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生作品:《溫室效應》
1
那是二零零七年的初春,在北大正門邊,楚良第一次見到付平。付平身材高瘦,雙手插在棉服的口袋里,陽光撲上線條鋒利的側(cè)臉,眉頭被打成淡淡的金黃色。根據(jù)楚良的回憶,當時他錯愕了片刻,差點錯認為一個姓陳的高中同學。是楚良先打的招呼,高高地揚起手說:“這里?!备镀脚み^頭,正面卻沒那么相似,眉弓更高,額頭不夠飽滿,眼睛看上去像一個地勢險要的山坳。再走近些,楚良發(fā)現(xiàn)付平的皮膚很白,常年不見陽光那種白,鼻翼兩側(cè)有幾塊小小的雀斑。
寒假時,他們在交友網(wǎng)站上認識,是付平主動發(fā)的站內(nèi)信,只有一個“嗨”字?;ゼ観Q后,付平卻幾乎不上線,楚良對他的了解,僅限第一次在站內(nèi)信上來往的幾次信息:同一個大學,研二,工科。開學后,付平終于出現(xiàn)在QQ上。楚良知道了他是湖北人,本科就讀于武漢一所二類本科,畢業(yè)后邊工作邊考研,兩年后來了北大。楚良告訴付平,自己是合肥人。付平說,小時候得腎病,在市里省里都沒看好,傳聞合肥的中醫(yī)院有位老神醫(yī),父親不相信,母親卻堅持帶他去,果然治好了。楚良追問,是否去過琥珀山莊,離中醫(yī)院只有兩三公里。付平說知道,然后岔開話題,問楚良想不想出來見見。
北京街頭到處都拉著“迎奧運、講文明、樹新風”的紅底橫幅,沿著七拐八彎的臨時通道走了好一會兒,他們終于找了一個小咖啡館坐下。楚良記得付平點了水果茶——以后的日子里,付平也從沒喝過咖啡,他則要了一杯拿鐵。他們的話題已經(jīng)進行到未來何去何從,付平問:“如果可以離開這個國家,你會去哪里?”
“沒想過?!背颊f?!氨睔W挺好的,有極光。”
付平說:“我們這樣的人,離開是唯一的出路?!背键c點頭,心里卻不能完全認可。那會兒已經(jīng)不像九十年代時那么封閉。他曾聽一個結(jié)婚十年的同志談起,互聯(lián)網(wǎng)還未普及的時代,人們只能去公園和廁所,靠眼神識別同類;到他高中畢業(yè),各種聊天室、交友網(wǎng)站已經(jīng)層出不窮。他記得他曾注冊過一個聊天室賬號,網(wǎng)名叫“倉鼠男孩”,或者“倉鼠小子”。
付平轉(zhuǎn)掉話題,問楚良多大?!岸?,虛歲二十二?!背颊f。付平說自己二十六,初中同學的孩子都上小學了。付平說這些時,正喝著熱茶,可能太燙,吸溜了一會兒嘴巴。很快,咖啡館里又進來一些人,擠在邊上的木頭桌上。楚良覺得有些熱,似乎剛感覺到這個咖啡館里的暖氣大得異乎尋常。他脫掉羽絨服,掛在椅背上,順手把毛衣袖子往上擼了擼,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又打量了一眼付平,有種正在變老的意思,眼角的細紋像一尾尾光滑又矯健的魚秧子,躍進光線下的塵埃里,皮膚因干燥而微微泛著油光……但這些都不重要。
楚良發(fā)現(xiàn)付平一直在盯著自己手里的杯子看,于是也低頭看了一眼,杯壁上印著一個金色的鹿頭,像是用金粉刷上去的,這會兒已經(jīng)有些舊了,一道道的劃痕,傷疤一般。
“怎么了”楚良問。
“沒什么?!备镀秸f。
楚良收回手,放在腿上。他摸到手腕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凸起,其中一道,邊上布滿了硌人的圓點。他把袖子拉下去,忽然有些尷尬,往窗外看了一會兒,又怕自己顯得太沒興趣。
兩人待到晚飯前,付平有事,先離開了。夜里十一點多,楚良正在寢室里看小說,接到付平的電話。
“睡了嗎?”付平問。
“沒,我睡覺比較晚?!背颊f。
“還是作息規(guī)律一點好?!备镀秸f。
“嗯?!背汲聊讼聛?。電話那頭有呼呼的風聲,也許付平正走在未名湖邊。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十一歲時,干過一些蠢事。”付平說,“我從村長家的三樓跳下來,摔在了豬圈里,留下一道疤。我還一口氣吃掉了家里所有能找到的感冒藥,但只是發(fā)了一星期的低燒?!?/p>
“人年輕時都會做傻事?!闭f完,楚良意識到十一歲只能算是童年。他被寢室里的暖氣弄得昏昏沉沉,恍惚想到自己的十一歲,看不到頭的教輔與試卷,不過也沒什么特別的,每個中國孩子都有這樣一個充實的童年。直到十七歲,才有所不同。十七歲的某個晚上,陳對他說,“我只是想到,人都是要死的。也許我明天就死了。”那時楚良正在念高二,成績優(yōu)異,從沒有過這些想法,死亡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幾天后,他告訴陳,他夢見自己死了,他編造了夢的另一部分——他和陳一起從步行街的鼓樓商廈跳下來,但夢結(jié)束在兩人觸底之前,因此沒有血腥的場面。
2
溫度升高前的幾個星期,楚良常常在十一點多幾分時接到電話,“自習室關(guān)門了。”那陣子,付平的開場白從來不變。有時,楚良想說,“我知道,所以呢?”但每次都換成“到寢室了嗎?”他不喜歡自己每次都問這樣一句廢話。他慢慢摸清了付平的作息,六點半起床,十二點午休一小時,夜里十一點回寢室,凌晨十二點半準時上床——這也是從高中起,付平一直嚴格遵守的作息。他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想象:付平就像一只住在報時鐘里的鳥——布谷鳥、老鷹,或者別的什么。
到四月中旬,臨近期中考試,楚良問付平能不能一起自習,付平答應了。起先,兩人總是坐前后排,通常付平坐在前面,楚良繞到他后面。那陣子,有一門課要交論文,楚良每天帶著厚厚的教材和參考書,整整齊齊地碼在桌上,有時付平仰頭舒緩脖子時會碰到,于是楚良坐到付平同一排去,中間只隔一個座位。那會兒付平的主要精力放在英語上,他的英語不差,長于閱讀和寫作,唯一的問題是是發(fā)音。楚良曾聽付平無意中說過的一兩個單詞,“to do”發(fā)成“土杜”,楚良糾正他的發(fā)音,付平說:“鄉(xiāng)下的老師發(fā)音都不行。”盡管如此,他依然只做卷子,閱讀、寫作,一道道選擇題做過去。
交完論文,楚良還是陪著付平自習,帶小說去看,從陀思妥耶夫斯基換成換成簡?奧斯汀,最后哪怕帶阿加莎?克里斯蒂,也看不進去了。付平變成了一個很難克服的困擾,他呼吸的聲音,低頭皺眉的樣子,甚至他只是動了動胳膊,都能讓楚良再三從書中走神。最離奇的一回,他看見付平眉頭之下的鼻子異常高聳,竟然毫無征兆地勃起了。他只穿著一條薄薄的牛仔褲,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凳子里縮。
五月,付平先后考掉托福和GRE,托??谡Z分數(shù)不算高,整體差強人意?!皯搲虼蟛糠謱W校基本線了,但得有全獎才去?!备镀皆陔娫捓镎f,語氣幾乎輕描淡寫。楚良當時在寢室里上網(wǎng),聽到這個,起身走到門口,一時不知往樓道還是廁所走去。
“恭喜。”楚良說。
“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备镀秸f。
他們約在未名湖北岸的柳樹下見,楚良到的時候,付平正靠在一輛自行車上,背著一個大大書包。他們在柳樹下的椅子上坐下,付平從書包里掏出一堆書,堆在大腿上,大拇指扣在書的邊緣以免滑落。楚良勉強能辨認出其中幾本詞匯書和考試指南。
“這些送給你。”付平說,“也沒多難?!?/p>
楚良接過書,在微光下翻看一遍,書很新,有少數(shù)鉛筆寫下的筆記。
“你知道Fred和Ted的故事嗎?”付平問。
“不知道?!?/p>
“他們也是北大的。十年前去了美國,留在那兒。”付平說,“你能想象他們留在這兒嗎?”
