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對談王春林:我內(nèi)心充滿凄涼和無奈
王春林:呂新兄,首先要祝賀你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我們的訪談也就從你這屆魯獎的獲獎作品《白楊木的春天》開始吧。至今都清楚地記得,你這部長達9萬多字的中篇小說帶給我的閱讀體會是觸目驚心。你面對歷史的那種理性姿態(tài),你對于特定時代情境下知識分子精神世界的剖析與理解,給我留下了殊為難忘的深刻印象。說實在話,閱讀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你會寫出如此一部作品來。請談談你的寫作動機。是什么原因?qū)е履阌|碰這種題材的?通過你的悉心書寫,想達到的寫作目標又是如何?
呂新:其實我百分之八九十的小說都是以六七十年代為背景的,只是早期書寫的更多是個人對于那個時代的直覺,不作鋪墊,不加以詳細的說明和解釋。你是清晰的,明白的,但是對于他人就是模糊不清的,甚至無比晦澀,這就是直覺和極度個人感受所產(chǎn)生的效果。將近十年前,也可能更早一些,或者稍晚一些,一種堪稱巨大的東西來到我的心里,那是一種無比沉重的東西,按說它的到來應該是挾帶著驚天動地的巨響,或者至少也應該有一種令人震耳欲聾的轟鳴,但是奇怪的是所有這些都沒有,而是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悄然滲入進來的;同時還是整體進入,并不是以分散的形式,也并不是一點一點地花了許多時日才完成的。一進來之后,那種深遠的廣袤無邊的存在感便已完整地確立,感覺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不再需要臨時組織、搭建什么,也不需要雇人一趟一趟地搬運什么。
另外的一種明顯而強烈的印象和感覺是,它像是小時候親眼目睹過或者夢見過的一條大魚,當時在你的眼前晃了一下后就不見了,從此杳無音信……但時隔多年之后,它突然又從深海里重新游了回來,變得比當年更大,更巨型,每游動一下,四周的海水都會為之晃動,就是那種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感覺。
這么一個東西,這么一場堪稱革命的經(jīng)歷,進駐到你的心里,會為你帶來什么,那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沒有人知道我當年的這種感覺和經(jīng)歷,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迎來了一場怎樣的風暴,它改變了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我想要表現(xiàn)和書寫的東西,很多年它們洶涌澎湃,卻又暗無天日,凄苦而又不無激情地奔流在各種東西和各種人事的上面。而現(xiàn)在,原本黑黢黢的原野和山川一瞬間被照亮,絕大部分的東西都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寂靜的時刻,人聲鼎沸的時刻,漫長的黑夜,晴朗的艷陽天,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發(fā)出昭示。
也與此同時,由于這種東西的進駐,使得原有的一些東西受到了不可避免的擠壓和遺忘,冷落和怠慢,甚至有意的埋葬,有不少逐漸走出我的內(nèi)心,有時猛然想起一些早已走遠了的人和事,會有恍若隔世之感,會不無唏噓。
至此,好像已看到了目的地的部分輪廓,開始放慢腳步,完全是因為看到而才放慢。這中間,也時常會有腳下生風的時候,那是一種人所共有的得意和輕佻在作怪,每逢這時,就會停下,待冷靜之后再重新上路。
有那么多的人雙手捂著臉,等候在他們各自的悲喜交加的家庭里,或者坐在忽明忽暗的山川原野里,風吹雨淋,為了什么?
王春林:閱讀《白楊木的春天》,總是會讓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當年閱讀諸如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以及從維熙《走向混沌》等作品時的情形。雖然書寫對象基本相同,但你的作品無論內(nèi)在精神氣度還是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皆與他們有很大的不同。請問,他們的作品是你寫作時的一個參照系嗎?你自己是如何看待張賢亮從維熙他們的類似題材寫作的?
