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
1
一天傍晚,我站在兒子和他女友合開的那家寵物醫(yī)院門口,抽著煙,看著人們吃過晚飯,紛紛走出家門,到廣場上去鍛煉。
一個精瘦的老頭兒來了,他牽著一只狗,是只比熊。
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越過我,向門里喊到:“有人嗎?”
兒子的女友甘可兒應聲出來了,她正抱著一只吉娃娃,把它放到最近的一只籠子里,然后問:“您有啥事兒?”
“可以安樂死嗎?”
我看著老頭兒,而甘可兒看著比熊。
我還沒出聲兒,甘可兒就說:“咋啦?看上去健康得很啊?!北刃芩坪鯙榱俗C實自己真的很健康,還豎著前腿圍著老頭兒跳起了舞。
老頭兒喊了一聲:“貝貝,坐下?!惫妨⒖贪察o了,乖乖地坐在地上,仰頭看著老頭兒。
甘可兒在圍裙上擦著手,不解地看著老頭兒。她是個直言快語的東北姑娘,我估計她馬上會發(fā)火了,她可能會說:你這老頭兒怎么這樣?這么可愛的狗,這么聽你的話,你卻要讓它死……我正在思索的片刻,老頭兒又開口了,他又問了一次:可以安樂死嗎?
“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不停地說死啊死的?”果然,甘可兒發(fā)飆了?!l(fā)飆,是兒子的詞,可時間長了,它也混進了我的思維里。
我連忙用手勢制止了她,對老頭兒說:“老哥,這狗……看起來蠻健康吶……”
“是我,是我有事?!崩项^兒簡單地說。
“那好說啊,您把狗交給我們就得了,回來后再來領,一天二十!”甘可兒簡短地說,已經(jīng)準備彎下腰去牽狗繩了。可老頭兒卻不動,我只好又一次地制止了她。她掀起圍裙的一角狠狠地摔了一下,然后進屋去給那只吉娃娃洗澡了。
這個店是兒子和她合開的,可兒子卻托我照顧她。一個人三四十只狗,的確忙不過來,可我也幫不上什么忙,況且我這樣一個當了一輩子外科醫(yī)生、現(xiàn)在只想一心等死的老頭子,也不容許自己的衣服上沾滿狗尿的味道。我只在有空的時候給她送送飯。她對我很有意見,但對我的飯菜沒意見,畢竟我做了二三十年飯。
在今天看來,我是來對了。
我把老頭讓進了屋,他松了狗繩,那只比熊立即小碎步屁顛屁顛地跑到一只貴婦犬面前,獻起殷勤來。它隔著籠子深情的凝視著它,全然不顧旁邊的幾只金毛沖著它狂吠。
“要是貝貝愿意聽別人使喚就好了,”看到比熊露出狗兒的本性,老頭兒笑了,他說,“至少別人喂它東西它愿意吃。”
“在寵物醫(yī)院、我們這兒,它會不一樣的!”甘可兒搶著回答。
“我在別的地方試過。”老頭兒很肯定。
我又看了看那只狗,它看上去的確精神抖擻,這會兒正含情脈脈地盯著那只貴婦犬搖尾巴,看來健康得狠吶。但我把嘴里的話咽了回去,只是看著他。
“給狗安樂死是有規(guī)定的,寵物醫(yī)院要檢查!治不好的狗才行!您這狗活蹦亂跳的,您可以寄養(yǎng),可以送人,最不濟也可以讓它流浪,您咋能讓它死呢?看它,是一只多么騷情的狗啊,人家對生活熱愛著呢!”甘可兒把吉娃娃從澡盆里抱起來,用一條藍色的大浴巾給它揩干身上的水,然后把它放到地上,它便左搖右擺地晃動著頭,擺動著濕漉漉的耳朵。
“它可以流浪……但我怎能讓一只比熊去流浪?”老頭兒喃喃說著,自顧自地看著他的狗?!澳隳茏屢恢槐刃苋チ骼藛幔俊彼洲D(zhuǎn)過頭來問我。
“這個……我……”我把香煙從嘴巴上拿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并不喜歡狗,但我看他的狗很可愛,四肢勻稱,毛發(fā)光亮,還卷著精致的發(fā)卷,像一個剛從理發(fā)店出來的美婦。
“你能想象它渾身臟兮兮、頭發(fā)結(jié)成一塊一塊的、可憐巴巴的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樣子嗎?”