楚良無法想象。
再晚一些時候,他們并排站在賓館十九樓房間的窗邊,云彩掛在墨藍色的天幕里,被風吹成絲狀,只剩一點稀薄的形狀。楚良關(guān)了燈,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感受付平隱約的線條。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沒有動,也沒做出任何暗示,只聽著付平說話,那些關(guān)于遠方的幻想、異國的藍天與綠地、陌生的語言、全新的生活……這會兒付平需要時間。最終,付平好像累壞了,坐上床高昂起頭,雙手撐著被月光染成象牙白的被子,像一頭故意暴露柔軟部位的動物。楚良走過去,握住付平的光滑而堅硬的手腕,感覺到筋脈之間澎湃的脈搏,他把手從襯衣底下探了進去,摸到一道疤,從肚臍到髖骨,一道細長的凸起,磨鈍的刀鋒一般。
3
楚良一直拖到七月底才回家,表哥結(jié)婚,父母開車去肥東?;槎Y在縣里最大的酒店舉辦,門邊的大幅結(jié)婚照上,表哥梳著油光可鑒的大背頭,表嫂的頭發(fā)燙成黃色的小卷。他高中時的數(shù)學老師也是這個發(fā)型,被同學們稱為方便面頭。所有人落座后,表哥表嫂出現(xiàn)在紅毯的盡頭,幾乎站在了沒有空調(diào)的酒店門外。兩人看起來比照片上自然一些,表情審慎,沒有露出那種露八顆牙的假笑。音樂響起,是《婚禮進行曲》,寂靜的酒店大堂充斥著慷慨又浪漫的交響樂,兩個花童在后面拖著表嫂過長的頭紗,另外兩個撒著玫瑰花瓣。某個瞬間,他想象著會有一個司儀像電影里的老神父一樣,問他們是否愿意無論貧窮、富貴,疾病、健康,都相守一生。
回家的路上,母親說:“開學就大四了?!?/p>
“是的。”
“有什么打算?”
“先看看有什么工作機會?!彼f。
“回合肥最穩(wěn)妥?!蹦赣H說。
他知道她對合肥有著近乎癡迷的信任,遠勝于對他的信任。從小到大,不計其數(shù)的人說過,他是母親最大的成就。但他總是控制不住地懷疑,自從她藥材生意失敗后,她只是把他當成了某種生意來經(jīng)營,上什么學校,進哪個班,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他漸漸明白,只有他按照母親的意愿生長時,他才是她的成就,其他時候,不過是另一項不受控制、可能步入衰落的生意。
他第一次違背母親的意志,是填報大學志愿。母親建議他填復旦、同濟一類的上海學校,他卻堅持自己的分數(shù)肯定夠北大,要上就上最好的學校。吵到最后,他甚至不明白母親的到底要說什么,僅僅是氣候更好,離家更近?他一早交掉志愿表,密切注意母親的動向,害怕她去找班主任。錄取通知下來后,母親操持了喜酒,卻還是懨懨的。父親偷偷問他:“你的夢想不一直是復旦么?”他告訴父親,人就像毛毛蟲,最終會變成截然不同的樣子。父親又問他,“那個姓陳的男孩也去北京嗎?”他搖搖頭,說不知道。父親拍拍他的肩說,“做你想做的事情?!?/p>
“我不知道怎么告訴她,我是不可能回來的?!蓖砩?,他在電話里告訴付平。
“那就證明給她看?!备镀秸f。有一個瞬間,他覺得付平的想法有些幼稚,但他也不知道付平能說什么。
“我剛從親戚家出來,抬頭就能看見銀河帶?!备镀秸f,“你那兒能看見嗎?”
他抬頭朝窗外看去,城市的燈光映在灰暗的天空中,微微地發(fā)著紅光?!靶r候見過,去山區(qū)旅游時也見過。城市里沒有了?!?/p>
“星星呢?”付平問,“星星有嗎?”
