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fēng)別
1
白露這一天的傍晚,漢口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鄺學(xué)文在公司樓下站了二十多分鐘,才用“滴滴打車”打到一輛薄荷青色的的士。他打開后座,借著初上的路燈,看到座位上有深淺不一的污漬,猶豫了一下,只好關(guān)上后車門,坐到了副駕駛室里。
上車后,他開始清理身上的水滴,這時,的士司機遞過來一包餐巾紙,他順手接了,說了句:“哎喲,不錯,坐的士還送餐巾紙?!彼緳C沒吭聲,報之一笑,這一笑倒讓他嚇了一跳,這笑容似乎太熟悉。這張臉顴骨很高,法令紋撐得很開,薄薄的嘴唇得到最大限度的拉長,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又因為羞怯和緊張,嘴角輕微地顫抖著。
像,太像了,如果僅僅是只有一點像,鄺學(xué)文也許會跟他開開玩笑,可關(guān)鍵是太像了,不只是像,更是神似,這就讓他有點緊張了。
鄺學(xué)文把頭發(fā)擦干,又瞟了一眼駕駛臺上的車輛信息,照片不是他的,他是代班司機,鄺學(xué)文一無所獲,試探著跟他開了幾句玩笑,可還未進入正題,目的地就到了。
鄺學(xué)文疑慮重重地下了車,應(yīng)酬完,回到家后,他沒來由地又想到了那個司機。那時,他正撒了泡尿,站在面盆前洗手,一抬頭,看見了自己的那張臉,顴骨高、嘴巴薄,一張嘴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那個司機的臉就跳入了他的眼簾,緊接著,他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是他!沒錯,就是他,一定是!
他是見過他的。
六年前,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就想學(xué)開車,“不論怎樣,這是一種生存技能。”他跟母親鄺美云說,那時候大街上還沒跑著這么多車。于是鄺美云找到她當(dāng)了幾十年貨車司機的堂兄,在城西幫他找了個小駕校,每天鄺學(xué)文就從城東顛到城西,認(rèn)認(rèn)真真地學(xué)車。
那人跟他不是一個樁上的,可科目二結(jié)束后,兩個樁上的學(xué)員合請教練吃飯,桌上就有他。本來鄺學(xué)文是沒怎么注意他的,他長得一般,穿得一般,又不愛講話,給人的直覺是預(yù)備的哥,鄺學(xué)文覺得他們不是一類人,因此,目光相遇時,他只是微笑著點了個頭。
后來上來一個羊肉湯,服務(wù)員端著鍋仔,騰不出手來,那人坐在旁邊,連忙站起來掏出打火機,弓腰把固體酒精點上了,可是因為包酒精的小塑料包沒撕開,在燃燒的過程中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幾絲火星隨即濺了出來,旁邊的幾個女孩夸張地尖叫著、躲閃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這個笑容,——嘴巴咧得很開,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嘴角微微顫動——膽怯而努力掩飾的笑容。
畢業(yè)酒會的鏡頭里,鄺學(xué)文就是這么笑的,他不喜歡自己的這個笑容,認(rèn)為這是內(nèi)心怯懦的表現(xiàn),因此印象極深,正在努力改正,而一畢業(yè),在遙遠(yuǎn)的城西,學(xué)駕照時,卻看到另一個人擁有一個和他一摸一樣羞怯的笑?!皇窍嗨?,是一摸一樣,就連嘴角和法令紋撐開的角度都一樣。
他是我弟弟?鄺學(xué)文腦海里馬上跳出這個念頭。
不太可能,他又馬上否定了。后來的這頓飯,他吃得沒滋沒味,他一直在觀察他,看著他把凍得紫紅的、皴裂的、骨節(jié)突出的大手伸出來,反叉著筷子,伸到羊肉湯里,叉出一筷子千張,顫抖著送到嘴里。鄺學(xué)文的心被揪了一下,但是他對自己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事實是,鄺美云和鄺學(xué)文孤兒寡母兩個,也才從貧困線下掙扎上來。他們是兩個溺水的人,剛剛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抓到了一塊小木板,他們只想大口地呼吸,大聲地呼救,對于旁邊漂過的人,是死是活,是男是女,他們根本來不及、也根本不敢看,仿佛看一眼,就會被拉下去陪葬。
可現(xiàn)在呢?經(jīng)過六年心無旁騖地打拼,鄺家的生活好一點了,鄺學(xué)文升任了部門主管,也在偏遠(yuǎn)的長江邊上買了房,雖然還沒搬離這條小巷子,但那只是暫時的。
一串字正腔圓的京劇唱腔打斷了鄺學(xué)文的思緒,母親鄺美云進來了,這是她最愛的《鎖麟囊》選段,能唱這段,說明她心情不錯。她借著從對面高樓上射進來的燈光,伏在門口的掛歷上看了看,拿起上面掛著的筆,在今天的日子上劃了個圈,又打了一個叉。
“今天是白露啊,你爸的生日?!?/p>
鄺學(xué)文喊了一聲“老娘”,正張口想把兩次遇到的哥的事告訴她,可他洗了把臉,又盯著鏡中的自己,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鏡中的自己帥氣英朗,跟的哥的粗糙完全不同,他想:哪能那么巧呢?天下那么大,對著手機喊一聲,就能把自己的親弟弟招來?那不是手機,那是魔鏡吧。
“處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他倒真是十幾年沒露身了?!编椕涝谱陂T口換鞋的小矮凳上,說。
鄺學(xué)文沒吭聲,他在想,露不露身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他拋棄了我們,而我們最艱難的時刻已經(jīng)挺過來了。
好在鄺美云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她拍了一下大腿,說:“管他啰!是他自己要板命,自己要板命就冇得法,他就沒我這好的福氣了,是吧,兒子?我就要跟著我兒子住大房子去了!”
“是呀,老娘?!编棇W(xué)文努力調(diào)動起自己的情緒,附和母親。聽到了兒子肯定的回答后,鄺美云小餐包一樣的臉像撒上了糖霜,甜得不得了,她一扭頭,咿咿呀呀哼著京劇進屋了。
2
如果不是四個月后鄺美云又遇到了那位司機,鄺學(xué)文很可能會徹底把他給忘了。
那天中午,鄺學(xué)文正攬著女朋友的腰,去公司附近一家茶餐廳吃午飯。他的電話響了,是鄺美云打來的,她在電話那頭激動地大喊:“兒子!快回來!你弟弟回來了!”
鄺美云還在電話那頭激動地說了些什么,鄺學(xué)文都沒聽進去,連忙打了輛的奔回了家。一到家,就看到那位的哥坐在鄺家的上首,鄺美云正用一種交織著興奮和眼淚的聲音哽咽道:
“兒子!你弟弟!你弟弟!”
的哥似乎站起來說了一句什么,慌亂中的鄺學(xué)文顧不得回答,把疑問的目光投向母親,可母親興奮得兩眼放光,完全沒理會他的意思,說:“跟你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真是一摸一樣!全天下沒有比你們更像的兄弟了!”
母親已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昏了頭腦,鄺學(xué)文只好把目光投向在一旁坐著,看上去還算清醒的鄰居景太婆,他的意思是:就這樣就認(rèn)定了?不會錯?
可景太婆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說:“早上啊,我跟你姆媽準(zhǔn)備一起去吃酒,原來的那個老街坊,得了外孫,我們本來是準(zhǔn)備搭公汽的,可突然就起了一陣妖風(fēng),把那個樹葉子吹得哦,你媽不是盤了頭嗎?我就說……”
哪知她們一招手,就把弟弟給招來了,一上車,的哥只回了一下頭,鄺美云就覺得不對勁,吞吞吐吐地址都說不清。到了目的地,她先不付錢,繞到駕駛室旁,又仔細(xì)看了看,問:“你叫什么?”
“覃斌?!?/p>
“姓覃?不姓鄺?不姓白?”
的哥沒吭聲,接過景太婆付的車錢就要走,鄺美云沖上去死死拉住車門,大聲問:“不姓白?”看這架勢,景太婆也覺得蹊蹺,跑過去站在車頭,伸開兩只枯柴一樣的胳膊攔住車子。
“不姓白?!钡粗椕涝萍鼻械靡纬鲅獊淼难劬?,頓了一下,說,“我爸爸姓白?!?/p>
“白亞洲?”
的哥愣了一下,很快,他點了點頭,說:“嗯,是的。您認(rèn)識他?”
“你是我家的學(xué)武呀!你是我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呀!”鄺美云拍著車門大叫著哭了起來。
的哥沒吭聲,看著她。景太婆又上來補充了半天,待鄺美云回過神后,她拿出和學(xué)文的合影,又拿出學(xué)武三歲的照片。“你看,跟你一摸一樣!再看,你三歲的照片,我一直帶在身上的。還有,我家還有我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p>
鄺美云又是鼻涕又是眼淚,花了長篇大論,終于讓的哥答應(yīng)上鄺家來坐坐。
景太婆說這些的時候,覃斌一直低著頭,捏著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鄺學(xué)文又一次打量著他,雖然還沒到寒冬時節(jié),那雙手已經(jīng)發(fā)紅發(fā)紫了,他端著塑料杯,謙和的笑著,可看上去并不激動,也許,對于這樣的重逢,他既不驚訝,也不期盼?鄺學(xué)文又問了他許多家里的事,比如家里有幾口人,在哪里讀書,讀了幾年等等,他都一一作答。看上去還忠厚。鄺學(xué)文心里想。
“爸呢?老頭還好嗎?”鄺學(xué)文又問。
這句話像按了“靜音”鍵,大家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鄺美云突然就雙眼泛出了淚花:“他不愿說?!?/p>
“還好。除了我姆媽,都挺好的?!?/p>
吃完午飯,的哥走了,可鄺美云卻一直停留在亢奮狀態(tài),直到晚上鄺學(xué)文下班,她還在依依呀呀的哼著小曲,那拖地的步子,都是帶彈性的??吹侥赣H這么高興,鄺學(xué)文的高興也被放大了,他上去扶著母親的肩膀,跟著她唱了一段,然后問:“老娘,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打算?”
“這回不會錯了?”
“你個砍腦殼的!這回絕對錯不了!打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錯不了!”
鄺學(xué)文連忙自我解嘲地笑了,抱著拍了拍鄺美云的肩膀,讓她安靜下來,說:
“那您家有什么打算呢?”
“見了你爸再說吧。”
“他打算接受我們嗎?”
