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成作品:《陽臺上的紙飛機》
一只麻雀正從隔壁女生宿舍的陽臺上飛出,帶著某種暗示,以至我明白我可以疊一只紙飛機扔到隔壁陽臺,邀約其中一個愿意聊天的女生伸出腦袋說話。當然,我知道這樣的可能甚微,不過這對我在一個有風的秋日里施展想象并無障礙。而此刻,一個輕柔的聲音正走出我的想象,步入我現(xiàn)實的耳朵里。隔壁有件格子襯衣在曬太陽。那個聲音說。
我開始感到慌亂,我沒想到會有意外發(fā)生,這聲音來得太突然,在我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我再次往左邊的陽臺看了看,從五樓樓頂傾泄而下的兩根排水管阻擋了我準確注目的理由,我的視野因此變得狹窄無比,只留下一個小小縫隙讓我的目光艱難往那邊靠近。我羨慕起麻雀的自由,想飛到哪都行,從哪飛出來都可以。我猜想隔壁一定有顆貪玩的腦袋伸出陽臺護欄,她在對她的同伴嬉笑,炫耀她的沒有約束的目光,用意外的表情引起同伴的好奇。現(xiàn)在看來她身旁的那個女孩對此并無興趣,不然早就熱烈地配合她玩笑一番了。隔壁332,六個女生的地盤。在334的陽臺我想,如果走廊的那道鐵門沒有關上,我會端上一杯茶過去,遞給一個愿意和我說話的女孩,當然我也可以把她們那兒當成自己好友的屋子這么簡單,我催促她們給我一杯咖啡,或者隨便一杯什么茶,紅茶,綠茶……
秋天難以找尋云朵,想象中的白云只能在我慢悠悠的天空踱步。對面11號樓,陽光越來越繁茂,被陽光灼熱的空氣更加懶散,光雨遍布整棟樓房,女生宿舍的窗簾用它們排斥的神情得意地豎起抗拒的大旗,也有幾個窗口大掀窗簾,一兩個女生在曬太陽。麻雀的歡呼聲不斷從遠處傳來,向我的陽臺靠近,我在不切實際地開展我的計劃,總有一天她們中的一人會伸出腦袋同我一樣趴在陽臺護欄上,在足夠的距離我們用彼此都能聽到的聲音傾談。
蓄謀到成果,過了幾個同樣安分的夜晚,332都知道了一只紙飛機落在她們的陽臺上。她們相互傳開閱讀,最后是說過那句話的女孩留下那封信。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是最滿意的結(jié)果。會是這么著的,我暗自說。好像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了。我得有幾個和往常一樣安靜的夜晚讓我準備,甚至需要比過去安靜好多倍的夜晚,還有一顆安分的心。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是一個愛喝茶的女孩,尤其是綠茶,我對自己這奇妙的遐想報以微笑,如此溫暖。即便我沒有認識她。她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隔壁有件格子襯衣在曬太陽。她說。
剩下的時間是繼續(xù)面對麻木的11號樓,還是回到我的床上去……我還是選擇繼續(xù)在3號樓的陽臺上呆著。我的334陽臺。
北方的秋天日漸干燥,我的肌膚時刻觸碰到陽光的干裂的嘴唇,樓下陸續(xù)有自行車的車輪在轉(zhuǎn)動,一個車輪總是跟另一個車輪保持著不變的距離。對面三樓,最東面的那個宿舍,一個勤奮的女生在擦玻璃,我能感到她手上的毛巾有著輕微的灼熱感,熱量愈積愈多,或許是我眼睛漸漸迷蒙的緣故,女生的毛巾,窗玻璃,女生宿舍,整個11號樓……灼熱淹沒一切。而我的精力也逐漸消失在眼前這片搖晃的光海。我還想讓自己多呆一會兒,至少對面楊樹被風摩挲樹葉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辨,我知道它們離我有多遠,閉上眼睛它們?nèi)匀徽驹谀莾?,一張樹葉是一顆小腦袋,遇上秋風它們是快樂的。它們暫時不懂深秋的意義。我不知道強風來臨時樹葉是否依舊快樂。葉子飄落在地前是否嬌笑著磨蹭秋風。
