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黃昏:從一部絕版的文集說起
我第一次真正接觸普希金,是從《普希金文集》開始的。這是六十多年前父親從北京給我買的,現(xiàn)在,市面上已經(jīng)見不到了。1947年,為紀念普希金逝世110周年,戈寶權(quán)和蘇聯(lián)友人羅果夫共同編譯了這個文集,并于當(dāng)年12月出版。(符拉基米爾·尼古拉耶維奇·羅果夫,1909—1988,俄羅斯人,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員,從1937年起任塔斯社駐中國記者,一直致力于中蘇文學(xué)的交流事業(yè),與郭沫若、茅盾、曹靖宇等中國作家,都有密切的交往。)1954年,時代出版社根據(jù)1947年的版本修訂并再版(我手中的這本書是1955年的再印本),據(jù)戈寶權(quán)先生言,截止1957年,共印九次,發(fā)行12萬4千冊!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近幾年不時看到有關(guān)普希金的文章,同時又發(fā)現(xiàn)了戈寶權(quán)先生生前(1913-2000)的幾個新的選本(如《普希金詩選》、《我記得那美妙的瞬間》等),為了對照,便又把自己保存的這本已經(jīng)發(fā)黃的的舊書翻了出來。
自1903年從日譯本翻譯為中文的《上尉的女兒》在中國問世以來,如今,幾乎所有普希金的作品都已被翻譯過來。據(jù)統(tǒng)計,今日,普希金作品的各類中譯版本已多達千萬冊,僅全集就有三種。譯者之多,版本之繁,裝幀之華美,足使讀者眼花繚亂,甚至無可適從。每位譯者,無論新老,都會在譯作的前言后語中說明自己重譯或再譯的理由,言下之意不外是:此前的譯本皆不盡人意。筆者非俄語專業(yè)出身,更非俄羅斯文學(xué)研究者,本無資格,而且也無意來對各種譯本進行評論;然而,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一個俄羅斯文學(xué)的愛好者,尤其是普希金作品的忠實推崇者,我只能有這樣的表白:對比我手頭上所有的幾種新譯本(包括戈寶權(quán)先生以外的譯者),這本《普希金文集》仍是我的最愛。
它的部頭不大,總共334頁,除抒情詩40首,長詩三首,戲劇兩部,短篇小說四篇外,后面還附有普希金的生平簡介及蘇聯(lián)當(dāng)代和普希金同時代的作家、詩人的評論。普希金的作品種類繁多,卷帙浩瀚,僅抒情詩就有800多首;而通常的選本總是單錄一類,如詩選,又分抒情詩選、長詩選等;小說選,又分分詩體小說選、短篇小說選,中篇小說選等。一般說來,這樣的分類是清晰而分明的,但是,一個單一的選本實難概括普希金作品的全貌。這本《普希金文集》則不僅有詩歌(抒情詩、故事詩和童話詩),還有小說及戲劇。編者著意通過有限的篇幅,選取盡量多的門類,以全面地展現(xiàn)作者集詩人與小說家和戲劇家于一身的卓絕才華,從而將讀者引入普希金所獨有的文學(xué)世界。隨著閱歷和知識的增長,今日讀來,自有一種不同于少年時代的滋味。
文集收錄的都是我國老一輩翻譯家的作品,除編者戈寶權(quán)先生外,還有水夫、磊然、耿濟之等;而尤令人注目的是,其中還有瞿秋白的遺作——《茨岡》。作為蘇俄文學(xué)的積極推介者,瞿秋白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開始翻譯果戈里、高爾基等作家的作品;1923年還曾與其在俄專(1917-1919)的同窗耿濟之(1899-1947)合譯了《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集》。1933年,在離開上海去蘇區(qū)的時候,他將未完成的《茨岡》手稿交給了朋友。