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路:我的童年并非虛無
當我把《吉祥時光》的書稿交給編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還有許多東西沒有寫。
我沒有寫西墻下的夾竹桃:雨后的院子,蜻蜓在空中飛舞,有的一只架在另一只的身上飛,我們不知道這是愛情,我們管它們叫“架彩”。有的蜻蜓落在盛開的夾竹桃上,悄悄的走過去,一抓一個……如果能抓到“膏藥”或者“撈茲兒”,那就是中彩了。
我沒有寫草地上的指甲草:姐姐把指甲草上的花瓣摘下,用小木棍兒在石頭上搗碎,除了把她的指甲涂得通紅,還把它涂在我的腮上,哈哈大笑……
我沒有寫小南屋前的玉簪棒:我一歲的時候,手里拿著含苞的白花兒,光著屁股和它合影。那張照片最精彩的地方后來被壓在玻璃板的水沾掉了……
我還沒有寫棗樹上的楊剌子:那綠色的蟲子幾乎蟄遍了家里所有的人,但回憶起棗樹,它與又脆又甜的棗子卻同樣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用現(xiàn)在的眼光觀察楊剌子,它的外表是很酷的。
想到這些難忘的小生命,似乎被寫空了的心忽然又變得充盈起來。
寫自己的童年很難
我寫過許許多多童年的 故事,卻發(fā)現(xiàn)最難寫的 是這一次。
書寫自己的童年是我多年的愿望,但是有一天,當我提起筆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開始的時間太晚了,許多事情已經(jīng)不記得了。尤其是那些情感和話語、那些聲音和顏色。
那個家、那個院子我已經(jīng)離開了50年,許多人和事兒都已隨風而去,留下的也已經(jīng)支離破碎……歲月流逝,星光逐漸暗淡。除了時間和距離,還因為十年動亂摧殘了那里無辜的樹木花朵,摧毀了那里善良的生命……
“想不起”和“不愿想起”,讓我沉重而糾結(jié)。我想念那個地方,但是我不愿意回去,那里有我難忘的美好時光,也有不堪回首的記憶……
我看著大樓拐角的一株玉蘭,已經(jīng)是冬天了,沒有一片樹葉,卻有一個個“花苞”峭立枝頭,我實在分不清這是玉蘭樹的“遲暮”還是蓄勢待發(fā)的“新生”。
我就像冬天的季節(jié)里在尋找春天的花朵。艱難雖是艱難,但生命的綻放總是給我意外的驚喜!
但我還是堅持要寫
努力地寫,用心地寫, 讓那段沉淀在回憶里的 時光重新蘇醒。
我還是要寫,童年在記憶的深處,當你試圖喚醒它們的時候。有時候它像個陌生人一樣走到你面前,讓你不由不懷疑,這是我的童年嗎?還是我的思念走火入魔了……有時候它們卻又奇跡般跳起來擁抱你……讓你返老還童。
我努力地在寫:生活本來饋贈給我的“戲劇”性的可以變成故事的情節(jié)都隨著時光“消失”了,尤其是那些細節(jié)和語言。剩下的只是一個個鏡頭和畫面。缺少的是動人的感情的記憶。
有人說,大人物的回憶是屬于“歷史”的,小人物的回憶則是屬于“文學”的。我雖然是個小人物,但心中童年的故事中也有刻骨銘心的歷史,我不愿意讓我的讀者以為我的童年是在個虛無的年代度過的。我希望讀者能看到過去,能看到那個時代中一個真實的童年。
我用心在寫:這不是一個回憶錄,因為我的童年也有可以走進文學的人性和溫馨。也有可以啟迪人生的智慧與文化。我們的心是相通的,我相信,我的童年寫到心靈深處了,那也是你的童年。
這是個不斷獲得的過程
在文字中重溫童年,不 僅有真實,還有不曾實 現(xiàn)的希冀和永遠揭不開 的謎底。
這幾年因為各種機會讓我看到許多作家書寫自己童年的書。我有興趣思考和討論這個問題。我也從同行和朋友們的作品中學習到不少經(jīng)驗。
希望把童年寫成一部文學作品,那就在真實的基礎(chǔ)上有適當?shù)奶摌?gòu)。但是許多寫作者在書寫的時候都發(fā)現(xiàn),“真實的生活”是排斥“虛構(gòu)”的。但是沒有“虛構(gòu)”,就沒有文學。我理解這里的虛構(gòu),實際是“感受過、思考過的生活”。我現(xiàn)在寫下的“文學”是感受過的“生活”。
我自己在書寫“童年”的時候。經(jīng)常遇到幾個問題。重大歷史事件和普通生活的關(guān)系。沉重與輕松的關(guān)系。童年中兒童視角與書寫者當下思索經(jīng)驗的關(guān)系。
不斷地遇到,不斷地克服,也就不斷地獲得成功感。
我童年的根在北京
1948-1957年的四九 城,是我童年的天地, 我與北京一起成長。
我還想寫出老北京的文化,可什么是北京文化呢?北京文化有好多種,皇家文化、士大夫文化、平民文化。我們的主人公的身份決定了他的文化階層。而不是非要找個京劇演員,或者八旗子弟來站腳助威。
北京有句老話,東富西貴,南賤北貧,在50年代,雖說都是北京,但這地區(qū)有都有自己的文化和語言。有些俏皮話很有色彩,反問句居多,大都用在不太有友好的場合。售票員問:“先生,您買票了嗎?”這位先生不高興了,就回答:“買票了嗎?你把這個嗎字給我我去掉成嗎?”…… 再比如,甲不小心碰了乙,乙說:“喲,沒看見——”,甲回答:“沒看見!你長著眼睛是喘氣兒用的?”
這些對話有特點,但不能代表老北京人都那樣說話。我覺得古道熱腸是老北京人一個特點,凡事要講個“理兒”也是如此。我盡力而為,不太刻意。
我還莊重地在寫:我要用這部作品寄托我對父親、母親、姐姐的思念,送給我還健在的哥哥,我的朋友們。同時獻給那些真誠和善良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