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科特:重鑄史詩的當代荷馬
德瑞克·沃爾科特
《奧美羅斯》 《星蘋果王國》 《海葡萄》
3月17日,德瑞克·沃爾科特逝世,舉世哀悼,在中國詩人和詩歌愛好者中掀起閱讀其詩歌的熱潮。1949年,年方19歲的沃爾科特出版了他的處女詩集《二十五首詩》(25 Poems),在人口僅僅十幾萬、面積只有616平方公里的圣盧西亞(1979年獨立建國)引起轟動。這個消息傳到不遠的特立尼達,那時還在上中學的奈保爾知道了,為之驚奇、激動不已。多少年后,奈保爾撰文(《奈保爾評沃爾科特》,孫仲旭譯)回憶這段往事,說雖然讀沃爾科特的詩“如墮霧中”,“當時,我覺得很了不起的是,1949、1948年,無疑還有此前幾年,在我原以為一片荒蕪的這些島上,我們中間還出了這么一位天才,這種眼光、這種敏銳感覺、這種語言才能,把我們知道的很多平常事物神圣化。暮色中劃船歸家的漁民意識不到他們穿越的靜寂。我們住在特立尼達,在幾乎完全閉合的帕里亞灣,此海灣在本島和委內(nèi)瑞拉之間;如此準確描述,細節(jié)之上再加細節(jié)——漁民和很快暗下來的暮色中的影子,這種景象我們都知道。1955年我在倫敦讀這些詩時,覺得能夠理解普希金對俄羅斯人有多么重要,他為他們做了以前無人做過的事。我當時便是如此推崇沃爾科特?!?/p>
就像約翰來到帕特摩斯島,在礁石與藍色清新的空氣之間,
強迫他的心平靜,就像這兒環(huán)繞著
波浪上灑滿的銀光、樹木天然的頭發(fā)、乳白色海灣的
豐滿乳房、棕櫚樹、鳥群,還有綠色萎謝的
葉子,我臉頰上太陽的銅幣,在那里
獨木舟擁抱陽光的力量,就像約翰在陰冷空氣中,
于是我被這些蔚藍景色更慷慨地歡迎,希臘人在那里,
于是我將不再離家遠航,我可以在這兒言說。
沃爾科特堪稱少年天才,14歲即開始在當?shù)貓罂l(fā)表詩歌。從一開始,他的詩歌就帶有強烈的自傳性和地域性色彩。他土生土長的地方,正如1992年詩人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辭《安的列斯群島:史詩往事的斷想》(王永年譯)里所說:“人種混雜,語言繁多,沒有歷史背景的沸騰的生活,像天國似的。這樣的一個城市在新世界就仿佛是天國,作家的天國……湮沒的語言和個人的詞匯早已存在,詩歌創(chuàng)作是挖掘和自我發(fā)現(xiàn)的過程……對于每一位詩人來說,世界上永遠是黎明。歷史是被遺忘的失眠之夜……”
沃爾科特就是在這樣的黎明里,睜開了嬰兒般靈性的眼睛,打量面前這個陌生而奇異的世界,開始寫出他的不朽詩篇。最初的《在我的十八歲里》《日記》《給倫敦一位畫家的信》等詩,盡管今天看來,特別是與他后來的作品相比,有些稚嫩青澀,但與同齡人相比,卻已顯得早熟老成——少年的心至少已經(jīng)嘗到生活的艱辛苦澀了,甚至有些滄桑之感;而他日后的創(chuàng)作方向、價值觀和創(chuàng)作觀也從中初露端倪。
融多元文化于一爐
閑散的八月,大海溫柔的時候,
棕色島嶼的葉子粘附于加勒比海
邊緣,我吹熄了燈
經(jīng)過瑪麗婭·康色普申無夢的臉
上飛翔號縱帆船做水手。
“現(xiàn)在,他已在一個名叫薩賓的人身上表達了這一主題。這是‘飛翔號’上一個貧窮的黑白混血水手,西印度洋平民的尤利西斯,他的心里充滿了風、詩歌和女人。”愛爾蘭大詩人希尼在《流放的語言》(胡續(xù)東譯)所評論的,是沃爾科特頗有自傳色彩的長詩《“飛翔號”縱帆船》。我查詢了幾種辭典和相關(guān)外文資料,匯錄如下:薩賓,原文Shabine。蔑視性的稱呼。在多米尼加、瓜德羅普島、圣盧西亞等加勒比海地區(qū),主要用于指稱皮膚白皙或淺膚色的女人,通常是黑白混血兒;加勒比一篇小說中的主人公,名薩賓娜(Shabine),又名賈斯汀娜(Justine),是一個因貧窮和混血兒而被嘲笑的婦女?;蛴髅赖碌牟恍?。總之,在這里,黑人和黑白混血兒失去自己的名字,或者根本就沒有名字,統(tǒng)統(tǒng)被白人叫做“薩賓”或“薩賓娜”,黑人和混血兒之間也用它們來給別人取綽號、辱罵對方。
這個除了綽號“薩賓”沒有自己名字的小伙子,滿腦子是他愛戀的女人“瑪麗婭·康色普申”的形象,自述“離開墮落,我的靈魂插上翅膀,/但他們已開始用大房子、大車、紅極一時的波波、/苦力、黑鬼、敘利亞語和克里奧耳法語/使我的靈魂中毒”,但他毅然決然將這些誘惑丟棄在身后,走向大海和動蕩不安的生活,踏上跨越西印度群島的航程,同時也走上孤獨的自我探索之路。
他目睹殖民地官員的種種腐敗,“我看見了讓一個奴隸在特里尼達/所厭惡的一切,街頭小混混的共和國”。他試圖探尋種族的歷史,但是,“我看見它們珊蝴:腦,火,海扇,/死人的手指,而且有,死人。/我看見粉末似的沙,是他們的骨頭/從塞內(nèi)加爾到圣薩爾瓦多被磨得雪白。”愛的幻想破滅之后他尋求肉體刺激,“但是,一旦她們被剝得赤條條,她們釘子般的陰戶/長滿海膽似的刺毛,我無法潛入?!彼F困潦倒,到處漂泊,無家可歸,“天哪!哪里是我歇息的地方?哪里是我的海港?/哪里是我不花錢就能得到的枕頭,還有那能從窗框里看我的生活的窗戶?”
