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勢尼魚鉤
1
劉一木再次推了推躺在身邊的富麗,確定妻子睡熟,看了一眼夜光表,才小心翼翼翻身起來,躡手躡腳去了廚房。
藏在冰箱里的魚已經(jīng)不多,劉一木拿出一條聞了聞,幽冷的腥臭彌漫。盡管如此,這條臭魚對那可憐的家伙來說依然是一頓美味。猶豫片刻,他又拿出一條——昨夜同學聚會喝了點酒,竟然忘記給那家伙喂食。
劉一木屏住呼吸向大門走去。經(jīng)過臥室,他還是不放心,探身向里看了看。臥室沉靜如海,窗外汽車經(jīng)過發(fā)出極其微弱的聲音,“刷——刷——”聽上去有些拖沓,帶著長長的尾巴。是不是下雨了?劉一木沒有去多想,返身開門。這門真是有點討厭,盡管之前他讓人來上過潤滑油,但依然發(fā)出沉悶的嘎響,他不得不半蹲把門向上抬著轉(zhuǎn)動。
樓洞一片漆黑,借著手機微弱的光亮他摸上了樓。樓頂這家的大門依然緊閉——他很少見過這家的女租客,對于這個新近搬來的鄰居,他了解并不多,甚至,一無所知。沒事誰會往樓頂跑,那是別人的領(lǐng)地——但偶爾,會在樓洞里打上照面,一個上樓一個下樓,她低著頭,垂下來的長發(fā)遮了半邊臉。擦肩而過,劣質(zhì)的香水撲鼻。
和往日一樣,劉一木將兩條魚丟到樓頂鐵門的左側(cè),然后閃至暗處。片刻,那只貓出現(xiàn)了,它一定是躲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這次,它沒有把魚迅速叼走,劉一木試探著從暗處走了出來。貓覺察到了動靜,抬頭和劉一木對視了一眼,并沒有逃竄,繼續(xù)撕咬利爪下的魚,發(fā)出一連串的咀嚼聲。劉一木有點高興,又往前邁了一步。貓警惕起來,叼起最后一條魚退了退。他放棄了試探,呆在原地盯著它。
起風了,短尾貓的毛被風弄翻。似乎要下雨。
享受完美餐,短尾貓蹲在一塊突起的隔熱磚上,一動不動。劉一木不敢久留,轉(zhuǎn)身下樓,下了兩級臺階又回頭。貓不見了,隔熱磚上空著。不消說,一定是下樓迎它的主人去了。
他悄無聲息摸索到床上。富麗翻了一個身,嘴里嘟嘟囔囔,好似深海里冒出的一串氣泡,還未抵達水面即刻破滅。外面果真下雨了,雨點噼噼啪啪敲著窗戶,屋內(nèi)似乎比先前涼快了許多。
劉一木睡意全無,他在暗夜中睜著眼支著耳朵。這段時間,他習慣晚睡晚起,幾乎成了某類晝伏夜出的動物。屋外樓洞高跟鞋腳步聲如期而至,“咯——咯——咯——”一聲又一聲,聽上去并不干脆,有些放松后的疲沓,甚至黏稠,中間還夾雜著一兩聲親昵的貓叫——劉一木的心抑制不住狂跳起來——腳步聲上了樓,又是一聲膩乎乎的貓叫,繼而傳來鑰匙清亮的聲音,再是鑰匙疲憊地插進鎖孔,咔噠——嘭——門被合上,黑夜歸于沉寂。
劉一木抬起手腕,夜光表顯示深夜零時三分。比昨晚提前三分鐘,比前夜晚到四分鐘。樓上這位陌生的房客,夜歸的時間近乎鬧鐘準時。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工作,總有諱莫如深的閑言碎語在流傳。
如果再側(cè)耳傾聽,依然能捕捉到樓上一些模糊而隱秘的聲音,比如輕微的咳嗽聲,穿著拖鞋“踢踏踢踏”走動的聲音,木椅拖動的聲音。倘若在衛(wèi)生間,還能聽見哩哩啦啦的水聲,這種聲音一般會持續(xù)很長,像是洗澡,又不像是。劉一木靜坐在馬桶上抽煙,從那碎屑的流水聲中,仿佛獲得了某種輕佻的快感。
2
小區(qū)來了一只短尾貓,和它的主人一樣,名聲并不好。