鄺美云臉上飛來一朵愁云,說:“他是知道有我們的,那個女人也讓他來找我們,但他,不曉得猶猶豫豫在搞么事。”
為什么沒來找我們?從三歲到二十四歲,這二十一年間,他是怎么過的?他經(jīng)歷了些什么?白亞洲和“那女人”是怎么跟他解釋這一切的?他要回歸到這個家,這些都是不得不考慮的問題。鄺美云沒想到,鄺學(xué)文不能不考慮到。就像覃斌固執(zhí)地叫那個女人“姆媽”,而鄺美云一直堅持叫她 “賤女人”、“小婊子”一樣。
臨走時,覃斌還說:我媽希望見您一面,她有話要跟您說。有什么話要說呢?為什么不是白亞洲有話要跟我們說呢?鄺學(xué)文在想。
3
寒露后的第一個周末,鄺家母子三人搭火車又轉(zhuǎn)乘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來到了吳縣。
這是個還在蒙昧中慢慢睜開眼的小縣城,一切都在守舊和現(xiàn)代化之間徘徊。小城靠著山,山上川橘飄香,紅橙黃綠四色斑雜,空氣像洗過一樣清爽宜人。
鄺美云暈車,一路上差點把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起先她還狠狠咒罵白亞洲,為什么躲到這個旮旯里?當(dāng)看到這一片風(fēng)景時,不吭聲了,這里和他們的老家太像了,準(zhǔn)確地說,是更像他們還年輕時的家鄉(xiāng)。
覃斌領(lǐng)他們來到縣城邊上的一棟私房前。
鄺學(xué)文正準(zhǔn)備抬手敲門,鄺美云制止了他,她整了整衣冠,振作了一下精神,自己走過去咚咚敲了三下。開門的正是覃春秀,她努力笑了一下,說:“云姐,終于把你給等來了……”
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覃春秀還能沒事人一樣喊她“云姐”,鄺美云心里一頓,一陣厭惡隨即涌上心頭,她拒絕與她的目光對接,只用眼角倨傲地掃了她一眼,很快得出結(jié)論:她瘦得狠,老得也不像樣,如果是在街上碰到,她可真不敢相信那就是當(dāng)年能把白亞洲拐跑的她。
這樣想著,她不由得露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居高臨下,掛在臉上,與覃春秀無關(guān),她穿過她的遮擋在屋里尋找白亞洲,可空蕩蕩的屋里只有沒落的桌子椅子、春臺、神龕,哪還有半個人影?房子很大很寬,是多少年前的那種老三間,一眼可以看到后院,種著棵梔子花。
她回過頭來,把疑問的目光投向覃斌,他低著頭,不做聲,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才鼓起勇氣看著自己的親媽,指了指正對著大門的山墻,鄺美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上面掛著一幅畫像——黑白的白亞洲。
與此同時,鄺學(xué)文也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了,他們一同錯愕地張大了嘴,卻一起驚訝著發(fā)不出聲音,過了半天,鄺學(xué)文才結(jié)巴著問:“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答案是很明顯的,只是他們需要這么問一句,好讓自己有個接受的過程。
在覃斌對一切都支支吾吾時,鄺美云就在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可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白亞洲才五十幾啊,他是結(jié)實得打得老虎死的,她不敢相信他就死了,覃春秀拐跑了白亞洲,讓她在前半生的結(jié)點上被人甩了耳光,后半生她勤扒苦做,守了半輩子活寡,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把他搶回來,能夠結(jié)結(jié)實實把耳光甩回去。兒子已經(jīng)回來了,眼看著,她這一生就可以揚眉吐氣的收個尾了,可這一巴掌,卻打空了。這種絕望就像一場曠日持久的馬拉松,她積聚了一輩子的力量就是為了在對手面前一雪前恥,可到了終點,才有人告訴她多年的死對頭早就放棄了這場游戲,多少年前就輕松下場了。她心里久繃著的弦,斷了。
鄺美云沒有任何預(yù)兆的,突然咧開大嘴,從胸腔里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她撲到桌前,砸爛了桌上所有的東西,又把春臺上的東西都拂下來,一腳踏在凳子上,站在神龕前,取下掛在上面的遺像,高高舉過頭頂,啪的一聲摔爛在堂屋中央。
遺像應(yīng)聲落地,玻璃渣四散飛濺,屋里的每個人都嚇得一哆嗦。鄺美云又咬牙切齒地把目光投向覃春秀,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不由自主地連連后退。
“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婊子賤女人小娼婦!”她沖過去,再也沒有猶豫,狠狠地給了她兩巴掌,覃春秀馬上被打倒在地。鄺美云的仇恨向見風(fēng)的火一樣,恨不得將一切吞噬。她又沖到堂前,把桌子椅子全部掀倒。
二十一年前,她被他們倆耍了一回,二十一年后,又被他們耍了一回,如果早知道白亞洲死了,何必屁顛顛跑到這個山空里來?如果早知道他死了,何必謀劃那么多,早把覃斌留在武漢不就是了?如果早知道他死了,進門就該狠狠給她兩巴掌,還敲什么門!
那鏡框里的白亞洲還在笑。是啊,真該笑,在他們眼里她鄺美云就是個傻逼,他們成天把她當(dāng)傻子,玩弄她。想到這里,鄺美云又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覃春秀兩耳光,接著,她一仰頭,一聲長嚎,驚天動地地哭起來,那聲音,又凄苦又憤恨,仿佛想把一生的仇,一生的恨,一生的苦,一生的怨,用這一聲一聲的哀嚎從人生里剔除出去。
看母親哭得那么傷心,鄺學(xué)文手足無措,多少年來的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他走到覃斌面前,給了他一耳光,厲聲喝道:“你為什么耍媽?!”
覃斌臉漲得通紅,拳頭捏得滋滋響,沒有出手。覃春秀跪著爬到鄺美云的面前,哭著喊道:“云姐,美云姐,我不是耍你們,我真的不是耍你們!……我是熬著盼著盼著熬著等到你來的呀……”
鄺美云沒有做聲,她瞪著銅鈴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看著她,覃春秀害怕得低下頭去,但馬上又鼓起勇氣來看著她,哀求道:“我得了病……我就要死了……我無依無靠……求你們看在我把學(xué)武養(yǎng)大一場的份上,原諒我……原諒我……”說著,就在地上磕起頭來,地上的碎玻璃渣很快把她的額頭扎出血來。覃斌走過去,想把她扶起來,可她不肯,她抓著鄺美云的手往自己臉上亂打,一邊打還一邊說:
“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啊,這是報應(yīng)??!我把亞洲哥搶過來,也沒過兩天好日子,到吳縣后,他的事業(yè)就開始走下坡路。有一天,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丟下我們母子三人,你一生的艱難不容易,我都體會到了,我比你還多一個孩子,現(xiàn)在我得病了,我只想把兒子還給你,還給你?!?/p>
鄺美云睜開眼睛,把手甩開,瞪了她一下,站起來,又給了她一巴掌,說:“這一巴掌是你拐我兒子!還給我?你知道我找了他多少年嗎?你知道我跑斷了多少雙鞋底嗎?”
“好、好、好,打,”覃春秀已經(jīng)被打蒙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打,打,只求你能夠把氣全消了?!?/p>
“想要我把氣了?怎么消?!怎么消?!我吃的那些苦能吐出來?”
覃春秀掙扎著想站起來,可瘦小的她剛站起來,就一頭栽倒下去,立即蜷曲成一只蝦,抱著頭在地上翻滾起來,喉嚨里還連連發(fā)出陣陣怪叫,覃斌連忙跑過來,從地上撿起鄺美云剛才拂下去的一塊軟木,扒開她的嘴巴,塞了進去。
鄺家母子倆互相對視了一眼,也呆住了。
“怕把舌頭咬斷了。”覃斌說,“沒事,老毛病,好多年了?!?/p>
4
救護車還沒開到醫(yī)院,覃春秀就醒了,她像被放到鍋里煮過一樣,又濕又軟,頭發(fā)一縷一縷貼在臉上,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示意覃斌把嘴里的軟木塞拿出來,然后有氣無力地盯著鄺美云,眼里滿是哀求。鄺美云沒理她,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對她進行了心電監(jiān)護,又給她吊了兩瓶鹽水。等到一切都忙完時,覃斌對等候在門外的鄺美云說:
“媽,姆媽想見見你?!?/p>
得到學(xué)文鼓勵的眼神,鄺美云推門進去了。覃春秀努力掙扎著想坐起來,她一甩手,制止了她。
“美云姐,你原諒我吧。”她說。
鄺美云硬著脖子沒吭聲。
“看在我獨自把覃斌養(yǎng)大,沒有讓他餓著,也沒有讓他凍著的份上?!?/p>
“我要你幫我養(yǎng)兒子嗎?我要嗎?我需要嗎?我求過你?!”
“我知道,我知道?!瘪盒闩ξ艘豢跉?,說,“錯在我,錯在我那時不知天高地厚,等到我知錯時,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你也知道無法挽回了?”
“我們沒想到你會過得這么苦,我們以為你會,再往前走一步的?!?/p>
“你們?你?還是白亞洲?白亞洲他這么說的?”
“我們,只是這么……以為。”覃春秀的聲音低下去。
鄺美云狠狠瞪著她。
覃春秀低下頭去,卻接著說:“這些年,一個人撫養(yǎng)孩子,我比你更難。求你看在這么多年,我把他養(yǎng)得跟亞洲哥一般高一般長一般齊整的份上,原諒我吧。”
“娘家人早跟我斷了來往。父母死得早,前幾年大哥在汛期打漁,連人帶船沉了,二哥早在嫂子的刁唆下,跟我斷了關(guān)系。大姐還好,不時的來看看我,可去年,她也中風(fēng)了,半身不遂,幾乎成了個廢人。美云姐,最艱難時,我賣過早點,擦過皮鞋,還做過搬運……可美云姐,你相信我嗎?我從來沒讓兩個孩子餓著、凍著過?!?/p>
鄺美云還是不吭聲。
“美云姐,我被這病折磨了好幾年了,查來查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越發(fā)越密,越發(fā)越嚴(yán)重,我活不了多久了……露露,我想托付給你……”
“露露?”覃春秀說的是她的女兒,不等她說完,鄺美云蹭地一下就站起來了,她走到床前,恨不得把脖子伸到覃春秀臉上去,一字一頓地說:“你做夢!”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她沒有聽到覃春秀在后面氣若游絲地說:“美云姐,她是亞洲哥的女兒,也是斌斌的妹妹呀!”
