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豆詩歌印象 ——在魯迅文學院第31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研討會上的發(fā)言
麥豆
青年詩人張二棍、麥豆
本文作者:吳思敬
盡管麥豆寫詩時間不是很早,大學畢業(yè)以后2005年才起步。但是十年的功夫,已使他成長為很有成就,很有發(fā)展?jié)撃?,很有未來的一位詩人了。從剛才他簡短的發(fā)言中可以看出,他對詩有自己的理解。他已經(jīng)比較熟練地掌握了詩歌獨特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并初步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筆調和風格。這些是我對麥豆詩歌總的印象。當然,他也是一位正在逐步成熟、正在發(fā)展中的詩人。他的詩歌,在不同的讀者看來,也許還有這樣那樣的不足,這也是很正常的,詩人其實不需要完全成熟。
這次研討會前,他總共給了我30首詩歌,我印象比較深的有這樣幾首:《幸福應當有座陽光照耀的院子》、《盛夏》、《長頸鹿》、《美麗的墳墓》、《整夜騎自行車的杰克》、《坐著火車去西藏》等。由于今天的研討時間有限,我想集中談談麥豆的兩首詩。
一首是《幸福應當有座陽光照耀的院子》,這首詩,共四個小節(jié),標題實際上就是詩的主旋律,每節(jié)開頭呈現(xiàn)一次,共重復四次。我讀這首詩的時候,首先想到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麥豆在詩中寫到:“平淡自如的生活/有一塊屬于自己的田地/可以春種秋收,可以寄托/肥肥黃土,厚我一生”。實際上,詩人在這首詩中想表現(xiàn)的,就是他需要有一個精神家園;或者說,他在尋求一種詩意棲居的方式,這個意圖在詩中非常明顯。關于“詩意的棲居”,源于荷爾德林的《人,詩意地棲居》:“充滿勞績的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后經(jīng)海德格爾闡述而眾所周知。在實際的流行中,“詩意的棲居”更多指的是一種田園的、浪漫的、自由的、重精神輕物質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這里的關鍵是重精神輕物質。有很多中外詩人,都有著自己的追求詩意棲居的方式。比如梭羅的瓦爾登湖,他在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就是他詩意棲居的一種方式。這使他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逃離那種現(xiàn)代的、紛亂的城市生活——建立自己獨有的一個家園。
其實,“詩意的棲居”這種生存方式在中國古代也能見到。比方說,明代的唐寅,他是書法家、畫家,也是一位大詩人。他有首詩叫《桃花庵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這桃花塢就是他棲居的“家園”。他把自己的生活和桃花塢完全融合成了一體,體現(xiàn)了與自然相諧和的一種生活方式。而且,這種生活方式恰恰吻合了“重精神輕物質”。按理說,唐寅是一位大才子,應該很有錢。但實際上唐寅盡管生活浪漫,卻沒什么錢。他給分別三十年的一位老朋友畫了一幅《西洲話舊》圖,這樣題詞:“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漫勞海內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唐寅雖然名氣很大,但連喝酒的錢都沒有,所以他才要“摘桃花換酒錢”。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將生活中物質這一層面看得很淡,而把精神那一層面看得很重。