“沒?!彼f。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
“別擔心了,她是你媽,沒有壞心?!备镀秸f。
掛掉電話后,楚良拉開書柜的玻璃門,隨手翻了翻留在家里的書。幾個沒扔的草稿本上,全是數(shù)學和地理的演算,零星有一些字,是從語文課外閱讀上摘下來的,他看到一句,“期望給人帶來勇氣,也帶來沮喪”,作者是畢淑敏。本子里還夾著高中畢業(yè)照,他一眼就看到站在最后一排的陳,短碎發(fā),皮膚在陽光下呈小麥色,臉上是標志性的滿不在乎的笑容。
接著,他看見站在第三排中間的自己,嘴巴微微咧開,眼睛被兩頰的肉擠得幾乎看不見。他記憶中高三的自己要比這個瘦些。有幾個星期,他只吃蔬菜,米飯兩碗變成半碗。母親問他怎么了,他說吃多了腦胃爭血,上課頭暈。不久后,母親三番兩次出現(xiàn)在教室窗外,染黃的頭發(fā)格外扎眼。他只能假裝沒看見。后來母親直截了當?shù)貑査?,“你是不是談戀愛了?”他忙不迭地大聲否認,早戀,這種道德性的錯誤,怎么可能發(fā)生在他身上。晚上,他在書桌前發(fā)了很久的呆,只開著臺燈。窗外傳來嬰兒的尖叫,他仔細聽了一會兒,以為是野貓在叫。可那時已是秋天。他翻出一張干凈的草稿紙,開始寫信。剛寫下第一句,他就一筆一筆將第一句涂掉,直至再也無法認出寫了什么。第二天,他的食量恢復了正常,直到大二徹底減肥成功前,他一直都是個胖子。
也是減肥成功之后,他才漸漸不再夢見那節(jié)教室里只剩他和陳的體育課。好幾年里,他堅信著一個事實,只有他見過陳伏在桌上,肩膀劇烈地聳動,卻奮力忍住哭聲的樣子。當時楚良的臉可疑地發(fā)著燒,還是走了過去告訴陳,每個人都有不開心的事情。他記得陳詫異地看著他,停止了哭泣,一顆已經(jīng)滴下的眼淚順著鼻翼往下滾,消失在嘴唇的紋路里。
4
天氣轉(zhuǎn)涼時,付平為楚良制定出一整套托福復習計劃,在學校電腦房下了一百多兆的資料,從口語聽力到閱讀寫作,分門別類放進了楚良的U盤里。在這件事情上,付平有著不亞于對自己的苛刻,要求楚良一天至少六小時泡在自習室里學英語。
十二月,付平忙完P(guān)HD申請后,他們決定搬出寢室,在學校附近找個房間。那時他們都沒有租房經(jīng)驗,對中介掛在論壇里的照片抱有很大幻想,看了幾處不盡人意的房子后,付平有些動搖。楚良獨自又看了不少房子,最終找到一間群租房里朝南的房間,由客廳改造,有個小陽臺,地上鋪著地板革,墻壁是木頭的。搬家那天,也是楚良早早去收拾房間,付平中午才來。家具已按楚良的想法擺好了,衣柜、單人沙發(fā)椅、書柜并排靠墻,房子放到陽臺上,再買一把椅子,他們其中一個就可以坐到陽臺上去。下午,他們?nèi)ジ浇纳虉鲑I椅子,等回到家拆開包裹,才發(fā)現(xiàn)買了太多東西:新的床上用品、炊具、餐具;買了花瓶、干花、裝飾性的擺件、相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根本用不著。
夜里,他們在黑暗中做愛,房間的氣息依然是陌生的,但與賓館完全不同,這種味道很快會他們的生活細節(jié)塑造成其他味道,而窗外的狗吠與車輛經(jīng)過的聲音不會改變,那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
“如果有一天你出國了,我卻沒有,我們怎么辦?”事后,楚良躺在床上問。
“只要你愿意,沒什么做不到的。”付平說。
“如果我就是做不到呢?”楚良問。
“我也不知道?!备镀奖ё∷f。
付平每天準時去實驗室,想在碩士畢業(yè)前,積累一批有價值的數(shù)據(jù)。楚良待在家里,每早煮一鍋奶茶,先把打折時買的“正山小種”倒入清水煮幾分鐘,倒上小半鍋牛奶,開小火煨。他喜歡用長柄木勺攪動牛奶與茶葉,沒多久,鍋里就結(jié)起一層淡褐色的奶衣。他喜歡等著濃郁、微苦這兩種氣息混合成一種,充滿整個房間,然后捧著熱騰騰的杯子,站在陽臺上,看著雪花從蒼白的天際墜落。白天的時間不難打發(fā),弄懂一篇復雜的文章需要一小時,背一百個單詞需要兩小時。生活被具體的事情分割、填滿之后,他發(fā)現(xiàn)安于此刻也不錯,至少假想那些失敗的未來,沒有任何益處。
跨年晚上,他們?nèi)ヒ患胰樟系瓿燥?,付平點了梅酒,楚良不喜歡那個,只要了免費提供的大麥茶。店里人很多,等位區(qū)還站著十幾個人。付平把壺中的梅酒倒入酒盅,一連喝了三盅,他的酒量不算好,很快臉頰上就出現(xiàn)了紅暈,眼神中透著熱切又迷離的勁兒。
“過了年我就二十七了?!备镀秸f。
“你看上去像二十二?!背颊f。餐廳另一頭,一桌說京腔的男女大聲喧嘩,表情快活。
“真羨慕他們?!备镀脚ゎ^看了他們一眼。
“是嗎?”