它是被一個男人兜過來的。那個男人,高高瘦瘦,留著一撮小胡子,粗大的手指間染有淡黃的煙熏,形象有些那個,一看就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他躲著劉一木的目光,拎著工地上常用的編織袋,正要進門洞,被側(cè)身而過的劉一木喊住。男人咧嘴笑笑,豎了根指頭,向上指了指:“六樓,我給六樓的的送東西咯?!闭f著,把手中的編織袋輕輕朝劉一木揚了揚。
毛茸茸窄扁的腦袋從編織袋伸出來。劉一木一哆嗦。
“喵——”
劉一木松了口氣,忍不住想笑。見劉一木有些開心,男人索性把貓拎出來:“家貓,丑是丑了些,可通人性?!?/p>
那只貓,怎么說呢,黃白相間,乍一看上去像一條土狗,或者一只兔子,卻又不像狗,也不像兔。往細里看才能認出是貓,很丑的樣子,落草時或受過外力擠壓,腦袋窄扁,五官局促,支著兩只招風耳。腿呢,顯得尤其長,尾巴短而粗,像是斷了一截,和長腿極不相稱。若再細看,你會覺得很有趣,瞇眼噘嘴,萌態(tài)可掬,讓人莫名很開心,想笑,會心地笑。
“她想要只貓,和我說過很多次咯!”男人顯然有點話多。
這個男人,不知是樓頂租客的什么人,來得少,每次來手里總是提著東西,碰見了,臉上浮了笑,咧嘴找話。誰也沒想到,他從鄉(xiāng)下兜來的短尾貓,日后竟成了麻煩制造者。
起初,短尾貓混跡于一群流浪貓中,靠街邊一些飯館的殘羹剩飯度日。飯館生意日趨清冷,僅有的剩飯剩菜被一個“突突突”開著三輪的殘疾人回收走了。人們晾曬在外的食物成了短尾貓的目標,比如干魚臘肉,香腸雞肉,甚至,干菜藥材。但這樣的機會并不多,且不易得手,偶爾干一票。人們汲取教訓(xùn)加強了戒備,將食物用鐵絲串起來晾曬在野畜不可企及的高處。短尾貓在飽一頓饑一頓中遽然消瘦,這一瘦就更顯得難看,怪異無比。好在,沒人會去留意這樣一只怪異的野貓,大街上,到處都有形形色色的流浪貓,它們遠遠躲著直立行走的人類,出沒于城市的街巷,居無定所,自生自滅。
短尾貓開始潛入小區(qū)住戶偷嘴。這一帶本是垂老待拆的老房子,破損的門窗不肯再修,充滿權(quán)宜和應(yīng)付,這無疑為短尾貓的出沒提供了便利。它也不挑,因此總有收獲,垃圾簍里的剩菜剩飯,犄角旮旯的餅干水果,甚至魚缸里的金魚都是目標。好幾次被人急吼吼堵在屋內(nèi),但想抓住它并非易事,它多狡猾,飛一般,輕而易舉地從人們眼皮子底下逃脫。
貓累及了它的主人。那女子,總是被婦人堵在街上??礃幼邮志狡?,半天插不上話,索性掏出錢要賠償。人們仿佛受了辱,顯得更加氣憤。
劉一木再次遭遇這只短尾貓時,它在小區(qū)已劣跡斑斑。
這天劉一木又是一個人在家,他經(jīng)常是一個人吃飯、睡覺。富麗是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護士,三班倒連。他在報社廣告部,朝九晚五。
富麗不在家他什么也不能干。他是個有點宅的人,寡言,少趣。富麗不在,能讓他感到快活的事情只有兩件:釣魚和玩游戲。當然是和星際、宇宙有關(guān)的游戲。他不喜歡血腥和暴力,那樣令人不舒服,他喜歡置身浩瀚深邃的星際,那種終極的孤獨感簡直令人著迷。他沉浸在這種孤獨里欲罷不能,覺得自己有必要出門透一口氣,這個時候他通常是選擇釣魚,他走向陽臺,他的魚竿就擱在陽臺上。陽臺上蹲著的是什么?……是那只丑貓,瞇眼噘嘴,正盯著桌上沒吃完的泡面。劉一木忍俊不禁,有種油然而生的親切感。這只丑東西,好似太空而來的生物,令人突然很快樂。他端起面,友好地朝他招手,短尾貓受了驚,輕盈地躍上屋頂,瞬間不見蹤跡。
短尾貓成了他們家的??汀S袝r候是深夜,有時候是白天。即使關(guān)好門窗,但未封閉的陽臺上總會留下它來過的痕跡。這天晚上它顯然來得不是時候,富麗光身子慵懶地去浴室,她光著腳,悄無聲息,在客廳和它意外遭遇。她和它都沒反應(yīng)過來,甚至對峙了那么一小會兒。隨后,富麗銳如利爪的尖叫傳來。劉一木裸身飛奔了出去,只見窗臺上一道黑色閃電劃過,富麗用手擋住下身,臉色刷白。
