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新羽創(chuàng)作談:塵世間的美好傷害
【作者簡介】
修新羽,女,青島人,現(xiàn)就讀于清華大學哲學系。作品散見于《萌芽》《科幻世界》《解放軍文藝》等。曾獲第13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013年度《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死于榮耀之夜》。
【創(chuàng)作談】
塵世間的美好傷害
文| 修新羽
我從十六七歲開始寫小說,認識了很多寫小說的同輩,他們好多已經不寫作了。而我們這些依舊在寫作的人互相之間也不常交談,甚至很少從技巧上給對方建議。偶爾也會交換作品來閱讀,像兩個惴惴不安的人在交換日記或夢境。十六七歲的時候,寫作幾乎完全憑年輕人特有的傾述本能在支撐,落筆的每個字都帶著自我剖析的羞赧與快意。
很多年前,我認為寫作是紓解情緒、擺脫孤獨感的好方式:有些事情唯有在剖析之后,才能被原諒,被放心大膽地忘掉。
很多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寫作讓人更容易跌落深淵。
你該如何描寫一個貪婪的人?要讓自己的心靈空空如也,以便能夠傾聽他的聲音,明白他的焦慮與痛苦,在自己心里如數(shù)裝進和他一樣的貪婪。
你該如何描寫孤獨?回憶起生命中所有讓人心碎的時刻,那些被拋棄的時刻,那些朋友們說過的謊,那些無事可做又無處可去的厭倦。要確保它們都被完好無缺地保存在心里,以備即時調用,再通過刻意錘煉的用詞,喚起他人的共鳴。我們總在掩飾痛苦,可是寫作能把這些痛苦慢慢揭開,讓人一萬次耿耿于懷。
長此以往,我已經習慣于過分關注自己的內心,也就是說,過分敏感,能分辨出所有沾沾自喜,所有忐忑不安,虛偽,嫉妒,傲慢,失落;越來越冷眼旁觀著自己的人性弱點;越來越像魯迅在《墓碑銘》里說的那樣,“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寫作者同時看見光影,看見光明與黑暗在互相傷害,看到赤誠相對前的互相敷衍,萬事勝意后的垂死掙扎。
另一方面,寫作是推己及人。我常常用古怪的問題去折磨周圍的人,或是像偷窺狂那樣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們,盯著那些下車時搶先拉開車門的手,聚餐時最后被填滿的酒杯,嘴角轉瞬即逝的笑意。正如王爾德說的那樣,“為了全面地了解自己,人們必須全面地了解他人”,只有從無數(shù)人那里認識自身,才能從自己反推出整個世界。
寫作讓我們培養(yǎng)起了過于旺盛的想象力和同理心,以至于對別人的困境哪怕是投去簡單一瞥,都會念念不忘,以至于翻著報紙都會被某則妻離子散兄弟反目的社會新聞?chuàng)糁校Щ曷淦?,如受重?chuàng),無數(shù)個故事倏忽間生長。當你能夠理解某個人,能夠像他那樣思考,你就很難不像他愛他自己那樣地愛他,長此以往,你愛世上的每個人勝過愛你自己。這是一種很美的神圣情懷,但實際上,也是一種傷害。這就是一切。
為了避免顯得武斷狹隘,我們盡可能敞開胸懷敞開頭腦去接受世上的一切,干脆就像塊什么都能吸收的海綿。我們以為自己在變得豐富,實際上也有可能是變得污跡斑斑。這就是一切。
我們依舊孤獨,嘗試著交朋友,嘗試著在無關緊要的瑣事上花費掉全部精力,斤斤計較地揣摩著別人的想法。我們依舊無聊,用全部的生命去與無聊戰(zhàn)斗,即便這些白色泥漿一樣的無聊總會一次又一次淹沒我們。我們依舊無意識地服從于一套規(guī)則之下,大家都學習,所以我也學習,還要考得最好;大家都出去聚會,所以我也出去,還要表現(xiàn)得最開心;大家都在寫作,所以我也大聲說出自己的夢猶如不懂得畏懼。這就是一切。
或許你們也看出來了,我并不是很擅長寫創(chuàng)作談。我對“創(chuàng)作”這件事遠遠談不上有好感,充其量是能夠忍受。托馬斯?曼說過:“作家就是書寫困難的人?!倍液翢o辦法,經常任由書寫的困難從紙面上盈溢而出將我淹沒。中國有著古怪的文人傳統(tǒng),認為“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可惜“世事”“人情”都無窮無盡讓人洞察不完,使得寫作也變成了一種永無止境而略顯徒勞的任務。我們想要消除荒誕感,我們希望這個世界有生命,希望天地有心,希望有一個凌駕于萬物之上的神來寬恕自己。我們想要的越多越不能停筆,我們是最后的西西弗斯。
還有最最可怕的一點:每個寫作者都心懷關于不朽的美夢,可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除了天賦,勤奮,還要依靠運氣。無論我們多么天賦秉異,多么焚膏繼晷,不朽的只會是少數(shù)幾個人。
我們都是深海群魚。用自己的方式做著自己的夢,拼命向某個遙遠的位置游動,彼此之間看似親密無間,實則隔著透明堅韌的網。我們都知道網就在那里,我們都不知道哪一側是在網里。只有等命運最后收網的時候,我們才知道誰會被打撈走。我們才知道誰游在幸運的那邊。
網就在那里,我們沒辦法不努力。
寫作是承受疼痛,寫作也可能是白白做夢。但是在許多的疼與許多的夢里,我選擇它。這不過是我拯救自己的方式,如果這也拯救了你,那很好。
就這些。
【評論】
抽象形式與歷史立場:修新羽小說印象
文| 吳天舟 金理
