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上海細民日常,當代版“小團圓” 張怡微海派世情小說《細民盛宴》出版
《細民盛宴》 張怡微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7年1月
《細民盛宴》原載于《收獲》2015年長篇專號春夏卷,曾入圍2016年第十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是張怡微“家族試驗”系列故事的扛鼎之作,也是其中唯一一部長篇。
小說中講的是少女袁佳喬與繼父繼母的復雜相處,參與了無數(shù)次家族盛宴,每一場“盛宴”都是一次人情冷暖的考驗。從爺爺臨終前父親家族的“死亡盛宴”,17歲的袁佳喬第一次見到日后的梅娘(上海話里的“繼母”),到父親與梅娘的婚禮;從與梅娘家人莫名其妙的團圓,到第一次帶未婚夫小茂回母親和繼父家的便飯……每次都是如臨大敵的心理負重,日常生活中的計較、客套、虛與委蛇??v使如此艱難,最終人和人之間的情感仍無限哀矜承讓,溫情似無實有不絕如縷,鉤織成一切雜糅世相的底色。
“所謂‘細民’,我就是細民中的一員,而所謂‘盛宴’,不過是我所見過的婚喪嫁娶的團圓、飲食起居的人生要義。對普通人來說,離散總是大型的,團圓卻很小,這種反差很能打動我。”張怡微說。
承接海派世情小說傳統(tǒng)
通過家庭故事介入社會
讀品:你寫上海的人情世相,但又不是外界眼中的那個標簽化的上海,而是上海的工人新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選擇?
張怡微: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住過三個工人新村,我沒有住過弄堂、老洋房或者公寓,我現(xiàn)在還住在工人新村里。這就是我最熟悉的生活。我所理解的上海都是工人新村,我只對工人新村的日常生活比較熟悉,只能代表工人新村中成長起來的這些人、這些故事。
至于上海的標簽化,其實上海對我來講也是有距離感的。我到市中心也會不知道往哪里走。尤其很多百貨公司的設計,會讓人覺得非常迷惘。這樣一個高度商業(yè)化、高度摩登的上海,此時此刻我也不熟悉,更不要說被藝術化之后的形象。影像化的上海,旗袍、背頭、洋房、石庫門,講實話我倒都不是很熟悉,我也是看來的。
讀品:有人說,你的寫作延續(xù)了從張愛玲到王安憶再到金宇澄這一路的海派世情小說的傳統(tǒng),你怎么看?
張怡微:“世情”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很常見的分類,從明代開始就有了大量的這樣的作品,魯迅稱之為“世情書”或者說“人情小說”,也有學者稱之為“家庭小說”。主要以《金瓶梅》為代表,以寫實的手法通過家庭故事介入社會,總之肯定不是我的發(fā)明。
其實沒有那么復雜,我就是寫我最熟悉的生活。張愛玲是寫租界的上海、孤島的上海,王安憶是寫我并不熟悉的淮海路的上海,金宇澄還住在富民路上,我的意思是說,其實還是不太一樣的??赡茉趧e人看來,都寫的是同一個地方,寫的東西從一個大的類別上來說又差不多,會做比較。
“家族試驗”系列
寫沒有血緣的一家人
讀品:張愛玲是洞悉人性的那些幽微之處的,在這一點上,你跟她似乎挺像。但她下手也狠,有很殘酷冷漠的東西在里頭,你覺得自己有她的那種狠勁兒嗎?
張怡微:她對于錢啊、人的細微之處的觀察,我覺得蠻好?!栋肷墶防锩妫瑢懯棱x回南京老家過年那段很好,非常有條有理地寫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其實不容易。我自己是喜歡一些反差,比如亂七八糟的婚禮呀、啼笑皆非的葬禮呀,這確實是我喜歡的東西,但是不是狠?也不見得。
讀品:駕馭這樣的題材會不會覺得自己還不夠老到,畢竟還不到30歲嘛?
張怡微:會啊會啊,一定會。因為要消耗大量人情世故的經(jīng)驗,但是如果我的經(jīng)驗不夠的話,就必須靠推理。這些年我一直有個寫作計劃叫做“家族試驗”,這一組小說里,除了《細民盛宴》,其他都是短篇。今年5月份,我要出版的短篇集將是剩余的故事。簡而言之,是寫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因為失獨、無后、離婚、老年再婚等等原因,最終以一家人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幾十年下來,各種因緣際會,好像真的成為了家里人。像這種東西你怎么來解釋它,生活里面可能真的沒有原因,只是因為時間,但小說里得有個原因、交代,這就靠推理嘛,這個推理過程中,肯定有困難。
讀品:為什么對這類題材這么感興趣?