沃爾科特的父親是英國人,祖母和外祖母都是黑奴的后裔,在《“飛翔號”縱帆船》中他說,“我只是一個熱愛大海的紅黑鬼,/我受過健全的殖民地教育,/我身體里有荷蘭人、黑人和英國人,/要么我什么都不是,要么我就是一個民族?!边@幾行詩可以說是對自身血統(tǒng)及文化背景的“尋根”,但同時又透出外在身份與內(nèi)心世界的矛盾和分裂。
現(xiàn)在我沒有民族只有想象。
在白人之后,黑人也不想要我了
一旦權(quán)力朝他們那一邊搖擺。
第一次用鐵鏈鎖住我的雙手并道歉:“歷史”,
第二次說對于他們的自尊而言,我還不夠黑。
既受到白人排斥又被黑人拒絕,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冷幽默中自嘲之意溢于言表。他是黑人和白人兩個社會的“他者”和“異數(shù)”,一個永遠的陌生人、邊緣人,這不能不讓他深感悲哀。然而,對于真正的強者,苦難會成為巨大的精神財富,這些也是成就沃爾科特之偉大的因素。薩賓在污穢現(xiàn)實和厄運處境中掙扎,在寫作中找到了精神寄托:
很好,當我寫下
這首詩,每個詩句都在鹽水里浸透;
我把每一行牽引、打結(jié),像系緊
索具上的繩索;在樸素的言說中
我普通的語言去成為風,
我的書頁是飛翔號縱帆船的帆。
他在船上偷偷寫詩,卻因此受到船員的嘲笑,他的詩歌“練習本”被一個廚師奪去,“并拋擲給左右其他船員,/大聲叫喊著,‘抓住,’/還開始拿腔捏調(diào)地學我,/就像我由于詩歌/成了一只母雞。/某些情況下動拳頭,某些情況下動漿叉,某些要動刀子——這一回動了刀子?!痹诮?jīng)歷過侮辱、干架、風暴中死里逃生等種種磨難之后,重歸心靈的平靜,他坐在星空下航行的船頭,恍有所悟:
我最初的朋友是海。如今是我最終的。
我緘口不言。工作,而后閱讀,
悠然坐在桅桿鉤掛的提燈下。
試圖遺忘幸福為何物,
無法排遣時,我察看星星。
殖民地歷史、殘酷現(xiàn)實、身份困惑、語言詰難、自我放逐及尋找家園等多重意蘊,在長詩中交替出現(xiàn)。象征、典故、比喻、反諷及雙關(guān)、寫實、反諷、意識流、魔幻等等,傳統(tǒng)詩歌手法和現(xiàn)代派詩歌技巧運用嫻熟,不著痕跡;抒寫自我而又能超越自我,富于地域色彩而又能超越地域性的局限,充滿“加勒比意識”又上升到“普世真理”。那里的底層眾生和被海水環(huán)繞著的地球邊緣上被遺忘的人們, 那些多少年來“沉默的大多數(shù)”,終于通過沃爾科特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在另一首詩《來自非洲的遙遠呼喊》里,詩人拷問自己,撕裂的痛苦、靈魂深處的掙扎,使他發(fā)出的幾乎是喑啞而憤懣難解的呻吟:“我因他們雙方的血而中毒。/該轉(zhuǎn)向哪一方,分裂到血管的我?/我詛咒了/醉醺醺的英國治轄官,該如何/在這非洲與我愛的英語之間抉擇?/背叛這兩者,/或歸還它們給予的一切?/我豈能面對如此殺戮而冷漠?/我豈能背離非洲而生活?”這些內(nèi)心的糾結(jié)與沖突,在他許多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即使在文壇嶄露頭角之后,他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深陷兩邊不討好的尷尬處境,無法擺脫——加勒比評論家指責他是叛徒,英美文學傳統(tǒng)衛(wèi)道士將他視為盜用文學經(jīng)典的賊。
從《海葡萄》開始,沃爾科特早期作品中加勒比環(huán)境與歐洲文學的沖突意識不再那么明顯。他轉(zhuǎn)身含著淚水審視這種種族疏離和文化沖突,克服了難以排解的痛苦,詩人所遭受的現(xiàn)實戕害和心靈磨難轉(zhuǎn)化為不無抒情的吟唱。自傳性長詩《另一種人生》被認為是沃爾科特藝術(shù)生命的新起點,他拋棄了短小詩歌中的復雜風格,以新的透視法反思了自己的鄉(xiāng)間生活,從中也可看出他長期以來的轉(zhuǎn)益多師,已經(jīng)讓他成為一個綜合性的大師,藝術(shù)水準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其中,第15章向安娜·阿赫瑪托娃致敬的長詩,寫得尤其動人:
你是麥田與堤堰的安娜,
你是濃密冬雨的安娜,
煙霧彌漫的月臺和寒冷列車的安娜,
在那不在場的戰(zhàn)爭中,沸騰站臺的安娜。
從沼澤邊緣消逝,
從下著毛毛雨,凍得
起雞皮疙瘩的灘涂上消逝,
早期青綠詩篇初現(xiàn)雛形的安娜。
……
冰雪般異國的,
初戀般遙遠的,
我的阿赫瑪托娃!