鄺美云沒有理會身后兩個兒子的喊叫,怒氣沖沖下了樓,大步流星走到了街上。
小城已經(jīng)華燈初上,正包圍在橘黃色暖融融的燈光之中,匆匆歸家的車和人川流不息,在叮鈴鈴響得亂成一團的鈴聲里,鄺美云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去。
這種黃昏她太熟悉了,就像二十多年前漢口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時候她在那兒賣盒飯?!切┠?,她干過太多的事兒,跟鄺四坊一起販魚,跟老街坊一起做服裝批發(fā)、做早點,干得最長最好的還是賣盒飯。那些農(nóng)民工喜歡吃她做的盒飯,飯管夠、油水足,也從來不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材料,他們下班晚,鄺美云的盒飯總是這個時候才賣完。一收工,她就騎著三輪車往家趕,冬天的時候黑得早,小巷子里結(jié)冰了,一不小心就從車上栽下來摔個跟斗,也顧不得疼,——跟誰叫疼呢?本來也沒人心疼。學(xué)文還在家等著呢,景太婆應(yīng)該已經(jīng)讓他吃過了,可她不能叫他一個人在屋里呆著。每逢周末,她就把學(xué)文帶在身邊,她賣盒飯,他就在旁邊做作業(yè),收工了,母子倆就一起回家,學(xué)文裹著大棉襖在車上喊:姆媽,加油!姆媽,加油!鄺美云就笑,用力蹬車。有時候他在車上睡著了,鄺美云怕他著涼,就不住的扭過頭來,拍拍他的臉,拍拍他的頭,說:學(xué)文,醒醒!醒醒!快到了!
后來年紀(jì)大了,干不動了,她就到學(xué)校食堂幫工、去超市打雜,曾無數(shù)次,她站在大學(xué)食堂門口,杵著拖把,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青年才俊的背影,想:哪個是我的學(xué)武?。克龍孕?,只要是遇到了,她一定能一眼把兒子認(rèn)出來,只一眼!哪怕是背影!可惜,她從來沒想過,小時候那么聰明的學(xué)武竟然沒上過大學(xué),只讀了個中專,甚至連中專都沒讀完,而他們的相逢,根本不是在什么大學(xué)食堂,也不是在富麗堂皇的超市,而是在一輛破舊的的士上。
她覃春秀想要我原諒她?我從哪里原諒她?她拐走了我的老公、害了我的兒子,這種血海深仇,叫我從哪里原諒?
鄺美云一邊想,一邊用手背抹了抹眼淚,她吸了口鼻子,眼淚慢慢從眼眶里隱退。她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內(nèi)心里的怨恨像毒藥一樣散發(fā)在小城的各個角落里。她在怨恨中等待著兩個兒子給她打電話。
等他們找到她時,已是一個小時之后,她已憑著記憶找到了白亞洲親手建的那棟房子前,覃斌打開門,把他們安頓在屋里。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一種寒冷的灰塵氣息立即包圍著他們,經(jīng)過白天那一場交鋒,母子三人顯得更加尷尬,誰都沒有勇氣開口講話,空蕩蕩的寂靜回蕩在屋里。
鄺學(xué)文對這個父親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似乎還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他遲疑著站起來,這里看看,那里看看,仿佛還想在屋里探尋著父親的氣息??舌椕涝剖裁炊疾幌肓?,她像一張松弛下來的皮筋,找了張床躺下來,只想著,天一亮,就把學(xué)武帶走。
可她還是沒走成。
凌晨五點多,醫(yī)院打來電話,說覃春秀在衛(wèi)生間下水管道的彎道上吊死了。半夜有病友迷迷糊糊上廁所,一進門,撞到什么東西,抬頭一看,只見覃春秀吊在上面,舌頭伸得老長,正被撞得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她的一只鞋子還掉了,露出瘦骨嶙峋的青白色腳趾……那人立馬昏死過去了。
等鄺美云趕到醫(yī)院時,現(xiàn)場還沒處理,衛(wèi)生間外圍著一圈警察,她擠進去時,覃春秀還掛在上面晃悠著,她一下接受不了,伏在墻上,拍著墻嚎啕大哭:“都去死吧!都去死吧!只留下我這個孤老婆子受罪!”
說著,她又站起來,要去扯覃春秀,“憑什么?憑什么?你們一個個這樣就解脫了?憑什么!把包袱都甩給我?!”
學(xué)文一把抱住她,說:“姆媽,姆媽,兒子在呢!”
鄺美云伏在學(xué)文身上失聲痛哭。
學(xué)武也擠了進來,把掛著的覃春秀抱下來,一張紙從她手上飄了下來,他撿起來一看,上面只有六個大字:美云姐,原諒我。
鄺美云捏著那張紙,愣住了。
在醫(yī)院的太平間,她看到了覃春秀已經(jīng)半身不遂的大姐了,她欠著身子,拉著鄺美云的胳膊,說:春秀走了,對她來說也是個解脫。只是,她對不起您。春秀說,她就不葬在亞洲哥身旁了,那兒留給美云姐。
她大姐用布滿老繭又溝壑縱橫的手拉著鄺美云,說一句,哭一聲,哭一聲,嘆一句,眼淚鼻涕都抹在輪椅上,鄺美云還能說什么呢?
她和學(xué)武一起張羅著把覃春秀下葬了,墳?zāi)咕桶ぶ铩?/p>
5
回家后,鄺美云什么話都不說,倒頭睡了三天三夜,等醒來時,鄺學(xué)文已整理好閣樓,中間拉了個簾子——以前給覃春秀住,現(xiàn)在給覃露和覃斌住。他又跑前跑后,找了很多關(guān)系,把覃露安排附近那所初中,住校,不怎么給他們添麻煩,反倒是鄺美云一副混吃等死的樣子,讓他擔(dān)心。
兩個星期后,鄺美云的堂兄鄺四坊得信來到了她家。
“火熄了就熄了,你偏要去撥它!”他不無埋怨地說。
鄺美云披著穿了半個月的睡衣,蹲在門口生爐子,瞪了鄺四坊一眼,說:“我要不去撥它,學(xué)武能回來?”
學(xué)武是回來了,可又帶了個妹妹回來。
這女孩太讓她添堵了,長得太像二十年前的覃春秀了,不僅像覃春秀,仔細(xì)一看,臉上又處處是白亞洲,那眉梢、那下巴,還有那堅硬括挺的鼻頭,那眉目時時在提醒她:她是他們干出來的!
鄺美云看她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看她一眼,就得花半上午平復(fù)自己的心情。她在自己家躲著覃露。她在客廳,她就去房里,她去閣樓上,她才出來上衛(wèi)生間。如果實在要在一起吃飯,她就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的目光忙忙碌碌、四處游蕩,堅決不與那張臉發(fā)生交集。
“也是?!编椝姆话胩觳呕亓司?。
“這些年了,你除了說‘也是’,還會說什么?”
門口的報紙和劈柴都被雨飄濕了,扔到爐膛里就冒出一股青煙,嗆得鄺美云連連咳嗽。家里沒人讀書了,連個生爐子的都難找,鄺美云腦袋一拍就想到個好東西了——白亞洲的日記。
“白亞洲呀白亞洲,你個初中畢業(yè)的土老板,去偏要學(xué)什么斯文人,記什么日記?這下好了,正好留給我生爐子!”
鄺美云很快從臥室的衣柜里抱出一大摞本子,扔在地上。
“這是什么?”鄺四坊沒聽清她嘟嚕的。
鄺美云湊近他耳邊,小聲說:“這是白亞洲的日記,也算是遺書吧!”說完,她撕了一頁,用打火機點燃,扔進了爐膛里,又回頭沖鄺四坊神秘地一笑。
鄺四坊被嚇了一哆嗦,脫口而出:“神經(jīng)!”
鄺美云沒理他,翻到一頁,上面寫著:
1994年 3月27日 晴
今天在工地上發(fā)了火,開了個項目經(jīng)理,這家伙賬目不清,問他,還不高興。到吳縣來之后,一切都艱難了,先是招不到人,后來發(fā)現(xiàn)心不齊,一個好漢三個幫,我這個好漢像是失了左膀右臂,做事難吶。不過,難也要做,我要在萬難之中再開辟出一片天地。
你還蠻有雄心壯志的嘛!而這雄心壯志顯然來自于覃春秀,鄺美云冷哼一聲,把那一頁撕下來,揉成一團,扔進了爐膛,也不管里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看來,那時候你閑得很吶,寫這么多?——不過,現(xiàn)在更閑了!”鄺美云一邊拍拍日記本,一邊回頭沖神龕上的白亞洲笑了。鄺四坊白了她一眼,又說了一句“神經(jīng)!”,可鄺美云根本不理他,換了一本,繼續(xù)往后翻著。
2003年 4月5號 小雨
清明節(jié)。多少年了,老頭老娘墳上的青草怕一人多高了吧?墳堆怕被人踩平了吧?也不知有人燒紙沒?我想回去看看,老家的房子只怕早倒了吧?若是十年前,我還有能力再建一棟,可如今……連買小菜,都要伸手向她要。處處受她限制,煙、酒、茶、零花錢,處處要向她請示,誰知道我原來是何等的風(fēng)光呀!到德華去吃飯,是有人讓位子的呀!可如今……剛來吳縣,我嫌這地方小,可幾年不到,縣城人倒嫌我這老板小了,不準(zhǔn)建私房了,我這小老板能做什么?做什么都要正規(guī)公司,要文憑、要學(xué)歷,還要派頭!房地產(chǎn)開發(fā),都是大公司的事兒,好地都劃給大公司了,我的派頭哪兒去了?我的派頭哪兒去了?
5月6號 陰
山里人到處都在摘金銀花賣,聽說賣到兩百塊一斤了,春秀請了一天假,去山里摘了幾斤,我在家里幫她曬。
聽說‘非典’到漢口了,猖獗得狠,不知道他們娘倆怎樣?原來把學(xué)武帶走,是不想要兩兒子都姓鄺,看著他跟著我吃苦,我總后悔,現(xiàn)在看來卻是好事,至少還能保住條命……
從前往后,隨著時間的推移,白亞洲的日記越寫越頻繁,也越寫越長,鄺美云很快被日記的內(nèi)容吸引了。到吳縣后,他的事業(yè)是如何敗落的,里面都有印記,但鄺美云沒從心里過,她瞇起眼睛,往后翻著,只是尋找著兒子的成長足跡,只見突然她又迅速往前翻,重新念了起來。
“學(xué)武!是學(xué)武!白亞洲死的時候,老二還叫學(xué)武!”鄺美云叫了起來。鄺四坊看了鄺美云一眼,喝了口茶,沒敢吭聲。
“白亞洲死的時候老二還叫學(xué)武呀,他是什么時候改的名?”鄺美云又喊了一聲。
鄺四坊不明所以,沒吭聲,但鄺美云急了,開始認(rèn)真查看起來,一本,又一本,每一本上面,學(xué)武都叫學(xué)武,沒有覃斌,只有白露,只有學(xué)武……她細(xì)細(xì)翻著,只覺得什么不對勁,手中的紙張又干又脆,像是被水泡過,又曬干的。
正巧,客廳的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學(xué)武領(lǐng)著覃露進來了,今天本來是他的白班,但覃露放月假,他就換了個班。鄺美云連忙起身,打算給他們做飯,但學(xué)武說,他們已經(jīng)在巷子口吃過麻辣燙,不用做了。
鄺美云在樓下拿著日記,半天才回過神來,學(xué)武從進門到上閣樓,一共才幾分鐘,一問一答跟她說了兩句話,她站了半天,才想到要問:“學(xué)武,你是什么時候改名的?”
