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思潔:作為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寓言的《暴風雨》
“我們的狂歡已經(jīng)終止了。我們的這一些演員們,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原是一群精靈;他們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如同這虛無縹緲的幻景一樣,入云的樓閣、瑰偉的宮殿、莊嚴的廟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連一點煙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構(gòu)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的短暫的一生,前后都環(huán)繞在酣睡之中?!薄侗╋L雨》中的普洛斯彼羅如是說。
在《暴風雨》這部封筆之作里,在普洛斯彼羅放下他的魔杖告別奇幻島嶼之際——莎士比亞說出了這段通透也最能予以人慰藉的獨白:任何一個熟悉莎士比亞的讀者,或者說作為一個有閱讀經(jīng)驗的讀者,總是會在《暴風雨》里看到屬于作者自己的東西。莎士比亞作為一個聞名的劇作家,《暴風雨》作為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作品里對以往主題的再現(xiàn)(如同《皆大歡喜》的放逐繼而回宮的設置、《麥克白》弒君奪位的情節(jié)),“地球本身”(The Great Global Itself)這樣的表達就是會讓讀者想起泰晤士河南畔那所屬于莎士比亞自己的劇院。所有這些來自夢幻的東西又會回歸到它最初的樣子,莎士比亞并沒有想到400年之后在世界的每個角落,他的作品被一次一次地復排演出,他當時想的東西只能更加實際,當他作為劇作家的生涯結(jié)束,他需要來自觀眾的首肯。
“因著我法力無邊的命令,墳墓中的長眠者也被驚醒,打開了墓門出來?!边@是寫在《暴風雨》的故事里卻沒有被普洛斯彼羅展現(xiàn)出來的一幕。但是這個形容仍然讓我們想到了作者本身。在莎士比亞的作品里,他召喚了老國王哈姆雷特的鬼魂,召喚了蘇格蘭高地上的三個姊妹。而其實是,伊麗莎白時期奉行新教,鬼魂這個說法或者這個觀念已經(jīng)不存在了,那么這種背景下的鬼魂更加像一個“蹤跡”,“蹤跡”無法成為這個現(xiàn)行體系的一部分——但它仍然存在,它是我們寫下的字上覆蓋著的那把叉,它指向了更深的結(jié)構(gòu):經(jīng)歷過巨大動蕩的人們的不適應和焦慮,曾經(jīng)能夠給予安慰的儀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合法性,這給了莎士比亞這一代人心理上巨大的空洞,他早逝的兒子和哈姆雷特的名字僅有一字之差,無疑他將這份感情帶進了他的作品,但是現(xiàn)行宗教并沒有許諾他一條能和死者通話的路徑,于是他在作品里召喚起了鬼魂。哈姆雷特在搖擺,在延宕,在自責,莎士比亞同樣;而英格蘭也早在1542年就已經(jīng)明令禁止使用巫術(shù),但無論如何莎士比亞仍然把三姊妹帶上了蘇格蘭一場政變的中心。麥克白的弒君之心究竟是先于女巫的存在抑或是被女巫們激起,已經(jīng)不得而知,《麥克白》后續(xù)許多情節(jié)并沒有集中在女巫身上了,反而是通過三個模糊的女巫形象指向了某種暗涌,在哪些不可見的地方——我們的對于得失的恐懼會扎根會肆意生長,莎士比亞帶給我們的僅僅是,動機的多大程度上是來源于外在物,又多大程度來自于自己本身,這一片“程度”空間究竟如何丈量的問題,卻不是答案。莎士比亞在一場腥風血雨之后仍然安慰了每個讀者:不要用和你去愛的同等程度去悲哀,因為那樣會無窮無盡。這就是莎士比亞的作品創(chuàng)作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普洛斯彼羅就像莎士比亞的另我,他所有作品的精粹都在這個小島上一一展現(xiàn):他是神,但是他的魔力僅限于這個小島上,就像莎士比亞僅在他的作品中一樣:他們企求觀眾原諒他在戲劇中所做的一切,就像這些魔法會讓“一陣空氣”的愛麗兒也能“感覺到它們的痛苦”一樣,至于莎士比亞,在他的作品里他甚至召喚了上一個時代的幽靈,煽動了這一個時代的焦慮,他同樣需要為這些“舞臺上兩點鐘的悲歡離合”向所有他的觀眾祈求認可以及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