1935年6月,瞿秋白犧牲。1937年,這部未完成的手稿曾發(fā)表在詩歌期刊《五月》上;1939年,上海萬葉書店又發(fā)行了單行本。此后,直到1954年,時代出版社在修訂《普希金文集》時,才收入了李何的補譯(原詩569行,瞿秋白先生翻譯到433行,而此前,人們只能讀到蔣錫金先生的散文補譯)。據(jù)丁玲回憶,在上個世紀20年代,她曾跟著秋白先生學(xué)俄語,秋白為了讓她們更快地領(lǐng)略普希金詩句的美,曾特別用俄語來朗讀和講解普希金的詩。魯迅先生也說,瞿秋白“中文俄文都好,像他那樣的,我看中國現(xiàn)在少有”。1936年,在瞿秋白被害的第二年,魯迅抱病編印了瞿秋白200多萬字的譯作——《海上述林》,以寄哀思。但是,1936年10月,魯迅就逝世了,竟未能看到他付之心血的《海上述林》下冊的出版。1939年,蔣錫金先生曾在《茨岡》單行本的后記中說:“秋白先生譯這首詩,是一個莊嚴的‘第一次用最普通的白話寫詩的的嘗試’……是秋白先生曾經(jīng)思慮過許久的詩歌口語化問題的實踐?!薄洞膶返闹貜?fù)出版,說明秋白先生的實踐是成功的——它得到了廣大讀者的認可,而且不只是一代讀者。我們在《茨岡》中,既可見秋白先生所欣賞的普希金詩歌之美,亦可領(lǐng)略其駕馭漢語的不凡功力。
“一大群熱鬧的茨岡,沿著柏薩拉比游蕩。他們今天過夜,就在那河上搭起破爛的蓬帳?!?/p>
流水般活潑的文字,歌唱般跳動的旋律,令人感嘆不已。
戈寶權(quán)先生既是編者,又是文集的主要譯者。文集中的詩歌幾乎全是戈寶權(quán)先生翻的(除了《茨岡》)。鄙人僅粗識俄語,對俄語詩歌的韻律一竅不通,但是,在讀戈寶權(quán)先生的譯詩時,對照普希金的原詩,竟發(fā)現(xiàn)戈寶權(quán)先生的文風(fēng)與普希金的詩句是那樣的契合,絲毫不感覺有任何生硬和雕砌。譯詩的語言樸素而流暢,因此極易上口和吟誦。當(dāng)年對這本文集的閱讀印象是那樣深,以致如今看到戈寶權(quán)先生自己修改過的版本時,我依然固執(zhí)地誦讀著舊版。當(dāng)然,我也不得不承認,改動的文字是更確切了,但總是難舍自己原本讀得爛熟的詩句。
附錄幾乎占了文集篇幅的三分之一(92頁),包括普希金的傳略和歷代作家的評論,以及普希金的生平和著作年表。雖為附錄,卻是本書的一個頗具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讀者了解和認識普希金其人其作所不可缺的資料。其中,魏列薩耶夫(1867-1945,蘇聯(lián)著名作家和普希金的研究者)所撰寫的《普希金傳略》,是我迄今所見到的最簡明,但也是最全面的普希金中文介紹。大約正因為如此,在2008年花城出版社的《普希金集》(劉文飛主編)中,也選用了這篇傳記。這篇只有三萬多字的傳記,不僅對普希金從求學(xué)到被放逐幽禁和最后決斗致死的短暫人生作清晰的描述,同時也精辟地分析了其精神的成長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歷程。
在學(xué)界有一種看法,即在蘇俄時代,普希金被視為詩圣,因此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也就成為一種必然的傾向。但是,魏列薩耶夫這篇傳記卻并未給人這種印象。他所描述的普希金是一個擁有血肉之軀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尊供人瞻仰的冰涼的青銅藝術(shù)品。在作者的筆下,這位詩人具有和常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和愛恨情仇,但又擁有和常人不一樣的個性和思想。他是熱情的,也是易沖動的;他是深沉的,又是率性的。也許,正是這種雙重的氣質(zhì)造就了他的天才,同時也釀就了他的悲劇?