閣樓上一陣沉默,簾子后的兩個孩子都頓住了,隔著門簾鄺美云也能感到他們像兩只受到驚嚇的兔子,立起上身來,警覺地注視著簾子外的一切。過了半天,學(xué)武才說:“爸爸死后兩年多?!?/p>
“爸爸死后,你為什么要改名改姓?”
又是一陣沉默。
“那時候……媽沒有能力養(yǎng)活我們,就……跟一個貨車司機結(jié)婚了,他想要我們改姓,跟他姓,我媽不愿意,就讓我們跟她姓了?!?/p>
“他就住在你爸蓋的房子里?”
“是的?!?/p>
“那為什么要改名呢?”
“興許是想著,總是改了的,不如跟過去一刀兩斷唄!”鄺四坊插了句嘴。
鄺美云狠狠白了他一眼,差點沒說“沒問你”,又追著問:“那后來呢?”
“后來他回東北老家了,再也沒有回來?!?/p>
鄺美云好像問完了,閣樓上似乎松了口氣,樓板似乎也跟著松弛下來,又發(fā)出細(xì)小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可鄺美云又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個問題:“你爸的日記浸過水?”
那一聲問話,像咕咚一聲投進了井里,明顯激起了波瀾,但沒有得到任何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兩個孩子像約好似的,以沉默來應(yīng)對一切。
6
冬至前兩天,是鄺美云的生日,她正在混吃等死的往前捱,哪還記得什么生日不生日的,是學(xué)文非要大辦,說是慶賀這難得的“團圓”,本來說好,他女朋友也要出席的,借此機會一家人認(rèn)識認(rèn)識,可她臨時有事,來不了,這讓他好生沮喪,鄺美云看在眼里,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慰兒子。
一家人在江邊的滿旗樓吃了頓涮羊肉,吃完后就順著江灘逛了逛。學(xué)文在后面挽著鄺美云,學(xué)武在前面給覃露拍照,他們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三步兩步就跑遠(yuǎn)了。
“吃了冬至面,一天長一線。”鄺美云一邊走一邊嘮叨著。
“這白日會越來越長,日子會越來越敞亮的?!睂W(xué)文連忙接嘴。
“大媽,我來扶您?!币魂嚱L(fēng)吹來,有些涼了,覃露突然跑轉(zhuǎn)來,拉住鄺美云的胳膊,想把她往前拖,鄺美云極不適應(yīng),輕輕拿下她的手,勉強笑了笑,說:“我年紀(jì)大了,走慢點。”
憑心而論,這丫頭不討人厭,干凈利落勤快,學(xué)習(xí)也不錯,知道鄺美云不喜歡她,就努力適應(yīng),做事輕手輕腳,說話輕言細(xì)語,所有的東西都?xì)w置在閣樓上,盡量不在這個家里表現(xiàn)她的存在。鄺美云心里明白,因此也實在不忍心太給她臉色看,片刻之后,她勉強笑了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明天叫大哥帶你去買兩件衣服,別老穿校服?!?/p>
“好,謝謝大媽?!闭f著,她回頭沖鄺學(xué)文笑了笑,學(xué)文也回應(yīng)著拍了拍她的頭。
沒有人教,這孩子第一次見鄺美云就叫她大媽,這個稱呼讓鄺美云無可奈何,既無法接受,也無法拒絕。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怎么看待這上一代的恩怨?鄺美云完全看不出來,她似乎想努力忽略它們,好讓自己平靜,讓自己能夠在這個小家里寄生下去。她也真做到了,僅憑這一點,就說明她是個心眼通透的孩子。
走累了,一行人在江邊的沙灘上坐下來。學(xué)武坐在最前面,他把手搭在膝蓋上,那雙手就在鄺美云眼前晃,骨節(jié)粗大,紫紅色,而且已經(jīng)開始皴裂了,一陣酸楚從她心里泛出來,她扭過頭,看著覃露,想努力找出點什么話來。學(xué)文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把她的手拿到手心里,輕輕拍著,說:
“老娘,你是有福氣的人啊,將來老了,我們?nèi)齻€都要孝敬您的。”
覃露搶著說:“是啊是啊,大媽?!编椕涝瓶嘈α艘幌?,沒吭聲。
鉛灰色的長江在眼前滯緩地流著,晚風(fēng)很冷,刮著眼前只剩下枝條的柳樹。一只輪渡從對岸開過來,孤獨地長鳴了一聲。
覃露突然說:“大媽想知道爸爸的日記為什么泡過水嗎?”
鄺美云一愣,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我們老家,也有這么一條江,聽說爸爸和媽媽就是坐船回老家的。”
鄺學(xué)文想打斷她,他不想母親在生日這天不快活,可鄺美云制止了他。
“爸爸的日記就是在那條江里泡過?!?/p>
“那一年的梅雨時節(jié),爸爸趁媽去上班時,突然走了,媽以為他不過是到哪里喝酒去了,可到了下午,他沒有回來,那天晚上,他還沒回來,而且,一個電話也沒有,媽才慌了,求人四處去找,這才發(fā)現(xiàn)他把箱子都帶走了。沒有任何消息,第五天,有人在河邊找到了爸的手提箱,箱子一直在河上漂著,打漁人發(fā)現(xiàn)了,用網(wǎng)撈了,卻發(fā)現(xiàn)是爸爸的日記,里面還有他最喜歡的幾件大衣。媽見了爸的日記……他帶走了他的日記……媽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她發(fā)了瘋,到處哭著喊著找著,過了兩天,從上游漂下來一具男尸,就擱淺在河灘上……人家說,身高個子都像他,穿著爸爸常穿的那件條紋襯衣……要我們?nèi)フJ(rèn)尸。
“媽去了,她拉著我去的。那天很熱,太陽很毒,水面上的太陽光像一萬把鋼刀,惡狠狠地要刺瞎我的眼睛,我穿著買給“六一”時穿的新涼鞋,踩在河邊洪水剛退的草地上,草叢里裹著黃泥沙,還夾雜著從遠(yuǎn)處飄來的木桿兒、樹皮、破涼鞋幫兒。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木渣兒硬硬的,扎我的腳。那條路似乎很長很長,長得沒有盡頭,我只感到太陽光在眼前晃啊晃啊晃啊……
“媽很緊張,她拉著我,她手心里都被汗水沁濕了。
“爸爸就躺在那兒,很遠(yuǎn),我們還沒看到他,就聞到了一股惡臭。我知道,不能捂鼻子。我和媽媽一步一步往那里走,不知哪個好心人,用一張破篾席蓋住了爸。等我走到那兒,一個好心的姨拉住了我,她跟媽媽說,叫我不要過去,并用手捂住了我的鼻子。媽媽掀開篾席,一群綠頭大蒼蠅爆炸般地飛開了,我還是看見了——爸爸已經(jīng)腐爛了,河水把他泡腐了,他臉上的肉已經(jīng)沒剩多少……只看得見成群的蛆蟲在他的眼睛里、鼻孔里迅速地爬來爬去,它們又大又肥,爬得很歡……
“我很快暈了過去,等我醒來時,知道媽也暈了過去。人們幫著媽媽把爸爸下葬了。
“有時候,我在想,這會不會是一場惡作???爸爸那么愛開玩笑,是不是他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我總在盼望著,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一推門,爸爸就坐在堂屋的上首,抽煙、喝酒、待客,和他的那幫狐朋狗友吹牛……可爸爸再也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又一年,直到媽媽要把我交給您,我才知道,爸爸真的死了?!?/p>
四個人都沒有吭聲,江風(fēng)搖晃著沒有樹葉的柳枝,一會兒把它吹往東邊,一會兒又把它吹往西邊,那只輪渡靠岸停泊了,上面只下來很少的幾個人,在波浪的起伏下,它孤獨地?fù)u晃起來,過不了幾分鐘,它又將開往對岸,也許死于這條唯一的航道,才是它的命運。
眼前的長江依然沉重滯緩地往前流,不知從哪兒升起一串孔明燈,紅紅的燈光暖融融的,映照著夜空。不多不少,正好七盞。
鄺美云站起來,說:“起風(fēng)了,回家吧?!?/p>
回去的路上,覃露依偎著學(xué)武,鄺美云牽著她,從江灘大門出來的時候,鄺美云一眼就看到了家的方向,那棟小屋被淹沒在林立的高樓里了,連一片瓦都看不見,但鄺美云知道,它就在那里。周邊的樓層越建越高,只剩下這一小塊處女地了,以前,她不想搬遷,是怕萬一有一天,白亞洲回來了,找不到他們娘倆。前段時間,心里堵得慌,是因為覺得房子小,分的人多了,愧對了學(xué)文。而現(xiàn)在,她穩(wěn)穩(wěn)地走在地上,覺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她是三個孩子的媽。
7
這天晚上,鄺美云從白亞洲的大衣下,把那三大本日記都搬到了床頭,借著旁邊高樓里投射過來的燈光,開始撫摸那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字跡。
二十多年前,世界是白亞洲的。
他剛?cè)⒘巳缁ㄋ朴竦泥椕涝?,?dāng)上了老村支書家的坐堂女婿,緊接著下海了,憑著借來的半包煙,接到了第一批活,組織了建筑隊,賺到了第一桶金。他在繁華的江漢路旁的小巷子里,買了一棟兩干的瓦房,鄺美云又給他連生了兩個兒子。像所有的暴發(fā)戶一樣,揮金如土自是不用說,他甚至請了個保姆,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專門照顧老二。
那一年高考落榜,老鄉(xiāng)把她帶到了白亞洲的建筑工地上,提泥桶。眉清目秀的她很快吸引了所有農(nóng)民工的眼光,包括白亞洲的,他也上過初中,成績優(yōu)異但家里窮,沒念完,這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他說:我最尊重有文化的人了。找了個借口,讓她上家里當(dāng)保姆了。那時候鄺美云愛打牌,下午肯定是要去的,有時候晚上還要打幾場,后面的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個保姆就是覃春秀。如果不是他們卷了學(xué)武逃跑,鄺美云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
那天下午,鄺美云去幼兒園接了還在上大班的學(xué)文回來,剛進巷子,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她沒聽到學(xué)武的哭鬧,或是他蹣跚走路,拿小汽車在地上摔打的聲音,也沒有聽到白亞洲的咳嗽聲和說話聲。她心里一驚:莫不是學(xué)武不舒服,他們送他上醫(yī)院了吧。她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大門緊鎖,她突然感到胸口發(fā)緊,突然就覺得一個穿黑衣服戴黑帽子的小鬼跟上了她,拿了個麻布袋子,一下就把她給逮住了。她迷迷糊糊從景太婆手中接過鑰匙,進門后才發(fā)現(xiàn),白亞洲和小保姆卷了金銀細(xì)軟跑了,他們甚至拐跑了老二!她開始翻箱倒柜,當(dāng)發(fā)現(xiàn)白亞洲只給她留了三萬塊時,她終于忍不住,一頓嚎啕大哭,她開始咒罵他們,咒罵白亞洲無情無義,咒罵小保姆不要臉,也狠狠地咒罵自己就是個傻子,他們謀劃了那么久,怎么就毫不知情?綠帽子都戴破了,還每天樂呵樂呵的!你就是個傻逼啊,鄺美云!