在老頭兒的引導下,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只狗從垃圾堆跑出來的模樣……似乎是有點兒不合適。我只好不做聲了。
就在我沉默的當兒,他突然眼睛一亮,盯著我問:“你是區(qū)人民醫(yī)院腫瘤科的大夫吧?”
我愣了一下,知道我是大夫的人不少,但能這么清楚的說出我是腫瘤科大夫的人卻并不多。我勉強笑了笑,問他:“嗯,您是……”
“我前幾天去醫(yī)院了……”他笑了笑,盡量平靜的說出來,“……這里長了個東西。”他指了指腦袋。
“是……惡性的?”我試探著問。
他不再回答,點了點頭。
“您想……?”我緩緩吐了口煙,問,“我是科主任……如果您……”這段話流暢地說出來應該是:如果您想要我給您做手術?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可是,自從兒子也被確診為癌癥,我才覺得這句話多么無用,是一種隱藏在天使羽毛下的血淋淋地閹割。
“您想……?”我又問,我感覺自己的嘴唇發(fā)干,喉嚨發(fā)緊。
“我想,可以安樂死嗎?”老頭兒又重復了一句。
這讓我一陣眩暈,好像又回到了和兒子對話的某個瞬間。
2
小安: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主知道嗎?
神父:知道。
小安:既然知道,他為什么不管?
神父沉默。
小安:世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主的旨意。
神父:這不是,這不是上帝的旨意。
這是魔鬼干的。
小安:為什么?上帝為什么總是斗不過魔鬼?
如果斗不過魔鬼,信他有什么用?
………………
這是我和兒子看的最后一場電影,《一九四二》中的片段。我借著從大熒幕上反射過來的光,看見兒子在黑暗中紅了眼睛,他眼里蓄滿了淚水,但他竭力忍著,使眼睛看上去像一片要決堤的汪洋。他的手就放在我們中間的扶手上,他緊握著拳頭,胳膊上的青筋暴出,像大地上縱橫起伏的阡陌河流。兒子長得很高大,因為喜愛運動,身材勻稱而健美,這一點,他不像我,而像他媽。可惜,這么好的兒子,就要走了,就要離開我了。
先是他媽,現(xiàn)在又是他,都要離開我了。
也許是一個鏡頭,也許是一句臺詞,兒子哭了,眼淚掉下來,他要抬手去擦,就在那一剎那,我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抓著。我希望給兒子力量,也希望他能借著影院里的悲愴氛圍,痛痛快快哭一場。
自從得到結(jié)果后,兒子還不曾當著我的面哭過,至少沒當著我的面哭。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挨過那些漫長的黑夜的。
在等待權威醫(yī)院發(fā)布結(jié)果的那段時間,日子走得很慢,很慢,有時候我坐在床沿,坐在值班室里,把我的整個一生都回顧了一遍,從兒子出生到上大學,我第一次給他換尿布,他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笑,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挨打,第一次拿獎學金,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我都回憶了一遍,卻發(fā)現(xiàn)太陽不過走了五六寸光景。
我不明白時間怎么可以如此的長又如此的短。
我明顯老了,胡子和頭發(fā)都長得很快,有時候一夜之間,它們能長出好幾寸。我常常走神,常常聽不見別人的話,拿不起手術刀,它們好像東海龍王用定海神針鎮(zhèn)到了彎盤里,千斤都不止。
單位很關照我,院辦主任跟我談話,讓我回家休息。我回到家的時候,兒子也從他姥姥家回來了。家里沒有一點兒聲息,父子兩個的日子顯得更空曠。
“爸,也許……”兒子反過來安慰我。
“對,也許,兒子……”我只得打起精神來安慰他。不過,其實我心里是明白的,這種也許是不太可能的,我們醫(yī)院也是三甲醫(yī)院,病理報告是我親自送檢的,我督促自己的學生做的,不可能出錯。再次送檢,不過是抱著最后的一線希望。最后的一線希望啊,這是我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唯一的親人!我怎么能不抱著一絲哀求似的希望?就像所有的癌癥病人,最后在病床上苦苦掙扎,去忍受各種刀劈斧鑿的酷刑,不就是抱著那千萬分之一治愈的希望嗎?
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手,他只用一個指頭,就死死地按住了我,把我釘在命運的砧板上,任由我像昆蟲一樣劃動四肢像小丑一樣拼命反抗,都無濟于事。我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說:
怎么樣?你看了一輩子癌癥,動了一輩子手術,我要讓你兒子成為最后一個……
我不會面向蒼穹,去尋找那個聲音。我知道,找不到的。我只用眼角余光看著兒子,他愿意接受手術嗎?
