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沛:一半奔放 一半理智
四川人藝話劇《趙一曼》劇照
◎答題者:姬沛
◎出題者:呂彥妮
◎地點:雕刻時光咖啡館三聯(lián)書店分館
受訪者簡歷
姬沛,中央戲劇學院副教授,導演,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導演過十余部話劇,《安妮日記》、《新娘》、《前面就是我們的世界》、《送菜升降機》、《子君》、《趙一曼》、《Dream of A Butterfly》等;參與電影《鬼子來了》、《尋槍》、《英雄》等拍攝。
采訪手記
戲劇《趙一曼》在首都劇場演出落幕后幾日,我見到導演姬沛,短的卷發(fā),幾縷頭發(fā)經(jīng)了絳紅色的漂染嵌在其中,時而活躍時而靦腆。那天早晨,她剛剛在文聯(lián)參加了這部戲的專家研討會。很多專家說,這出戲當中的部分段落有點太殘忍了,尤其在日本人審趙一曼實施酷刑的情節(jié)上,劊子手的嚴酷會不會在舞臺上呈現(xiàn)得過于直接和過激,人性中那些偏向“獸性”的部分讓人不忍卒視。姬沛當時坐在那里聽著,七情不上面,心里卻很堅定,自己的表達就是要這般決絕和到底的,好像一波浪潮,必須沖到岸邊激蕩在巖石上炸裂才算完?!拔沂窍敫嬖V觀眾,你只有冷酷到極致了,才更能體會出那個英雄人物的精神支柱的堅定。”
一件事,既然做了,為什么不把它表現(xiàn)到淋漓盡致?她反問我。
作為1970年代初生人的女性戲劇導演,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她都是一個“聽話的孩子”。自小生在藝術(shù)世家,經(jīng)受的是傳統(tǒng)嚴苛的宗法教育,對父母懷有絕對的恭敬和服從;后來一路被好運氣加持,一道輔佐姜文導演制作了其早期的數(shù)部電影作品;至此身負職業(yè)導演與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副教授、研究生導師之責。一直以來,她都在意周遭世界給予她的“乖”與“好”的評價。直到2012年作為訪問學者出訪美國,2013年回國,這兩年間所經(jīng)之事,讓她一點點打開心與眼,長了信念,增了成熟。
她說自己是射手座,半人半馬,一半奔放,一半理智。兩個自我一直在她內(nèi)部角力。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女性意識其實已經(jīng)完成了覺醒,可是馬上又會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那不是真實的你,也不是你真實需要的。她馬上又縮回去,“繼續(xù)安睡”。
一個一直矛盾,一直為外界聲音所感到忐忑不安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身上好像拴著一根繩子,在天地間晃蕩,悠來悠去,這是我看到的姬沛。她說還是難免緊張,可我覺得沒什么,變化與反復意味著她在活著,她的藝術(shù)和創(chuàng)作亦然。活著,某些時候就意味著一切吧。
1 去美國訪問那兩年發(fā)生了什么呢?
我的成長,成熟。想想挺有趣,也覺得有點悲哀。在北京,盡管我和他們是分開住的,但那種精神上的依賴是有的。而到了美國以后,很多事情完全是自己面對,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內(nèi)心蠻強大的人,我真的沒有畏懼,而且我特別social(社會化),我融入紐約生活,交了很多朋友,以為難交往的關系都能建立起很好的聯(lián)系,這是我意料之外的。比如說我在劇場門口碰到黃哲倫(編者注:著名編劇,代表作有《蝴蝶君》),會直接過去跟他打招呼,做自我介紹,要郵箱。這樣的“易如反掌”鼓勵我回來之前,在哥倫比亞大學做了一個戲,全英文版的《莊周試妻》,在哥大公開登廣告、選演員、排練,一路做下來了。
2 《莊周試妻》跟你之前的創(chuàng)作,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那是一個“八國聯(lián)軍”的合作,跟外國人的合作,更多的沖突在于工作的習慣和觀念,還有工作的方式。其實戲劇每天都會有一些新的變化,導演也會有新的想法,但是,你在排練中一旦定了這個點,就不能輕易改變,因為演出時有專門的舞臺監(jiān)督把控,什么時候起音樂、起燈光,導演如果臨時有調(diào)整,是不能夠指揮的,那個變化的時機,就要聽舞臺監(jiān)督的了。很多時候我們對于“時機”的把握和區(qū)別,是在于藝術(shù)定義上的不同。當然,他們的工作方式,工作的細節(jié)化也給我很大的啟發(fā)。我排練完會寫下“場記單”給演員和各個部門的人,說一下我這一天工作的總結(jié),他們就會非常在意你落實在字面上的意見,他們看你很在意,也會很認真對待。這個戲的工作過程確確實實讓我找到了自信。飾演莊妻的是一個白人女孩兒,盡管她并不了解為什么莊子離家去山里修行,自己還非要等他,但是在我一遍一遍給她講中國故事、情感的內(nèi)容,最后她非常棒地沉浸在中國人的情感世界,她的表演獲得哥大教授的盛贊。排練的時候,我會帶著演員們?nèi)プ龆U宗的“入定”,是讓他們盡量去看到自己的內(nèi)心變化。
3 在美國這一年多,對你導演觀念的確立有什么積極影響?