呂新:人世間的記憶和經(jīng)驗有許多是共同的,但是在共同之中又會有明顯的各人的不同,有人記住的是紅色,有人記住的是綠色,即使同是綠色,也會有更細更不一樣的差別,深綠,淺綠,白綠,黃綠,此外還會有面積大小的不同,方寸的差異……所有這些差異,就會導致諸多的不同。我們同去看一個人,光是去的方式方法就會有無數(shù)種,更別提各自的心情,思想,觀點和立場。有人是坐車去的,有人是走著去的,不僅徒步,而且還背負著一麻袋不算輕的東西。還有人為了排解路上的寂寞與枯燥,帶著漂亮的女友去也屬正常。也有人乘坐直升飛機,直接降落在被訪者的院子里,那也沒有什么不對??傊魅藭懈魅说姆绞?。
比如對于同一場雨或同一場雪的描寫和感覺,那也會完全不同,一場雨在一百個人筆下,可能會變成一百場雨。
每一代人都只屬于他那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下一代人,都無法一樣,都有別人不可替代的獨特之處。我平??茨挲g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由此,我常常還會生出別的一些感慨和情分,那就是,要理解你的前輩和后輩,珍視與你同時代的人。
不是么?人們追求長壽,想活得更久,但凡事都有正反兩面。一個人活一千歲,一萬歲,那屬于夸張和玩笑。實際一點說,你保養(yǎng)得法,風調(diào)雨順,活了一百五十歲,甚至兩百歲。可是你睜開眼看看,與你同時代的人早就都一個不剩了,滿眼盡是陌生的年輕人,人家穿的衣服你沒見過,吃的東西你也不認識,說的話你聽不懂,做的事情你看不懂,與這樣的一些后生晚輩們混在一起,名義上也叫活著,難道真的很有趣么?
就算你不特殊,大家都活兩百歲,你兄弟也還健在,他一百九十四歲,一群那么老的人坐在一起,互相都懶得理睬,那其中的意義又何在?無法展望和想象。你的一百九十四歲的兄弟閉著眼睛坐在那里,你從他的面前慢慢地困難地經(jīng)過,他連眼睛都沒有睜一下。你以為他睡著了,或者沒看見你。你提醒他說,老三,是我。他仍舊閉著眼睛說,知道是你。你驚異,迷惑,甚至略感難過,兄弟之間,并無齟齬,何以連一句問候的話也懶得過了?如果已是兩百歲的你,還沒有徹底糊涂,還能想起些許往事,你或許會想起一百九十年前,外面烈日炎炎?;蛘咛焐幓?,你正要出門去玩,四歲的弟弟非要也跟你去。你不想帶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他哭著爬起來,扯住你的衣裳,還要跟你去。你被弄得毫無辦法,不得不告訴他,想去就不要哭,馬上閉嘴。四歲的他一聽,立即就閉上了嘴,不再敢哭一聲,跌跌撞撞,小狗一樣跟在你的后面出了門。
我這樣說,只是想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說使命也許不無可笑,那就說是任務,或者要做的事情,人生幾十年,在你的年代,把你要做的事情盡可能地做完,做好,時候一到,熄燈,走人。
按照蘇聯(lián)作家們的分析,斯大林晚年完全是在為一種制度本身而強忍著強撐著活著,其實就個人本身來說,不僅毫無幸福,而且全是痛苦,生活已毫無任何樂趣可言。身體有疾,不相信任何人,對吃穿沒有興趣,對女人沒有興趣,對權(quán)力本身或許也已感到厭倦,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個制度和全世界的陣營,擔心坍塌。如果用讀心術(shù)讀出他的憂慮,那就是忍受各種痛苦,為全人類而活著,不能過早地倒下。
王春林:在《白楊木的春天》之后,你又創(chuàng)作了同樣對革命歷史進行著深刻追問與反思的長篇小說《掩面》。閱讀《掩面》的過程,同樣是一個沉痛不已的過程。請展開談談你《掩面》的寫作意圖如何?尤其不能忽略的是,到了《掩面》之中,你依然在有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著先鋒表現(xiàn)方式。請問,你是怎么樣把先鋒技巧的運用與革命歷史的反思有機結(jié)合在一起的?
