上”,“比如他們調(diào)侃會用到一些北京俚語,什么‘四紅四綠’之類,反正就是一套一套的,我都懂?!?/p>
雖然直到現(xiàn)在,文雋的普通話還是跑不掉港味兒,但在當時,他努力學習著關(guān)于內(nèi)地的一切,甚至學喝二鍋頭,可惜現(xiàn)在還是一喝就醉,“北京人的習慣我都了解。姜文也說‘文雋你這個港人,跟一般的香港人不一樣’,我說我就是不一樣。到今天,我跟姜文還是比較好的朋友。他現(xiàn)在越來越忙,越來越成功,我們都替他高興?!?/p>
“要落地生根,要接地氣,才能真的做成一個互相提升的市場”
在文雋的記憶中,香港電影人蜂擁到內(nèi)地拍片,大概是2008年的事。
當時,《畫皮》票房賣了2個多億,讓大家看到了內(nèi)地電影市場的巨大,“電影局了解香港電影人的憂慮,兩邊平衡,一邊循循善誘,一邊又盡量寬容,允許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自由度?!?/p>
更關(guān)鍵的是,文雋覺得如果不北上,香港電影生存堪憂。固守本土情懷和精神,當然值得贊許,但香港市場就那么大,決定了很多人只能拍低成本影片?!叭绻麤]有內(nèi)地市場,徐克、吳宇森、陳嘉上、劉偉強、鄭保瑞、陳木勝他們的才華都會沒地方發(fā)揮。你固守香港不就是拍幾百萬投資的片子嗎?怎么去拍大場面?老爺子(徐克)怎么拍特效?林超賢怎么拍《湄公河行動》?”反過來,香港電影人對內(nèi)地的貢獻也不應(yīng)該被抹殺,“過去一年賣得好的幾部影片,幾乎都有香港因素。其實,兩邊還可以再融合一點?!?/p>
從1997年香港回歸到現(xiàn)在,文雋覺得香港人來內(nèi)地拍電影的環(huán)境在變好,主管部門變得開明和開通,內(nèi)地電影人也成長得很快,“2000年我拍《我的兄弟姐妹》,是于冬(博納影業(yè)集團創(chuàng)始人、董事長兼CEO)發(fā)行的第二部片,他賺了第一桶金,現(xiàn)在博納發(fā)展得非常好了?!?/p>
于冬曾告訴文雋,不要把內(nèi)地當成一個逐草而居的地方,“他說,你們香港電影人是游牧民族。為什么這么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臺灣是香港電影最大的市場,‘游牧民族’就跑去討好臺灣市場,利用臺灣的資金?,F(xiàn)在,內(nèi)地開放了,就又來到這邊吃草。但他說,我們應(yīng)該定居在這里,不能吃完草就走,要落地生根,要接地氣,才能真的把這個地方做成一個互相提升的市場。這句話我記住了?!?/p>
北上27載,文雋覺得自己很幸運,能見證內(nèi)地電影市場從荒漠處女地到年創(chuàng)收四五百億的全過程。更幸運的是,這20多年來他在內(nèi)地交往的人都很“靠譜”,是那種“應(yīng)該交往的、有本事的人”。
“香港電影人剛來可能會有高高在上的感覺,必須調(diào)整心態(tài)”
憶往昔,文雋常常寫一些文章,也算是給后來到內(nèi)地發(fā)展的香港電影人一些經(jīng)驗和建議,“他們剛來內(nèi)地會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我是過來人,常常跟他們講,必須調(diào)整心態(tài)。以前內(nèi)地電影行業(yè)因為種種原因沒起飛,內(nèi)地的電影人可能沒香港電影人那么有本事。但是大家都會進步,而且內(nèi)地進步得很快?!?/p>
文雋還摸索出一套內(nèi)地生存哲學,概括為“四情”,“我們到內(nèi)地來,必須要了解幾個情,第一是國情。譬如今年年底要召開‘十九大’,那你知道‘十七大’‘十八大’嗎?……第二是民情,菜市場的菜多少錢一斤?‘破崇文、窮宣武’是怎么一回事?我來北京的第一年,好奇心特別重,人家住在蘋果園,我沒去過,就送人家回去,看看蘋果園到底在哪里,打車從亮馬橋到蘋果園,來回要200多塊錢。而且那個年代,晚上和女孩子坐一輛計程車,還會擔心警察查車呢!”
第三個情,是人情世故,“北京人吃飯喜歡敬酒,我們香港人從來不敬酒,吃飯屁股黏在椅子上都不站起來,這就很不一樣;另外,大家一起吃飯,誰應(yīng)該坐哪個位置,也都要懂的,要觀察?!绷硗?,文雋還坦言,不要相信那些表面上的江湖交情,還是應(yīng)該真實做人、踏實做事,“如果能交到真心的朋友,那樣的交情可以有,但不需要那些虛情假意的交情?!?/p>
現(xiàn)在的文雋,既不常住香港,也不常住內(nèi)地,“在飛機上的時間比較多,每周都要飛個兩三天,周末回香港陪小孩,周一周二又要飛去別的地方,在各大航空公司我都是金卡、鉆石卡(會員)。”
香港人務(wù)實的作風,讓文雋把保持開放心態(tài)看得很重,看內(nèi)地電視劇是他熟悉內(nèi)地的方式之一,“有分量一點的劇我都會看,比如《瑯琊榜》《甄嬛傳》《北平無戰(zhàn)事》……”前一陣子他也在追《人民的名義》,在朋友圈評論“很精彩,停不下來”,還特地去買了原著小說,他還愛看綜藝節(jié)目《歡樂喜劇人》,“新一代的喜劇演員不在這里面找,去哪里找?常遠、文松、賈玲……接下來幾年就是他們的天下了。”
文雋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叫做接地氣,他說,跟不上社會熱點,心里總會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