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多洛夫的“法蘭西圣約”
《不順從的人》法文版
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于2017年2月7日患腦神經變性逝世,享年77歲?!顿M加羅報》《解放報》和《影視綜藝》等法國媒體按他2016年秋發(fā)表的新著《不順從的人》稱他為一個“不順從的人文主義者”,終生關注人的“獨立自主”,不為“善”與“惡”的概念所拘,勇于擺脫窠臼,自由思索,不斷探求文學相異性的路途。
茨維坦·托多洛夫曾以法國新文論弄潮兒的身份于上世紀70年代初在西方文壇嶄露頭角。他跟羅蘭·巴特和錢拉·熱奈特一道大論是弘,形成“結構主義分析”深層理論的“三位一體”,顯赫一時。孰料,羅蘭·巴特仙逝后,他突然于2007年發(fā)表《文學的危殆》,自相違背,給親身參與的“新文論”貼上“形式主義”、“虛無主義”和“唯我主義”三段式標簽,為結構主義在法國科研與教育界的專制敲響喪鐘。對此,評論界所執(zhí)各殊,衛(wèi)道的雅克-彼埃爾·阿邁特斥責他身為符號學“非同小可的人物”、《詩學》叢刊上顯赫的辯護士,居然“揭竿起義”,充當起“出殯哭喪婦”的角色,行為荒誕,是“言可非之事以為說”。
如今,托多洛夫已去,報界為斯人唱挽歌,認定他是個融入“自由社會”且有所創(chuàng)見的典范。他本為斯拉夫血統(tǒng)的保加利亞人,投入西方懷抱,成功轉型為拉丁秀士,其幻術當屬奧維德的稀奇變形神話。與他的同胞或曰先輩伊凡·伐佐夫、波特夫和瓦普察洛夫相映照,托多洛夫顯然更傾向于在當代選取“適者生存”的法則,擇良木而棲,以酬弘愿。
托多洛夫1939年生在保加利亞首都索非亞。少年時代他讀到雨果的《悲慘世界》,后又接觸巴爾扎克和莫泊桑的小說,對法國文學產生濃厚興趣。他同時也讀了托爾斯泰、馬克·吐溫和卡夫卡的作品,拓展視野。1956年,托多洛夫進入索非亞大學,以文學為志向,相信這一途徑能夠“幫助一個人認識世界,豐富生活”。他向往西方的自由,在他眼中,巴黎是一個“自由交流的天地,無與倫比,充分體現(xiàn)法蘭西特征,令人憧憬”。
1963年,托多洛夫如愿抵達巴黎求學,于1967年進入巴黎國家科研中心,取得法國國籍,后當上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藝術與語言中心主任,跟錢拉·熱奈特共同創(chuàng)辦《詩學》雜志,躋身六角國的文化精英界。他涉獵歷史研究,加入列維·斯特勞斯的哲理與人類學陣營,陸續(xù)發(fā)表了40余部頗具影響的學術著作,宣揚個體自治的理念,既反對專制極權的意識形態(tài),又不贊成極端自由主義,尤其警惕革命烏托邦的誘惑。作品主要有引進20世紀初俄羅斯形式主義流派的《文學理論:俄國形式主義文選》《歷史的倫理》《面對絕境,集中營里的精神生活》《普通生活,人的社會性考量》《惡名善誘》《藝術與生活,倫勃朗狀況》和《民主的隱秘之敵》,尤其是《結構主義詩論》《散文詩學》《批評之批評》《象征主義與闡述》《對話本體論》和《奇幻文學》;后一部文論分析了對卡佐特、波托基、雅利耶·德·里拉唐、納荷華和莫泊桑奇幻的感知,頗有新意,較早在法國文苑贏得了不小的學術聲譽。他的學術著作迄今已被譯成25種文字,在世界范圍傳播。
托多洛夫曾數(shù)度抽閑返回故國“旅游”,1981年發(fā)表《保加利亞游記》,對至今“還在受苦受難”的同胞流露憐憫,哀嘆:“我在法國受了33年的陶冶,精神面貌全非,令他們對我的人格格外陌生。各自的生活使然, 我只得佯作不見”。這位在西方發(fā)跡的貴人還鄉(xiāng),乍陷始料不及的逆境,難免顯出一副窘態(tài)。抑或,此翁保有些許“斯拉夫情結”,故不完全像一般所稱,變成一個在價值觀上“歸順西方”的人。他畢竟還“合而不同”,甚至敢抒己見。