從此,白亞洲就從鄺美云的生活中消失了,任何人都沒他的消息,有人說他跟著那個小保姆去了她老家,鄺美云后悔極了,怎么沒有把那個小婊子的老家搞清楚呢?尋了半年,她才死心,不死心也沒辦法,那三萬塊能做什么呢?她沒工作,兒子將來還要靠她,讀書、上大學(xué)、娶媳婦……當(dāng)媽的一下就想得那么遠(yuǎn)了。
她去打工了,跟各種工作較勁,跟各種人認(rèn)識、相熟、吵架、征服對方。先是對白亞洲咬牙切齒地恨,后來就沒力氣了,不恨了,在各種工作的空閑,她常設(shè)想與他們父子重逢的情形,尤其是學(xué)武,他會長得像她,還是他?他比學(xué)文胖,還是瘦?高還是矮?哪知,她從沒遇到過他們父子,至于白亞洲,那一別,甚至就是永別。
“亞洲啊亞洲,你為什么要瞎折騰吶?”鄺美云躺在床上,幽暗的月光從狹小的窗子里透進來,照著她的臉。
懷老二的時候,白亞洲就摸著她的肚皮說:“美云吶,你給我生個姑娘,生個姑娘,我給你買金鐲子?!?/p>
“人家都要兒子,你為什么要姑娘?”
“養(yǎng)姑娘,老了有酒喝?!?/p>
亞洲啊亞洲,怎么你偏偏是個短命鬼呢?從江灘回來的時候,覃露拉著鄺美云的手,她就在想:亞洲啊亞洲,這就是你想要的女兒吧?可你怎么就沒有福氣享受呢?
8
那一晚,鄺學(xué)文也失眠了。他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死得那么慘。
關(guān)于父親的印象,他并不多,但這并不妨礙他從街坊四鄰的口中,聽出父親曾經(jīng)的輝煌。小巷子里有個哥哥叫小康,大人們就說:什么是小康生活?學(xué)文家以前的生活就是小康生活——所以,小康也是學(xué)文他爸的孩子?!@玩笑是多么的無厘頭,可懵懂的孩子也聽出了弦外之音:在爸爸還沒拋棄他們的時候,他家是很有錢的。再或者,前巷里出了個多么多么大的老板,人們就會猛唆一口小酒,或者端著大茶杯,搖搖頭,說一句:要是學(xué)文他爸還在,那絕對是千萬富翁了——那頭腦……
父親剛走的那幾年,他還曾收到過父親的信。五年級的一天,教導(dǎo)主任突然交給他一封皺皺巴巴的信,說,這是你爸爸寄來的。爸爸?那個在他六歲就從生命中消失的人怎么突然又冒了出來呢?他懷著忐忑的心把信帶回家,交給了母親,可鄺美云接過信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把信撕了個粉碎,扔進了馬桶,還嫌不解氣,又在上面狠狠呸了幾口,跟鄺學(xué)文說:你哪有爸爸?沒有這個人!他已經(jīng)死了!進棺材了!
鄺學(xué)文嚇壞了。
后來學(xué)文還收到過幾封信,不過他學(xué)聰明了,先偷偷把信看了才拿回家。還有一次他給父親回信,告訴他家里的拮據(jù),說媽媽上班了,他讀六年級了——而不是他一直寫錯的四年級,他還學(xué)著大人的口吻說:爸爸你回來吧,回來吧,我和媽媽都會原諒你的,我們希望和你一起過上幸福的生活……寫完之后,還重重地打上三個感嘆號。
那段時間,鄺學(xué)文每天都在期盼著爸爸會從天而降,重新回到他們的生活中來,每當(dāng)走到家門口,他總是先停住腳步,聽一聽,看看是不是有男人的聲音。有一次,他突然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而且其中還夾雜著咳嗽聲,鄺學(xué)文突然就飛奔過去,撞門的那一下他差點脫口而出—— “爸!”可惜堂屋里坐著的是舅舅——鄺美云的堂兄鄺四坊,他給他們娘倆送過年的臘肉來了。從那以后,鄺學(xué)文就打算忘記爸爸,不再給父親回信了,如果收到來信,他只是平靜地放在門口的鞋柜上,也不再好奇鄺美云什么時候去看,看了之后會怎么處理。又這樣過了大約一年,父親不再來信,徹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父親和“小康”這個詞一樣,代表那個時代的終結(jié),它們都遠(yuǎn)去了。
鄺學(xué)文恨過父親嗎?肯定恨過,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比母親還恨,母親的恨是裹在愛表面的,里子還是愛,有時候聽著她罵著罵著,就會明白,那些恨,全是因為愛。而鄺學(xué)文呢?六歲,那時他還太小,還沒來得及對父親產(chǎn)生愛。他只知道,在放學(xué)的路上,攔住他擂肥的高年級同學(xué)最多,他們指著他的鼻子罵:
孬種!沒爸爸的孬種!
而心里悲苦的他就真的哭了。
既沒有爸爸帶他去公園,也沒有爸爸教他踢足球,連開家長會,爸爸都從來沒露過面。在他的整個成長過程中,爸爸都是缺席的,以至于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個性中偏靦腆偏軟弱的成分太多,都是在成長中缺乏父愛的表現(xiàn)。有時候他甚至猜測,爸爸是不愛他的,不然爸爸帶走的為什么不是他呢?把他從學(xué)校接走不是更容易嗎?
學(xué)文不明白,他那些寫上“鄉(xiāng)下 爸爸收”的信件,爸爸從來都沒有收到過??墒牵词故盏搅?,他會回來嗎?等他長大后,不過無奈的明白,即使他收到了,也不會回來的。
可是,爸爸竟然死得那么慘……綠頭大蒼蠅在臉上叮咬,蛆蟲在眼睛里鼻孔里爬進爬出……黑暗中,不知不覺鄺學(xué)文已淚流滿面。
9
第二天一大早,鄺美云就上菜場買排骨了,她燉了一鍋排骨蓮藕湯,要趁覃露在家,把一家大小都補一補。這一家搖搖晃晃的小破車,似乎從田間小路開上了康莊大道,有那么一段時間的平靜。
從這天起,學(xué)武也給鄺美云交生活費了。接過還帶著小兒子體溫的那些被攤得平平整整的毛票子,鄺美云心里生出一種悲壯,她接受了這種時間和命運交給她的悲壯感,感覺自己站在它們之上,甚至掐住了命運的咽喉,因此這種悲壯是一種勝利的悲壯、滿足的悲壯,有一種視死如歸般的成就感。她故意咋咋呼呼接過錢,說:那老娘就接著吶。以此掩飾她心里的難受——她不愿去細(xì)想那些毛票子來得太艱難,一邊掩人耳目地接過錢,一邊在心里說:媽暫時替你存著,將來討媳婦時加倍還給你。說到底她還是覺得學(xué)武可憐,命運虧欠了他。
日子搖搖晃晃往前走,鄺美云漸漸接受了一切事實,內(nèi)心的平靜漸漸顯現(xiàn)在臉上,不知不覺間,聚集在眉間的烏青色正在慢慢散去。
小寒那天,太陽正好,她跟景太婆逛江灘,走著走著,竟走到了武漢天地,景太婆要請她吃飯,她堅決攔住了,從兜里掏出錢包來,說以前受你接濟得多,現(xiàn)在,我鄺美云也是有兩個兒子孝敬的人了,怎么能要你買單?景太婆撇嘴一笑,接受了。
說著,張羅著點了一大桌小吃。
點心很可口,外面陽光燦爛,中午的光線仿佛X射線,照進了鄺美云的心里,把小黑屋里的那種陰暗潮濕驅(qū)趕走了,她一邊吃,一邊朝外指指點點:“太婆,你看那個外國人,真是白啊,白得臉上的絨毛都看得清楚,真想拿刨子上去給他刨一刨,他旁邊的那個女的——那個中國人,那臉尖的,怕親她一下,要把臉錐出血吧?!?/p>
景太婆捂著嘴,噗嗤一笑,說:“你懂個什么呀,現(xiàn)在流行錐子臉呢!你看你看,那一對龍鳳胎走過來了。哎喲,那小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是兩個機靈鬼呀!誒,美云,要是你家三個都生雙胞胎,那可夠你帶呀?!?/p>
鄺美云開心地笑了,說:“那倒是哦,累死我老太婆了?!?/p>
前面走過一個紫頭發(fā)的高個姑娘,她不由得扭著脖子多看了兩眼。
“這個倒像你家大兒媳呀?!?/p>
“是呀?!?/p>
“快結(jié)了吧?”