長久以來,我就對人生的神秘褒有敬畏,我既不完全順從,也不過于執(zhí)著。所以盡管命運多舛,也安然度過了我的一生,雖然不如世人的那么甜,但也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樣苦。
電影結(jié)束了,片尾的主題曲響起來,這真是一部沉重的電影啊,連我這顆干硬的老心臟也承受不了,它就那么一直憋著、憋著,讓人的心揪著,連一個發(fā)泄的點也沒有。
3
“敢情是您得了癌癥啊,我以為是比熊呢!”我想制止甘可兒說話,可她不是我女兒,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什么默契的聯(lián)系,她毫不理會我的眼神和動作,只顧自己的嘴巴說得痛快,只聽她繼續(xù)說,“既然是您得了癌癥,那為啥是狗要死呢?”
她是個典型的東北大妞,兒子第一次領他到家里來,我就不大喜歡她,她自顧自地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大方得就像在自己睡了十幾年的床上一樣,瞬間就把整個房子占領了。他們很快同居了。她可以穿著短裙在凳子上弓著腿、翹著腳趾頭涂指甲油,毫不顧忌我這個老鰥夫的感受。也可以肆無忌憚地呵斥兒子,毫不理會我這個含辛茹苦把兒子養(yǎng)大的單親父親的臉色。兒子挨了罵,還要陪笑臉,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能勸慰自己,是這時代變了,是我這個老頑固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
我抱歉地看著老頭兒,他苦笑了一下,算是接受了我的道歉。
“您可以寄養(yǎng)、可以送人,我還沒見人把一只好端端的狗安樂死的……”甘可兒正拿著吹風給吉娃娃吹毛發(fā),她自己聽不見,因此說話的聲音越發(fā)大了。
我只好繼續(xù)抱歉地看著老頭兒,可這回他沒理我了,他也很生氣,大聲說:“我的貝貝怎么可以去流浪?流浪……流浪……那還有尊嚴嗎?”
一下上升到了尊嚴的層面,把我和甘可兒都震了一下。
“醫(yī)生,您知道什么叫尊嚴嗎?”他調(diào)轉(zhuǎn)話頭,對準了我。
“這個……”我像一個正在走神,而突然被提問的學生一樣,嚇了一跳,腦瓜里一片茫然而完全不知所措。我迅速在腦海里把自己漫長一生的重要鏡頭過了一道,“尊嚴”,似乎是我想得很少的一個詞,一個男人帶個孩子,我活得不容易,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只想著怎么活,只想怎么可以活得輕松點兒,就像那些躺在病床上的病患一樣,活著就是最奢侈的享受。
“死的尊嚴,您知道嗎?”他又進一步問。
“我想,您是一位老師吧?”正在我尷尬的時候,甘可兒又接過話頭。她大概認為,只有老師才這么糾結(jié)吧,因為她說過,開“狗東西”這一年來,她什么人都接觸到了,只有老師最難纏,吃喝拉撒都要上升到另一個層面。
這回輪到老頭兒發(fā)愣了,他呆了呆,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是……不,我老伴兒是教師……”
“那么,是她教您這些……個……的?”甘可兒把右手騰出來,伸出食指,向上做了一個打圈兒的動作。仿佛那食指上方的虛空就是她所指的“個”——一切形而上的東西。說完后,她也不看老頭兒,把吉娃娃抱起來,給它穿上衣服,放到指定的籠子里。
“是的?!崩项^兒這回很肯定的說,“其實我也是個教師,我是校長?!?/p>
甘可兒撲哧一聲笑了,說了聲:“難怪?!蔽以俅螢樗臒o禮而抱歉地抿了一下嘴巴。我連忙朝她揮了一下手臂,把老頭兒拉了出來。
“一般的寵物醫(yī)院是不會給健康的狗實施安樂死的?!蔽艺f,我想讓問題回到根本上來,外科醫(yī)生喜歡單刀直入,不喜歡形而上。
“可是,我的貝貝就是離不開我?!崩项^兒說。
他看上去因微微動怒而兩頰發(fā)紅,額頭兩側(cè)的大動脈也隨著急促的呼吸而跳動,他很可能有高血壓,我不想讓甘可兒再激怒他。我遞根煙給他,可他拒絕了。
“我不抽煙,謝謝?!彼f。
貝貝似乎聽到我們在談論它,從門里跑了出來,圍著老頭兒轉(zhuǎn)圈,把頭抬起來在他的褲腿上蹭著,又把兩只前爪伸出來,趴在老頭兒的腿上。老頭俯下身去,把它的兩只前腳捏在手里。我這才看見,老頭還給它穿了四只精致的繡花鞋。
“這是我老伴兒生前做的,”他見我打量著鞋子,說,“她已經(jīng)走了四年了,她走的時候,怕我孤單,就給我買了只比熊……她已經(jīng)走了四年了,現(xiàn)在輪到我了。”老頭兒盡力平靜地說。
可我的老伴兒呢,她已經(jīng)走了二十七年了,她走的時候我們還是少年夫妻,她是因為難產(chǎn),她是為了給我生兒子才……她還年輕著呢……本該輪到我的,可卻是兒子……相比之下,我比他更凄惶吶。
“我有個兒子的,出國了,留了孫子媳婦在國內(nèi),后來離婚了,媳婦改嫁、孫子改姓,我能去找她嗎?