重鑄史詩的當代荷馬
沃爾克特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致辭中說:“我們的群島成了脫離原先大陸的碎片的同義詞。這也正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拼湊破碎的記憶,搭成神像的框架,甚至最后把神像付之一炬的儀式……從《羅摩衍那》到《征討》,從瓜德羅普到特立尼達,到處可以看到破滅的非洲王國、亞洲的斷垣殘壁、敘利亞和黎巴嫩的遺跡的斷片,不是埋在地底,而是在我們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搏動。”
在《星蘋果王國》的開頭,一種文化的鄉(xiāng)愁撲面而來:
在島上各郡里,依舊有古代田園畫
碎片——牲畜在那兒啜飲,它們的池塘
有著更古老的天空的陰影,從風景畫摹仿
“瓦伊河谷日落時赫里福德牛群”
這類題材時就存在。
但這種文化卻深深地打上了殖民主義的烙印,似乎是摹仿的贗品?!捌婀值兀骱薜臄骋怆[藏于緩慢流淌的河/與陽傘般百合花的夢中,在古老的殖民地家族/漂亮的快照里”,而在這個“歷史遺孤的島嶼”,“村里底層的善良黑人們,/他們的嘴在閉鎖的下巴里,緘默尖叫聲。”
1990年問世的敘事長詩《奧美羅斯》(Omeros)是沃爾科特的代表作,它長達300多頁,分64章。Omeros即荷馬的古希臘語名字。作品借鑒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框架,挪用基本情節(jié)、場景和人物原型,如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兩位大英雄阿基琉斯和赫克托爾,搖身一變,分別成了加勒比海一個講英語、一個講法語的漁民,海倫成了漁民之妻——圣盧西亞被稱為“西印度群島的海倫”——象征著英法殖民主義者對它的反復爭奪,歷史上先后發(fā)生過十幾次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就好像當年為了爭奪海倫而爆發(fā)的特洛伊之戰(zhàn)。此詩堪稱宏篇巨制,氣勢恢弘,描繪了加勒比地區(qū)的民俗風情和廣闊的社會生活圖景,也反映了他們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命運及所遇到的挑戰(zhàn)。這部作品被稱為“加勒比的莊嚴史詩”。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鄒海譯)中說,“我們在他的作品中找到另一個線索:‘新愛琴傳統(tǒng)’。加勒比海群島可以說是愛琴海群島的轉(zhuǎn)世再生——希臘的古代文明在加勒比的今日風采中得到自然的體現(xiàn)?!?/p>
在《潮汐的聲音》(程一身譯)一文中,布羅茨基將沃爾科特與古希臘詩人荷馬和古羅馬詩人、哲學家盧克萊修相提并論:“確實,如果有一個似乎與沃爾科特有許多共同之處的詩人,它不可能是英國人,而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要不然是《物性論》的作者?!比鸬浠始覍W院認為他“忠于三樣東西——他所生活的加勒比海、英語和他的非洲祖先”。他的生活經(jīng)歷、加勒比海、非洲血統(tǒng)、英語文化都成了他的創(chuàng)作源泉。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將加勒比海一并納入西方和非洲歷史文化傳統(tǒng),調(diào)用并融多元文化于一爐,重寫甚至解構(gòu)、顛覆史詩,在無人言說的地方開始言說,在沒有歷史的地方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他本人也為“西印度文化找到了自己的偉大詩人”而自豪。這位當代荷馬的詩歌將永遠在月光下的世界上被人們世代吟誦:
細雨漸緊,像一把豎琴的弦。
一個眼神陰郁的男人拾起雨點
撥響奧德賽的第一行。
(注:本文所引詩歌均為作者遠洋所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