今天,誰再想構筑一個“桃花塢”是很困難的,一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實際上,這也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該怎樣在當代生存環(huán)境中構筑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我覺得麥豆的《幸福應當有座陽光照耀的院子》就是在做這樣的嘗試。他沒有奢華的追求,就是想有個陽光照耀、簡樸的院子,這個院子歸他自己所有,有了這樣一塊小小的領地,他就很滿足了。我覺得他這樣的追求方式,是符合“詩意的棲居”的本來意義的。反過來,你看現(xiàn)在有些房地產開發(fā)商,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牌子打出來,營造一種“詩意棲居”的氛圍。實際上,他提供給你的全是物質層面的:豪華的住宅,高檔的裝修,以及名車和各種名牌的享受。而如果一個人過多地追求豪宅、名車、名牌,不管你如何標榜自己想“詩意的棲居”,也都不太可能了。當然,在我們這個時代,要像梭羅那樣,再找一個原始森林,建他那樣一個小木屋,也非常困難。所以,“詩意的棲居”實際就是每一代人根據(jù)自己的條件,尋求一種自我存在的方式——它不以追求奢華的物質生活為目標,而是以精神境界的提升為己任。我覺得麥豆這首詩寫得很自然,樸素無華,不矯飾,不夸張,體現(xiàn)了他對“詩意的棲居”的一種向往和追求,我很贊賞。
麥豆的另外一首詩《盛夏》,屬于元詩的寫作,是以詩談詩,題為“盛夏”,實際寫的是中年寫作。麥豆是1982年出生的,到今天也算進入了中年。這首詩涉及到麥豆從開始寫作到現(xiàn)在的這段人生,展示的是他對詩歌寫作的不斷思考。詩歌里有這樣的句子:“中年所見,仿佛一切都在支撐……/中年寫詩,意味著砍伐自我/向生活更野蠻的地帶挺近——/中年,對詩的恐懼不僅來自人世/更來自潛伏于內心深處的那只老虎”。青春寫作和中年寫作的一個重要不同,就是青春寫作基于內心燃燒的情感,而中年寫作更強調生活的經(jīng)驗。中年寫作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經(jīng)驗的寫作。倡導中年寫作的代表詩人國外有里爾克,國內有唐湜、唐祈等九葉詩派的詩人,他們認為這種中年寫作已經(jīng)超越了年輕人那種基于情感的浪漫的抒情方式,開始用相對穩(wěn)定的人生經(jīng)驗作積淀進行創(chuàng)作。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經(jīng)驗如何轉化為詩?我覺得,麥豆這首詩充分肯定了中年寫作的意義,而且他也開始悟到了“那只來自內心深處的老虎”。這里頭涉及到了潛意識的醞釀問題。艾略特說,“詩是許多經(jīng)驗的集中,集中后所發(fā)生的新東西”。他所說的“經(jīng)驗的集中”,不是簡單地展覽經(jīng)驗,而是指一個提煉的過程?!凹泻蟀l(fā)生的新東西”,“發(fā)生”兩個字很關鍵,這個“發(fā)生”實際上就指經(jīng)驗在潛意識中重新醞釀,在內驅力作用下,已有的意象經(jīng)過分解、改造、重新組合,呈現(xiàn)出一種嶄新、獨特的意象。最終,經(jīng)驗凝結為詩。這種詩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是形象的感受與理智的思考的結合,這也是知性寫作的基本特征之一。所以,我覺得麥豆在《盛夏》中無論是對中年經(jīng)驗的肯定,還是對中年寫作的領悟,都進入了一個比較深的層次。
這幾年,我個人覺得網(wǎng)絡上的口語詩寫作太過隨意,一些人把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按原樣分行寫出,認為這就是詩。這種觀念需要糾正過來。生活現(xiàn)象的羅列,任何情況下都不是詩,因為沒有經(jīng)過一番醞釀、提煉、改造、重新制作的功夫。判定一首詩,特別是所謂經(jīng)驗寫作的詩歌的價值,根本上是要看經(jīng)驗后面有沒有提供一種新鮮的東西。如果在詩人所寫現(xiàn)象后面,你能夠悟出一個更深的東西,那么這就是一首好詩;如果悟不到,那么這就是一首很一般的詩。以雷平陽的《殺狗的過程》為例,一般說來,“過程”一類并不適合做詩的題目,因為詩歌通常忌諱對事件過程的平板記錄,但雷平陽偏偏就這么用了。這首詩的表層是寫殺狗,但是我們讀過之后,印象最深的不在于殺狗是怎樣一個過程,而是這個過程后面,詩人對人性的那種非常深刻的體察、解剖與批判。