呂新:關于《掩面》,完全沒有想過什么技巧問題,一切都是根據(jù)內(nèi)容的需要在走。我現(xiàn)在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內(nèi)容確是在左右著形式,決定著形式。如果不顧內(nèi)容,非要把它放在一種個人喜歡熱衷的形式里,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產(chǎn)生笑話,失敗會成為唯一的出路,類似的例子應該不少。在不該議論的地方議論,在需要精心描寫的地方出現(xiàn)哲學,在最需要質(zhì)樸的時候抽筋般地耍起拳腳,花招,秘而不宣,吞吞吐吐,故作矜持甚至神秘,真是糟糕無比。
《掩面》就是想寫一個在世俗的眼光中失敗的人,一個無所適從的人,一生都與獲勝無緣。沒有幸福,甚至連平靜也難以得到。一生一事無成,卻又罪行累累,斑駁迷離。這是用最尋常的最現(xiàn)實的眼光和價值觀在看。如果用另一種眼光去看,真的是一事無成么?所謂成事,又是在成就什么樣的事?高官厚祿,顯赫的名譽地位,不盡的財富?實際上,這中間的問題非常復雜,也非常難以為事情定性。如果用前一種眼光和標準去衡量一個人的成敗得失,那會是最典型的實用主義,犬儒主義,以最世俗的心腸衡量和看待一切,是一種人人都在手上做而嘴上反對的不無鄙視的價值觀。如果用后一種眼光去看呢,會凸顯出清高和超凡脫俗,可與此同時難道不也包含著無限的虛無么,甚至也很難排除有絲絲縷縷的阿Q精神在其間游蕩。一個人在塵世過完了其苦難的命運多舛的一生,有人高興地宣布說,他得救了,他有福了,他修成了,他成為了最幸福最歡喜的人,超越一切的人……這樣的說法,生活在現(xiàn)實泥淖中的大眾恐怕是永遠也無法理解和贊同的,人們嘴上即使不說什么,心里也是在竊笑的。
更多的人,更愿意溫暖而實際地過完自己的一生,這中間,能顯赫則顯赫,若不能,便改為追求平安,追求一種能看得見摸得著的現(xiàn)實的幸福。
人靠什么支撐自己?每個人都會有每個人的支撐物,或大或小,或遠或近,或虛或?qū)?。有的人一輩子滿滿當當,有的人,什么都沒有,靠一個虛幻的夢想,也能支撐著過完一生。
比如“在烈火中永生”這句話,不同立場的人就會有不同的理解和態(tài)度。當火焰熄滅,一切都化為灰燼的時候,真的永生了么?你可以說永生了,但也有人會認為并沒有永生,他看到的是一切都燒完了,談何永生?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來看,一切都燒完了,難道真的不意味著永生,不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所以,這中間存在著兩種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分歧與斗爭,只要人類存在,這樣的矛盾和斗爭就永遠不會停止。
這樣的公案,恐怕永遠也只是一樁高懸在上的公案,因為它永遠也不會有一個統(tǒng)一的答案和標準的結(jié)果,世世代代高懸在人們的頭頂和心中。
一個人在最無奈,最絕望,最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能做什么?只能用手捂著臉,坐在黑暗中。題目即來源于此。
寫這個小說時,我內(nèi)心里也充滿凄涼與無奈。
就有這樣的人,人世間所謂的好事從來也不會落到他的頭上,不好的事,倒霉的事,倒常常會找到他。一個不好的東西,一個沒有利益的東西,大家都不想要,給誰誰不要,互相推來推去,都躲著走,就像擊鼓傳花的游戲一樣,傳來傳去,最終就會傳到那個人的手里。等你再睜開眼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早已跑散了,就剩下你一個人還站在原地,東西在你的手里,那你就一輩子抱著它吧。
小說里有三段類似或者貌似詩的東西,但我在寫作它們的時候并沒有感覺是在寫詩,心里也毫無詩意可言,完全就是在寫作小說的一個章節(jié)。它們當然不是詩,而是三部分內(nèi)容,分別發(fā)生在各個不同的時期。如果有人以為它們僅僅只是三首詩,甚至可有可無,甚至是在玩弄或者顯擺什么,那只能是我本人和這本書的悲哀。
一個個體的人,受命去做一件于集體有益而于其本人無益的事,知道你此行極有可能一去不復返,事先為你安排好一切包括榮譽撫恤在內(nèi)的善后??墒?,某一天,你卻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地活著回來了,這個時候,真正的尷尬就出現(xiàn)了,緊跟在尷尬后面的極有可能是數(shù)不清的麻煩。
王春林:毋庸置疑,你的寫作開始于所謂的先鋒文學,而且,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你的小說寫作中先鋒氣息的存在,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梢哉归_談談你與中國的先鋒文學以及西方現(xiàn)代主義之間的淵源關系嗎?在你的小說寫作過程中,是否一樣存在著所謂“影響的焦慮”?又或者,你是怎樣應對“影響的焦慮”的?