從1999年開始做戲,我一直在想自己的導演觀念是什么?這個追問伴隨著我不斷觸碰各種戲劇類型。2007年戲劇教育家、著名導演、我尊重的前輩徐曉鐘先生,看了我的話劇《父親的辮子》之后鼓勵我“兼收并蓄,力志開拓”,我想這個導演觀念的建立,還是需要作品去說話吧。就像這版《趙一曼》我集中了多種美學追求,應該是我在現(xiàn)實主義表導演體系,強化詩化的革命浪漫主義的集中體現(xiàn)。導演觀念的形成和其成長背景,追求目標,知識結(jié)構(gòu),或者導演本身的性格都有關系。比如現(xiàn)在我就希望自己在舞臺上更大膽,更淋漓盡致。我內(nèi)心特別喜歡那種不循規(guī)蹈矩的,可能因為我本身有點循規(guī)蹈矩了,我希望自己有特立獨行的風格,尊重別人的感受,但接受有人不喜歡你,也有人喜歡你,有跟你不合氣場的,也有跟你合氣場的。
4 爸爸媽媽對你做戲劇這個選擇,最初是同意的嗎?
當然,因為我父母都是這個圈里的。我做戲劇,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職業(yè),也看到我在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從我的身上看到了我的愉悅,看到了我的幸福。我的每部作品都讓他們來看,我媽媽只要是看我的戲就很興奮,好不好不那么重要,只要感動了她,她就覺得好。爸爸更挑剔一些,我爸很少直接夸我,他認為我們就應該像小草一樣,石頭壓上去了我們還能茁壯成長。
但其實我內(nèi)心非常需要我爸對我的肯定,一個父親看到女兒進步的肯定。我知道我的父親是深愛我的,只是情感的表達方式不一樣,我爸會給我發(fā)很長的短信,說專業(yè)說問題,文字的背后是鼓勵和肯定吧。我想,我是他生命的延續(xù),更是他精神的繼承者。有了這層理解,三言兩語簡單的肯定會不會顯得蒼白了?
5 你心里有“女性導演”、“男性導演”這種區(qū)別感嗎?
有一點。我確實會兩相比較作品的選材和表達方式。比如我作為女性導演,擅長處理一些細膩的東西,情感的部分會做得更加圓柔,但是我也很想突破自己,做一個更有力量型的東西,變成一個出手相當有力度的導演。就說這次導的《趙一曼》,我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近20年導演創(chuàng)作的功底,那么接下來我想應該開始去嘗試一些新的東西,從風格感上,從劇作的選擇上,到時候了。
6 《安妮日記》、《子君》、《趙一曼》……一路走來,“淑女受難”似乎是你作品的一個主題。這種選擇是主動的嗎?
我以為性格決定了你對人生的選擇,選擇決定了命運。在“受難”這件事上,趙一曼的選擇是主動的,而子君、安妮是屬于被動的。作為主動的選擇“蒙難”,就有點像飛蛾撲火,我是這么理解的?!囤w一曼》里有我對英雄和信仰的一種追求,一個人雖然肉身沒了,但她靈魂精神真的會延續(xù)和影響我們,這是做《趙一曼》這個戲的價值。
“女性”一直是我作品中的主角。研究之,了解之,挖掘之,詮釋之,這樣的過程就是不斷地了解自己,讓隱蔽的內(nèi)心回歸本真,去壁壘還真相,釋放真實。就像小時候,父親說“人這一生,一定要了解自己”。搞創(chuàng)作,讓我更加知道我是誰,這好像在經(jīng)歷“受難”呀。
7 《趙一曼》里為了表現(xiàn)趙一曼烈士的 鋼鐵意志,有一些酷刑場面,觀眾看了會想,太疼了,擱我我受得了嗎?我想問,你怕疼嗎?
怕疼,但是我痛感神經(jīng)的反應不是那么敏銳,我好像要比別人慢半拍吧,哦,這樣子才叫生疼。直到現(xiàn)在我還覺得自己在一些事情的反應上,會慢半拍,這會不會和痛感神經(jīng)的不敏感有關系呢?
生活中,很多事情一瞬間我會想那是傷痛吧?可是自己又不會去肯定它,事情過去之后,我想那是生活給我的啟示,你的生命過程中所需要的,甚至無意識中體驗了一下“傷痛”,我也會自嘲“萬箭穿心而一如既往”。如果讓我現(xiàn)在去體驗一種痛,比較刺骨,我想可能是失去親人的痛,那會讓我崩潰。我不想面對。
8 你覺得外界對你的誤解是什么?