“只有屬于這里的人,才能笑成這樣?!备镀秸f。
“那你屬于哪兒?”楚良問。
“不知道?!备镀秸曳?wù)員又要了一個酒盅,倒了一杯,遞給楚良,“陪我喝一點,就一點。”楚良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
“美國呢?歐洲呢?你會覺得自己屬于那兒嗎?”楚良問。
“我已經(jīng)不在乎那個了?!备镀秸f。
“不在乎什么?”楚良喝掉剩下的酒,喉嚨泛著苦味兒。
“哪兒對我來說都是一樣?!备镀秸f。
付平又往楚良的酒盅里倒了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接著身體往后傾,靠著墻,看上去像沒什么力氣。楚良沒有繼續(xù)追問。盡管付平?jīng)]有說,但楚良隱約知道,付平已經(jīng)收到一些大學的回復,估計不好的消息居多。
吃完飯,他們沿著中關(guān)村大街往南走,人很多,看樣子都是附近學校的學生。走到三環(huán)上,他們進了一家商場,乘扶手電梯,一直逛到頂樓。他們進了一家專門拍大頭貼的照相館,選了背景后,鉆進拍照機器。第一張照片,他和付平的臉被框在一個大大的愛心里,他們都不知道應該作出怎樣的表情,因此照片里呈現(xiàn)出一種好笑的嚴肅神色。第二張,付平從背后摟住他的腰,把下巴埋在他的脖子里。付平閉上眼,沉重地喘息,呼出濃濃的酒氣。他轉(zhuǎn)過頭,親了親付平的側(cè)臉。
拍完照,他們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那幾張重拍吧?!备镀秸f的是兩人擁抱的照片。
“你先出去,我來弄?!背颊f。付平猶豫了一下,掀開簾子走出去。楚良出來時,看見付平已經(jīng)走到商場的另一頭,站在自動扶梯邊,朝一家男裝店張望。
楚良低著頭,不去想象店員臉上正掛著什么表情。一對情侶走進來,鉆進機器,透過布簾下方,楚良看見女孩踮著腳,毛呢長裙微微晃動,男孩穿著深藍色的牛仔褲。楚良接過店員遞來的裝大頭貼的袋子,還是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她的目光看似不經(jīng)意地掠過他的臉,最終落在桌上的裁紙刀上。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像她看上去那樣毫不在意。他走出去,到付平的身邊,輕輕地說,“回家吧。”
快到十二點了,路上擠滿跨年的人,他們擠在人群中,往北邊走。過了人大,馬路空曠起來。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零八年,奧運年”,接著是隱約的新年倒數(shù)和煙火在空中爆炸的聲響。楚良回頭看了看,卻只看到馬路對面迎奧運的紅色橫幅,一頭系在欄桿上,另一頭拖在地上。這個國家正在進入新的一年,那些口號卻已經(jīng)陳舊而破碎。他猛然陷入一陣恐慌,時間總會過去,期限總會到來。他無法把這種感受告訴付平,也懷疑付平是否能理解。他牽起付平的手,卻被輕輕地甩開?!坝腥恕!备镀秸f。但除了遠處一個背影,再也沒有別人。
5
從北京下了第一場雪起,母親每天打電話催他放假回家。一月中旬,等到付平忙了半年的實驗告一段落,他才坐上了回家的列車。途經(jīng)濟南時,天空開始飄雪,很快,遠處被燒焦的稻田和灰蒙蒙的山上都蒙了一層稀疏的白。他被漫天的白晃得眼暈,靠在車窗上睡著了,一覺醒來,目力所及一片蒼茫。
那晚吃飯時,他聽見新聞里說降雪范圍已經(jīng)擴大到華南地區(qū),幾十萬旅客滯留在廣州火車站;華中地區(qū)已經(jīng)出現(xiàn)大雪導致的斷水斷電。他給付平發(fā)了短信,但沒收到回信。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朝外看去,橘黃色的燈光透過路兩邊的枯枝照在積雪上,像條鑲滿了碎鉆的毯子。
第二天起床時,他迷迷糊糊地看向窗外,雪花灑在空中,像是春天的北京街頭飄的沸沸揚揚的柳絮,岑寂而盛大。他看了手機,付平還是沒回短信。午飯后,他從一個當?shù)卣搲峡吹界娤槭谐霈F(xiàn)了小面積的房屋倒塌情況,災民們被安排前往其他的鄉(xiāng)鎮(zhèn),卻被大雪堵在了山路上。晚上,他終于接到付平電話。
“你沒事吧?”楚良問。
“還行。”付平說,“下火車后,沒有班車愿意開進山里,我坐的黑車也只開到一半,再步行了六七個小時才到家。手機一直沒電。你呢,還好嗎?”
“我還好?!彼站o手機說,“就是有點怕你出事兒。”
“別怕。”沉默了一會兒后,付平說,“我媽病了。發(fā)燒?!?/p>
“去醫(yī)院了嗎?”他問。
“路都封了,哪兒也去不了。鎮(zhèn)上開藥店的醫(yī)生給她掛了鹽水?!?/p>
“嗯,會沒事的?!彼f。
“已經(jīng)好幾天了。”付平說。
“會沒事的?!彼终f了一遍。
楚良斷斷續(xù)續(xù)地了解到付平母親的情況,依然沒退燒,有幾晚甚至體溫高達四十度。醫(yī)生只是說天冷,病菌感染而已,教付平與父親怎么配制鹽水、扎準靜脈。臘月二十二,付平告訴他,母親體溫恢復正常,盡管還是非常虛弱,至少能起床,穿上衣服坐到炭盆邊,小年夜還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很快,她開始了新一輪的低燒,醫(yī)生建議最好能去醫(yī)院檢查,他猜測可能是變異的肺炎。付平到處聯(lián)系愿意開到市里的車子,但沒有司機愿意在大雪天出車?!氨淮笱核纳铰吩絹碓蕉嗔恕!备镀秸f。他只好繼續(xù)按照之前的藥方給母親掛鹽水。
一天晚上,他讓母親打電話問她做醫(yī)生的朋友,對方建議最好去大醫(yī)院查。他拿過母親的手機,又將情況詳細地復述了一遍,再次得到模糊的回答。掛掉電話后,母親問,“是誰啊?”
“一個朋友。”他說。
當時他們正坐在沙發(fā)上等父親回家吃飯,七點半的黃金檔電視劇剛開始,桌上的飯菜慢慢冷卻。八點鐘一到,母親說:“吃吧?!蹦赣H掀開倒扣在菜上的碟子,水汽凝成水珠,從碟子邊緣落到菜上。
他們剛吃完飯,門就被推開了。父親走進來,撣了撣肩上的落雪,把皮鞋塞進鞋柜。
“飯菜涼了。”母親說?!耙獰嵋幌隆!彼龥]有說是她來熱,還是讓他自己動手。
“我吃過了?!备赣H沒看她,走到沙發(fā)邊坐下,手機嗡嗡地震動著。他打字的速度不亞于一個反應敏捷的年輕人。這點與母親不同,楚良很少收到她的短信,即使有,也是諸如“天冷了別忘了穿衣服”等沒有標點的短句。母親站起來收拾餐桌,麻利地把吃到一半的白灼芥蘭和蒜苔炒肉并成一盤,將吐在桌上的魚骨攏在手心后,反手扣進垃圾桶。她摞起碗碟,雙手端著走進廚房,他聽見瓷器與不銹鋼水池碰撞的聲音,水流從龍頭中傾瀉出來,然后他看見母親從廚房中走出,站在門邊盯看著父親。
她的手背抵在滑道門上,沾著油污的手指朝外卷曲,避免碰到任何東西,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好像她走出來只是為了完成一次呼吸。她輕輕地說:“算了?!彼栈厥?,轉(zhuǎn)身走進了廚房。
過年那天早上,他很早就醒了,手機上顯示凌晨五點。一個小時后,他起身穿上厚厚的家居服,拉開窗簾,天空是暗淡的灰藍色,他扭動僵硬的脖子,盯著嵌在云層中即將褪去的殘月,思考著要不要再睡一會兒。他聽見從客廳傳來輕微的響動,他猜是熱水壺被通上電,一會兒是開水被倒入瓷杯。他拉開門,走出去,母親正握著茶杯,從陽臺上往外看去。他說:“去晨練?”