呂新:客觀地說,毫不夸張地說,假如沒有外國文學的介入,沒有西方哲學的傳播,我們的文學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真的很難想象。
幾年前,我曾經(jīng)看到有一個人說他真想把他書架上所有那些外國作品全部扔掉,或者一把火燒了。他說這些是想表明他的厭倦之心和另有所愛,曾經(jīng)喜歡并熱衷過,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的不喜歡非常的厭倦了。這話令人難過。我覺得,人,不管你最終變成了什么,變得如何的文明或者高級,如何的勘破世相和對一切都不屑,最起碼的良心至少還是應該保留一點的。你能有今天的進步和更新的認識,你敢說與你準備要一把火燒掉的那些作品沒有一點點關系?它們不曾拓寬你狹窄的視野,豐富你的頭腦,遼闊你的內(nèi)心世界,給過你一絲一毫的啟示?國人歷來痛恨過河拆橋之人。
不管任何人曾經(jīng)怎么看,現(xiàn)在怎么想,光輝燦爛的西方文學,拉美文學,當年我喜歡,接受過它的滋養(yǎng),至今依然如此。
“影響的焦慮”肯定有過,即使是到了今天,其實也很難說就真的完全撇干凈了。但人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齡,很多東西畢竟和原來都不一樣了。
現(xiàn)代主義,其實影響了整個世界,不僅僅只是文學和藝術(shù),而是早已滲透到各個方面。
我舉一個例子。八十年代之前,我們國家的男性公民,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戴帽子的,就連小孩子也不例外,我上高中的時候還戴著帽子。隔一段時間就會看見有人洗帽子,濕淋淋地掛在繩子上,有老師的,也有學生的,說不定還有校長的??墒呛髞恚苌儆腥嗽俅髅弊恿?。并沒有一個命令不讓戴帽子,也沒有一個明顯的事件,類似民國初年剪辮子那樣去推動這件事,一切更像是一種歷史發(fā)展的需要和必然,歷史已到了那一步。當然,今天還有人戴帽子,但那已完全是另一回事,絕不再單純是一個遮風擋雨的東西。
觀念的改變會帶來一切的改變。
王春林:你的小說寫作,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是顯而易見的。但閱讀你晚近一個時期的作品,卻又可以明顯感覺到你的寫作,實際上與俄羅斯文學之間,也存在著不容忽略的隱秘關聯(lián)。比如《白楊木的春天》一篇,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讓我聯(lián)想到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yī)生》。實際的情形如何?你是怎樣理解看待俄羅斯文學的?請展開詳盡地談一談。
呂新:很小的時候就看過高爾基的書,從書里知道了“蘋果樹”,“亞麻色的頭發(fā)”,“臉上長雀斑的孩子”。我臉上沒有長過雀斑,所以當時很困惑,不明白小孩子的臉上怎么也會有雀斑。從小生長的地方?jīng)]有蘋果樹,所以對蘋果樹也充滿好奇,不知道與楊樹和杏樹有什么區(qū)別。知道面包是用面團做成的,而面團需要有人用手揉?!锻辍防锏暮⒆釉诿姘坷锶嗝?,常被老板用面團扔過來,打在臉上。至于亞麻色是什么色,則完全不知道。
高爾基是我知道的第一個蘇俄作家。
見到托爾斯泰之時,高爾基宣布自己不再是孤兒。
以后,看到他兩人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合影,我本人也非常激動。
看到他在車站送別羅曼·羅蘭的情景,看到他隔著車窗仰起的蒼老悲哀的面容,想到他身后的那個粘滿糖又裹滿鹽的國家,不能不令人為之動容和感慨。
看到普希金曾經(jīng)就讀的皇村中學,看到他坐過的教室和使用過的作業(yè)簿,沒有理由不認為皇村中學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中學,最像中學的中學。皇村的高大的橡樹林,遍地的金黃的落葉和一道又一道的白木的柵欄見證著曾經(jīng)的美麗和寂寞。
很早就喜歡俄羅斯文學,曾經(jīng)被歐洲文學和拉美文學沖淡過一個時期,后來又重新開始。