我無法接他的話,只得指了指“狗東西”,說:“她犟著呢,您別指望她了,換一家試試吧?!?/p>
可正巧甘可兒忙完了,她偏像要戳穿什么似的,撕了包最貴的狗糧,倒了些在貝貝面前,蹲下身去哄著貝貝。貝貝看了看狗糧,呦呦叫著,反而躲到老頭后面了,可她還不死心,變換著腔調(diào)哄著。
她沒不好意思,我倒窘迫了,我這張臉,比不得年輕人的厚。我看了看老頭,只好又擠出一絲笑容。
老頭兒似乎揩了下眼睛,慢慢扶著膝蓋直起身來。他揮了揮手,說:“算了,這姑娘,真!我就信她了,我就把狗寄養(yǎng)在這兒了?!?/p>
“好,每天收費二十,狗糧算你的,生病住院也是你的……先預交兩百元……姓名、地址、聯(lián)系電話……”她迅速地從圍裙兜里掏出一支圓珠筆和收據(jù),唰唰地給老頭開了票。
有時候,這個東北姑娘做事可真夠麻利的。
4
在步出影院的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晚上的清風吹來,孩子們在廣場上嬉鬧,對面政府大樓的霓虹燈閃耀,能自由自在地吃點兒什么,似乎讓所有的人都如蒙大赦。
兒子的心情似乎也好一點兒了,他故作輕松地跟我說:“爸,可否代我照顧……一下……甘可兒?”
他看著我,我無法回避他的眼神,可我卻硬著心腸說:
“你現(xiàn)在該考慮的是選擇哪種治療方案?!蔽胰拥魺燁^,看著他。
兒子停頓了一下,說:“爸,我不想……我不想在病床上等死……我更愿意用一種輕松的方法來結(jié)束自己的人生,比如說旅行,隨便死在什么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上……”
“可目前,手術還是最好的治療方案……”
“我跟著您長大,太清楚那個過程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得支離破碎再去死……”
我們在電影院的臺階上坐下來,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流和三三兩兩散去的人們。
“難道你打算放棄甘可兒?”
兒子沉默了。
他的女朋友,才十七歲,他們剛剛相戀了半年,才開了家“狗東西”。
一個老鰥夫帶大的兒子,他遺傳了我全部的悲愴和軟弱。兒子把眼淚含在眼里,他答應了第二天住到我們醫(yī)院腫瘤科——我所在的科室。
后來的事情就只是一個流程了,跟分解冷凍豬肉的流水線沒什么兩樣,進一步檢查、會診、確認手術日期、術前準備、推進手術室、消毒、手術……
兒子的手術還是我自己做的。既然命運之神這么安排,我順從他就好了。
有段時間,在我每做完一個手術的時候,我總會想,這是不是在違背命運之神的意愿呢?老天爺把人做好,用皮囊包住,讓它里面長東西,我卻把它切開,把他包好的包裹切開,并把里面長的東西拿出來。他讓它死,我卻讓它活,這是不是在違背老天爺?shù)闹家饽兀?/p>
而我現(xiàn)在想,會不會就是因為這樣,我太多次的違背他的旨意,老天爺才讓我的兒子年紀輕輕就要過這個坎呢?