一夜未眠,富麗神情憔悴,嘴里嘟嘟囔囔。劉一木沒聽清,他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富麗還在嘟囔,裸身側(cè)弓著腰和腿,玲瓏的臀部曲線在昏暗的光線中浮動。劉一木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很想和富麗再來一次,最終還是忍住了。他們結(jié)婚多年,依然迷戀對方的身體。年輕人誰不喜歡這點子事情呢,不喜歡才是和自己過不去呢,不喜歡才是傻瓜呢。
富麗睡眼惺忪地又嘟囔了一句。
劉一木這回聽清楚了,她在詛咒那只貓,看來昨晚嚇得不輕?!安灰樀呢?。”富麗咬牙切齒。順勢把劉一木的枕頭夾在大腿間。
富麗這個姿勢讓窸窸窣窣穿衣的劉一木猶豫了一下。他笑了起來,富麗昨晚的表現(xiàn)簡直棒極了,如果沒有那只冒冒失失的貓,堪稱完美。
“你還好意思笑?!备畸愢猎沟?,“惡心死了!”
“它只是一只不會說話的貓。對吧?!眲⒁荒纠^續(xù)笑。
“看來你得找她談?wù)??!备畸愓?。“惡心死了!?/p>
是要找她談?wù)劊烧勈裁此]想好。很多人已經(jīng)找過她,并沒什么效果。
“還是我去吧。”富麗改變了主意,她似乎有些不放心。
這最好,為了一只貓,一個男人特意上門交涉,聽上去過于鄭重。這樣的事情,最好在樓洞內(nèi)隨口說說,委婉給對方一點提醒或者建議。當然,他希望能找到別的解決辦法。比如給它一點食物,也許,它真的是餓了。
劉一木試圖改變這種狀況,他將飯桌上的魚骨頭收集好,放在陽臺廢棄的花盆里,富麗并不支持他這樣做。
“你少去碰那只畜生。”她說。
“為什么?”劉一木不以為然。
“那女人,臟!”
“可這和貓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
“別自找麻煩,最好離它遠點?!备畸愓Z氣有點生硬。
劉一木并不想惹富麗生氣,她生氣了沒好果子吃,他又不是沒吃過。
3
劉家的餐桌上離不開魚,富麗愛吃魚,無魚不吃飯,尤其喜歡吃野河釣來的翹嘴白,肉味鮮美,用剁椒煎炒,配上各種佐料,口味上佳。
劉一木通常每隔幾天就要出門釣魚,他和別人不一樣,更喜歡天氣不好的時候出門,他只去一個叫“香坎”的地方,那是一條山下的河流,河面并不寬,河水清澈,沒有受到污染,像這樣的地方如今不多了。他在風和日麗斜風細雨暮鼓晨鐘中釣魚,不在乎技法,不在乎得與不得,愿者上鉤。河面上游蕩著鴨糞味,他一抬頭,就能看見對岸的鴨棚,以及更遠處山上寺院的屋脊、飛檐。有時候,他會劃上放鴨老倌的木船至河心垂釣,作為感謝,分一些翹嘴白給鴨老倌。
晚上的投食行為似乎在慢慢湊效,短尾貓安靜了許多,至少沒再四處惹麻煩。這讓劉一木感到快樂,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做法。仿佛,他和短尾貓擁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秘密誰也不知道——它的主人,他的妻子。
三天,僅僅是三天,劉一木為洽談廣告出了一趟遠門。匆匆回來,富麗憤然詛咒起了那只貓,她扯起褲腿,露出一截被燙紅的腿:“我端了煲好的魚頭豆腐,它急不可耐從什么地方竄了出來……?!眲⒁荒卷樦畸惖哪抗饪聪蚧ㄅ?,那只青花煲湯鍋,一直是富麗的愛物,如今已成碎片散落在花盆里?!耙苍S你煲的湯太香了,一定是魚香味把它給引來了。”劉一木故作輕松地撫慰妻子,他不想把氣氛搞得太緊張。富麗心有余悸,恨恨地說:“為什么,為什么偏偏來我們家!”“因為你是雙魚座嘛!”劉一木開了個玩笑,開完了又不覺得好笑,只得奔主題,上前摟住妻子。富麗推開了他,“我找過她了,希望這是最后一次。”劉一木愣了愣:“她怎么說?”“‘過一段時間就要把它送回鄉(xiāng)下去,過一段時間就要把它送回鄉(xiāng)下去?!粫f這句話,真讓人發(fā)瘋?!眲⒁荒镜溃骸澳銘?yīng)該給她一些建議,比如在家留好足夠的貓食,或者干脆將它拴在屋內(nèi)?!薄笆堑?,我說過,你猜她說什么來著,她說她怕黑……聽聽,這什么屁話,莫名其妙?!?/p>