我們現(xiàn)代文學史上已成為經(jīng)典的作品,像牛漢老師的《悼念一棵楓樹》、《半棵樹》、《華南虎》,曾卓老師的《懸崖邊的樹》,鄭敏老師的《金黃的稻束》等,這些詩實際上都不僅僅是描述一種現(xiàn)象或呈現(xiàn)一個意象。比如,《懸崖邊的樹》:“不知道是什么奇異的風/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平原的盡頭/臨近深谷的懸崖上/它傾聽遠處森林的喧嘩/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獨地站在那里/顯得寂寞而又倔強/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詩很短,寫的就是一棵樹,但給我們的印象卻豐富而深刻得多。我們想到樹在與風的搏斗中,即使處于下風,還要頑強、樂觀地生長著,不僅如此,它還要“展翅飛翔”,即使跌進深谷,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追求這樣一種生命的價值——對自由的渴望。所以,讀這首詩的時候,我們可以透過表層意象而看到一些非常深刻的東西。再比如王家新的有些詩也是基于生活經(jīng)驗的,像他寫小時候的滾鐵環(huán):“我現(xiàn)在寫詩/而我早年的樂趣是滾鐵環(huán)/一個人,在放學的路上/在金色的夕光中/把鐵環(huán)從半山坡山上使勁往上推/然后看著它搖搖晃晃地滾下來/用手猛地接住/再使勁往山上推/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如今我已寫詩多年/那個男孩仍在滾動他的鐵環(huán)/他仍在那面山坡上推/他仍在無聲地喊/他的后背已經(jīng)長出了翅膀/而我在寫作中停了下來/也許,我在等待——/那只閃閃發(fā)亮的鐵環(huán)從山上/一路跌落到令人目眩的深谷里時/濺起的無窮回音/我在等待那一聲最深的哭喊”。這首詩寫的是滾鐵環(huán),但是,當我們看到詩的題目《簡單的自傳》,就會覺得滾鐵環(huán)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兒童游戲,而是被賦予了象征的內涵。那個滾鐵環(huán)的男孩就好像是神話中不斷推石上山的西西佛斯,為了理想而永不言棄。我們能夠在這個滾鐵環(huán)的男孩身上看到詩人對詩的鐘愛、對詩人使命的理解和詩人將自己與詩融為一體的態(tài)度。而且不止于此,讀者在閱讀時,還可以將自己帶進去——我們每個人不都是一個滾鐵環(huán)的男孩嗎?我們都在為自己的理想在奮斗、在奔波,不管理想實現(xiàn)到了什么程度或能否實現(xiàn),你永遠都在努力。所以說,基于生活經(jīng)驗的寫作,都不是僅僅展覽一個簡單的生活現(xiàn)象,而是能在生活現(xiàn)象的后面讓讀者領悟到人性的、哲理的或其他不同層面的啟示。從這個意義上說,麥豆對中年寫作的理解,應當說是相當?shù)轿涣?,而且我相信他能夠在這個基礎上寫得更好。
就麥豆提供給我的文本而言,每首詩都是詩,而且有著相當厚重的內涵。但也有些詩,在力度、敏銳程度等方面還有些不足。羅蘭?巴特曾說,好的作品應當有一到兩個刺點。我的理解就是,好的作品一定要有一下子楔入讀者靈魂的地方或一下子吸引讀者眼球的地方。這可以是一篇短章,也可以是一篇中的幾句。實際上,我們頭腦中印象比較深的詩,一定是伴隨著這一句或幾句最能引起你共鳴的語言。荷蘭萊頓大學柯雷教授前些天到首都師大講學,他引用了一句德里達的話:好詩,就是你愿意把它背下來的詩。我不知道德里達這句話的出處在哪,但柯雷講的肯定有依據(jù)。我認為德里達這句話,真可以作為我們判定好詩的標準之一——好詩,就是我愿意把它背下來的詩。比如說:懸崖上的樹、滾鐵環(huán)這樣的詩,不怎么需要你刻意去記,就能背下它,實際上這就源于它對你的刺激。今天我們想到北島,就會很自然地想到“我并不是英雄/在沒有英雄的時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想到舒婷,也會想到“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這確實印證了德里達的觀點。在座的各位,你覺得你有沒有一首能讓別人愿意背下來的詩?哪怕只是幾句。我覺得判斷一首詩好和壞的時候,德里達的這個標準可以參考。就是說,好的詩一定有些句子會被記住,大家愿意將它記住。從這個意義上說,麥豆的詩,有這樣句子的詩還不太多。