“快了快了。”可鄺美云不敢看景太婆的眼睛,她知道自己心里為什么直發(fā)虛。要說,老大是該結(jié)婚了,新房早裝修好了,可問他,他總是一笑,問急了,便說:老娘,急個么事呢?我還想再玩幾年。最近再問,他就不吭聲了。
“美云吶……”
景太婆不緊不慢又開了口。
鄺美云右手叉了塊蛋糕,塞進了嘴里,可不知怎的,差點噎著了,左手趕緊去找湯。
關(guān)于景太婆,鄺美云是怕她的,她守寡多年,自從獨生女兒嫁去上海后,一直獨居。張家媳婦對公爹多笑了兩下,李家媳婦借遞扇子的當(dāng)兒摸了一下趙家先生的手,趙家的丫頭為張家的小子打了胎……她全通過她家那黑漆漆的小窗口看在眼里,而且越往后,越證明她洞見的深切性。
她就沒有看走眼的時候?當(dāng)然有,因為在她眼里,太陽和月亮底下,就沒有過正常的事。可鄺美云不能躲著她,她一個孤老婆子,無依無靠,躲著她,自己的良心上過不去,何況打小帶學(xué)文,她沒少幫過忙。盡管知道那慢慢張開的嘴里可能藏著一條毒蛇,鄺美云還是盡量微笑地看著她。
“么事?您家說吧?!?/p>
“美云啊……”
“說呀?!编椕涝朴行┘绷?。
“好吧,你別怪我多嘴啊……”
“說吧說吧,不怪你?!?/p>
“學(xué)武對覃露……”
“兄妹兩個,遭了那么多孽,自然更知甘苦?!?/p>
“我……”景太婆一副為難的樣子,欲言又止,只用渾濁的小眼睛定定低看著鄺美云,然后湊近她的耳朵,小聲嘀咕了一句,頓時鄺美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冬天的燦爛驕陽在一剎那間收去了光華。她什么都顧不得說,轉(zhuǎn)身就往家跑。
鄺美云抹了把臉,就往閣樓上爬,爬到一半,又下來了,背靠著木梯,身子一寸寸軟下去,腳往前滑,衣服在木梯上擦得窸窣作響,剛剛挺直了的脊梁骨被磕得生疼。
西斜的太陽失去了熱度,夜晚的涼氣正在慢慢圍攏過來,鄺美云的手和腳迅速變得冰涼。冬天的黃昏總是這樣短,黑夜總是還沒等人回過神來就來臨了。
小屋里太安靜了,外面的車水馬龍聲越發(fā)擁擠著破門而入,小餐桌上用電磁爐熱著排骨湯,湯開了,電磁爐熄了,熄了又開了,反反復(fù)復(fù)幾次。每到冬天,鄺美云就喜歡燉湯,燉了湯一家人大吃一頓,湯尾子早上下面下豆絲過早,晚上煮火鍋,再燙點青菜,又營養(yǎng)又美味,一家人圍著火鍋吃得熱氣騰騰的,多好??蛇@會兒,家里只有她一個人,湯煮沸了,咕嚕咕嚕掀著鍋蓋,發(fā)出噗噗噗的響聲,還在小桌上濺出一圈湯汁來。她一伸手,抹布就把那圈湯汁抹去了,可沒想到的是,就在這時,家里的日光燈管閃了閃,熄了。
鄺美云一抬頭,只在眼里留下一個狹長的光明的影子,就陷入了濃郁的黑暗之中了。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鄺美云被彈簧紗門嘣的一聲脆響給驚醒了,她本能地喊了一聲“學(xué)文”,一睜眼,卻看到門口空蕩蕩的,從隔壁景太婆家里射出一束橘黃色的光,把她的剪影投射在地上,她在門框里站著,往里走了幾步,又往外走了幾步,猶豫著,在門框里朝耳后捋著頭發(fā)。
鄺美云沒吭聲,她知道,這時候若不請她,景太婆是不會擅自走進來的。她繼續(xù)閉眼歇了一會兒,一掀毯子,坐了起來,抹了把臉,把閣樓的梯子搬過來,小心翼翼爬了上去。
10
鄺美云一夜未眠,第二天在門口望了又望,學(xué)文還是沒有回來,學(xué)武倒是回來了,可他倒頭就睡,跟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幢闶墙o她了,她又能說什么呢?
鄺美云把學(xué)文的被子拆洗了,晾在了太陽底下,她在門口坐著,看著干凈的輕輕飄動的被套,發(fā)了會兒呆。景太婆不知忙什么去了,也沒過來說話,有時候鄺美云不喜歡景太婆,可離開了她,她的生活不知道有多么孤單。這時候鄺美云就想到了娘,想到了老頭老娘的墳,靠老娘的墳頭那邊長了棵榆樹,半人多高,像極了老娘掀起圍裙揩手,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如果它開口說話,一定會說:美云吶,你為什么要這么要強呢?女人一要強,命就苦啊?;蛟S,它還會說:美云吶,你活得不如村里的一個農(nóng)婦呢,他們冬天有人偎腳,夏天有人倒茶,你生病了,連個給你端藥的人都沒有呢。
不,我有學(xué)文呢。現(xiàn)在還有學(xué)武,學(xué)武也回來了。鄺美云對著虛空中的娘說,可她一說了這句,娘就不見了,她消失了。
鄺美云打了一個激靈,從出神中醒了過來,她發(fā)了會兒呆,就想回老家一趟,這么想著,她給學(xué)文發(fā)了條短信,就出發(fā)了。
車子一駛?cè)牍枢l(xiāng)的地界,看到道路兩旁高聳的青山,鄺美云的心就平和了、舒展了,仿佛從高高的揪著的地方落到了棉花堆里,不,也許是水里,因為還滋潤著哩。年輕時拼了命往城里跑,削尖了腦袋想當(dāng)個城里人,可如今,發(fā)現(xiàn)能夠接納自己、醫(yī)治自己的仍然只有故土。鄺美云把眼睛投向窗外,貪婪地看著兩旁一閃而過的田野、村莊、樹木,盡管窗外已是初冬,一片褐色,并無景色可言。
鄺美云沒有進村,直接往祖墳山去了,可她走到半山腰,一抬頭,看見那黑壓壓半山的黑色墓碑,又怕了。太陽已經(jīng)偏西,懸在西邊山上,不過一個黃暈的瓷盤,發(fā)著半冷不熱的光,所有的墓碑都籠罩在一片陰暗之中,仿佛另一個戒備森嚴(yán)的世界。
鄺美云止住了腳,想過去,又怕,想的是父母在那兒,想必都伸長了胳膊要她過去,怕的是,其他的黑色墳?zāi)?,一定都鐵青著臉,像那墓碑的顏色,也像墓碑上那刀劈斧鑿的字跡——涇渭分明、咬牙切齒。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鄺四坊解救了她,他牽著村里唯一剩下的一頭耕牛,從山上下來了。
“你怎么在這兒?”鄺四坊看看她,又向上看看祖墳山,榆木腦袋像是明白了什么,說,“天快黑了,下去吧?!?/p>
鄺美云朝上看了看,嘆了口氣,跟著他下山了。
鄺四坊早已不跑長途運輸了,一個人在老家侍弄點兒莊稼,鄺美云在暮色已至卻還未點燈的堂屋里,把問題丟給了他。
鄺四坊沉默著,他看不清鄺美云的表情,猜不出她的想法,啪的一聲打開了電燈,還未完全亮起來的白熾燈照著鄺美云,一臉的愁容,苦得像個腌了的老黃瓜。
“孩子們應(yīng)該也沒有……不至于……也許就是,太苦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鄺美云心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得到了應(yīng)證,她急切地打斷他的話,努力回憶起來,“好像有幾個晚上,我聽到了閣樓上有哭聲……”
“或許就是那樣,互相安慰……”
“可……即使……”鄺美云欲言又止,還是感到說不出的煩躁。
“讓學(xué)武出去租房子???”
“不行,”鄺美云堅決地說,“他才回到家,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又讓他出去租房子,那不行!”
“那,讓覃露出去???”
“這也不合適……”
“那你打算怎么辦?”
鄺美云不吭聲了,她能有什么好辦法?如果有,就不用大老遠(yuǎn)跑回老家一趟了。鄺四坊也不吭聲了,他知道鄺美云一向有主見,她不是要向他討什么主意,只是想把心里的苦水倒一倒。
“送我去鎮(zhèn)上搭車吧?!背聊艘豢嚏?,鄺美云說。鄺四坊想留她,也知道留不住,便起身拿了件外套,跟著她出門了。
鄺美云和鄺四坊出了村子,走到大路上。曠野里的風(fēng)擦著地走,卷起一片一片的灰塵和枯草,細(xì)瘦的下弦月照著灰白的水泥公路,像朗月的小時候,一樁一樁舊事,像少年時趕場去看的電影,一幕一幕浮現(xiàn)在眼前。兩個人心事重重,都沒有講話。一片黑松林陡然出現(xiàn)在眼前,鄺四坊恨不得跺腳,懊惱地說:
“光顧著想事情了,不想抬腳就走到了這里?!闭f著,伸手就想去攔鄺美云。
冬天的曠野,無風(fēng)樹也要搖三搖,這個兩山之間的豁口,松針正發(fā)出凄厲的叫聲。鄺美云嘆了口氣,——又像是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說:“走吧。就走這里吧。”
鄺四坊還在猶豫,鄺美云已經(jīng)抬腳走了進去。
這片松樹林在鎮(zhèn)外的小山腳下,解放之前是一片亂葬崗,現(xiàn)在仍處理些夭折的孩子,所以這里的松樹從來沒有人砍伐,都長得又高又壯,密不透風(fēng),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走進去就看不到天。
鄺四坊也跟著走了進去。這兒是去鎮(zhèn)上的小路,比走大路要快半個多小時,以往上街辦事,走過無數(shù)次,他心輕,從來沒想過什么,可這次不同,是跟鄺美云一起走,心里就有些五味雜陳了。
“你說,自從在這松樹林里遇到那么一遭,我這一生,就遭了幾多罪?!编椕涝普f。
鄺四坊站住,他想說,是的,你的一生就拐了彎兒,然后就不停地拐彎,像在走老家的路,不停地上坡下坡??伤毂浚f不出來。他還想說:你恨我嗎?這句話他會說,可他又不知道能不能說,所以他站著,不吭聲。
鄺美云像是聽到了他心里的聲音,搖了搖頭,說:“早就不恨了,從哪里恨起?要恨我也只恨自己當(dāng)初怎么那么大膽?怎么那么愛看電影?要恨也只恨我爹我娘怎么不送我?要恨也只恨白亞洲答應(yīng)得太快?!?/p>
三十年前,鄺美云十七八,愛看電影愛得要命,三鄉(xiāng)十八村,哪里放電影她都要趕去。有人打趣:美云,你就嫁給那個放電影的吧。鄺美云說:好嘞!可鄺美云卻戀著鄺四坊。他倆是堂兄妹,但鄺四坊是遠(yuǎn)房親戚過繼給大伯的,兩人只有這堂兄妹的名分,并無血緣關(guān)系,但畢竟還是有礙,因此兩人一直不敢挑破。那年處暑,鎮(zhèn)那邊有家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準(zhǔn)備連放三場電影,鄺美云約著女伴就去了,回來的時候,沒想到走散了,一著急,她就抄了近路,結(jié)果在那片黑松林里,遇到了一個渾身酒氣的家伙。
她以為是鄺四坊來接她了,等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不是,可已經(jīng)晚了,那人拖住她的雙腿,拖到林子深處,把她按在小土包上強暴了,她撕呀咬呀罵呀,都無濟于事,等那人系上褲子跑了時,她才知道嚶嚶地哭。可哭有什么用呢?等鄺四坊真正找來時,她抱著他又打又罵,恨他來晚了??粗律啦徽臉幼?,和沒來由地哭鬧,再笨的人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木木地抱著她,繼而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鄺美云還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拽住他的手,跺著腳,說:
“你去跟我爹說,我們明天就結(jié)婚!明天!”