與11號樓樓頂垂直的高空,一只銀色的飛機飛過,飛機還是飛機,和童年見過的飛機一樣,機尾拖著一道筆直的白煙,飛機的飛翔就是那道白煙從遠方輕輕吹一口氣就起飛的,那是屬于飛翔的秘密。我無從知道此刻有多少人一起在看這道白線,有多少人想飛翔,有多少人想飛機除了白色飛機還有沒有其他顏色的飛機??斓街形缌?,樓下來回走動著去水房打水的學生。水房是個好地方。我喜歡冬天里水房遍布著的腦袋成群,只要把兩只眼睛拋向上空俯視,看到的便只有人群里的腦袋。水房前站滿來打水的人,每個水龍頭前:人,水壺;換人,換壺。排在后面的人帶著各自的心事等候著,在水房特定的場域里,時間是公平的,流水是公平的,時間就藏在流水里。提水之人,人手一壺或是多壺,各自從水房帶走了他們自己的時間。而我,這個上午,我的時間被這秋日里干燥的陽光吸收殆盡,秋風也吹散了一些。
我想我累了。
誰會知道呢,我又安靜了好幾日,沒有什么特別的,要說和以往不同的不過是多了在室內(nèi)練習投擲飛機的內(nèi)容。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結(jié)果,知道紙飛機怎樣離手飛翔姿態(tài)最優(yōu)美,弧線最動人。那邊總是傳來女孩們歡快的笑聲。我詫異以前怎么就沒有聽到過。3號樓另一半的那群女生搬來也有些時日了。
那天聽到那句話,起初我也以為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我以為我會采取行動),可現(xiàn)在看來,和以往真的沒有什么變化,我不過是多了一個興趣愛好,折紙飛機,投擲飛機。在陽臺上,我把我的飛機隨意往外扔,悠蕩幾陣,轉(zhuǎn)幾個彎,它們總能找到路線回到我的陽臺上,總能準確找到我的右手。我拒絕讓它們飛到那邊的陽臺上。我知道飛機為什么要轉(zhuǎn)彎。知道飛機轉(zhuǎn)彎的方向不同意味著什么。一切不過是,我不讓我的紙飛機飛到那邊的陽臺上了??墒悄銈冎绬?,我因此和她越來越近了。
對此我感到無比寬慰。
她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句話。不過她的影子卻頻繁來到陽臺上了。我們一起曬太陽。一起說有風真好。
白紙的顏色,多好,它們是那么白,這也是我鐘情白色的原因。在眾多白色飛機里,卻有一只明顯不同于其他,它是藍色的,藍色飛機,這是我所能想到最浪漫的顏色,也是最孤獨的顏色。藍色屬于天空,每次把飛機擲出陽臺我都讓藍色先飛,我想我這么做白色是理解的。藍色飛機的左翼藏有我最大的秘密——即使你知道我喜歡你,我也還只是靜靜喜歡你。可能別人要以為我喜歡她了,不是,怎么會呢,我們不過是最好的朋友,一個可以相互傾談的朋友(自從她多次來到我的陽臺后),她常常對我說一天令她感到快樂的事情,我也對她說起我一些難忘的時光。當然,她也曾問過我,我為什么不選擇親自問候她,她說我的紙飛機是可以飛到她的陽臺上的。我對她說,美好是需要拒絕的。她不理解。我也沒有解釋??粗蚁?,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安靜傾聽的朋友,哪怕你交給我的永遠只是一個沉默的影子,我知道你存在。更重要的是我從未在意過,你或者別的誰,誰會懂我。
孤獨需要隱藏,一旦秘密泄露就不稱之為孤獨了。多么可貴的藏品,無論那一年哪一個時刻被打開。
“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陽臺嗎?”我問她。
“因為有風。”她說。
是的,因為有風,她說對了,可是我還想告訴她,陽臺之所以是陽臺而不是其他,是因為陽臺總是預先捕獲每一陣風所帶來的氣息,其中有想念卻無法立刻擁抱的遠方的親人的,有牽掛卻從未對其訴說過的溫暖的女孩的,有每一次回憶都感動不已的好友的……
“過幾天會有一場大風?!蔽艺f。
……
她習慣我的自言自語。
正如我習慣她的不期而至。
“你知道嗎?”她說,“這里最讓我喜歡的是喜鵲?!?/p>
我沒有立刻回答,我看到幾只喜鵲掠過她眼里的湖水,她站立在遙遠的春天,在她身后,一棵棵玉蘭開得正茂,玉蘭在風中瑟瑟發(fā)抖,枝頭上的喜鵲把自我軀體不惜余力往地上砸,目睹這驚險的動作我替它們捏了一把汗,但這擔心明顯是多余的,它們沒有接觸地面,只是調(diào)戲一下青草,讓翅膀畫上弧線又回到另一個枝頭上。
“圖書館前的迎春花?!彼o靜看著我,我繼續(xù)說,“它們叫迎春花?!?/p>