給兒子做手術的前幾天,我突然又變得很亢奮,有人提議請省城的專家來做,可我想了想,還是自己親自操刀吧。我是院里最好的腫瘤科大夫,未必比省城的差,與其把兒子的命交到別人的手上,不如自己一搏。這樣想時,我跟兒子說了,他說:爸,你站在我旁邊,我不害怕。
給兒子做手術時,我也分神了,不過,我很快就穩(wěn)住了自己。我切得很仔細,刮得很認真,曾有那么一刻,那柔軟的絮狀的東西讓我感到惡心,好像怎么刮也刮不干凈,但我也很快調(diào)整了,我在口罩后盡量平心靜氣,深深地呼吸。父子倆同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呼吸的機會該是多么的難得啊。
六個小時的手術,我挺了下來,總的來說,做得還是很成功的。在兒子縫完針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那一刻,我虛脫了,我覺得自己輕得像一片羽毛,隨便被什么風一吹,就要化了。
我又死死地睡了七個小時,醒來時聽說兒子已經(jīng)醒了,他喊餓,再等個把小時,護士就可以通過食管給他喂流食。這當然是好消息……后來,兒子出院了,接著放療……然后兒子消瘦、掉頭發(fā)……
半年后,骨瘦如柴的兒子走了。
兒子還是走了,我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兒子還是走了,我心里疼痛難忍,不知如何是好。我不能一個人呆著,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一個人呆在屋里,我就會無意識的流淚,雙淚長流,不論我腦海里是在想什么,還是什么都不想。
我常常想,換一種治療方案,會不會好一些?如果保守治療,加中藥調(diào)理,會不會有救?他去了不知名的小鎮(zhèn),也許正巧遇到了濟世活人的良方……這不是不可能的呀。因此,我又痛恨自己,為什么要逼著兒子動手術?為什么?
科室里的所有病患家屬,在病人走后都是又傷痛又解脫,他們常?;ハ鄤裎康囊痪湓捑褪牵阂材チ四隳敲淳谩脖M了個心……可我的兒子,他還沒有折磨我,我還沒給他娶妻生子,他還沒來得及不孝順我……他那么聽話,他想安安靜靜的死在別的地方,可我叫他住院他就住院了……可他還是走了,我還是沒能救活他!
為什么要這樣?如果我確定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我還會要他住院治療嗎?我會不會為他選擇一個輕松一點兒的方式?我送走的不是長輩、不是老人,我要的不是盡心,我要的是兒子。
我反反復復、顛來倒去地想,想無限種可能,我轉(zhuǎn)到了死巷子里回不了頭,我也沒想過要回頭,任由悔恨的利爪,把自己抓得鮮血淋漓。常常半夜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睡著了,可吊著的那根神經(jīng)突然提醒我: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了!這屋檐下已經(jīng)沒有熱的他的呼吸了,這陽間都沒有了!這漫漫長夜、這凄慘的后半生就只有我一個人度過了!我就嗖的一下驚醒了,所有的神經(jīng)都醒過來,無論怎樣,再也睡不著了。不過,我又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樣焦灼,估計日子也不會長了,這樣倒生出很多平和的安慰。
這黃土埋到眉毛的后半截人生,就這樣過吧,快活,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就算把心放到藥罐子里煎,大概也不能再苦半分了吧。
5
我以為,兒子走后,甘可兒會從我們家搬出去,可她沒有,而且好像也沒這個意思。我覺得我們住在一起不大方便,恐人閑話。可她卻好像沒這個顧慮,她還是每天穿著汗衫褲衩在屋里晃來晃去,當我是空氣。我想,也算了,隨她去吧,反正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一個糟老頭,何必在乎別人說什么呢。
我又上班去了,不做點兒什么,日子更難熬。我不動手術了,就是坐坐診室,會會診,帶帶學生什么的。老天爺既然決定了兒子是我最后一個手術病人,那就是最后一個吧。也只能這樣了,我的兒子都被我送上了西天,還有誰敢來找我動手術呢?
倒是那個老頭兒,也許是同病相憐吧,我常想起他,幾次查房的時候,我都留心看看病房里有沒有他,可他一直沒來住院。他干嘛去了?他還好嗎?他是死了還是活著?我很想去看看他,“狗東西”那里有他的住址,可我想了想,又懶得動,也算了吧。
一天晚上,我正和甘可兒吃晚飯,門突然被咚咚的敲響了,她穿著短褲靸著拖鞋跑去開了門,是那個老頭兒。
“哦,您是來看狗的吧?它……不是很好。”甘可兒以為老頭兒是看見“狗東西”關了門,才找到這兒來的。
老頭兒愣了一下,搖搖頭,看到我們翁媳兩個在屋里吃飯,很不自在,他的臉由紅轉(zhuǎn)白,經(jīng)歷了半天的自我調(diào)整,才慢慢平靜。半天,他才說了句:“才吃啊,李醫(yī)生?”