更為明顯的是,他忤逆當年法國主導潮流,公開抨擊1999年北約干涉南斯拉夫,悍然發(fā)動科索沃戰(zhàn)爭的侵略行徑。對此,托多洛夫跟雷吉斯·德伯雷一樣,不怕被氣焰囂張的貝爾納-亨利·雷維之流孤立,鼓起勇氣質疑北約進行的是一場“人道戰(zhàn)爭”。托多洛夫聲稱:“這是一個可怕的字眼。更引起我反感的,是它竟出自瓦茨拉夫·哈維爾這一位反極權主義猛士之筆。他奢談‘道德戰(zhàn)爭’和‘人道炸彈’,豈非奇談怪論!即使存在正義戰(zhàn)爭,炸彈總是殘忍的。我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強調制止一場種族大屠殺的戰(zhàn)爭是正當?shù)?。但我們今天知道,這并非科索沃的情況。不應該再相信,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釀成悲劇。應該干預,但不能自認為有權支配全世界的命運。因為,我們是一個‘人權國度’,盡管我們對這個辭令不敢恭維。以行善名義干涉,這并不是第一次,早可以追溯到十字軍東征。19世紀的殖民征服也正是打著維護人權幌子干下的勾當。”
托多洛夫進一步指出:“北約在南斯拉夫發(fā)動的戰(zhàn)爭,向我揭示一種新跡象:民主國家也可能出現(xiàn)近似極權國家的其他偏離舉動……我對民主的一些演化更抱懷疑態(tài)度。原則上,民主并非一種拯救理論,不能允諾地上天堂的降臨。民主制無意引導一國臣民走向完善,也可能傲慢過激,尤其在得勢之時”。他具體舉例說:“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惡果至今還在影響著中東和世界其他地方……西方在美國主導下進行的戰(zhàn)爭幾乎自此不斷,從南斯拉夫到烏克蘭,從阿富汗到敘利亞,從馬里到科特迪瓦。法國和聯(lián)合王國兩個老殖民帝國運動其中。在法國,新保守主義主張被左右兩翼一同接受?!?/p>
十分明顯,托多洛夫將矛頭直指弗朗索瓦·勒維爾、貝納爾·庫什奈和貝納爾-亨利·雷維一伙“人權斗士”倡導、在法國輿論界占據(jù)上風的“人道干預”論,反對法國沖在美國前面充當世界憲兵的角色。托多洛夫的同行,意大利符號學大師翁貝托·艾柯生前曾告誡歐洲知識分子,讓他們在意識到“自己已無濟于事時,最好保持沉默”。然而,托多洛夫并不認可艾柯研究出的語言規(guī)范“符號”,不那么甘于寂寞。他不但發(fā)表《文學的危殆》,在文論戰(zhàn)線“起義”,而且對他自己和妻子南茜·哈斯頓一同自愿融入的法國社會制度不乏微詞。菲利普·杜魯在《解放報》上撰文,稱他是“一個總想說‘不’,要對潛在危險發(fā)出警示的當代人文主義者”。在這方面,《廉潔》雜志發(fā)表專論,述及逝者生前最后10年對“法國民主”論題的深刻思考。托多洛夫說道:“今天在法國,議會服務于政府和共和國總統(tǒng)。立法與行政之間既無分離,也不平衡。政治干預,法官服從政府決定,威脅到了司法獨立(預審法官被取消)。一出影響大的社會事件,就炒作公眾情緒,要求修正法律,向強硬方向變動。這類由一種權力蠶食其他一切的現(xiàn)象,終歸還算傳統(tǒng),近年來又增加了一切政治權力都屈從于經濟勢力的危險”。他尖銳批評新自由主義,提出“極端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今天影響著廣大民眾,其信徒建立起強效網絡則更為可怕。這一意識形態(tài)與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形成對立,嚴重妨礙自由企業(yè),如同在向著古拉格邁步。人們將之約簡為經濟需要,被看成自足個體。公共的、甚至社會的財產都被當作不切實際的空想。在自由的名義下,進行著極端自由的搏斗?,F(xiàn)時極右翼也正是如此這般反對移民和穆斯林。無限制的經濟自由要求全面的自由表達,尤其是肆意排外。當然,自由是寶貴的價值,但在掌權人手里就變成了壓迫的淵藪。狐貍自由進出雞舍,意味著母雞的死亡。多數(shù)剝削或歧視少數(shù),絕沒有什么光彩”。