“是啊,回望身后,倒退的第一個春天?!彼粗艺f,“你以為你會看到一群興高采烈的蜜蜂,等你走進它們,你的幻想降低了些許期待……”
“聽到幾聲嗡嗡叫也好啊。”她為我感嘆道。
“時間總會帶領我們回憶?!蔽艺f。
這一天我們沒有再說話。我沒有說我也喜歡喜鵲。我甚至想說而沒有說的是我想飼養(yǎng)一群蜜蜂。
她是知道我喜歡著一個女孩的,一個她未曾見過的女孩,見過了她也未必知道。對于那個女孩,我說,即使她知道我喜歡她,我也還只是靜靜喜歡她。
你不用知道她如何理解,情感詞匯盡量不說,因這樣的契合你們留給自己的空間足夠?qū)掗?。她說。
魚兒與流水同在,飛鳥與長空共時。我說??梢赃@樣的話。
會不會有一種情感,從來不需要道破,你喜歡我只是你喜歡我就好了,我不需要說什么,你的一切,你的所有,我從來都不知道,以后也不用知道,我只知道,你靜靜地喜歡我。
……
我們又只剩下沉默了。剛才的聲音仍舊流竄在我前額的每一根發(fā)梢,哪一句話是誰說的,我開始分辨不清了。我無法辨別哪一句才是我說的。而她所說的“你”又是以誰的口吻在說……最后我唯一清楚的是有重物堵住我的視域。我只好閉上眼睛,這樣能讓我舒服一些。
起風了,我說過的,這幾天會有大風,我不知道對面的楊樹是否心情大好,可我分明看到它們樂此不疲地在做體側(cè)運動。一張梧桐葉在空中翻飛,久久不能落地,在11號樓的上空盤旋……一只小小的手掌,像做錯事的小孩掌心不斷被秋風敲打。我喜歡過一個人。我對那邊陽臺說。有什么過來說吧,今天風大,我不想過去。她說。石頭剪刀布。我提議。聽到這個游戲她表示愿意試試,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結(jié)果真的是我輸了,我剛翻出陽臺護欄,正要往那邊移動的時候那只小手掌讓風卷來打在我的右臉,我一下子興趣全無。我說我不過去了。改天你過來。你比我容易得多。事實也是如此,每次我想和她說話她就出現(xiàn)在我的陽臺上了,對此我總是心存感激。
風停了,下起了小雨,可是天氣很涼,很冷,陽光丟失得有好幾日了?;氐绞覂?nèi)我繼續(xù)寫我的一句話日記,今天的紙飛機也沒有折。
我想起一個女孩。去年冬天,她的生日,那天下午她好像在等人,無聊中眼睛盯著A309后門貼在玻璃上的報紙閑看。那張報紙的作用大概只是用來擋光,被人貼倒了也無人在意。她有意檢視自己的眼力能否把倒著的字給讀出來,故而令她那雙會唱歌的眼睛和會跳舞的睫毛友善地和報紙上的字打招呼。她的安靜把她內(nèi)心安寧的秘密透露給我,在她的精神王國住著一位嫻靜溫婉的女神。從她身旁走過,我仿佛聽到她那可愛的舌尖調(diào)皮地輕輕把那些字句在她的腦海里唱出來。直至我走遠,我沒有打擾那份寧靜,“生日快樂!”我輕輕在心里說。像這樣的情景有無數(shù)次,我靜靜地在遠處。另一個夜晚,砰砰,她走出A307把空瓶帶離教室時在門邊的墻上敲了兩下,自然流露的小無聊。我在心里暗自偷笑,這一舉臂敲墻的動作讓我看出了她安靜之外隱藏的小調(diào)皮。如若我們相識久矣,哪天我惹惱她她不也如此把我身上當成眼前這堵墻么。當然不會。好心情之余我收拾書本從后門離去。
A307,那確實是一個值得記憶的地方。吱呀,一只靈巧的小手推開門,與此同時那扇門準確快速領會那只輕盈的小手很有把握地作剎那的定格,一秒鐘不到,門邊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靈光閃現(xiàn),世界上再沒有比那眼湖更加澄澈的清水了。那雙眼睛當即以某種安心的姿態(tài)和小女孩得意的心理告訴她自己:可以進門了。光與影,速度和風聲,皆因那曼妙的組合令整個節(jié)奏生動開來……我慶幸這一幕被我用世界上最好的攝像機“眼睛”給拍攝下來……你看,一提到A307我總能清晰地捕捉到過去與她有關的影子,那個貌似遲到幾分鐘從后門進來的女孩。