張怡微:作為一個家庭倫理問題的關切者,我覺得至少是存在一種重新安排生活的幻覺,和竊取生活經(jīng)驗的快感支持著閱讀和創(chuàng)作的初始動力。我一直很喜歡的愛爾蘭作家威廉·特雷弗,美國作家尤多拉·韋爾蒂,都是這方面的高手。
讀品:還會在這個題材領域開掘下去嗎?
張怡微:我不確定。這批小說我應該寫得差不多了,到5月份我那個小說集出來,“家族試驗”的計劃就結束了。接下來寫什么還沒有定。
沒落的上海工人新村
越發(fā)顯出資源的可貴
讀品:你在后記中提到“上海工人階級”這個詞,其實現(xiàn)在無論是寫作者還是評論者都不怎么去提這個詞了,他們會說“市民”或者別的什么詞,用這些去代替,但你很明確地表示,自己是在寫上海的工人階層,就是工人新村的這群細民,為什么?
張怡微:也是從工人新村來的呀,因為工人新村里面原來住的都是工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它的確是一個模范的、先鋒的甚至是展示性的一個居住社區(qū),房屋建構也是仿蘇聯(lián)的,它是人聚集的一個方式。雖然工人新村已經(jīng)沒落了,但是它還在。我為什么寫它,就是因為我到現(xiàn)在還住在里面。對“細民”關注,也因為我就是細民中一員。
讀品:你說“表現(xiàn)上海工人階層的文學作品是很少的”,又說“我們的父輩即使費一生辛苦也很難在文學上代表上海”,說明這個群體的不被關注和邊緣化,你對這個群體有著怎么樣的認知和評價?
張怡微:我肯定是對這些人有一個很深的感情,包括同情。我的朋友、也是青年作家的錢佳楠,她跟我的成長背景幾乎是一樣的,她做了很多工人的口述歷史。實際上,正因為工人對于自己的認識是不夠的,我們也很難從他們自己總結的一生當中看到可言說的部分。這里面有無窮無盡的善惡沖突、善善沖突,有無窮盡的遺憾、心酸、無奈,但就是沒有“自覺”。
像我父親是海員,等于是像80年代的出租車司機一樣,他是完整地走完了一條下坡路,但我爸爸媽媽覺得自己很驕傲,雖然他們也沒過上什么好日子,但是他就會覺得出身工人挺好的,很先鋒。每個時代都有流行的職業(yè),我小的時候流行的是個體戶,現(xiàn)在完全就是富二代了。
就像你說的,這個詞現(xiàn)在的確是不講了,我寫的就是我熟悉的一部分人吧。和我一樣經(jīng)歷的上海年輕人還有很多,我們的父母有的是知青、有的是支內(nèi),有的曾在上世紀90年代出國淘金,我們一起成長起來的工人的后代們當然會有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自己對父輩的認識,我們有自己的審美、自己見過的一生一世。
“電影里面的上海
我是沒見過”
讀品:但其實我們反過來想,能在文學上或者社會現(xiàn)實中代表上海的又會是什么人呢?寫字樓里的白領、外企的高管、明星或者別的什么城市新貴階層?好像也不是。
張怡微:這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至少電影里面的上海,有些文藝作品里面的上海,我是沒見過。
讀品:一個奇特的反差是,作為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你寫上海的細民;但是郭敬明,一個外地來的小鎮(zhèn)青年,他的興趣是寫紙醉金迷的“小時代”,這也是蠻有意思的現(xiàn)象。誰更能代表上海呢?你怎么看待他的寫作?
張怡微:我不是特別清楚,他可能也是寫他熟悉的東西吧,或者他的經(jīng)驗建構起來的一個想象的世界。他有他的一個養(yǎng)成的方式,但他的那個生活我們也不熟悉,我也沒見過。
在《細民盛宴》對家庭成員間復雜關系的精準描繪中,人們分明看到了心儀已久的張愛玲的流風遺韻,在新世紀的天空中得以傳承,彈奏出一曲曲華彩的樂章。它將一切虛榮氣十足的粉彩蕩滌干凈,留存下來的則是人世間赤裸的真相,復雜含糊的恩怨、曖昧不明的躁動、淪肌浹髓的悲涼,以及緩緩流淌的對未來的憧憬。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王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