“是啊?!蹦赣H說,“雪停了?!蹦赣H看著他,幾乎有些驚訝,“我還以為雪會一直下下去?!彼c點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道路與屋頂上覆蓋著昨夜的雪,這會兒還沒有人踩過,看上去嶄新、純凈。他想象不出前一天黃昏時,那些看不出顏色、堅硬的凍雪是怎樣的。
他陪母親去附近的公園,在一個小池塘邊,他突然問:“人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是不是只是因為準備好了?”
“人在不同年齡就該做不同的事情?!蹦赣H說。
“我的意思是,不是因為真的相愛,只是因為準備好接受這件事情?!彼f。
母親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覺得呢?”他問。母親沒有回答,沿塘邊的水泥小路繼續(xù)往前走,他注意到水面上浮著夏荷的殘骸,褐色的碎蓮葉在稀薄的晨光下泛著冷光。他緊了緊衣領(lǐng),好讓冷風無法從裸露的脖子里灌進來。他繼續(xù)說:“我是說,生活方式不只有一種……這世界上,有獨身主義、丁克主義的人,有同性戀、雙性戀……”
“你想說什么?”母親打斷他。
“我就是覺得,也許,”他猶豫了一下,“不結(jié)婚也挺好的?!?/p>
“你還不懂?!蹦赣H說,“到了年紀你就知道婚姻的好處了?!?/p>
“那你呢?”他飛快地說。說完又感到后悔。
“如果沒有我,”母親一字一頓地說,“你怎么可能今天早上站在這個公園,這個池塘邊,和我說這些?”
他突然陷入一個認知上的僵局——過去的他肥胖,五官被肥肉淹沒,顯得扁平、累贅,毫無生氣;現(xiàn)在,鏡子里的他眉弓高、嘴唇薄,臉型鋒利,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他與這世界上的某個人存在推脫不掉的聯(lián)系——包括過去的他。
“我不知道?!彼f。
6
年夜飯是在市中心的大酒店吃的,超大的豪華包間被分成就餐區(qū)和娛樂區(qū)。他們到時,娛樂區(qū)幾乎站滿了人。他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打了招呼,坐到角落里去,不再說話。飯后合影,他躲到最后一排,把自己藏在夏天結(jié)婚的表哥身后。他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抗拒這種團圓、溫暖的假象。拍完照,牌局繼續(xù),父親把他拉到一張沒人的沙發(fā)上,告訴他,“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會去北京,去上海,去美國……”話沒說完,父親掏出手機接電話。
他站起來,去門邊的立柜上泡茶,回來時,父親已經(jīng)打完電話,把手機扔在茶幾上?!澳阕砹??!彼f。
“你的人生剛剛開始?!备赣H看著他說,“你還年輕,不太懂人生這回事。不過沒關(guān)系,很快就會懂了?!?/p>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希望父親不要再說下去。父親把頭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重重地喘息。接著,父親像從夢中驚醒一般,彈坐起來,起身往廁所方向走去。他順著父親的背影看去,輕輕地喘出一口氣,然后聽到茶幾上的手機發(fā)出尖銳的低鳴。他看到一條短信進來,寫著: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他條件反射一般靠回到椅背上,盡可能地遠離手機,仿佛有人在注視著他。包間里的空氣糟糕透了,食物殘存的味道和煙味混雜在空調(diào)的暖風里,如同某種黏糊糊的、可見的毒氣,鉆進他的呼吸道。他環(huán)視一圈,房間另一邊大吵大鬧的人群像是一幅漂浮著的幻象,他抬起手撐住額頭,好像手臂投下能遮住別人投來的視線,陰影之下,他看向茶幾上的手機,暗著的屏幕在水晶燈下反射著油膩的指紋。
他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徑自穿上外套、系上圍巾,推門離開。穿過長長的酒店走廊時,兩邊包間里傳出闔家團圓的聲響,他只想走得快些,仿佛一放慢腳步,父親的身影就會出現(xiàn)在長廊盡頭,然后叫住他,和他說話。
他回到家,擰開大燈,一眼看到客廳沙發(fā)上方懸掛著的大幅全家照,他們?nèi)齻€簇在照片中心,看似快樂地笑著,那時他大概八歲,最多十歲,父母也比現(xiàn)在年輕多了。他坐到沙發(fā)上,幾乎下意識地撥通了父親的號碼,握緊手機聽《荷塘月色》的彩鈴響到第二遍。他一點也不喜歡這首歌,厭惡它做作的歌詞和甜膩的唱腔,以往給父親打電話,他都是盯著屏幕,等開始計時后,直接說話。父親接起電話后,他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嗯?”父親說,聽上去只是在重重地呼氣。
他沒說話。
“你去哪兒了?”父親問。聽筒里有嘈雜的背景聲,但父親的聲音很近,幾乎有些刺耳。
“有些頭疼,先回家了?!彼f。
“喝多了吧?!备赣H說,“小伙子,不要喝那么多?!彼犚姳尘耙魸u淡,隨著一聲輕微的碰撞聲,徹底消失。
“我沒喝酒?!彼f。
“我快被空調(diào)悶死了,出來透透氣?!备赣H說。他聽見皮鞋踏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噠噠聲?!盀槭裁春戏什还┡??”他的聲音像是一頭結(jié)束了冬眠的棕熊,終于將別扭了一冬的四肢在陽光下舒展開?!澳阍诒本摃缘?,南方的冬天還不如北方呢。”父親頓了頓,回過神似的問他,“你怎么走了?”