這一天的日記我只在飛機上寫下聶魯達一首詩歌的名字——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相比之下,我喜歡晚間的月亮勝過白日里的太陽,我尤其受不了下午四點太陽停在11號樓樓頂?shù)臅r刻,那副模樣,日子將落未落。秋天的夕照比夏日短,下午我經(jīng)過一樓走廊時就知道。夏天的夕陽拖著尾巴在一樓西端出口那兒遲遲不肯離去,這讓我想起曬谷場上的谷粒,而秋日的下午,我們別想在走廊里找到那些金燦燦的顆粒了??杉幢闶锹杂泻妒碌那锾欤胰耘f脫離不了陽光,趴在陽臺上陽光總把我烤得迷迷糊糊,我的紙飛機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熾熱的氣息,仿佛這才是它們本真的味道。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快樂多好,你不知道快樂有多迷人,陽光是快樂的,紙飛機是快樂的,我也偷偷地微笑起來。
這個地方我最喜歡的還是圖書館。10月13號的這個晚上,透過圖書館六樓的圓形鋼架和玻璃樓蓋,我又看到熟悉的月亮的顏色,底下樓層有筆冒掉落的聲音,模糊的因回音所致的渾厚的男聲,一兩個女哄笑聲……脫離走廊護欄,我消失在一個不辨方向的角落里。手上的書本安靜躺著,我的身影率先墜入其中一個狹窄的字行,僅跟而下是一件件輕盈的衣物,我整個人被吞沒,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一個小時后我才從書頁里把我自己打撈上來,也就在這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我們圖書館的七樓——天臺,以往通往天臺的門是關著的,今晚是個另外,我只好猜想是因為圖書館裝修的緣故而別人忘記關門了。在天臺我找不到一個和我的334宿舍一樣的陽臺,只有頭頂?shù)脑铝潦鞘煜さ?,可我更多的是感到害怕,我不知道害怕什么,在天臺我應該聽到山谷流動的聲音,濕潤的空氣隨風時起時落……可是這兒什么都沒有。我因此想到另一種恐懼,那天我抬頭對著鏡子,看著里面的樣子我才想起我長成什么樣,今天的我是這模樣,前幾年的我就是這模樣……真是令人懼怕,一個人一天里竟然忘記自己的樣子,如果不是對鏡望了一眼,直到睡著了都不知道今天的自己長什么樣,忽略自己長什么樣,忘記自己這個樣子。
我在天臺上無聲地跑來跑去,張大雙臂企圖抓住一些我熟悉的,可直到離去我什么也沒有抓到。半個小時后,對著月亮再望幾眼我就悻悻離去了。
回到我的334陽臺,我看到她拾起我留在陽臺西南角的一只飛機,她正要打開,“別打開!”我說。
“那你得找點別的事情讓我做。”她說。
“你可以晚上給我寫信,從那邊陽臺扔過來就可以?!蔽倚χf。
“如果讓你寫信你第一句話會怎么開頭。”她眨了眨眼睛,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我身體一陣發(fā)冷,我害怕從她的眼睛探悉到我熟悉的光——那是一次特別的相遇,那個夜晚我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個女孩,黑色衣服,黑色長褲,后來又看到她站在講臺上有一陣,之后才離開。
“不知道?!蔽蚁肓讼脒€是不知道,我說如果是寫給一個安靜的女孩那就好辦了。
一直心想,能夠安靜下來給你寫信是件多么好的事啊……
“你又發(fā)呆了?!彼f。說著說著她哭了。
我知道她是嗔怪我忽略她了,我感到無比慌亂,她怎么就哭了,我最怕見到女生哭,那種比哭還難受的是我的手足無措,我知道怎樣哭,你們也知道怎樣哭,千真萬確的是——哭泣之人對面對哭泣之人的一籌莫展來說算不上什么。一陣慌亂和急躁后是我的言語搶先解圍。我說,你繼續(xù)哭吧,你的哭聲會停下來的,會停下來的……慢慢哭吧,我等你。
撲哧,她破涕而笑。她說她并不是因為真的想哭,也不是因為我安慰的方式讓她發(fā)笑,她說她是因為我認真的模樣覺得好笑。我說我知道,我清楚自己的笨拙。
“你越來越清晰了?!蔽艺f。
……
這次輪到她困惑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是的,她越來越清晰,她的路線——她如何到達我的陽臺,我很快就能辨認,我甚至能準確辨認她在隔壁宿舍屬于她的呼吸的節(jié)奏來。即便不是因為陽臺,我在其他地方也能輕易想起她的模樣來了。當然我不能告訴她這一切,秘密永遠只能以秘密的方式存在。
可誰又知道呢,我竟然害怕了。害怕!