趕在妻子出門前,他還是順利地把妻子哄上床,他想吃一份“快餐”。富麗并沒有拒絕,盡管時間并不富裕。劉一木雙手小心翼翼地擎著富麗紅紅的雙腿,接下來的事情并不順利,當然和傷腿沒關(guān)系,也和時間沒關(guān)系。富麗還沒放過那只貓,她突然夾緊了腿,命劉一木出門查看,最好把陽臺上的推拉門關(guān)上。劉一木跑出去草率地把門和窗簾都拉上。富麗不依,“說不定那家伙就躲在某個角落里。”劉一木只得返身在屋里虛張聲勢地翻找一遍。再回來,劉一木緊繃的身體卻變得疲軟無比,而且,越急越壞事。富麗沒有給他醞釀的余地,穿好衣服匆匆出門。
坐在床上,劉一木越想越氣,這算什么呢?怕黑,這算什么呢?
這天早晨,劉一木被窗外的喧鬧吵醒,高一聲低一聲。劉一木將耳機塞進耳朵,他還想繼續(xù)睡一會兒。一陣突兀的尖銳刺破低回的大悲咒。他摘下耳機,不錯,樓下響起了“烏拉烏拉”的警笛。他高聲問正在廚房準備早餐的富麗?!澳羌一锶窍麓舐闊┝恕!备畸愝p松地說。劉一木心里“咯噔”一下,他翻身起床拉開窗簾。樓下麻將館門前,那位女子正在和警察比劃著什么,神情是那么激動。她身邊的那些人,也不說話,目光輕佻地笑。劉一木連忙轉(zhuǎn)身穿衣,待他穿好衣服再回到窗戶前,女人引著警察已經(jīng)走向旁邊的鐵柵欄。他看到了那只短尾貓,脖子上勒著電線,趴在墻角不能動彈。柵欄上還吊著一只它的同黨,已氣絕,身子直挺,嘴巴大張。警察用腳撥了撥短尾貓,短尾貓呲呲牙,掙扎著爬了幾步。那女子又開口向警察控訴,但令那些人笑得更為豐富。警察仿佛受了傳染,突然也就笑了,露出一排瓷白的牙。好像意識到不妥,立刻統(tǒng)統(tǒng)收回了那些笑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像趕麻雀一般把身邊的人趕走。女子在寒風中站了一會兒,又蹲了一會兒,蹲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然后抱起短尾貓,快步出了小區(qū)。
“不知羞恥……好意思報警?”富麗將叮好的面包牛奶打好包,邊出門邊嘮叨。劉一木沒有接富麗的話,他想今天在家打游戲的計劃算是泡湯了,他得繼續(xù)出門釣魚。
受傷后的短尾貓胃口并不好,兩條魚勉強吃了一條。劉一木有點難過,他上前幾步,短尾貓沒有轉(zhuǎn)身離開。他蹲下身,顫手輕輕撫摸短尾貓。這是兩個月來,他和短尾貓的第一次親密接觸,一種柔軟的溫順由手掌瞬間傳遍全身。
他想在白天給短尾貓追加一次魚食,抓了條翹嘴白悄悄上了樓頂。短尾貓趴在墻角舔腿療傷,看見他“喵”地一聲,滿含哀怨和委屈。
身后響起開門聲。劉一木慌亂地甩掉手中的魚。
他們都愣住了。
女子穿著寬松的睡衣,抱著一盆洗好的衣服愣在門口。短尾貓朝主人也“喵”了一聲,然后繼續(xù)埋頭吃魚,聲音很響。
“兩條魚……我看它著實餓了……味道應(yīng)不錯?!眲⒁荒咎蛄颂蜃?。
女子沖劉一木擠出一絲笑,抱著衣盆向樓頂支起的晾衣架走過去。
