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四封信
上海武康路巴金故居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的生活曾經(jīng)有過不止一次的遷徙;一些書物,有的丟失了,有的一時找不到了。這次,偶然翻書,竟找到了巴金先生于七十年代的四封來信,一時的欣喜,自不待言。
巴金先生是我敬重的一位前輩作家,也是我閱讀生活中,最早接觸和受到影響的一位新文學作家。小時候,在我故鄉(xiāng)——江南小城面對獅子林的那座老屋里,我能讀到的,就是一本本塵封著的惲鐵樵編的《小說月報》、趙苕狂編的《紅玫瑰》、王鈍根編的《禮拜六》、周瘦鵑編的《紫羅蘭》;以后,能夠找得到的,也仍然是《彭公案》《施公案》《永慶升平》之類的小說。時間久了,對于鴛鴦蝴蝶的才子佳人,對于英雄豪杰的劫富濟貧,不免產(chǎn)生了厭膩。我們就讀的晏成中學附屬小學,原是教會辦的,是一所新型的氣氛活躍的學校。一天放學回家,只見姊姊捧了一本厚厚的書,擲下書包,就讀了起來。幾天以后,我也擠著時間,大家輪流著讀。這就是那一本巴金的名著,“向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我底‘我控訴’”的“激流三部曲”之一的《家》。
在這本書里,巴金所刻畫的人物,所安排的情節(jié),想不到,對我們是如此的熟悉。這個“家”,應(yīng)該就是舊中國千千萬萬家的一個縮影。它受歡迎是如此的熱烈,也就不是什么偶然的事了。
看完了《家》,一時無法借到《春》,只能把別人才看完的一本《秋》借來先讀。僅僅看了幾個章節(jié),就被書中人物苦難的命運所感動。說來好笑,忍不住還掉下了眼淚,一時為小伙伴傳為笑談。后來知道,巴金早就宣告過:“生活現(xiàn)實使我痛苦。”又說過,他就是“流著淚,寫完了這本書的”。作家寫書的目的,不就是要通過他筆下的故事,感動讀者,要讓千萬讀者像他一樣,懂得愛,懂得恨嗎?我琢磨到了這點,一些笑談,盡可坦然處之。
看完了《激流三部曲》之后,在臨近小學畢業(yè)前夕,我以我的家為雛形,也動筆寫了一篇題名“駝鈴”的習作,順利刊登在四十年代初《蘇報》的副刊上。得到稿費,又興沖沖向上海開明書店郵購到了巴金另一長篇《愛情的三部曲》。翻開書頁,一個人物的一句話“人生就是奮斗,生活只有前進”,閃耀在我的眼前,深深吸引了我。從此,這句話,似乎鐫刻在我的心上。它陪伴著我,激勵著我,使我度過了異常艱難的青少年時代……歲月悠悠,一晃,七八十年的歲月,過去了。
“文革”結(jié)束后,我和一些師友們的往來陸續(xù)恢復(fù)。而在略早些時,我在蘇州九如巷張家見到了沈從文,在他處耽了兩個半天。臨別時,沈從文寫了給巴金的信,要我返回上海后寄給他。他牽掛著老友在蕭珊逝去后的生活……他們的心是連在一塊的。他再三囑咐我,要多去看看巴金。由此,我和巴金開始了往來。
巴金寄我的四封信,現(xiàn)抄錄在下面:
一、1976年2月20日
香還同志:
來信收到。從文處我上月中旬去過信,還沒有得到回音,可能他還在蘇州。
魯迅先生日記中提到的“南京飯店吃飯”,是1934年10月的事情,我那年11月去日本,先生和一些朋友在南京飯店替我餞行,保宗就是茅盾先生。
匆匆覆。祝
好!
巴金 廿日
二、1977年1月17日
香還同志:
信收到。謝謝您的鼓勵。
文章我不曾寫。沒有報刊的人來組織我寫,寫了也不可能發(fā)表。想寫文章的人太多,而發(fā)表文章的地方又太少,這個矛盾一時也難解決。
從文至今無信來,可能他仍在蘇州。
匆匆覆。祝
好!
