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后記
冬夜看到月亮,唯一的作用是能證明自己尚在人間
你回來不?今年喂了八個羊,你要是回來就殺一個給你。
和我說話的是一個類似于《下弦月》中黃奇月那樣的人。
我沒能回去,我倒不是怕他給我殺羊,因為我相信我能說動他,也相信某一個羊不會因我而死,我只是一時被一些云絮或樹樁般的事情所羈絆。
遍地露水,天空青藍,地廣人稀,那是什么?那就是我曾經(jīng)生長的地方。
寫作《下弦月》之前和之中,我其實很想回到塞外,回到那些有著深澗和遼闊原野的地方,住下來,每天寫一點,每天去一個附近的地方,因為那也是這本書主要的背景和地域?;氐侥抢铮瑢ξ襾碚f,就相當(dāng)于魚歸大海,樹葉回到了森林。我能辨認出曾經(jīng)拽著啟明舅舅的衣襟和他共同走過的那些人煙稀少的路,黃色的金盞花把他的幾個手指染得像是鍍了金。后來,快到水泉一帶時,月亮升起來了,又黃又圓。他說,月亮上面又開飯了,正在搬凳子擺桌子呢。我看看月亮,里面霧騰騰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問他,哪有飯,哪有桌子?他說,快快地長吧,等長大了你就看見了。我后來才知道,他說那話,其實是他自己餓了,一天走了四五十里路。
當(dāng)然,也更能辨認出跟著某一位表姐去看她相親的那些路,遍地野花,蜜蜂和牛蜂嗡嗡地飛著。肥頭大耳的家伙穿著毛藍色的中山裝,說他很快就要提干了,最遲不超過今年年底。有好幾年,我一直不知道他說那話是什么意思?;貋淼穆飞?,兩個兜里裝滿了水果糖,感覺自己已富得流油,快要走不動了。兜畢竟太小,兩個兜加起來也不過二十塊糖,令人驚喜的是,竟然有三五塊牛奶糖和高粱飴混跡于其中。那時候,我們把高粱飴叫做軟糖。
……
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卻未能回去。這樣一來,那些陡峭的深澗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更加陡峭,原野也更加遼闊,各種顏色的野花咝咝地怒放,我在桌子前寫著四十多年前的往事,能看見它們在千里之外的原野上搖晃。有一種被我們叫做“頭疼花”的野花,又叫“鬼辣椒”,我在不同的小說里多次寫到過它們。
文學(xué)真的是一種自由的表達么?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很多時候,我們不過是在一個圍著柵欄的菜園子里挖土,鋤草,上面飛著鳥,下面臥著狗,不遠處還有猥瑣的嘴,浮腫的臉和陰鷙的眼睛在探頭探腦。有許多的話和許多的事,可以說與人聽,也可以寫出來。另有一些話和事,只能說與最親近的人。有些話只能說與手,有些話只能說給風(fēng),有些話只能說給漫天的大雪或者濛濛細雨,但還有另一些話和事,卻永遠也不能對任何人講,更無法訴諸于文字,其命運只能隨著人一起腐爛,消失,永遠不會有拋頭露面的那一天??v使這樣,寫作者仍然比大多數(shù)不寫作者擁有了足夠廣闊的時空和自由。
四十多年前,我們住在一個異常崎嶇的村子里,母親一個人帶著一至五年級全部的學(xué)生,好在人數(shù)不是很多,有的年級還不到十個人。吃水要到深澗里去提,深澗里長滿了柳樹,各種鳥吵成一片。三年級的馬三員是一個捕鳥的高手,家里養(yǎng)著鷹,還有兩只紅嘴鴉。馬三員來上學(xué)的時候,兩只紅嘴鴉就在外面的樹上等著他。下課以后,打一聲唿哨,兩只鳥就一起飛過來,落到他的肩膀上,然后跟他回家。馬三員穿著一件很臟的黃色上衣,胸前有兩個口袋,口袋永遠黏黏糊糊,里面裝著熟小米,熟土豆,都是用來喂鳥的。
貓頭鷹都住在懸崖上的那些小洞里,馬三員送給我的一只小貓頭鷹只養(yǎng)了半天,因為他說母貓頭鷹很可能會聞著它孩子的氣味找過來。果然,天快黑的時候,母貓頭鷹就來了,一聲接一聲地在外面叫,圓形的眼睛里放著黃澄澄的光。馬三員指著小貓頭鷹說,它媽來了,在叫它呢。把小貓頭鷹放到門口以后,它們很快就飛走了。
還有一個叫糜桂香的姑娘,父親是瞎子,家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糜桂香氣每天割草,每天出沒于灌木和青草之間,身上全是草味。你站在她身旁,就像站在一片青草前。
考試的時候,公社聯(lián)校派人徒步給我們送卷子來。我們看見他斜挎著挎包,挎包里裝著我們的期末考試卷,精神抖擻地行走在夏天的原野上,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衣服呼喇呼喇地飄舞著,像一只身材敦實的鳥,慢慢地朝我們飛來。
……
當(dāng)然,還有那個匍匐在塞外荒原上的青灰色的小城,她是我最早見識到的“城”,也是《下弦月》一書的主要生活場景。無論任何時候,只要一拿起筆,她就會首先悄無聲息地浮上來。南市街,鼓樓街,西關(guān),東門……北門外的原野上最早長著水曲柳,后來都沒有了。
寫到第四章的時候,多出了一種期待,因為黃奇月很快就要上場了,而他一出來,那一帶的山區(qū)就會敞開,哪怕只是微微的敞開,哪怕只能容納一個人,原先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會被更多的人看見。
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
我也是在除夕傍晚的那場漫天大雪里獲得新生的,從此對一些人事也不再畏懼。山下的平原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爆竹聲傳來,許多人家正在團圓。我站在嶺上,身上披著舊年的最后一場大雪。
老黃,不要殺羊,小羊羔自出生以來還沒有正經(jīng)過過一個年,還沒有聽到過人間的爆竹聲。記得你曾說過,人活著有多種方式,但無論哪種方式,都不過百年,滿打滿算也不過三萬多天,怎么活不是個活。那么,一碗面糊糊就不能過年么?完全沒有問題。
走路怕留下腳印,轉(zhuǎn)身擔(dān)心露出背影,老黃,對不起,倒好像你也成了一個怕見人的人,你本來不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