鄺四坊只說了一個字:“這……”抱著腦袋轉(zhuǎn)身就跑了。
鄺美云一下被扔到了更深的黑暗里,一種比被強暴更可怕的感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該回去,可回去怎么面對爹娘?怎么面對那些好朋友?怎么面對村民們那一張張喜歡煽風(fēng)點火的嘴巴?鄺美云一刻也沒再想,她解下褲腰帶,要吊死在一棵最高的松樹上,她要讓鄺四坊后悔,要讓進進出出的村民害怕,要讓那個強暴她的人天天做噩夢!
等她找到那棵最高的歪脖子松樹,爬上去,把褲腰帶系在上面時,她又害怕了,她怕自己吊在上面幾天幾夜不被發(fā)現(xiàn),發(fā)臭了,長蛆了,她也害怕再也穿不了花裙子,看不了好電影,更怕爹娘傷心。一想到爹娘,她就更傷心了,他們只養(yǎng)了她一個,娘四十多歲才生的她,出門時,爹還在問,要不要他送……她抱在樹上,嚶嚶地哭得正傷心。一個男人走了進來,被亂葬崗里的哭聲嚇著了,可他沒有像一般人那樣跑掉,而是定住腳,沖著樹上大喊了三聲:
“誰?是誰?誰在那里裝神弄鬼!”
鄺美云反而被嚇住了,止住了眼淚,哭哭啼啼地說:“你管是誰?走你的路!”
那人這才借著依稀穿透進來的月光,循著聲音,找到了樹杈上坐著的鄺美云,他后退了一步,大喊:“你!坐在上面干什么?你,是人是鬼?”
“是鬼是鬼!吊死鬼!你還不快滾!”鄺美云由傷心變成了憤怒,一邊說著,一邊褪下涼鞋朝那人砸過去。
那人一蹲身,把鞋接住了,舉到眼前看了看,是真鞋,沒變成骨頭骷髏什么的,他又往上看,看到了掛在樹杈上的那根紅色褲腰帶,頓時明白了——一個想不開的小姑娘。他把涼鞋往屁股底下一墊,坐了下來,開始做她的思想工作了。
半個小時后,鄺美云自己從樹上爬了下來。那個男人把她送回了家。三天后,等鄺四坊翻來覆去想清楚了,鼓起勇氣要去跟叔父攤牌時,白亞洲已經(jīng)成了鄺家的坐上賓,他請了大隊的會計做媒,提了一瓶酒,兩斤肉,上鄺家提親來了,很快,他當(dāng)上了鄺家的坐堂女婿。
沒錯,那個男人就是白亞洲。
“是的,自從那晚后,你就走了山路,然后不停地翻山越嶺,上坡下坡……”鄺四坊終于把那句話完整地表達(dá)了出來,“這些年,你替他扛得太多了……你有沒有想過,當(dāng)年在黑松林……也許……”
“他們一死百了,包袱已經(jīng)丟給我了,我還能么辦?”鄺美云沒有注意到鄺四坊的欲言又止。
鄺四坊不吭聲。
“白亞洲啊白亞洲,你真是造孽啊!”出黑松林的時候,鄺美云喊了一嗓子,狂風(fēng)像一個貼著地疾馳的妖怪一樣,一口就把她的聲音給吞沒了,連尾音都沒留下。
11
鄺美云到鎮(zhèn)上叫了輛面的,把她送去縣城,本來打算趕末班車的,后來想了想,索性給學(xué)武打電話,叫他來接。
鄺美云在客運站坐了半個多小時,等到了學(xué)武,他也不問她干什么去哪兒了,發(fā)動車子就往回走。上了高速,車子平穩(wěn)了,鄺美云以為他要說點什么的,可他只是無聲地遞過自己的保溫杯,讓鄺美云喝了幾口水。整個車廂只聽得到車輪摩擦路面的沙沙聲和某些零件的咔擦聲,顯得空氣都無比的干澀。
“學(xué)武,今天的收入怎么樣?。俊编椕涝拼蚱屏顺聊?。
“還行?!?/p>
“別擔(dān)心啊,媽今天給錢?!?/p>
“不用,媽?!编棇W(xué)武平靜地說,沒有多一個字。
鄺美云不知道再說什么了,有一種念頭突然跳進了她的腦海里:兒子是不愿回到這個家的。這讓她心里一緊。
幸好電臺里有人講話了,對方問:伙計們伙計們!長江二橋堵不堵?去沌口,走三橋?還是走二橋?
里面馬上有人回答:你要是不想在二橋上過夜,那肯定走三橋了。
學(xué)武伸手關(guān)了電臺,說:“都是‘鬧眼子’,這樣問,就是為了多繞點路。”
鄺美云恍然大悟,想囑咐兒子,這樣的事你可不能做,但似乎又覺得多余。正在猶豫的時候,學(xué)武打開了收音機,就這樣,車廂里被音樂充滿了,鄺美云再也插不上話了。
她如坐針氈般地坐了很久,不由得也想了很久,從她在的士上認(rèn)出學(xué)武開始,直到前一刻她給他打電話,他們還不如第一次坐在同一輛的士里親熱。
老二回家后,似乎從來沒像她那樣激動一回,對她和學(xué)文以及這個家,總保持著禮貌性的隔膜,鄺美云總以為是他性格內(nèi)向的原因,以為他在適應(yīng),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他一天要待十幾個小時的車?yán)?,也對母親保持著本能的抗拒,這種感覺說不出來,但很明顯,它真實存在,他警覺地待在那個鐵欄桿后,拒絕和母親的氣息交融。鄺美云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車子駛?cè)氤菂^(qū)的時候,學(xué)武突然說了句:“媽,你能對露露好一點兒嗎?”
鄺美云一愣,沒想到學(xué)武會這樣跟她說,她很想反問一句:我對她不好嗎?可是面對這個剛回到家,還沒有和她建立起感情來的兒子,她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說:“媽在盡量對她好呀?!?/p>
學(xué)武似乎在努力地尋找詞匯,或者說在努力地將談話推進,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不是,你很討厭她,這,很明顯?!?/p>
鄺美云沒想到兒子這樣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她很想發(fā)火,很想大聲說:你不覺得你娘已經(jīng)做得夠好的嗎?你認(rèn)為呢?兒子!我也想愛她,可我愛得起來嗎?可她吞下了怒火,說:“我在盡量對她好,兒子?!彼驯M量兩個字加重了語氣。
學(xué)武看了看后視鏡里的母親,想再說點什么。
關(guān)于鄺美云的專橫和潑辣,還在少年時代,學(xué)武早就從覃春秀和父親嘴里聽說了,她得了怪病后,讓他帶著覃露來投奔她,盡管是來找自己的親媽,可學(xué)武猶豫了,這不僅是一種拖累,更是一種冒險,她能接受他們嗎?這些來自外鄉(xiāng)的有著奇怪血緣的“親人”,或者說“親戚”?他嘗試著自己帶覃露,可他沒有能力,別說高昂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他出不起,就是一日三餐,他都無法給她保障,覃春秀一直催,他不想去找,也不能違抗,只在他們周圍晃悠,他想,就讓天來決定吧??舌椕涝破怂能嚕€認(rèn)出了他。覃春秀看得沒錯,她果然接受了他們兄妹,盡管并不十分情愿??珊髞砟??他很快分辨出了這兄妹三人間的差距,對于大哥,母親是嬉笑怒罵自自然然,對于他,卻總是欲言又止,而對覃露,鄺美云的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無不顯示著她是在忍耐。他想跟她說,盡管她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可她是他的妹妹,親妹妹,父母雙亡,這世上只有他們幾個親人了,她既然接受她了,就不能把前仇舊恨都拋棄,看在她是個孤女的份上,稍微對她好一點兒嗎?
可一個女人巧笑的影子在窗外晃了晃,他本能的踩了一下剎車,把所有要說的話都拋到腦后了。就是這一腳,母子倆都錯過了這個最后的交談機會了。
12
學(xué)武剎了一下車,還扭頭看了一眼,讓鄺美云借著窗外五顏六色的燈光看到了那個戴紫色假發(fā)的女孩。
“停車停車!兒子!”鄺美云拍著車窗大叫。
學(xué)武放慢車速,但并沒有真停,而是故意問:“怎么了,姆媽?”
鄺美云一直貼著車窗往外看,看到在寒冷的冬夜里,那個穿得很單薄的女孩,被一個男人摟在懷里,大笑著,抱著上了一輛跑車。眼看那個男人也上了車,鄺美云不得不再次大喊了一聲:“停車!”
學(xué)武只得在路邊把車停了下來。
鄺美云跳下車,連車門都來不及關(guān),就跑到那輛跑車面前,貼在車窗玻璃上朝里看。
里面?zhèn)鱽砗浅獾穆曇?,還夾雜著一兩聲咒罵,但禁不住她一直拍著車門叫嚷著,車窗玻璃終于降下來了。
學(xué)武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早知道大哥和女朋友分了,他不是第一次在酒吧門口見到這個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可鄺美云還心心念念地等著他們結(jié)婚,他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真相,沒想到偏偏在這兒碰上了,眼看著一場惡戰(zhàn)就要開始,這讓寡言少語的他實在覺得頭疼。
“你是學(xué)武的女朋友!”鄺美云拍著車門,義正言辭,所有的指責(zé)都藏在話語后面。
“大媽,我們早分了!”女孩點了根煙,把玉臂和纖纖十指伸到車窗外,吐了口煙圈。
鄺美云一愣,嗆得連連后退,男人趁機插嘴道:“現(xiàn)在知道了吧?快讓開讓開!”
可鄺美云還是不依不饒,又上前扒住車窗,問:“什么時候的事?為什么?”
女孩不耐煩:“早著呢,一個多月了!”
“這么久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問你兒子去呀,是他瞞著你唄!”
“為什么要分手?”
“為什么?問你兒子去!”
“為什么要問我兒子?我兒子沒跟我說分了!”
“為什么為什么?哪那么多為什么呀?”
“不行!不說我就不讓你走!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就不能不守婦道!”
“你個死老太婆,你到底讓不讓?”男人下了車,從車頭繞到這邊,作勢要打。學(xué)武趕緊推開車門走了出去,可女孩下車了,她站在男人和鄺美云之間,擋住了他,面對鄺美云又徐徐吐了一口煙霧,說:
“大媽,您說為什么呢?”
鄺美云還沒吭聲,她就又接著說:“有您這樣的嗎?新房都裝修好了,您不知從哪兒弄回個兒子來,還帶著個妹妹!您有錢是吧?嫌拆遷款多是吧?要知道,他鄺學(xué)文遇到我是我的空窗期,不然,他有機會?憑兩套拆遷房就想泡我?這下好了,連兩套拆遷房都飛了,我的姐妹們,最差也是開大奔的,你鄺學(xué)文現(xiàn)在能給我買什么?弄輛大眾給我開開?姐們兒我真看不中!你要問什么理由,這就是理由!——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Do you understand ?”