《在那遙遠》中的“我”籌劃著成為一名“真正的殺手”,“讓人們早已被安排好的生命出現(xiàn)變數(shù)”。然而,“我”的覺醒所最終趨近的卻只能是一名“真正的劍客”,去“知道”真正的殺人者“到底是誰”,并言說他那雖然“誰也沒有殺,卻仍在殺人”的玄奧。在此意義上,詭秘難測而又神通廣大的張老爺恐怕才是這則故事真正的主角。
張老爺如他的兩根眉毛一般糅合了一系列吊詭的黑白:他衰老咳嗽卻仍“像年輕人一樣四處漂泊”,他“聲音總是很低”卻為所有的村人奉若圭臬,他于村中的至高點“將樹葉下藏著的螞蟻”盡收眼底,卻對“樹梢上掛著的人頭”視而不見,更為重要的是,他親自促動了村子的迅猛發(fā)展,卻又一手使其毀于一旦,他本是村子的外人,卻擔當著改造村子命運的實際主宰——“‘村志’更應該被稱為‘府志’”,而“所有進了張府的人,都不會想到要逃走?!?/p>
石頭可以視作張老爺所帶來變化的一重癥候?!霸谀沁b遠”,石頭已同自然狀態(tài)的小村一起存在了,它沒有特殊的名字,亦不屬于任何特殊的個體,可它卻有機地參與著人們的生活,并在傳言里演繹為了村子獨特的象征。但當張老爺搬入后,石頭的傳言便消失了。盡管一度被敷上傳奇色彩,可它卻迅速完成了從“賈寶玉”到玉石再到村子“公有財產”的二度轉型。當人們“手里拎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嚴陣以待地防備著指稱石頭是天上墜落星星的外鄉(xiāng)人甲時,小村的一切都已為張老爺所牢牢掌控。人們按照他給定的方式安排生產和生活,也因此在他抽身離去時追隨其腳步,捧著石頭的一部分“朝外面的世界跑去”——為了“不讓自己的好位置被別人搶去?!眹@著石頭性質的更迭,我們隱約讀出了一種由自然物向拜物教方向發(fā)展的隱喻,而張老爺?shù)男蜗髣t充當著馬克思關于資本來到人間的啟示發(fā)人深省的注腳。
由此,我們也應注意村子變化的另一重癥候。在石頭產生變化的同時,地圖上的村名也屢經流轉,而每當?shù)貓D上的墨團“覆蓋住一個曾經的名字”,“一個曾經流傳又最終消失的故事”也被人遺忘,換言之,歷史性在此刻遭到了取消。這里,我們或許無法小覷說書人的重要作用,這位看似落魄實則卻同張老爺操縱政經的二位女婿共享身份的歷史唯一書寫者恰是張老爺?shù)牧α康靡园l(fā)揮的關鍵。一旦現(xiàn)下的景況被宣判為客觀與必然,無論外鄉(xiāng)人甲的浪漫故事里蘊含著怎樣的真實,其最終的宿命都難脫一出惹人嗤笑的奇談。但另一方面,在說書人身上,修新羽還刻畫了另一個與張老爺始終若即若離的面向,他不僅以死亡的方式維系住了自欺的自我所無法泯滅的本真,在小說結尾還“積極”地借助于“我”的肉身去追溯自己那一度為張老爺掩蓋的過去。這不妨理解為修新羽投下的一線曙光,只有當“真正的劍客”踏上對塵封的記憶“一直找下去”的旅途,當前的有限以及超克當前有限性的道路才會向我們緩緩敞露。不過,如果我們將歷史的維度予以還原,一個也許更加本源的追問便順理成章地浮現(xiàn),假使張老爺亦同樣是作為歷史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存在,那么,他那“小小城市”般的府苑在最初又是由何而來呢?
想要堅守歷史性的立場并非易事,對修新羽及其部分同時代人而言,一個并不新鮮的難題便是這一目標與其所采取的敘述方式間曖昧的張力。在這些以理性歸納為前提的“新編故事”背后,作者的思想意圖以及寫作所折射的歷史情境便顯得格外重要。倘使這些要旨因作者同現(xiàn)實緊張關系的松弛而引發(fā)含混,那么作品的力量便會相應地大幅衰弱。在《飛蛾》里,這一難題已多少呈現(xiàn)出它的棘手。小說中漫天飛舞的綿綿飛蛾使人極易聯(lián)想起薩特的名篇《蒼蠅》。不過,較之后者背后戰(zhàn)爭暴力的劇烈壓迫以及作家本人鮮明的反抗精神,在《飛蛾》的惡心感中打撈起的似乎只是沈太太經年累月所積攢下的負面情緒依稀的影子。在抽象而又略顯空洞地表達性別壓抑的訊息之余,修新羽在當下的時間節(jié)點召喚巨大飛蛾的真實用意究竟還有什么?對于身處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們而言,在沈太太惡的屈從以外,又是否存在著有別于此的其他選項?對此,修新羽并未予以充足的交代。然而,倘若我們將文學理解為一種介入性的藝術創(chuàng)造,那么,如此將抽象故事與具體情境的對接便當是作家與讀者所雙向激蕩的共鳴,無論對修新羽抑或我們而言,只要形構故事的基本手段未被動搖,這一挑戰(zhàn)都將持續(xù)釋放出其危險卻亦頗具趣味的魅惑。
吳天舟,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主攻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金理,復旦大學文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后,現(xiàn)任教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在《文學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有《一眼集》等學術專著四部,曾獲《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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