“沒什么?!彼f。掛電話前,他突然大叫道:“我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他渾身發(fā)抖,聽著電話那頭父親慌亂的詢問聲,掛掉了電話。
他脫掉外套,坐在沙發(fā)里。窗外又飄起細雪,枯萎的綠化帶在橙黃色的街燈下只剩一團幽暗的輪廓。他拿出手機,字斟句酌地編了一條短信,告訴付平他越來越不喜歡冬天,合肥的雪一點都不大氣,顆粒很小,速度極快,從窗外望出去,像一張凌亂的網(wǎng)兜住了天空。發(fā)完后,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夢見七歲以前的合肥,那時他們還住在老城區(qū)的平房里,每回下雪,父母都會反鎖大門,禁止他出去玩雪。有一天,他無師自通地打開窗戶,踩著高凳翻了出去。他從沒打過雪仗,只堆過一兩次雪人,其他時候,他近乎孤僻地遠離人群,選一塊尚未被毀壞的干凈雪地,小心翼翼地踩上一腳、再踩上一腳。他滿足于幻想他的足跡嵌在雪里時,那種稱得上甜蜜、溫暖的隱蔽感。
7
他知道出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初三。
他前一晚沒有睡好,晚飯時喝的一杯紅酒,直到凌晨五點還在起作用。他聽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卻沒有力氣起身查看。等早上九點鐘醒來后,他才看到那條短信。
“今天我媽出殯?!备镀?。凌晨五點零三分發(fā)出。
他陷入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對著地板干嘔了一下。他回到床邊坐下,手指扣在床沿上,太陽穴上突突地跳躍著,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知道肯定沒辦法再睡著。他進衛(wèi)生間洗了個澡,直到再次穿上衣服前,還是有東西在嗓子眼蠢蠢欲動,他對準馬桶,張開嘴使勁壓迫喉嚨,卻什么也吐不出。
他籠統(tǒng)地問,怎么樣?除外之外,他不知道還可以說什么。隨即,他開始擔心這三個字在另一個手機屏幕上沒有語氣,顯得漠不關(guān)心。他打了電話過去。無人接聽。初七時,他又打過一次電話,還是沒打通。
他們正月十四回到北京,楚良下午三點多到,付平下午五點多到。楚良沒有立刻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問:“累嗎?”付平搖搖頭,走到陽臺上,朝外看了一會兒。楚良跟過去,街上聲音嘈雜,大功率的音響中唱著還沒被換掉的春節(jié)歌曲,汽車聲、人聲卻和去年一樣陳舊。楚良試圖從后面抱住付平,卻被掙脫,“別?!备镀娇粗f,表情既愧疚又冷漠。天正慢慢黑下來,但還有最后一絲夕陽照在楚良的頭頂。
第二天早上,付平很早就醒了。楚良看了一眼手機,才六點半。他躺在床上,聽見開門的聲音,不知道付平要去哪里。不一會兒,衛(wèi)生間傳來水流的聲音。他半躺起來,稍微清醒了一些。晨光在簾子上跳躍,他仿佛聽到鳥啼,疑惑于這個天氣是否真的有鳥。付平走進來,盯著書架,手指漫無目的地摩挲過最上一排他送給楚良的英語書。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楚良,這時楚良才看清,他已經(jīng)哭了一次。
“過來?!背及胱饋碚f。付平順從地走過去,鉆進被窩躺下。楚良從上面摟住他的頭,能感覺到他正在微微發(fā)抖?!皠e怕?!背颊f,“有我呢?!边^了很久,付平也半坐起來,與楚良并排靠著床頭。
“那年坐火車去合肥,夜班車,我和她共一個座位。她抱著我,估計整夜都沒睡?!备镀秸f,“我醒來時,見她在哭,我說,‘媽,想回家?!f,‘我們現(xiàn)在不能回頭。’”
楚良看見一顆眼淚懸在付平的下巴上,遲遲沒有滴落。
“其實初一就出了太陽,雪也化得差不多了?!备镀秸f,“可是她回頭了?!?/p>
“你也沒辦法的?!背颊f。
“是啊。這是命?!备镀秸f。
楚良把手臂環(huán)在付平的肩膀上,使勁捏了兩下。他詫異于付平的削瘦,肩膀上好像只覆著一層薄薄的皮,骨頭寬闊而堅硬。他腦中浮現(xiàn)出死亡的場景,大雪中的房間格外明亮,那些奮力掙扎、不愿離去的意識,在最后一刻,變成失去生命的細胞、組織、器官,變成寬闊而堅硬的悲傷。他死的時候,他想,他情愿死于一場車禍、一次墜機,或者從樓頂縱身躍下。他不想漫長地死去。
“我都懂的?!背颊f。他不由自主朝付平靠去,把頭深深地埋進付平的脖頸里,試圖擺脫那種撕心裂肺的孤獨。
“你不明白的,”付平說,“我也不明白?!?/p>
之后的幾天,付平不再提起母親,漸漸演化為拒絕大部分的交談。所有的對話,似乎僅限于吃飯睡覺時蜻蜓點水的幾句。有幾次,楚良對上付平還沒來得及收回的眼神,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種目光中含著某種憤怒。他想告訴付平,他們一樣,都沒有誰可以真正依靠了。但他沒辦法說出口,只好讓自己變得更加隱形一些,然后在晚上睡覺時,小心翼翼地朝付平移動幾厘米,隔著睡衣貼住付平,感受來自他身體的溫度。
一晚睡覺前,楚良突然說:“我們明天出去走走吧。”他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但付平卻同意了。他想了片刻,說:“去八達嶺長城吧?我來北京幾年,還沒去過?!备镀讲恢每煞瘢诙煸缟?,卻早早起來收拾了東西,還主動下樓買了面包和餅干。他們在西北旗橋站換了一次公交,抵達長城時,將近中午。
淺褐色的石階上還覆著沒化干凈的殘雪,被游客踩過,幾乎與石階融為一體,這讓往上走的過程變得困難。兩人都沒說話,一直注意著腳下,從第一個墩臺下來,楚良才注意到連綿不絕的山嶺延宕到天際,向陽的一面雪已化完,山嶺呈現(xiàn)出一種暈染開的灰白色,而背陰面,還是白雪皚皚,在微弱的冬末陽光里反射著一種淡淡的金黃色。他拍了拍付平,指著近處幾顆直插天空的枯樹,說:“你看,像不像衛(wèi)生間瓷磚上的裂紋?!?/p>
付平昂起頭,看了一會兒,說:“像。”付平低下頭,看了看他,又抬頭看著樹枝,然后說:“要不我們還是分開一陣子吧。”
“什么?”楚良問。風很大,從城墻的凹槽里吹進來,淹沒了他的尾音。付平?jīng)]有回答,繼續(xù)朝前走去,楚良也跟上去,但沒有追問。他們從一個墩臺走向另一個,離開出發(fā)點越遠,人也越少,走到后來,臺階上只剩下他們低著頭,小心翼翼地上上下下,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
8
一個星期后,楚良去學校注冊大學的最后一個學期,出系樓后,他本想直接回家,走到西門,又折回朝相反方向走去。當時已經(jīng)立春,可北京還是那么死氣沉沉。楚良在光學實驗樓前停下,往昏暗的前廳看去,保安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又移開目光。他看到一個高瘦的身影從前廳正中的樓梯往下走,又馬上折了回去。楚良不確定那是不是付平。
不久后的一個清早,楚良陷在一個斷斷續(xù)續(xù)的夢中,被一陣敲門聲叫醒。他驚醒過來,還沒弄清那聲響來自夢中哪一個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門開了。付平走進來,摘下黑色的線帽,頭發(fā)馴順地低伏著,比起上次在長城看到的,好像長了一些。
“醒啦?!备镀降卣f,仿佛他只是出去了一趟。
楚良點點頭,滿腦子卻都是夢中老虎的模樣——裝了木頭假肢,狹長的脊背在泥淖里聳起又落下。
付平走到書架前蹲下,從最下一排抽出兩本厚厚的專業(yè)書?!白罱??!?/p>
“嗯?!背紤艘宦?,喉嚨被卡住般,聲音只發(fā)出一半。
“有袋子嗎?”付平問。
“鞋盒里有?!彼辶饲迳ぷ诱f。
付平撩開簾子,走到陽臺上,影子映在米黃色的簾子上,窸窸窣窣地翻了一陣。他補充說:“就是以前放雜物的黑盒子?!备镀胶芸煺业搅舜?,塞進書后,走進來環(huán)視房間,好像在考慮還有什么遺漏。最后付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楚良慢慢坐起來,倚在床頭,也看著付平。一瞬間,他見付平翕動嘴唇,還以為要說些什么。付平只是輕輕擺擺手,說聲再見,又戴上線帽,走了出去。目送付平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楚良忽然想不起他帶走的到底是哪個袋子,沃爾瑪超市的塑料袋,還是被折得小小的優(yōu)衣庫紙袋?