劉一木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立即離開,掙扎了一番,重又蹲下??瓷先ナ莻€機會,他想和女子聊聊,想知道她的真實想法,妻子的轉(zhuǎn)述并不一定可靠。如果她愿意,他甚至還想和她聊聊別的,比如她的名字和工作,比如那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對了,工作還是不問的好,還有那個男人,似乎都是隱私。當然,能問問她的名字也不錯,看上去是個機會。
晾衣繩是那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支起來的,顯然有點過高,女子必須夠著才能將衣服掛上。夠著夠著,女子露出一溜白皙性感的小腹。劉一木慌忙低下頭,好像是忍不住,目光又拐彎抹角偷覷了幾眼。這幾眼,他甚至看清楚女子小腹上的紋身,是一只張開翅膀飛翔的貓,尾巴奇短。劉一木有點吃驚,嘴巴張著,目光都被抻直了。短尾貓竟然長出了翅膀被她文在了身上,而且是靠近那個地方,真是讓人有點興奮,那個地方竟然……長出了翅膀。
很快,眼前飄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灰不溜秋的房頂?shù)菚r變得生動起來。
女子抱了尚有幾件內(nèi)衣的衣盆,低頭匆匆回了屋。劉一木反應(yīng)過來時,她已經(jīng)輕輕將門合上,輕得幾乎聽不到任何響聲。
劉一木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但那若有若無、小心翼翼的關(guān)門聲,竟抵消了漫漶的一點羞愧。
4
他們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晚上或者白天,當他一個人在家,它會經(jīng)常來串門,圍著他調(diào)皮、任性。老舊的屋內(nèi)充滿了生氣和愛。他遠離電腦,為它洗澡、掏耳朵,甚至驅(qū)車帶著它去釣魚。為避人耳目,他把它裝在一個泡面紙箱里,他們一出門就是一整天,有時候干糧帶得不夠,就去河對面鴨棚討口飯吃,順便歇一下腳。他總是走神,把觀察浮子的任務(wù)交給短尾貓。短尾貓真是一個釣魚高手,只要它虎視眈眈前爪撲地,他便會把目光從對岸的鴨棚以及更遠處寺院的屋脊收回來并迅速提竿。偶爾有魚在他走神間脫鉤掉在岸邊淺水區(qū),短尾貓迅速撲上去,叼住魚乖乖地放在一邊——沒有劉一木的許可,它不敢擅自享用。
他們的親密期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富麗的意外闖入令事情變得幾乎不可收拾。
誰知道富麗會在上班時間突然回來,直到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動,他都渾然不覺。這一幕肯定是富麗不想看到的,屋內(nèi)窗簾四合,她的丈夫劉一木正背對著她一刀一刀地切魚肉,他的腳下,那只可惡的短尾貓正在和一只碩大的魚頭搏斗。短尾貓并沒有完全喪失戒備,在富麗推門而入的那一瞬間迅速逃離現(xiàn)場。劉一木轉(zhuǎn)身,撞上富麗滿是驚愕的臉。劉一木放下刀,尷尬地笑了笑,順手拿起鍋鏟?!拔艺郎蕚浼弭~呢?!彼f。趁富麗快步奔向臥室的空檔,他迅速將地上的魚頭撿起來拋出窗外。
那一盤無頭糖醋魚,富麗一筷子都沒動。
怪異的情緒蔓延到晚上,為了不讓富麗起疑心,劉一木緊閉好門窗,依然爬到了富麗身上。富麗也很配合,但身體卻始終打不開,硬邦邦的。緊要處,她絕望般抓緊他后背在他耳邊喘息著一連說出幾個“貓”字。像是被人從后面敲了一悶棍,他一瀉千里。富麗留在他肩臂上的形如貓爪的指印觸目驚心。他有些沮喪,為了照顧妻子的情緒,依然裝作若無其事,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