我可能心里一直有種暗示,將自己生活的一面,和創(chuàng)作的一面區(qū)分開。所以很多人看了《趙一曼》會說,姬沛能導出這樣的戲?他們從我的外表,看不出我內(nèi)心的強悍。原來我總是挺忐忑的。太長時間,別人太習慣于我的表象,我父母就一直習慣性地這么看我,周圍朋友也會習慣性這么看我。他們只有在看到我的作品的時候,才驚覺,原來姬沛可以這樣決絕。
現(xiàn)在的我更想活得自由一點,自我一點。我把所有要說的話都放在戲里,我就這么做了,你們愛怎么說怎么說,我就覺得那一刻,我這拳頭得打出去。是舞臺,讓我更加自信!自由!解放!
9 剛才說到《趙一曼》里面有一個細節(jié),你就是想把人心里面那個“獸”的東西逼出來。其實你心里也有那個“獸”的存在吧?
我太陽星座是射手座,我就常說我的內(nèi)心個性存在著半人半馬。馬特別奔放,需要一個特別廣闊的天地,人則需要有一些理智,我覺得蠻像自己的。我很認可自己有些時候的激情,有些時候的謹慎。1999年我做第一部戲《未成年》的時候,姜文就跟我說,無知者無畏,你就悶著頭做吧,兩眼一抹黑,啥也別想,就低頭去做。那部戲姜文來看了。2007年,《父親的辮子》在人藝演出,他看完后說了一句話,他說“你有導演范兒了”。他是我生命中角色很重的一個人,他們這樣的認可,讓我感覺自己越來越靠近心中的目標。
10 你早年跟過姜文等大導演的劇組,學到了什么?
和姜文、張藝謀,甚至陸川工作,作為旁觀者我學著不同的工作方式,更重要的是琢磨他們的創(chuàng)作思路,有目共睹他們對電影的熱愛,對工作的責任,嚴謹敬業(yè)。當然他們的性格各有不同,別看姜文示人是“強悍的漢子”,我從他對創(chuàng)作的要求,直接的表達上,接受到細致入微的強調(diào)和細膩化、完美化的、更加純粹的藝術(shù)。
11 一路走來,對你影響最大的恩師有?國內(nèi)國外都包括在內(nèi)。
應該說我是幸運的。不僅出生于藝術(shù)之家,有父母的恩惠,加上他們“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我做著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但是我在這里,我依然是非常努力非常進取的人,我相信,上天眷顧認真努力的人。我碰到的姜文,我的導師丁如如先生,我前面說到的曉鐘先生,甚至包括中央戲劇學院的徐翔院長等等,國際著名導演羅伯特·威爾遜,哥大的教授安博格·格里穆什等,我無法一一列舉,我對每個在我生命中愛護我、幫助我的人都心存感激。我的朋友往往是一輩子的。
12 你和黃盈、趙淼、邵澤輝關系都不錯,屬于70后一撥話劇導演,你們這一撥人共同的特點是什么?
我們有堅持,有擔當,我們在路上有更高的追求和自我的夢想,不輟。我們四個人很坦誠相待,也會相互幫助,我總想我們應該一起搞點什么。
13 除了當導演,你還在中戲教學生。當導演和當老師有什么區(qū)別?你跟學生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么?
當老師,會把每個學生作為自己的“作品”,我希望他們一個個都是具有獨立個性的創(chuàng)造型人才。我是不斷往這個方向引導學生的,也會創(chuàng)造機會讓學生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我會常常說,藝術(shù)沒有唯一的標準,但是有最好的標準。你們要堅信自己的選擇!
14 戲劇界很多人都在談理想,可是談來談去,戲劇還是老樣子。理想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意義何在?
我小時候是在排練場看媽媽練舞蹈長大的,她跳《絲路花雨》中的英娘,我覺得那是最美的。我就坐在把桿上,腿晃啊晃,那時還很小。后來到了中戲,看到徐曉鐘先生的《培爾金特》、《麥克白》,還有《桑樹坪紀事》。再后來出國,看了很多戲。這些東西讓我知道有一個最高的藝術(shù)標準在那里,我要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慢慢靠近它,它是具體的,有畫面感的,我的理想沒有那么虛。
我會時常把自己變成學生一樣,在自己的每一部作品中,去研究些什么,就像準備給別人交一個答卷一樣。因為有了眾多前輩給了我這個標準,我就讓自己不斷地不斷地去靠近它。我只關注自己的進步和創(chuàng)新。
15 怎樣克服創(chuàng)作中的瓶頸?
有時也會有黔驢技窮的時候,這時候我一般會轉(zhuǎn)移注意力,去找人聊天,我先生他也搞創(chuàng)作,我就會跟他聊,也會跟我爸聊。但是不會聊這個問題本身,而是聊一些旁的。我不會拿著問題去求解,而是想觸類旁通吧。因為本來就在死胡同里了,不能再把大家都帶進來,走不通不能硬磕。我藝術(shù)敏感性很高,很多時候會在聊天過程中捕捉到靈感。
16 你謹慎的時候腦子比較好使還是解放的時候腦子比較好使?
當然是解放呀,身心特別自由的時候,特別解放,沒有束縛和不考慮別的,這種時候你所有的感覺都打開了,更容易去捕捉靈感,奇跡就會出現(xiàn)啦。
文/呂彥妮 攝影/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