公園里長椅上坐著一位安靜的老人或者金發(fā)少女,專心讀著的書,很有可能是一本普希金或者阿赫瑪托娃的詩集。行乞之人禮貌而無聲地目送著你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你不先伸手,他一定不會率先伸出他枯瘦的一雙手,更不會跪下來給你磕頭,或者抱住你的腿。
這就是俄羅斯,這就是俄羅斯人。
大家都熟悉的普希金,赫爾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20世紀的勃洛克,曼德爾斯塔姆,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甚至一直漂泊在外的蒲寧,溘然長逝于異國書桌前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如果沒有他們,如何能想象俄羅斯文學,如何能想象世界的文學。西伯利亞,高加索,頓河,伏爾加河,圖拉,梁贊,塔什干……這些具有特殊意義的地名,對于俄羅斯文學來說,其重要性并不遜色于莫斯科和彼得堡,某種意義上甚至更加溫暖和悲壯,因為它們曾經(jīng)養(yǎng)育、容納過一代大師。
而拒絕養(yǎng)育和容納會怎樣呢?茨維塔耶娃希望能在作家協(xié)會下屬的某一個偏僻的臨時的作家食堂里謀取一個洗碗工的職位,多方托人,找關系,但最終還是沒有謀到。面對現(xiàn)實,她不得不另想出路?!斑@一年來,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上吊的鉤子?!币荒旰?,真的被她找到了,她順從而又無奈地把脖子伸了過去。
……
勃洛克的文章的高度和深度超過他的詩歌。
有一年,隨便打開一本書,無意識地翻到某一頁,立即被上面的文字所吸引,寫得非常之好,頓時就想知道是誰寫的,于是就一頁一頁地往前翻,待翻到篇名和作者的名字時,不禁大吃一驚:果戈里。慚愧和反省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升起。你驚訝,驚愕,覺得不可思議,什么也不能說明,只能說明你虛妄,淺薄,甚至狹隘愚蠢,對于對方太缺少了解。
同樣的事例,同樣的慚愧和反省也發(fā)生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隨便翻開的某一頁,敘事完全是現(xiàn)代主義的,甚至不乏所謂的后現(xiàn)代色彩,待看到作者名字時又是一驚:狄更斯。
今天的人們談起他們兩位,一定會認為他們是老古董,甚至完全忘記,完全不談。我想說的是,他們絕不是人們通常以為的那樣。
比如曹雪芹,其思想、觀念和立場,在當時驚世駭俗,在今天,也依然是最前沿的。《紅樓夢》充滿解構(gòu),按照其本人的意愿,在認真地拆解掉許多舊有的秩序和輪廓的同時,又在努力地建設、營造著屬于自己的立場和情感,一些東西被拆解后棄之不用,而另一些經(jīng)過鍛造和過濾之后,得到重新的組織,一個嶄新的永遠都不可復制的天地出現(xiàn)了,一個空前絕后的夢也就這樣做成了。晚清以來直至民國年間大量的仿《紅》之作,因為完全不具有那樣的立場和精神,情感和審美,以為人格與世界觀并非頭等重要,以為人的內(nèi)心隱痛、最深的絕望,無邊的虛空、最暗的夜,最亮的光、唯一的夢,彼此都半斤八兩,以為細密和瑣碎就可以掩蓋一切,甚至拯救一切,所以千篇一律,結(jié)果只能如草芥,如稀泥。
今天,我們見到的更多是那種外表文明,言談舉止時尚進步,而內(nèi)心腐朽如棺槨的人。
漢譯本的《復活》30萬字,《罪與罰》則接近50萬字,每次想起這兩個故事,我都會感到懷疑和驚心,就故事本身而言,如果讓我們今天的人來寫,很有可能會被寫成兩個數(shù)萬字的中篇小說,甚至還有可能會被處理成兩個輕巧的所謂的好看短篇小說。那多出來的幾十萬字是什么?難道不是我們與偉大之間的距離?
王春林:讓我們把話題轉(zhuǎn)換一下,談談小說的文體吧。我們習慣上總是把小說區(qū)分為長中短三種不同的類型。三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體會你都很充分,請談談你對這三種文體的理解與認識吧。你理想意義上的三種文體的極端表現(xiàn)究竟怎樣?根據(jù)你自己的感受,你認為自己最適合何種文體的寫作?為什么?