女人的眼淚,一下子就來了。讓男人有點措手不及。
他們都沒再說話,空氣似乎變得稀薄。附近什么地方在搓麻將,“嘩啦嘩啦,嘩啦嘩啦”,聲音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劉一木不知如何修復(fù)他與妻子的關(guān)系,有什么東西,如鯁在喉。
情況越來越糟糕,只要一做愛,富麗就感到不安,雜念之須像水里的浮草,游來蕩去,令她的身體變得僵硬無比,猶如休眠期的動物。怎么會這樣呢,他隱約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必須做出決定。
深夜,他躡手躡腳起來,照例從冰箱取出一條翹嘴白。和往日不同的是,他還將一截棍棒隱于袖中。魚腥味很快將短尾貓引來,它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異樣的臉色,蹭著他親昵地叫喚。直到魚被啃噬得只剩下骨架,他依然什么都沒做——他終究下不了手。
5
劉一木決定停止給短尾貓投食。
饑餓的短尾貓不停地在對面屋頂游蕩。劉一木關(guān)閉好門窗,沒有給它任何靠近的機會。短尾貓徘徊了幾天失望而去,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出現(xiàn)過。被那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抱鄉(xiāng)下去了?劉一木不敢肯定,也懶得去求證。
是一個微雪的黃昏,劉一木冒著雪,縮著脖子抖抖瑟瑟匆匆往家里趕。在麻將館轉(zhuǎn)角處,幾個人圍著一只碩大的鼠籠。他好奇地湊上去瞄了一眼,就這一眼,令他驚駭萬分。里面被囚的是短尾貓,瘦骨嶙峋,黃毛凌亂,幾乎不忍直視。它顯然是為了籠中那塊干癟的魚肉而身陷牢籠。圍觀的人認出是一只野貓,轉(zhuǎn)身失望走開。劉一木也想拐走,但雙腳像釘住,邁不得步。短尾貓塌陷的眼窩里注滿了恐懼與絕望。它后腿直立,前爪奮力抓住鐵籠,沖著劉一木喵喵喵地哀叫,聲聲錐心。劉一木心慌氣急,躲開那哀憐的目光,費了好大勁才拔了腿,掩面疾疾逃離。
令人煎熬的是,透過自家窗戶,他還能隱約看到雪幕里那個鐵籠。他感到坐臥不寧,每過幾分鐘就要走向窗口。富麗的回來及時解救了他。富麗也應(yīng)該看見雪地里那個大籠子……他不再抱有任何企圖。
一夜飄雪,明天醒來,一切,都將結(jié)束。
早上,捱到富麗走后,劉一木匆匆下樓。街角落滿積雪的鐵籠空著,雪地里殘留著幾枚瘦瘦的形似梅花的蹄印。劉一木心里說不清楚是高興還是難過,悵然了好一會兒。
大難不死的短尾貓開始躲著劉一木,它依然四處游蕩、偷嘴,依然被人滿街追著喊打。
劉一木十分痛苦,他不得不繼續(xù)本已終止的投食。這是十分冒險的行動,一旦被富麗發(fā)覺,他將處境尷尬。盡管如此,短尾貓似乎并不領(lǐng)他的情,滿臉困惑,心存戒備,不讓他靠近它半步——他們的關(guān)系又回到了原點。
這天晚上月色很好,富麗值夜班,劉一木早早拿出幾條藏在冰箱里的翹嘴白上了樓頂。短尾貓小心翼翼叼著他投下的魚迅速跑遠。也許它真的是餓了,顧不上細細撕咬、咀嚼,兩條魚便風卷殘云般下了肚。劉一木正欲下樓,短尾貓卻突然“喀喀”地咳起來,同時不停地抓撓嘴巴。被魚刺卡了?真有意思,貓竟然會被魚刺卡喉。抓了一陣,短尾貓放棄了努力,趴在地上嗚咽不止,看上去十分痛苦。劉一木上前,短尾貓驚恐萬狀地后退了幾步,隨即又趴下,嘴角淌出血跡。劉一木束手無策,他試圖去撫慰它,短尾貓竟然面露猙獰,沖他呲牙嗚叫。