作者贊美詩人的天才,但是也不回避或掩飾他性格中的弱點。作者曾這樣描述普希金在1817年中學(xué)畢業(yè)后在彼得堡的生活:
“他在舞會上跳舞,鬧戀愛,好游蕩。喝起酒來,總要充好漢,表示不落人后。還有盛氣凌人的向人家挑釁。在戲院里,他就像他后來所寫的詩體小說《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奧涅金一樣,‘踏著人家伸在座位當(dāng)中的腳上,’或者就站在一排排的座位中間,擋住觀眾的視線。要是有人要他讓開,他就口出狂言。他可以為了每一件極小的事情向人家挑戰(zhàn)決斗?!?/span>
人們會感到奇怪,就是這樣一個花花公子似的普希金,剛二十歲出頭,竟然在1820年3月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詩《露絲蘭和柳德米拉》,從而震驚文壇。他哪兒來的那么多時間?哪兒那么多靈感?輕松典雅的詩句,樸素而不避通俗的語言,優(yōu)美而藝術(shù)的畫面,使其成為俄羅斯詩歌史上的新起點。老作家們感嘆不已:“是怎樣的詩呀!他的天賦像魔鬼一樣地苦惱著我!”(茹科夫斯基)
不錯,普希金是浪漫的,放蕩不羈的,但他的作品又不得不讓你承認,他同時也是深沉和嚴肅的。實際上,就在他整日花天酒地,游蕩在彼得堡的上流社會的日子里,他仍在閱讀,而且讀得很多。他結(jié)識了很多具有民主思想的貴族青年軍官和知識分子,甚至秘密的革命結(jié)社的成員,并有密切的交往。在這期間,他寫了大量抒情詩,充滿激情的帶有強烈反抗精神的詩歌,很快就流傳開來,但也招致了禍災(zāi)。在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直接干預(yù)下,1820年,20歲的普希金被放逐到南方,四年之后,又被幽禁在他父親的領(lǐng)地——普斯科夫省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度過了兩年。
無論是偏遠的南方,或僻靜的鄉(xiāng)村,對于習(xí)慣了熱鬧的上流社會生活的貴族青年普希金來說,都過于寂寞了。然而,正是這六年的生活,與更廣泛的社會生活的接觸,尤其是與底層民眾的聯(lián)系,擴展了他的眼界,深化了他的思考,充實了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完成了長詩《高加索的俘虜》《強盜兄弟》和《茨岡》,同時開始了詩體小說《葉甫根尼·奧涅金》的寫作。在這期間,他寫了約200首抒情詩。比起前期的作品,它們已經(jīng)完全脫去了模仿和稚氣,變得更加成熟和真實,卻不失他一貫的明朗和熱情。
愛情和友誼是普希金詩歌的一個不變的主題。正如俄國著名的文學(xué)評論家別林斯基所言,普希金是一個“可親可愛的人”,“他內(nèi)心有著許多赤子似的和善、溫良和柔順的成分。這一切也反映在他的優(yōu)雅的創(chuàng)作中?!敝两袢栽诙韲?,同時也在我國讀者中流傳甚廣的《給凱恩》,就是他幽禁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時的作品。詩人借“那美妙的一瞬”,抒發(fā)了對“你”的傾慕之情,細膩而真誠。但是,一定不要忽略,就在這首詩中,詩人也流露著一種自己在幽禁中的強烈的落寞:
“在窮鄉(xiāng)僻壤,在流放的陰暗生活中,
我的歲月就那樣靜靜地消逝過去,
失掉了神性,失掉了靈感,
失掉眼淚,失掉生命,也失掉了愛情?!?/span>
這種情感在《冬天的黃昏》(戈寶權(quán)先生在其后來的詩集中,將這個標題改為《冬天的夜晚》。下面引用的詩句亦為文集中的舊譯。)中表達的更為直接和深沉。
“風(fēng)暴把煙霧吹蔽了天空,又捲颳得白雪滿地飛旋。它一會兒像野獸在怒吼,一會兒又像小孩在悲泣,
它突然捲颳年久失修的屋頂,把稻草吹得沙沙作響,
一會兒又像一個遲歸的旅人,在敲著我們的門窗?!?/span>
凄涼而愁悶,寂寞而孤獨,陪伴他的只有他稱之為自己“不幸的青春時代的好友”的奶娘?!巴砩下犖业哪棠镏v故事?!俏椅ㄒ坏呐?,只有和她在一起時我才不寂寞?!逼障=鹪诮o他的朋友信中說。不難想象,當(dāng)他的中學(xué)同學(xué)和好友,后來的十二月黨人普希欽(又譯普辛)在1825年元月一個清晨專程來訪時,會給住在荒僻鄉(xiāng)村里的普希金怎樣的驚喜!他甚至只穿著一件襯衣就奔到白雪覆蓋的院子里去迎接。這年年底,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1826年,普希欽被判20年的苦役,流放到了西伯利亞。普希金寫了《致普希欽》——
“我的第一個朋友,我的珍貴的朋友;