付平又來了兩次,第一次帶了幾個紙箱,把書整整齊齊地碼進去,用寬膠帶封好。楚良問是否需要幫忙搬下去,付平搖搖頭,打了一個電話。“我叫了一個三輪車師傅?!备镀秸f。不一會兒,師傅上樓,與付平各搬兩個箱子,一前一后出門。第二次來,是帶走其他遺落在出租房的雜物。楚良坐在陽臺上的桌邊,心不在焉地翻著一本小說,余光瞥見付平將那些東西裝進隨身帶來的塑料袋中。付平走到他身后,從錢包里掏出一把鑰匙,放到桌上。
“我走了?!备镀秸f。
楚良站起來,默不作聲地走到門口,拉開門,隨即又猛地關(guān)上?!熬瓦@樣?”他問。付平?jīng)]有說話,頭微微低著,兩只手分別拎著塑料袋,里面裝了臺燈、鋼筆、保溫杯、上次沒帶完的書……“就這樣?”他又問了一次,付平依然沉默著,沒有看他。寂靜中,他聽到了塑料袋被越繃越緊時發(fā)出的吱吱聲,接著,左邊的袋子提手斷掉,一盒訂書釘滾落出來,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他走過去,撿起四散的釘子,裝進紙盒里,塞到另外一個沒破的塑料袋中。他看見付平的手正在微微發(fā)抖。他站直了身體,盡可能站直,離得這么近,他才發(fā)現(xiàn),付平也沒比他高多少,最多五厘米。
9
楚良是五月中旬遇到馬克的,起先是馬克在QQ群里問有沒有人愿意一起吃飯,他沒當回事,過了半小時再看,竟給他發(fā)了私聊信息。他當時被無休止的畢業(yè)論文修改攪得心煩,就答應了。他們約在西門見面,一起走去“西門雞翅”吃飯。馬克非常健談,幾乎有些饒舌地說起世界上的冷門導演,從安哲羅普洛斯到庫斯圖里卡,從今村昌平到法斯賓德……楚良企圖轉(zhuǎn)移掉話題,說,“我唯一有過的男友是個工科生,完全不懂這個。你呢,談過幾個?” 馬克睜大本就圓而深邃的眼睛,幾乎有些訝異地說,“我從不談戀愛的?!?/p>
與馬克走回學校時,他驚覺北京一夜之間就熱了起來,前一刻遠觀銀杏樹,還只是一片稀稀拉拉的綠,不幾日,短枝上就擠滿了三五簇生的扇形葉片。他們繞著未名湖走,到了之前與付平坐過的石墩,楚良總是從外圈繞過。幾圈下來,馬克嚷道,“到底還要走多久啊!”接著拿出某家賓館的金卡,說,“去這兒吧,我有折扣。”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馬克還在睡覺,楚良躡手躡腳地起身,進了淋浴間。淋浴器像是壞了,熱水燙得他渾身發(fā)紅,出來時,卻感到幾個月來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馬克已經(jīng)醒了,坐在床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他拉開窗子,反過身問,“抽煙有什么意思呢?”馬克不說話,只是笑笑。他也笑,赤腳站在地板上穿衣服,漫不經(jīng)心地問馬克昨晚睡得怎樣。直到臨走,他也沒問起馬克的本名、年級、專業(yè),只知道對方是在北京長大的吉林人。馬克對他的了解,也不超過這些。
幾天后,楚良看見母親的未接來電,他回撥過去,母親接起電話時,他才想起五月的某一天是她的生日,但不記得具體是哪天。他祝母親生日快樂,解釋自己這段時間在忙畢業(yè)論文與工作的事情。
“還好嗎?”母親問。
“還不錯。”楚良故意說得簡潔輕快,“我要去上海工作了,在一家廣告公司里做文案策劃?!彼窃诟镀阶吆蟮膸滋旌M兜暮啔v,主要是上海的幾家廣告公司,沒多久,他就收到其中三家的面試通知。他去上海面試,從出火車站起,就喜歡上了這個城市,春天明亮而溫潤,天空像一片倒懸著的蔚藍色海洋,空氣中漂浮著香樟樹葉呼出的淡淡辛辣。
“哦?!蹦赣H沉默了一會兒,“那你要照顧好自己。”
“嗯,我知道?!彼D了片刻,說,“你最近怎么樣?”
“挺好啊,早上晨鍛,晚上跳廣場舞,還報了一個周末中老年書法班?!蹦赣H說。
母親還告訴他,年齡上去后,精力明顯不如從前,完全不能熬夜,不能受涼,睡前有一點不舒服,就會驚夢、盜汗。他耐心聽完,卻無法說出任何建議或者安慰。最后,母親好像失去傾訴的興致,“算了,不說了。你照顧好自己就行。”然后掛掉了電話。
畢業(yè)前,楚良又見了馬克幾次,每次都平攤飯錢與房費。彼此的了解的確深了些——馬克知道他最喜歡的姿勢是面對面,耳垂十分敏感;他也清楚馬克不喜歡接吻,每次接吻都像是在盡義務(wù)。一天晚上,楚良告訴馬克他獨住在校外,不必再花錢開房。沒多久,馬克就敲了門,還帶著一瓶“絕對”伏特加。
“我酒量不太好?!背颊f。
“醉了好?!瘪R克說。
“會發(fā)瘋的。”楚良說。
馬克伸手去夠放在書架上的杯子,轉(zhuǎn)過來時,手里拿著的卻是那個貼滿了大頭貼的相框?!澳阏J識他?”馬克問。
“誰?”楚良問。
“杜康?!瘪R克說,“世界真小啊?!瘪R克把相框放回去,拿過杯子,倒了半杯伏特加。
“就是一普通朋友?!彼舆^相框,打開衣柜扔了進去。
“不說說?”