芾甘 廿七日
三、 1977年4月1日
香還同志:
信收到。我的舊作的目錄勉強給您補全了,不過沒有整理,一時也記不出寫作和出版的時間,請原諒。將來或者可以找一份別人過去搞的目錄寄給您,但目前還無辦法。
從文一直沒有來信,不知道他回京后情況怎樣?病是否已經(jīng)完全好了?
匆匆覆。祝
好!
芾甘 四月一日
《滅亡》、《新生》、《家》、《春》、《秋》
《霧》、《雨》、《電》(愛情的三部曲)、《春天里的秋天》、《將軍》、《憩園》、《第四病室》、《神鬼人》
《長生塔》、《巴金短篇小說一集、二集、三集》
《小人小事》、《懷念》。
《旅途隨筆》、《海行雜記》、《懷念》、《短簡》
《火》(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寒夜》
短篇:《復(fù)仇》、《光明》、《電椅》、《沉默》、《沉落》
散文:《旅途通訊》、《旅途雜記》、《夢與醉》、《點滴》
短篇:《發(fā)的故事》、《還魂草》、《生之懺悔》、《龍·虎·狗》、《靜夜的悲劇》。
雜文:《無題》、《感想》、《控訴》。
解放后寫的:《大歡樂的日子》、《新聲集》、《贊歌集》、《傾吐不盡的感情》。
《慰問信及其他》、《華沙城的節(jié)日》、《英雄的故事》(短篇)、《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保衛(wèi)和平的人們》、《談契訶夫》、《大寨行》、《友誼集》、《李大?!罚ǘ唐?/p>
《賢良橋畔》、《明珠和玉姬》(短篇)。
(按:黑體字篇目,為巴金先生添加——作者)
四、1978年11月22日
香還同志:
謝謝您轉(zhuǎn)來的從文的信,我已把回信寄到蘇州了,好些時候沒有得到他的消息,我正惦念著他。
柯靈住在我家附近,他現(xiàn)在在電影局群文組(?)工作,大概下午休息。他的身體還不錯。
我平時下午在家,很少出去,(除了偶爾參加大會外)。要來暫時都行,當然歡迎。
匆覆。祝
好。
巴金 廿二日
巴老寫這幾封信的時間,實際上離他被批斗、污蔑之為“黑老K”的那一長串黑暗日子并沒有多久,身心傷害更無法一時消除。在這樣的時刻,把老朋友對他的惦念告訴他,或許可以讓他從中得到些許安慰。
關(guān)于這幾封信,也仍得作一些必要的說明:
其一,過去讀《魯迅日記》,有關(guān)魯迅先生1934年10月6日在南京路飯店招宴的事,是《魯迅日記》有關(guān)巴金的僅見的記載?!耙构T巴金于南京路飯店,與保宗同去,全席八人”。為巴金東渡學日文,魯迅先生竟特此邀請多人送行。這是非比尋常的友愛的體現(xiàn),似可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后來,巴金在魯迅先生喪禮中,扶柩執(zhí)紼,也就是情理中必然的事了。
其二,當初寫這封信,其實是出之于我的忽然想到。巴金回信寫出了特殊環(huán)境中,他的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
其三,巴金作品目錄,是我在“文革”后期,應(yīng)一位文學青年的要求執(zhí)筆的。當時,既無書本參考,又沒法找到圖書館,更不可能尋求巴金本人的幫助,憑記憶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些。寄給巴金后,他補充了很多篇目。不過最后,這個目錄也沒有派什么用場,還是一擱了事。
其四,“文革”中間,在我年輕時曾給過我極大幫助的柯靈先生,也遭到了迫害。我多年無法聯(lián)系上他。巴金信中說柯靈在電影局“群文組”,其處境之尷尬可知。
那一年,在得到巴金信后,我就去了武康路113號,看望巴金先生。
那天是初冬下午,一個沒有陽光的日子。來到門前,但見門庭冷落;甚至荒涼而空寂。
巴老親自開了門,引領(lǐng)著我,走進那間原是會客室的屋子。只見一張臥床,橫置中央。旁邊桌子上,有一個鏡框,置放著蕭珊的遺像。在陰暗的光線中,只見周圍局促又凌亂。