“是啊,您要不要來點兒?”甘可兒問。老頭兒問我,她卻搶著回答。
“不,不不,我已經(jīng)吃過了?!崩项^兒連忙擺手推辭,說著,他向我走過來,突然神神秘秘地說,“李醫(yī)生,我能求你件事兒不?”
我看著他,等待著他往下說。
他又神神秘秘向前走了一步,說:“能安樂死不?”
這回,他又嚇了我一跳。我明白,他指的是他自己了?!安荒堋!蔽蚁攵紱]想就斬釘截鐵地說。他知道這是超出法律允許范圍的事嗎?這不是做好事,這是殺人、謀殺,如果我這么做了,我會被單位開除,吊銷醫(yī)師執(zhí)照,還會被公安機關逮捕,會因蓄意殺人而被判刑,他知道嗎?
“其實,我聽說,在農(nóng)村,有些鄉(xiāng)醫(yī),專門給人解決痛苦……我可以……”老頭兒開始絮絮叨叨許諾了,他說他可以把比熊留給我們,可以給我們到處唱贊歌、招攬生意,可以給我們留一房他老伴兒留下來的書,一陽臺他種的花,他的花種得可好了,光杜鵑就有五種顏色……但是他的房子和錢,要留下來給他那個改了姓的孫子,他表示很抱歉。他說他不想把自己辛苦攢下的錢,和跟著自己吃了一輩子苦的身體送給醫(yī)院,用來當解剖標本,做無謂的實驗……
“十萬到二十萬。你知道嗎?足可以把一個家庭拖垮!”聽到他這樣說,我愣了一下,我從來沒算過這筆賬,兒子生病那陣子,我是在云里霧里踩棉花,一切都是甘可兒照料的。不過從科室每個月幾百萬的進賬來看,這是不夸張的。
你還要錢做什么呢?每個癌癥病人最后都是希望拿錢買命的,所有的家屬都會拿十萬百萬的錢買那么千萬分之一的奇跡。這個老頭兒是什么時候接受命運的安排呢?
“我想留點兒錢給我孫子,我兒子這個龜孫子,他虧欠他們母子倆呢……”老頭兒就快要哭出來了。
6
那天老頭兒什么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換了衣服就出門接班去了,大概是甘可兒打發(fā)他走的吧,他們說了些什么,我大概能猜到,我很后悔那天我沒把他帶走。
后來的幾個晚上,我都夢見了兒子。兒子竟然跟他走時一個樣子,骨瘦如柴,渾身插滿管子,我想給他拔掉,可是拔呀拔怎么也拔不干凈。
我一驚,就醒了。醒來時突然聽到客廳里傳來嚶嚶的抽泣聲,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再聽時,發(fā)現(xiàn)是甘可兒,她在客廳里哭。她哭了?一向大大咧咧的她哭了?怎么在客廳里哭呢?我小心將門開了一道縫,借著屋外的月光看到她穿了兒子的大襯衣,坐在他的遺像下,嚶嚶的哭著。
凄清的圓月亮照在樹梢上,照在窗欞上,在屋里投下樹枝的剪影。甘可兒就坐在窗下的那個凳子上,兒子的大格子襯衣把她包著,她把雙腿抱在胸前,頭擱在膝蓋上,抽抽搭搭地哭著。
人世間最大的傷痛是什么?是看著親人一個個地死去,而你還活著。我還沒來得及了解甘可兒的故事,可她穿著兒子衣服的樣子,就不由把我強力忍著的所有隱痛都勾了出來,我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受不了這摧枯拉朽式的一擊,我喊了一聲:“孩子……”就不由得涕淚橫流。
甘可兒的頭埋得更低,哭聲更大了。我忍不住走過去,輕輕抱住了她。我當時是怎么想的?我想我可能只是想抱抱兒子,抱抱兒子抱過的身體。在這一刻,我明白她有多愛兒子,因此,我也愛她。
她沒有反抗,哭得越發(fā)不可收拾了。
我輕輕地、緩緩地拍打著她的后背,這樣過了很久,她漸漸平靜了,開始跟我講關于她的故事:
“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離開你家嗎?”