另外,麥豆的有些詩,寫的比較溫,就是說感情的強度不夠足,思路不夠新,比如說《母親》。寫母親的詩可謂汗牛充棟,但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多見。且不說古代孟郊的《游子吟》,我們只看一下當代詩人江非的《媽媽》:“媽媽,你見過地鐵么/媽媽,你見過電車么/媽媽,你見過瑪麗蓮?夢露/她的照片嗎/媽媽,你見過飛機/不是飛在天上的一只白雀/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間大屋嗎/你見過銀行的點鈔機/國家的印鈔機/門前的小河一樣/嘩嘩的數(shù)錢聲和刷刷的印鈔聲嗎/媽媽,你知道么/地鐵在地下/電車有辮子/夢露也是個女人/她一生很少穿長褲嗎/媽媽,今天你已經(jīng)爬了兩次山坡/媽媽,今天你已拾回了兩捆柴禾/天黑了,四十六歲了/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總是比前兩次高得多”。江非把自己的媽媽放到城鄉(xiāng)對比的這樣一個語境里來寫,一位四十六歲的母親,背著那么沉重的柴禾,每天不停地爬著山坡……她沒有享受過任何現(xiàn)代文明——她不知道地鐵,不知道電車,不知道銀行的點鈔機……江非寫的母親是他的母親,但是也是我們這個時代農村中無數(shù)母親的寫照;其實,就是在城市里面,許多母親不也一樣無日無休地在為生活、為兒女操勞著嗎!所以,我們讀了江非的《媽媽》,才會感到強烈的觸動與共鳴。再看李漢榮的一首寫母親的詩,叫《生日》,也非常棒。母親給孩子過生日,自己卻從來不過生日。因為母親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她沒有生日。詩人寫道:“花也有自己的生日,草也有自己的生日/我的母親卻沒有自己的生日……/天上,太陽和月亮沒有自己的生日/地上 ,我的母親沒有自己的生日/多么悲哀,我沒有最神圣的節(jié)日”。李漢榮把一位女性卑微的出生和她作為一位母親的偉大展示了出來。寫母親,就是要把全部的愛傾進去,才能打動人。同樣的題材,對比一下,不難發(fā)現(xiàn)麥豆詩里的不足。
麥豆的詩,還有一些是一般化的作品。比如,他有一首詩題目就叫《孤獨》,嚴格說來,這樣的題目并不好做,因為孤獨感是所有杰出詩人的共同感受,表面上透過一些意象表達孤獨的感受還比較容易,難就難在要寫出孤獨背后的厚重的內涵。這里面非常復雜,既可能有“眾人皆醉我獨醒”先覺者的痛苦,又可能有對人生萬相進行思考而不得其解的苦悶,還可能是在稿紙上進行心靈探險的孤立無助。尤其我們注意到,寫孤獨感寫得最好的詩歌,字面上倒不一定出現(xiàn)“孤獨”二字,如歌德有名的《流浪者之夜歌》。相形之下,麥豆寫孤獨,還缺乏孤獨后面那種更深刻的東西的解剖,其沖擊讀者心靈的力度就不足了,這恐怕是麥豆作為一位詩人需要進一步著力的地方。
總的來說,麥豆是很有才華的,而且也是非常用功的一位詩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準了。但前面還有許多更高的欄桿等他去跨越,蘋果樹上的果子需要跳得更高,才能摘到。謝謝!
2016年12月14日
麥豆,原名徐云志,江蘇連云港人。魯迅文學院第31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詩刊》、《中國詩歌》、《特區(qū)文學》等。曾獲“漢江.安康”詩歌獎、江蘇省首屆青年詩人雙年獎(入圍獎)等。參加詩刊社第30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返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