呂新:說一句也許是不無虛妄膚淺的沒有見識的話,迄今為止,讀過很好的堪稱偉大的長篇小說,甚至中篇小說,但是卻從來沒有讀過一篇能夠從內(nèi)心由衷地贊嘆,喜歡,羨慕,崇敬的短篇小說,也許我的要求過于苛刻甚至可笑,但是至少可以說明短篇小說是一種很難駕馭的東西。如果把它量化一下,用人們的住房面積做比喻,它可能只有八九平米,甚至三五平米,那么小的一個空間,站起來直不起腰,躺下去伸不開腿,客人來了只能上床,說話,吃飯。彼此都得彎著腰……那么樣的一個局面,要想創(chuàng)造出奇跡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飛翔么,飛翔不起來。蜷伏在地上能干什么,能貼著地面游泳么,也游不成。也許只能在精神上和意境上想辦法,或者在屋里埋頭干活兒,偶爾看一眼窗外。
于是,就有很多人說,短篇小說之所以難寫,就因為它不像長篇小說那樣能夠藏拙。這話如果能給短篇寫作者以寬慰和信心,我覺得那真是無異于飲鴆止渴。
長篇小說就能夠藏拙么?把廢物,沒用的,暫時用不著的,又不值錢的,不怕人偷的,所有那些雜物,都堆到一個布滿灰塵的地上跑著老鼠上面掛著蜘蛛,本身也沒有什么大用的偏廈般的房間里,這說不定就是很多人眼里和心目中的長篇小說,一個可以充分藏污納垢的地方。我見過一些農(nóng)村青年,從外面回來后,懶得去廁所,常常就會跑到堆放雜物的房子里去小便,一邊還打著口哨,哼著歌曲。里面本身已經(jīng)夠惡心的了,作為家庭的繼承者,作為未來的戶主或者掌門人,他還在繼續(xù)讓它惡心。
短篇小說這種形式,甚至大多數(shù)作者經(jīng)常制作的那種三五萬字的中篇小說,在我的眼里,越來越像是獨輪車或手提包,或者像一張精巧的卡片。而寫作,中年以后的寫作,很多時候就像舉家遷徙,或者一次漫長的遠行。你搬家,遷徙,一輛獨輪車能搬什么,一個大的絨毛玩具就裝滿了。你出一趟遠門,只拎一個小巧的手提包能行么?它即使再精美,再名貴,但對于此時的你來說,也絲毫不起什么作用,不具有任何的意義。那么一個小包,可能只適用于悠閑地逛街。
這即是我多年不再寫作短篇的一個最主要的原因。
我需要那種容量大,載重性能強,適宜于長途跋涉的東西,所以無論閱讀還是寫作,我更喜歡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可以是莊嚴的,也可以是浪漫的,可以如荒原般遼闊,也可以靜水深流,可以復雜如迷宮,也可以質(zhì)樸如大地,細密幽深如人心,粗獷如狂風暴雨……做到其中一條,都會是不錯的東西,而一部書如果能兼具所有這些,那就一定是曠世杰作。
王春林:面對呂新兄你的小說寫作,假若忽略小說的語言問題,是根本就無法想象的。從我一開始閱讀你的小說開始,呂新是一位語言的天才這種認識就已經(jīng)根深蒂固了。在寫作過程中,你對于語言的悉心揣摩、體會與運用,完全可以說已經(jīng)達到了如魚得水出神入化的地步。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主義洗禮之后的中國文學界,在語言問題上普遍秉持一種語言本體論的觀點。對于語言問題,你的思考如何?請一定不惜篇幅展開詳細說一說你的語言經(jīng)驗。
呂新:過譽了,簡直承受不起。連托爾斯泰都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寫作的料,何況我們這些人。
對于每一個寫作者來說,語言問題都應該是一個大問題,我至今也還在不無艱辛地摸索著。很多時候完全就是一種獨自走夜路的感覺,也時候會覺得手里有一盞燈,但是再一看,或許早已被漆黑的夜風吹滅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覺得文學問題首先就是一個語言的問題,如果否認這一點,所謂文學作品的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真的就要打很大的折扣了。