我搖搖頭,看著她。
“因為離開這里我將無家可歸……我一直把這里當做自己家,這是唯一一個讓我感到溫暖的地方?!?/p>
我一直不喜歡她,因此也從來沒有問過她的身世,但現(xiàn)在我卻愿意聽一聽。
“很小的時候,我媽就帶我嫁給了現(xiàn)在的繼父,她為啥離婚的,我并不清楚,但繼父對我們很不好,一個二婚頭,一個拖油瓶……想象得到,他酗酒、饞……他還愛動手……小時候,我不懂反抗,但大了一點后,我就開始還擊了,有一次他又發(fā)酒瘋,追著我媽打,我操起家里的一個凳子就朝他砸去……他當然流血了……怕了??傻较乱淮魏雀吡藭r,卻變成了變本加厲……”
我仿佛看到了凄風苦雨中的兩片樹葉,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
“后來我念了護校,我拼命的在書里找禁忌癥,我要讓他死于無形……”
這孩子的話讓我怔了一下,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里閃過。
“果然,他傷風感冒打了頭孢,我卻引誘他去喝酒……也是活該,他死在了酒上。沒人覺得蹊蹺,更沒人懷疑到我……除了我媽,我受不了她那雙凄涼幽怨的黑眼睛,總躲在暗處打量著我……”
說到這里,她抬起頭來,看了我一下。
她那雙閃著鬼氣的大眼睛突然詭異地一笑,讓我不覺打了個寒顫,松開了抱著她的雙手。
“可是很巧,緊接著,我就發(fā)現(xiàn)了治她的方子,我發(fā)現(xiàn)她在村里有個相好的,是一個老早以前的代課教師,老光棍兒一個……我羞恥地發(fā)現(xiàn),是在他的接濟下,我才勉強念完了護?!议_始討厭我媽,也討厭那個老頭兒,我處處找他們的茬兒……
“老天爺保佑……他得了糖尿病,而且一查出來就是三期,很快的,他癱瘓了,并在床上腐爛了……哈……“
我喉嚨發(fā)緊,想說點兒什么,可什么也說不出來。
“可這時候我才覺得他的好,他是多么疼我的呀,從小給我買過書本,給過糖塊兒,還偷偷地幫媽刨過土豆、掰過玉米……他是村子里唯一關心我們母女倆死活的人……等我后悔怨恨他時,他已經(jīng)生了褥瘡了,背后一大塊兒……生了蛆,在那里爬進爬出……
“他一心想死,可惜求死也不成,吊在門框上,被發(fā)現(xiàn)了……想投河,爬到半路天就亮了,又被人拖了回來……他一狠心,拿了把菜刀抹脖子……沒想到,抹錯了地方……”
說著,她又嚶嚶地哭起來,泣不成聲,急促地哽咽把話語都打碎了,變成片片粉末,我邊聽邊拼湊,才聽出來她大概說的是:
“他割開的是氣管……
“他沒死成,他痛著……像一只剛宰的雞,喉嚨里呼進呼出的都是血泡……他在地上掙扎啊板啊,像一只剛離開水的魚……那凄慘的叫聲像幽靈一樣,無孔不入,滲透到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人們都來到他的小房子里,看著他,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哀求每一個人送他一程,可是沒有人敢……我也來了,我終于大大方方的來到他家了,他蜷縮在地上——整個人都痛苦得變形了——他拽著我的褲腳,用飽含眼淚的世界上最苦最悲哀的眼神祈求我,讓我了結(jié)了他。我轉(zhuǎn)身跑回了家,我家有足夠劑量的氯化鉀,只需幾毫升就可以送他去西天了……可我媽跟來了,她不許我這么做,她把我反鎖在家里了……
“我在家里錘著門,砸著窗……聽著那聲音哀嚎了一整個下午……那凄厲的聲音在整個村子上空盤旋、哀嚎了整整一個下午啊……我不想聽,我捂著耳朵,塞著棉花,可那聲音無孔不入,像病毒一樣鉆入身體,腐蝕著我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jīng)和血管……
“辦完了他的葬禮,我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后來聽說,我媽也走了,她去了哪兒,我不知道……后來,我就遇到了你兒子,他是個好心眼兒的人,我們就在一起了……”
我不覺傻了,一陣無奈的眩暈。我的兒子啊,我那個又善良又單純的兒子啊,你是活該命苦的啊……
半晌,才聽到她又接著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養(yǎng)狗嗎?”
我無力地抬起頭來,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因為我繼父饞,我曾養(yǎng)了一只母狗,有一年,它生了四只小狗,他把母狗和小狗一鍋燉了……”
我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你知道貝貝快不行了嗎?”