不等女孩連珠帶炮說完,鄺美云就仿佛被雷電擊中了,才聚集回來的力氣又被拍得魂飛魄散,恍惚中,她還扒著車窗不肯松手,那男人推搡她,學(xué)武過來跟那男人廝打,那女人又來拉扯學(xué)武……最后,她抱著學(xué)武,學(xué)武抱著她,那大奔在她面前轟的一聲呼嘯而過。
13
接下來的一周,每天都是陰雨連綿,鄺家還是沒人回來吃晚飯,鄺美云在數(shù)著數(shù)過日子時,也暗自松了口氣,她不知道是孩子們躲著她,還是自己怕再看見他們。
兩周后,鄺四坊帶著兩袋糍粑豆絲來了,吃了午飯,他要走,鄺美云看見他凍得通紅的大手和單薄的棉襖,平生第一次對他動了惻隱之心。這天寒地動的,又下著雨,趕車不方便,你就在這里住一晚吧。她說。
到了半下午的時候,鄺美云把炭爐子從外面拎了進來,放在小客廳里,一邊烤火,一邊在上面烤些紅薯糍粑。
“一年比一年冷,今年更是冷得出奇?!编椝姆蛔炖锕鴼猓跔t子上方轉(zhuǎn)動著雙手取暖。
鄺美云心里有更深的認(rèn)同,但她沒有作聲。小屋里只有火苗滋滋舔著糍粑和紅薯的聲音,一小塊糍粑熟了,鼓起一個大包,上面滋啦冒出一串青煙,鄺四坊小心翼翼把糍粑拿下來,忍著燙,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把燒焦的黑渣拍掉,然后遞給鄺美云。她一愣,接了過來,突然明白,自己一生的悲劇,錯不在他。
晚上,鄺美云破天荒地?zé)怂膫€菜,又給鄺四坊開了瓶老酒,才跟景太婆一起去拆遷辦。這一片就要拆了,已經(jīng)有住戶陸續(xù)搬了出去。
每次的會議都吵吵嚷嚷,大家激動得唾沫橫飛,但最后,除了興奮過后的疲倦和一地瓜子殼,什么都沒留下。在回來的路上,景太婆緊緊拉著鄺美云的手,用還殘留著興奮的聲音急切地說:美云啊,到時候我們還住一起啊。
鄺美云正準(zhǔn)備笑著打哈哈,卻看到兩家大門之間的屋檐下靠著個人。
扭亮路燈一看,是鄺四坊,污穢的東西吐了一地。
“我就是喜歡學(xué)武啊,從小就喜歡他……他抓周那天,就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連你老爹都說‘他喜歡你啊他喜歡你’……”
鄺美云不吭聲,她知道為了找學(xué)武,鄺四坊把最后一樁親事給吹了。她想把他拉起來,可是哪里拉得動。
“這小子,酒量夠大的啊,不過,他也夠嗆了、夠嗆了……肯定早趴下了……”
“學(xué)武回來了?他今天沒出車?”
“回來了,把覃露接回來了……放寒假……”
“覃露怕他喝多了,還……還……還幫他……早趴下了、趴下了……”鄺四坊的舌頭打著卷兒。
鄺美云的心一沉,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看了景太婆一眼,可她卻露出木已成舟般的肯定,甚至因這肯定而更沉著。鄺美云顧不得細(xì)想,連忙推門進去,只見閣樓的木梯上,小客廳的地上、沙發(fā)上,到處都是兩個孩子的衣服。
鄺美云一陣眩暈,想把景太婆關(guān)在門外,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已站在她身后,看到了一切。她把衣服一件件撿起來,扔在沙發(fā)上,她還想再想一想,該怎么辦,可頭似乎更沉重了,她只好扶著墻對景太婆說:“你回去吧,我想睡一會?!?/p>
可景太婆卻從這句話里讀出了送客的意思,說:“美云,你別怪我多事?!?/p>
鄺美云扶著墻回過頭來,想跟她解釋一下,但她沒有力氣,只聽景太婆繼續(xù)說:“這些年,我對你們鄺家母子好,是在贖罪,因為我早就看出了白亞洲和覃春秀的勾當(dāng),可我不想管閑事,管閑事落閑事,哪知道……看著你吃苦受罪,我就怨自己,怎么不早點告訴你呢?我守寡,你守活寡,都是至苦。所以,這件事,我不敢再瞞你?!?/p>
鄺美云感到嗓子發(fā)干,喉嚨發(fā)直,她扶著墻,用另一只手沖她擺了擺,是想告訴她,那些都過去了,別說了,她現(xiàn)在只想知道的是:孩子們到底怎么了?他們應(yīng)該沒怎么吧?他們是兄妹……或許他們不是兄妹,白亞洲的日記里提到……鄺美云的思緒混亂得像一團打了死結(jié)的亂麻,但她還像困獸一樣想尋找出口。
“誰?”門外的一聲斷喝打破了屋內(nèi)鉛塊一般的窒息,是學(xué)文,他厲聲問,“你站在這里干什么?”
回應(yīng)的是一聲蒼老的咳嗽,兩個女人同時看過去,淡淡的白熾燈光鋪向門口,來人挪到燈下,——一個佝僂的流浪漢,但他是白亞洲無疑。
他縮著身子,帶著渾身的惡臭,慢吞吞走了進來,在進門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你,沒死?”景太婆喊了一聲。
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鄺美云看著來人,千真萬確是白亞洲,那眉眼那鼻子,那臉,只不過都耷拉著——老了,老了——想必白亞洲看她,也是一樣吧。他總算是回來了,可回來得太遲了,遲得她所有的原諒、掛念、歉意,都消失了,消失后又重新涌起更多的怨念和仇恨,甚至,這一切惡的念頭都已經(jīng)到達(dá)了頂點。
“這是怎么回事?”看了半天的鄺學(xué)文,不明所以,問了第一句話。
“這是你老頭啊,就是你六歲那年走了的老頭啊?!本疤艙屩卮?。
“你沒死?還回來了?”
白亞洲回過頭來,看著業(yè)已成人的兒子,點點頭。
“離開吳縣的時候,我是想一死了之的。我先把行李扔了下去,跟著人也跳了下去,可我會游泳,沉不了,漂了幾公里,最后還是被人救了。我只說做生意賠了本……后來隨那人去了東北。三年后我回來了,擰著大包小包走到家門口,看到屋里走出一個男人,覃春秀送出來,看著他上了大貨車……我把東西扔了,又回了東北?!?/p>
“我在東北安了家,找了個東北女人,接連生了三個孩子,都沒了。我的好運氣在離開漢口就用完了,后來一直在走下坡路,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想死,可經(jīng)歷了那次,再也不敢了……”
“那你還回來干什么?”鄺美云厲聲問道。
“我想著,總這樣一走了之,把包袱拋給你們,真不該啊。”
“是不該!可你就應(yīng)該死在外面,留個生蛆的尸首都是多余的!”
屋里又是一陣沉默,白亞洲慢慢走到鄺美云跟前,說:“我知道對不起你,老頭老娘都是你送的終,知道你年年清明節(jié)給他們燒紙錢……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鄺美云沒有接受他這輕飄飄的歉意。他把頭往墻壁上撞,撞得咚咚作響,然后跪了下來:“美云吶,有個秘密……我瞞了一輩子,太重了,我回來就是想告訴你,我不想把它拖到下輩子……”
鄺四坊被這句話驚醒了,他在鄰村聽到過流言,猜想那就應(yīng)該是事情的真相,此刻斷斷不能讓鄺美云知道,他想阻止,可舌頭太重了,在嘴巴里轉(zhuǎn)不過彎來,還沒組織好語言,白亞洲已經(jīng)急切地往下說:“當(dāng)年、當(dāng)年在黑松林外邊,我跟村里的癩子打賭……”
鄺四坊禁不住大喊一聲,連人帶椅子倒在了地上,白亞洲驚愕地看了看他圓瞪著的眼睛,才閉了嘴。
鄺美云看了看白亞洲,臉上的神色變了,眼睛里的怒火似乎被抽去,變得空洞無神,她慢慢扶著墻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里。
過了很久,她無力地問了句:“覃露是你的血肉嗎?”
“怎么這樣問?”白亞洲顯然吃了一驚。
他等待著答案,可小屋里只剩下沉默,安靜得聽得到窗外的風(fēng)聲雨聲和敲打在墻壁上屋檐下的雪籽聲。又過了很久,鄺美云才緩緩說:
“你在日記里說學(xué)武是你唯一的牽掛?”
“覃露有春秀照顧,學(xué)武在她們身邊……”
一切人聲都停止了。風(fēng)夾著雪從門口猛灌進來,似乎想抽走人身上的最后一絲熱氣。閣樓上傳來翻身的吱呀聲。
白亞洲縮著身子站起來,走到小房里,不想他腳下一滑,摔倒了,濃稠的液體沾滿了他的膝蓋和手腳,隨即,一陣濃烈的腥味竄入他的口鼻,他把雙手舉到眼前,借著對面高樓上射過來的燈光,看到自己的雙手上滿是鮮血,他帶著哭腔大喊著:“快來人啊,快來人啊,美云割腕了!”
景太婆、學(xué)文,還有在裝睡的鄺四坊都跳了起來,撲進了小房里。
鄺美云睜開眼睛,看著兒子,又把目光移到白亞洲身上,說:“我想一走了之,但我做不到,我舍不得兩個兒子……我要在天上,保佑著他們兩個,也要在這屋里,盯著你!你不是怕死嗎?我要看著你一天一天的受煎熬……”
“姆媽!老娘!”學(xué)文嚎啕大哭。
鄺美云把目光停留在兒子身上,她想說,兒子,媽對不起你……媽沒用……媽太逞能……但你要相信,會有好女孩等著你的……可想說的話太多,她一句也沒說出來,只用深深眷念地目光看著他,她相信學(xué)文能讀懂她想說的一切。
白亞洲連連擦著身上手上的血跡,驚愕得又是磕頭又是作揖,所有的魂魄都像要從瞪大的眼眶里飛出去一般。
“很好……這一切,都該你接著了……”鄺美云把最后的這句話留給了他。
屋外的風(fēng)聲更大了,狂風(fēng)卷著冷雨和雪花在屋內(nèi)橫沖直撞,它很得意于自己的威力,盡情地在人前表演著。
閣樓上頻繁傳來翻身的吱呀聲。上面睡著的兩個年輕人兒馬上就要醒過來了。
作者簡介:喻之之,本名喻進,女,80后。青年作家,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代表,武漢作協(xié)副主席,黃陂區(qū)文聯(lián)主席。已在《長江文藝》、《文學(xué)界》、《中國作家》、《天津文學(xué)》、《芳草》等雜志上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萬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中國作協(xié)“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 ),小說集《迷失的夏天》。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獲湖北省第九屆“屈原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