我歌頌過命運,就是當(dāng)我孤寂的庭院
蓋滿了凄涼的白雪時,
響起了你的馬車的鈴聲?!?/span>
直到1828年,普希欽才從另一位十二月黨人的妻子穆拉維約娃那里拿到了這首詩。他后來回憶道:“普希金的聲音在我心里引起了慰安的聲響?!?/span>
1826年9月,普希金得到了沙皇的特赦,回到了莫斯科。表面上,他似乎恢復(fù)了自由,而實際上,這只是沙皇鎮(zhèn)壓了十二月黨人的起義之后,對普希金這個十二月黨人的同情者,但同時又是當(dāng)代的文化名人的懷柔之舉。普希金可以盡享燈紅酒綠之樂,卻不能任意發(fā)表他的作品。在當(dāng)局眼中,他始終都被看作十二月黨人起義的煽動者,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沙皇政府的“監(jiān)護”之下。在這部傳記里,魏列薩耶夫?qū)υ娙撕蜕郴时救思捌湔g的微妙關(guān)系的分析特別有助于我們理解普希金最后十年的生活和結(jié)局。
這個時期的普希金,無論在思想上,或生活上,都充滿了矛盾。作為一個貴族知識分子,一方面,他追求自由,強烈地反對專制主義;但另一方面,又對代表專制政體的沙皇缺乏認識。對沙皇個人,尼古拉一世,甚至還抱有幻想。他曾天真地期待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得到赦免,期待著自己自由寫作的空間……。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不給他任何希望。文稿一次次被禁出版,一次次因作品接受審訊;且家庭生活也受到各懷惡意的社會因素的干擾,徒添煩惱。
普希金感受到一種無形的黑暗勢力的的壓迫。他寫道:
“烏云又重新在靜寂中聚集在我的頭頂上;
羨嫉的命運又重新要拿災(zāi)厄來把我威脅……”(《預(yù)感》)
他又一次陷入了孤獨,但是一種不同于被幽禁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的孤獨。曾經(jīng)的的孤獨是一種既無眷屬可親,又無朋友可樂的形影之隔,是一種只身獨處的寂寞;而今的孤獨卻是一種身處喧囂的精神上的苦悶和超然。他問自己:
“我要對命運保持蔑視嗎?
或者就用我驕傲的青年時代的
不屈不撓與忍耐的精神,去和它相抗?”(《預(yù)感》)
但這時的普希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因為狂暴的生活而疲乏,正平心靜氣地等待著風(fēng)暴;也許,我還會得救,
重新找到避難的埠頭……”(《預(yù)感》)
實際上,到了20年代后期,在其而立之年,普希金對待生活和寫作的態(tài)度都發(fā)生了改變。雖然他仍出入各種社交場合,但已不像年輕時那樣熱衷和瘋狂。在這個時期,他的不少詩歌都流露出一種回歸家居生活的愿望。1830年在題為《茨岡》的短詩中,他隱秘地暗示,——
“他忘記了那漂泊的夜宿生活和舊日的惡作劇,只為了鄉(xiāng)野的安逸
和家居的寧靜?!?/span>
他的創(chuàng)作更加嚴謹和樸素,題材也更為廣闊和堅實。在放逐歸來的頭幾年,他寫的很多,且效率很高。長詩《波爾塔瓦》短篇小說集《拜爾金小說集》等,都是在此期間完成的。
1831年3月,普希金如愿與他心儀的女孩舉行了婚禮,然而,這個新建的家庭并未成為他所期望的平靜港灣。在婚后幾年里出版的幾部重要作品,如長詩《波爾塔瓦》、戲劇《波利斯·戈杜諾夫》,甚至后來被公認為最輝煌的杰作《葉甫根尼·奧涅金》,都遭到了批評界的冷遇。孤傲不馴的普希金激憤地寫道:
“詩人,不要重視群眾的愛好??駸岬馁澝赖男暎蚕⒕蜁?;
你一定會聽到愚人的批評和冷淡的人的嘲笑,
但你應(yīng)該堅決、鎮(zhèn)靜和沉著?!阋氉陨钕氯?,
你要隨著自由的心靈的引導(dǎo),沿著自由之路前進,
……”(《致詩人》)
他不肯媚俗,他有足夠的自信堅持既有的立場。嫉妒、誹謗接踵而來,而最令他不能忍受的則是因為其美貌的妻子而招致的屈辱——來自宮廷,亦來自上流社會。
面對無形的兇惡的攻擊,他的對抗是那樣無力。幾乎在絕望中,他喊道:
“是時候啦,我的朋友,是時候啦,心兒要求安靜——
……在世界上沒有幸福,但卻有安靜和志向?!保ā妒菚r候啦》)
他不能容忍掛著貴族頭銜的無恥之徒挑逗自己年輕無知的妻子,更不能容忍來自上流社會蓄意的惡毒侮辱。終于,普希金走上了決斗場。他倒下了,只有37歲。
我一直在猜想,在他握槍赴死的時刻,也許會記起農(nóng)奴暴動領(lǐng)袖普加喬夫講的故事:寧可學(xué)鷹食取鮮血,僅活30年,而不愿像烏鴉那樣食取腐肉,長生300年(《上尉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