貝貝?哦,那只比熊,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可對于見慣了死亡并聽了她的故事的腫瘤科醫(yī)生來說,一只狗的死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你知道它為什么快不行了嗎?”她看著我,突然笑了。
這句話和這幽幽的一笑,終于擊垮了我,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7
“我恨你,你知道嗎?”甘可兒笑了。
我看著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想說什么。
“我之所以還沒搬出你們家,還有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因為我恨你?!彼龥]有耐心等待我回答,直接說。
我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你不僅親手把自己的兒子送上了西天,還讓他在死前忍受了各種酷刑般的折磨、凌辱……”
沒想到她說的是這個原因,我的心劇烈的疼了一下,我捂住心口,閉上了眼睛。
“腦袋,剖開、縫上、又剖開……手上腳上,打了多少針?還有一處完整的皮膚嗎?最后死的時候,他還像個人嗎?整個人捏在手里,還有一把嗎?你知道他愛干凈、愛體面,可你讓那么多人圍著他、向他們展覽著他的生殖器……那樣一個硬塑料管,任由小護士捏著往里杵……他痛,他難過,你不知道嗎……”
術后要插尿管,我是知道的,可能會有幾個小護士見習,我也是知道的,盡管那時候我睡著了,可是那情景,還是飛到了我的腦海里:護士長一掀被子,兒子的私處便被暴露在空氣下,她指指點點,便有小護士動手了。剛開始時,兒子一定躲躲閃閃、不好意思,可是慢慢的,他一定覺得疼、覺得不舒服了,他咬著牙、皺著眉、咧著嘴……
“你把他所有的弱點都暴露了,邋遢、膽小、脆弱……還有貪生怕死……本來,他是不懼怕死亡的,可在醫(yī)院那么一折騰,讓他什么念頭都沒有,只一心想活下去……”
“好了,夠了,你到底想說什么?”我打斷她的話,甘可兒的心橫著,想要一口氣把所有的怨恨都吐出來,可是,我沒有那么多力氣再讓她重復那些煉獄般的折磨了。
“你知道嗎?我早就想給他一針了,可你看得太緊,我一直沒機會下手……”
“然后呢?現(xiàn)在讓我來代他把那針受了吧?”我強壓住悲痛,又打斷她的話。
“我不會讓你那么痛快的……”
這回輪到我笑了,還有什么對于我來說是痛快的呢?如果是幾個月前,讓我代兒子去死,那倒是有幾分英勇就義似的痛快。
“你還記得我剛才給你講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
“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死不了,這不是魔鬼的主意嗎?”我心里一驚,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句話,可甘可兒不等我思索,她又接著說,“我覺得自己一開始便是扮演著天使的角色,盡管看上去是邪惡的,你覺得呢?”
我不置可否,沒有答話。她也不說什么了,而是看了看兒子的遺像后面,借著淡淡的東方白,我看到后面有兩支注射器。
一支是鹽水,一支是氯化鉀?我站起來,拿了一支在手里。讓我自己選擇是死還是活?我愿意做這選擇,跟勉強活下去相比,我更愿意接受她的擺布。我說過,她是愛兒子的,那么我也愛她。
“這兩支注射器,一支是我的,一支是那個老頭兒的,但只有一支由氯化鉀……”甘可兒突然說。
跟我猜想的不一樣,我不覺呆住了,問:“你想干嘛?”
“我想看一看,我干得過魔鬼嗎?”她拿起桌上的另一支注射器,“那么這個,就是那個老頭兒的了。一支給他,另一支留下來,讓老天爺來判決我,明白了嗎?”說著,她迅速站起來,趁著微微發(fā)亮的天色,跑下樓去了。
我想阻止她,可身子僵硬,不聽使喚,想喊,喉嚨里卻被什么堵住了。一眨眼,她已經(jīng)跑不見了,我看了看桌上的那支注射器,拿起來向上推了推,針頭向上噴射出一股清泉,它們由下向上,灑落了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這讓我想起兒子小時候,我給他洗澡,把他按在澡盆里,但他掙扎著站起來,腆著肚子,捏著他的小東西,努力向上撒出一個高高的拱橋來。
2013.9
附作者簡介:
喻之之,本名喻進,女,80后。青年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代表,武漢作協(xié)副主席,黃陂區(qū)文聯(lián)主席。已在《中國作家》、《天津文學》、《長江文藝》、《文學界》、《芳草》、《延安文學》等雜志上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萬字。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小說集《迷失的夏天》、《白露行》。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獲湖北省第九屆“屈原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