多年來,我個人閱讀任何書籍,文學的,歷史的,哲學的,宗教的,政治的,其它類的,檔案的,傳記的,史志的,甚至日記,只有兩個標準,也可以說是原則:一是語言,二是內(nèi)容。一本書,如果語言不好,內(nèi)容很好,那也能讀;如果語言非常好,內(nèi)容不怎么好,那也能讀;如果二者都好,那就非常理想了。但是,如果二者都不好呢,那就沒辦法再看了,不管它出自何人之手。他有權(quán)利制造那種東西,你也完全有權(quán)利有理由不讀,又沒有人拿著刀槍在背后逼著你讀,是不是?寫作是一個人在鼓搗,讀書也一樣,你在你家里,或者在某地,蜷縮在一個角落里,看什么不看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別的事我們做不了主,這個主自己還是能做了的。
我看詩也是這樣的,一首詩,如果有一兩個句子很吸引我,我就會停下來把這首詩看完。一眼掃過去,如果什么也沒有,那就過去了。
我覺得,一個寫作的人,一個與文學相伴一生的人,先別說你要肩負什么,擔當什么,要做什么的代言人或者為什么而寫作,你可以負起某種責任,也可以不負。但是,至少應該貢獻出一種屬于你個人的語言,這應該是一種最低的要求。你一生寫作,你的聲音和心思,情感和夢想,所思所想,都要靠語言來呈現(xiàn),總不能一輩子都在使用別人的語言別人的詞吧,除非你看到的和想到的與別人所見所思一模一樣,除非你不想說真話。當然,這樣的個人化是建立在一定的基礎上的,若沒有那個基礎,很多東西也就再談不上。你赤身裸體,或者只穿一條瘦小的內(nèi)褲,或者奇形怪狀地坐在客人的面前,那倒夠得上個人化,可是你覺得那樣做真的很合適,真的沒問題么?
很多年前,看過一篇摻雜著很多粵語的東西,好多字全是口字旁的,完全沒辦法看,感覺都和吃有關系。
王春林:放眼文學界,很多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學領地。??思{有他的“約克納帕塔法”,馬爾克斯有他的“馬孔多”小鎮(zhèn),魯迅有“魯鎮(zhèn)”,沈從文有邊地“湘西”,賈平凹有“商州”,莫言有“高密東北鄉(xiāng)”。那么,呂新兄你呢?你有屬于自己的文學領地嗎?假若有,請談談文學領地與你小說寫作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呂新:我沒有,我也不想專門地刻意地去建造什么,內(nèi)心里有一塊能讓自己感到親切的地方就足夠了。
我相信每一個寫作者內(nèi)心里都有那樣的一塊地方,一塊令你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地方,每當想起它,提到它,都會明顯地區(qū)別于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精神上被觸動,生理上也會有反應。每當走近它,會是一種什么感覺呢,就像魚兒回到大海,樹葉回到森林,沒有人再能找到你,認出你。
每次車一過雁門關外,我心里就會有反應。等過了大同,再往北走,天地越來越遼闊,就會有更加特別的類似油一樣的東西從心里滑涌出來。
描寫一個小城,首先就是你昔日最熟悉的那個小城完整地浮現(xiàn)在你的心頭,絕不會是臨汾的某縣或者四川廣東的某縣。
那可能就是所謂的根。從事其它職業(yè)的人可以沒有根,但獻身文學的人沒有根很難想象。一棵樹,根在地下扎得越深越遠,上面的樹才能高大蒼勁。文學至少應該是木本的,但也有草本的,現(xiàn)在更像是一個草本的時代,一根豆芽一樣的細莖,上面開著一朵花。更有無土栽培的科技,也能長出東西來。
王春林:特定的地域之外,與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存在緊密關系的,還有特定的歷史時空。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什么樣的一種歷史時空密切相關?為什么這樣的歷史時空可以充分觸發(fā)你的詩性藝術(shù)想象空間?