樓洞里響起高跟鞋“咯咯”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急促。劉一木來不及多想,抱起短尾貓迅速摸下樓。
天未亮,劉一木將奄奄一息的短尾貓藏進紙箱,直奔醫(yī)院。
一通忙碌,年輕的獸醫(yī)將透視片舉到劉一木眼前說:“看到?jīng)],魚鉤?!?/p>
“魚鉤?”劉一木瞥了一眼透視片上腹部L形的留影說,“不能吧?別開玩笑?!?/p>
年輕人有點不高興:“取出來你自己看吧?!?/p>
麻醉、開腹、手術(shù)。那個凝有血珠的魚鉤像個問號被放在托盤里端到劉一木眼前。它細弱孤獨,又鋒芒畢露,滿含誘惑和欺騙的本質(zhì),在白熾燈下發(fā)出倔強而璀璨的光芒。
劉一木傻眼了,這不是自己棄用的伊勢尼魚鉤么?這是一款可怕的日本魚鉤,據(jù)說其扁平內(nèi)彎的三角形鉤尖設(shè)計靈感來自鯊魚及蝮蛇的利齒,鋒利無比,能刺穿魚顎骨,被它咬住幾乎沒有逃走的可能。他不喜歡這么可怕的東西,雖然它是這般出色。他搞不明白被棄用的伊勢尼魚鉤怎么就跑到魚嘴里去了?前幾天才釣來的魚,一直藏在冰箱。他腦子里亂糟糟的,不敢往下想……
6
街角,被各種治療疑難雜癥信息占領(lǐng)的電線桿上,出現(xiàn)幾張粉紅色的“尋貓啟事”。劉一木也駐足觀望,寥寥數(shù)語,大意是她的貓無故走失,懇請大伙幫助尋找或提供線索,重謝。落款是“易慧”,后面跟著一個電話號碼。這兩個字讓他心里不禁怦然一動。“易慧易慧”,他在心里輕輕淺淺念了好幾遍,卻很難將這兩個字與那個散發(fā)著劣質(zhì)香水味的文身女子聯(lián)系起來。
時光悄然向前,那一紙粉紅被雨打風吹去,不留痕跡。
春天里,妻子富麗的身體和萬物一道醒來。令人沮喪的是,面對富麗的熾熱,劉一木卻萎靡不振。他的腦瓜里潛伏著一枚有著倒刺的伊勢尼魚鉤,只要稍一想到或者看到尖銳的鉤狀物,心里便有刺痛感。
劉一木日漸消瘦,富麗心疼無比,催他去看醫(yī)生。在那個表情不耐煩的神經(jīng)科醫(yī)生面前,劉一木語焉不詳?shù)叵蛩枋霰淅锬且慌鸥吒哙僦聂~嘴,無一例外都含有一枚鋒利的伊勢尼魚鉤。
劉家的餐桌上依然離不開翹嘴白,只是不知何故,味道大不如以前。
春天快過去的時候,劉一木有一天驅(qū)車去市郊談一筆廣告,往回趕的路上,發(fā)現(xiàn)前方右拐的路牌上標有“香坎”二字。劉一木心里一顫。他猶豫了一番,拐上了向右的簡易公路。
河對岸那片鴨棚還在,淡淡的鴨糞味逆風飄揚。目光越過那片低矮的鴨棚,一線寺院的屋脊,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白光。
劉一木在河邊坐了許久,微風送來寺院悠揚的鐘聲,一聲又一聲,弄皺了河水,模糊了水底的天光云影。劉一木拍拍屁股朝鴨棚走去。放鴨的老倌正在一陣刺鼻的鴨糞味中奮力殺瓜,聽見屋外鴨子嘎,掀簾出來,見是劉一木,高興地拉過一條長凳。
“有時間沒來了吧……怪想你釣的翹嘴白啰?!?/p>
“戒了,都戒了?!眲⒁荒具呎f邊四下里瞅。
老倌意會,立即噘了嘴喚狗一般喚起來。少頃,門簾微動,一只健壯的短尾貓鉆了出來。
劉一木和短尾貓雙目對視的那一瞬,短尾貓登時愣住了,它驚愕地盯著劉一木,先是警惕地后退,然后前爪摳地,身體后傾,做出攻擊狀。劉一木滿臉浮笑,欲招手,短尾貓卻“嗷”地一聲驚叫而去。短尾貓速度極快,貼著地面,長腿飛奔。劉一木和老倌追出來時,它已經(jīng)迅速扎進了河邊的蒿草,沒了蹤影。
老倌面露訝色:“咦,這畜生作怪,主人都認不來了?!?/p>
劉一木默然不語。遠處,那一線耀眼的屋脊,已黯然失色。
(原發(fā)《長江文藝》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