他接著聯(lián)系法國當前社會實際,直截了當?shù)卣f:“現(xiàn)在,人們感到,政治階級的成員均系在宮廷培養(yǎng),留在同一些圈子和派別中,不論在哪個黨里,皆沆瀣一氣,只是不能跟國民對話。黎民百姓聽不懂他們晦澀的辭令,全盤唾棄。種族內婚繁衍,這類令人難以置信的木頭語言繼續(xù)流傳下去,民粹偏離必將日益嚴重”。托多洛夫針砭法國當今社會的弊病,將其根源歸咎于制度。他強調:“視極權主義為邪惡帝國,并不意味著民主就是善的王國。民主披上良善外衣,禍患則潛伏其中”。因為,如果視民主為“善”,那么善的誘惑是危險的,托多洛夫從而提出要“抵制善的誘惑”:“誠實地說,民主本身會發(fā)生偏離,導致悲劇”。
他坦言,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大國在柏林墻倒塌后,實施新的進攻型政策。他們所聲稱的目標是“促進重大的民主價值和人權”。但具體可見的惟一結局,卻是這些國家強化了自己在世界其他地區(qū)的控制。如此行事,他們危險地接近了恥辱的極權主義功利實踐。“反人類的滔天罪惡都是以道德和人道的名義犯下的”。托多洛夫批評美國作為“最大的民主國家”在1945年向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重申“不道德的深重罪孽總打著道德的幌子,故而是邪惡的道德。人們跟與吾等有共同世界觀者講道德,而和他人則不然。我贊同德勒茲和拉康給邪惡下的定義,即生活在沒有他者境界的人屬于反?!薄K麛嘌?,使用暴力強行施善的意志,乃是極權主義禍患的源泉。正如俄羅斯作家、極權主義受害者瓦西里·格羅斯曼在其二戰(zhàn)小說《生存與命運》中所云:“黎明時分,老幼喪生,血流遍地”。由此,他主張關心個人福祉,對把“為了人類”工具化深惡痛絕。
基于這一原則,他覺得法國避而不談自己昔日的殖民主義歷史十分不正常,向報界坦率表示:“我無意給法國的殖民主義歷史描繪一個單色圖像??墒牵S多文獻流露出對當年‘土著’的一種極度蔑視。然而,法國的殖民冒險并不只涉及一代人,而是綿延了150年,在人們的心態(tài)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對之保持沉默,似乎是民族意識上的一個空白,應該將之列進中學的必修課程?!边@里,托多洛夫對法國社會的敏感問題直言不諱,表露他性情耿直。
說到性情,托多洛夫是一個為人謙和的君子。2000年,女記者卡特琳那·鮑特萬在對他的專訪輯錄里寫道:“托多洛夫是一個思想溫和的智者,具有驚人的毅力。清廉自持,非同一般”。他的同僚、現(xiàn)任《書林》雜志主編奧列維·波斯泰爾-維奈回憶:“他樂意到編輯部,每兩周來開一次編輯會議,不引人注目地找個位置坐下,參加辯論時從不提高聲調,絲毫沒有過激情緒”。
托多洛夫一生為人樸實無華,雖受種種非難,但總靠自身的語言才華和勤奮寫作,在瓦斧雷鳴的時代,登上了法國學術研究的頂峰,卻仿效羅曼·嘉里的謙卑,堅持不懈地尋求人與人的相逢對話,消除偏見。“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他留下這般清泠泠的文學潮音,讓友人追懷。他的女兒在巴黎向法新社宣布,今年3月1日,弗拉瑪里翁書局將要出版故人的遺作《藝術家的成就》(Le Triomphe de l’artiste),《世界報》稱之為“文學的尾聲”,不免令讀者翹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