呂新:整整一個二十世紀,大部分年代都是我感興趣的,想到那些年代,就會有無數(shù)的話想要說。其實,歷朝歷代,又何嘗不令人充滿想象。真正的歷史到底是什么樣的,誰也不知道,我們的那點所謂的歷史知識,很可能連二手貨也算不上,都不知道過了幾手。人們所有的認識無非是來源于所謂的正史和野史,很多時候,耳聞目睹的也并非就是真相?,F(xiàn)在,很多的歷史和人物不是正在逐漸地還原其本來面目么,越這樣,就越會讓人對所有的歷史產(chǎn)生懷疑,我們曾經(jīng)自以為了解的所謂的歷史究竟又有多少真實性可言?引起動搖的同時還包括我們掌握的所謂的知識和經(jīng)驗,學富五車,學貫中西,真知灼見,這樣一些曾經(jīng)堅固的稱謂,也許需要在它們的下面畫上一道粗粗的紅線,或者黑色的問號。
最讓我放不下的還是七十年代,正是我成長的時期,每次想到那個時期,腦子里就會有無數(shù)的頁碼排列著擁擠著,想通過一個出口出來,就像我們國家火車站的檢票口和出站口一樣。那些頁碼上的內(nèi)容密密麻麻,有些具體的段落,敘述,描寫,甚至其中的對話,我常常都能清晰地看見,甚至瞥見有的是未來哪一本書里的東西。
王春林:對了,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你的寫作轉(zhuǎn)型問題。很顯然,在你長達將近三十年的小說寫作歷程中,有過痕跡鮮明的寫作轉(zhuǎn)型。而且,這種轉(zhuǎn)型就發(fā)生在進入新世紀之后。某種意義上,我更愿意把《白楊木的春天》看作是你藝術(shù)轉(zhuǎn)型的標志性作品。你是否認同這種判斷?請從你自己的感受深入談談這個問題罷。
呂新:你這樣說,像是挖開了一道渠,讓我想起二三十年前,其實那時候的一些東西里就有現(xiàn)在的萌芽,只不過當時是混沌的,并沒有明確的意識。再加上書寫直覺,讓人因無法進入而感到怪異。這些年過來,現(xiàn)在重新打量,好像看到一條若有若無的灰線,確有那么一條線,彎彎曲曲,忽隱忽現(xiàn)地一直通到了現(xiàn)在。十年前那條線就不再發(fā)灰色,不再若有若無,開始變粗變黑。
同意你的看法。
人的一生雖說很短,卻不知會被分成多少個時期,而每一個時期,情感,心境,甚至立場,態(tài)度,都會有所不同,而每一個時期又有每一個時期特定要做的事,所有這些變化都是在冥冥之中不知不覺地完成的。有的人,中年以后,突然喜歡上一個什么,那是一種明顯的轉(zhuǎn)身或者有意識的調(diào)整。我好像不是那樣的,我變化完全是無意識的,寫著寫著就發(fā)現(xiàn)離過去已經(jīng)很遠了。一個人到一定階段能夠發(fā)現(xiàn)或者意識到自己要做什么,要怎樣做,無論怎么說都應該是一件幸事。
王春林:作為一位在山西寫作的作家,寫作時不能不面對山西當代文學傳統(tǒng)。比如,“山藥蛋派”,比如“晉軍崛起”。不妨借此機會梳理一下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山西當代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談談你對這一問題的基本理解。
呂新:看著你這個問題,我愣了好半天。說句心里話,寫作時還真沒有面對過什么傳統(tǒng),也許是不懂或者無意識吧,從來就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年輕時,只想把一頁一頁的紙寫滿。
現(xiàn)在不是那種狀態(tài)了,只想把最想寫的寫出來。按說人應該比過去成熟多了,也懂事多了吧,卻還是沒有想過那個問題。
可能我做事一直都比較單一,做什么就是做什么,很少會想到這件事以外的任何別的事。說句玩笑話,這個問題,相當于問我“永嘉元年,或者崇禎末年,你在干什么?”一樣。
這個問題,你不問,我可能永遠也不會想到,永遠也不會有那種意識。你現(xiàn)在問起來了,我也不妨借此機會推理一下我自己,猜測或者分析一下其中的原因。除了上面說的,還有一種可能,可能覺得自己所做的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個人的私事,怎么會想到面對什么,或者與什么相關。山西傳統(tǒng),中國傳統(tǒng),那是多么巨大復雜的東西,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一副眼鏡或者一條褲子掛在上面?世界廣大,人各不同,一定有人愿意在上面題詩寫字,留下所謂的墨寶,名垂青史,但我不會。不說想不到,也從未想過,即使想到了,也一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