他招呼我,在屋邊兩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但是,只要面對面相處,就會在默契中,自然地感到,他是那么和藹,那么真誠,那么熱情。我面對著的是一個會把心掏出來的人,因此,初時的那種隔膜、那種拘束,很快就消失了。
打開話匣,他就提到了沈從文。他很惦記沈從文的近況。慢慢地,他就開始和我述說他和沈從文心心相印的交往。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沈從文和張兆和新婚不久,就邀請他去青島相聚。對他來說,這是一段極為歡暢、不易忘記的日子。在青島,他們一邊忙于各人的寫作,一邊又在閑著的時候,在海邊的沙灘漫步……
他提到了年輕時,也就是1934年那次東渡日本的事。魯迅先生舉辦的宴席,出席的還有黃源、葉圣陶等幾個人。這是他第一次赴日。他喜歡日本文學,對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等一批日本作家的作品,甚為欣賞。他在東京、橫濱僅僅耽了幾個月;第二年,溥儀訪問東京時,幾個警察突然闖進了他的居住地;他被帶進了警察署,關(guān)了十幾個小時。由此,就離日返國。以后他再也提不起學習日文的熱情……
他提到了他那篇寫于朝鮮戰(zhàn)場上的散文《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我告訴他,我是在“五次戰(zhàn)役”以后,緊接著的“金城阻擊戰(zhàn)”的坑道中讀到它的。描寫我軍高級軍事干部,如此生動、形象、真實的作品,似乎在同類題材的作品中,沒有哪一篇可以超越它,讀了使人難忘。巴金告訴我,彭總是個謙虛、誠懇、親切的人。當初寫畢,初稿曾請彭總看過。彭總把自己看得很渺小,要求很苛刻,對文章提出了意見,刪掉了一些內(nèi)容。巴金說,寫這篇作品時,他為全新的戰(zhàn)地生活所鼓舞,當時的心是激動的,但執(zhí)筆卻很輕松,一揮而就。
他提到了當年文化生活出版社由他主編的《文學叢刊》,以及散文作家也是他朋友的李廣田、陸蠡、繆崇群等人,說他們的作品都是很好的,有自己的文采,自己的風格。他稱揚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上?!肮聧u時期”被日本憲兵殺害的陸蠡,他的散文蘊藉、凝重,死時年僅三十四歲。他的心靈是崇高的……
好幾年后,記不清為什么事了,我又去拜訪巴金。走進巴金那間臥室兼會客室的時候,他在床上墊被一角,翻出了一個紙包,交到了我的手中。里面整整齊齊地包著兩本書:一本是當年巴金主編,作為《文學叢刊》第一集之一的沈從文的《八駿圖》,米色麻布面精裝本;另一本則是《文學叢刊》第二集之一,巴金自己的作品《憶》,藍色布面,紅色題名的精裝本。《文學叢刊》用此藍色布面精裝,似較少見。在本書扉頁,巴老又題著幾個字:
香還同志:
化成泥土,為前進者暖腳
巴金
八六 . 五 . 一四
這似乎是他對我的希望,更是對他自己的要求。如此光彩奪目的語句,決不是人人都能寫出,都能做到的。只有他。這位稱贊過陸蠡是具有“崇高心靈”的人,他自己不也是具有如此“崇高心靈”的人么?!
他給我寄來的,他的一本本新出版的作品,依然放置在我的書架上,他用以投郵裝書本的封袋——那上邊有他一筆筆親手寫上的地址、收件人姓名以及作為投寄者的他的姓名——我也依然存放在那里。我不忍隨意丟棄。這都體現(xiàn)了他們的深情厚誼。
這一切,我都從心里感激他!雖然,他去世,已經(jīng)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2016年歲暮,上海憶潤苑
本文刊于2017年3月19日《文匯報 ·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