陽臺上的紙飛機越來越多。陽臺上的紙飛機只是作為飛翔的部分理由而存在。我注意到的只有11號樓上空的月亮了,而她……在她未拒絕我之前我已先拒絕她,我不再同她相見,她難以找到我。靠著陽臺左側(cè)的墻壁,我知道她在墻的那邊,和我一樣借墻倚肩,我們中間隔著同一堵墻。她的氣息,風一吹我就能快速分辨出來了,而這堵墻則友善地為她擋住一部分的秋風,為此我多次想擁抱這堵墻。
這一次是我拒絕我的朋友。
最后提到的這個夜晚。原諒我隱瞞這一天的日期。沒有什么目的。
一個小時后我出現(xiàn)在圖書館七樓,天臺。這一次我沒有做無意義的奔跑,我深知手上任何一只渴望的手指都將撲空,抓在手里的唯一的真實只是虛空。這次我靜靜地感知校園里我的呼吸聲以外的其他聲音,于是我理想地捕捉到圖書樓前瘋狂的舞曲,樓下有人在滑旱冰??上炫_的圍墻高兩米以上,不然我就能清晰俯視樓下的人影了,我一向認為那些好動的人在移動的時候手里一定能抓到一些靜止不動的人無法抓到的東西。我解開背包,拿出包里的飛機在天臺練習投擲,我忘了飛機怎樣飛翔,為什么要飛翔。
這一夜月光被霧氣遮住了,我所看到的飛翔顯得如此吃力,飛機飛遠了我就看不到它們了,夜晚的飛機似乎無法正確找到自己的軌道,總之沒有一只飛機能準確找到我的右手。頹喪一陣后我拾起一只只紙飛機,套上我的外衣帽,我以為這樣會很酷的。于是我歪歪斜斜走向唯一的通道,黑暗里那道門等著目送我離去。可是我——連同你們?nèi)魏稳艘矡o法猜到,我竟會遭遇不測,在通往那道門的時候我以為我就要撞到一堵形跡可疑的墻了,我沒來得及反應臉頰已迎來重重的一拳。有人偷襲我。我抹了抹嘴角,鼻孔血流不止,可我一點都沒有害怕,我倒是擔心起那個出于本能反應揍我一拳的人來,他在逃走的那一刻是不是帶著愧疚離開的。我接著就為他分析起這件事,他一定是因為害怕才出手傷的我。兜里的衛(wèi)生紙用光了,最后我把包里的飛機都倒出來……我聽到山谷流動的聲音,濕潤的空氣隨風時起時落。
因為受傷,我再次提到了害怕這個詞,我現(xiàn)在說的另一種害怕(一種驚恐)是遭遇人們過多的笑聲。一個小時前,當然不是她,是另一個聲音……我說出這件事后我可能也就知道我為什么要跑到圖書館來練習投擲飛機了。
其實這一天不是因為風的緣故,而是一種迷茫和無意識在作祟,當我的藍色飛機降落那邊的陽臺上時我開始慌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我堅信不是因為我投擲的力度和飛機的弧度有誤。這是紙張的問題,是紙質(zhì)本身的麻木。在接下來的十多次試驗我都失手了,飛機都飛到了332宿舍的陽臺上。是的,是332陽臺。
我無助地倚墻而立,我的肉身無法接納我每一根突竄的神經(jīng),除了慌亂和出逃再沒有其他。那邊的人知道了我的秘密,包括我重復寫在紙飛機上的那句話,重復那個聲音說過的那句話……隔壁有件格子襯衣在曬太陽。而其他……她們竟然念出聲音來,笑聲充斥整個332陽臺。而那個聲音,那個聲音用一種因發(fā)笑而難以抑制的顫動的聲音在她們的陽臺上吐出兩個字,傻逼。那個聲音說。
我的眼前出現(xiàn)紙飛機凌亂的飛翔的印跡,它們是怎樣飛到332的陽臺竟然在此刻清晰起來,它們身后拖著一串不安的風聲。我知道我不會再見到她了。她也不會再到我的陽臺上來。
本文原刊于《黃河文學》2014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