“不說了。”
楚良很快就喝多了,身體發(fā)燙,好像有一股熱氣要從身體里鉆出來,盡管這樣,他卻覺得更冷了,緊緊捂著衣服。馬克扳過他的頭,重重地將嘴唇貼上去,呼出的酒氣被他吸進氣管,刺得難受,楚良突然喜歡上這種氣味。
馬克讓他脫掉衣服躺好,戴上套子,從前面進去。
“你們做過嗎?”他突然問。
“別問這個?!瘪R克哼了兩聲,含糊地說。
“打我?!背颊f。馬克詫異了一下,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臉。
“用力。”楚良喘著氣說。這次馬克沒有猶豫,使勁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10
剛來上海時,楚良經(jīng)常迷路,有時出去辦事,迷失在縱橫交叉的小巷里,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方向感不怎么強。那時他在一間位于虹口區(qū)的群租房落腳,房間沒有窗戶,潮濕、一股霉味。他試著長時間地敞著門,還開過取暖器,起先好一些,沒過幾天,屋子又變回原樣。工作三個月后,他存下一些錢,換了個房間。新住處與一個常出差的室友合租,九十年代的房子,樓道里彌漫著鐵銹與灰塵的氣味。房間里倒不錯,面積大得近乎空蕩,朝南,鋪著新地板,封閉式的陽臺上擺著上任租客留下的三層木架子。搬家那天下午,他在花鳥市場買了一些綠植,有觀音蓮、綠蘿、蘆薈和養(yǎng)在石子里的仙人球。接下來幾天,他在二手交易網(wǎng)站上找到了一張邊角磨損的沙發(fā)、一張長長的原木書桌、一個書架,又買了軟木板貼在墻上,貼了幾張明信片上去。
楚良已經(jīng)很少想起付平——大概搬家時想起過付平檢查每件物品的表情,大概在路上看到兩個舉止親密的男生時,想起當時的北京。他有時會疑惑,付平過上想要的生活了嗎?有一次,楚良半夜睡醒,差點就抓起電話,問問付平到底想要什么。他突然意識到,這才是問題所在。
上海的秋天比北京來得遲,九月下了幾場小雨,暑氣稍降,過后最高溫又竄到三十度,只是早晚涼了些。國慶后,道路兩旁的梧桐樹,從長枝最上的葉尖開始,先是邊緣一小圈的綠慢慢褪色,沒幾日,太陽一照,半個樹冠都染成了明黃。十一月,北方來的鋒面雨把樹葉打得稀稀落落,天才真正涼了下來。
十一月的一個晚上,楚良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先問了他工作如何,是否適應上海的氣候、飲食,然后沉默了好一陣。就在他以為差不多要掛掉時,母親說:“我半年前和你爸離婚了?!?/p>
“早上經(jīng)過上回那個荷塘,就想著該說了。”母親說。
楚良他起身開窗,冷空氣涌進來,帶著雨后的新鮮與清冽。他朝街上看去,落葉被掃成了一堆一堆,隔著三米,或者五米,疾行的轎車經(jīng)過,濺起污水,又潑到本就潮濕的落葉堆上。
“就咱倆了?!彼坪趼牭揭宦曔煅剩芸煊钟X得那是別的什么聲音?!澳愣畣??”
“你有自己的生活,你有……”楚良說。但他一下子想不起那生活到底是什么。他盯著遠處霧氣中的東方明珠,藍色的射燈徐徐旋轉(zhuǎn)著,轉(zhuǎn)到朝他的方向時,光線在水汽中陡然明亮了起來?!皶ò噙€去嗎?”他問。
“早沒去了?!蹦赣H說。
那時已是夜里十一點,母親大概累了,沒有細說?!懊魈煸俑嬖V你。”掛掉電話前,她說。等第二天,母親卻沒有打來電話解釋。到元旦前,母親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次數(shù)比一整年加起來還要多,卻再沒提及離婚的事情。只有一次,母親告訴他,父親再婚了,女方小他十五歲。其他時候,母親只問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他再反過來問同樣的問題。母親也偶爾談起他小時候的事情,甚至還能說起一個三年級同桌的名字?!安粚?,你肯定記錯了?!彼f。母親又念了兩遍那名字,喃喃地說,“沒錯啊,我記得是這個,馬尾,大圓臉,眼睛細長,總叫我阿姨?!彼膊辉賳拢徽f,“那就是我記錯了?!?/p>
春節(jié)前,楚良在天氣預報上看到,合肥又下起了雪,他叮囑母親多穿衣服,她說:“也許是溫室效應吧。聽別人說,溫室效應就是二氧化碳增多,怪不得我老覺得困,整天睡不醒。”說著他聽見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上海陽光明媚,天空呈一種接近透明的藍色。他說,“春天到了就好了,植物吸收二氧化碳?!彼麊柲赣H想不想來上海過年,她頓了頓,答應了。
楚良在出站口看到母親,她穿著紫色大衣,衣領(lǐng)里露出高領(lǐng)毛衣,下面是起了毛球的棉褲襪和褐色中筒靴,正茫然地四處張望。一瞬間,母親出現(xiàn)在眼前,熟悉、真實,之前電話里的聲音倒像一個錯覺。他能看出母親不喜歡他的住處。上一次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還是八歲到十二歲之間,母親與奶奶吵架,全家搬去合肥大通路上的一處老房子。室友已經(jīng)回老家,母親到處看了看,然后告訴他,老公房,不安全;臥室太大,冬天會很冷;小廳和廚房沒有窗戶,通風不好。他盯著陽臺上一盆多肉,其中一棵歪向右邊,像在奮力掙脫花盆的綁縛。母親不再說話,坐到沙發(fā)上。
“我是怕你住得不好?!蹦赣H補充了一句。
他本打算帶母親去吃一家泰國菜,但母親堅持在家里做飯。買完菜回家,他才想起家里沒有米與調(diào)料,又折回菜市場去買。再上樓時,母親已經(jīng)把肉、菜洗好切好,擺在干凈的盤子里。楚良泡了兩杯茶,自己握著一杯,倚在廚房門邊。母親將一籃生菜瀝干水,倒進正冒著蒜香的滾油中。
“別老在外面吃,不健康?!蹦赣H說。
“以前做過幾次,前前后后兩小時,只吃了十分鐘,又得花半小時洗碗收拾。”他說的其實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他們在小房間里架起電磁爐,小心翼翼地閃轉(zhuǎn)騰挪。
吃飯時,母親沒什么胃口,一個勁勸他吃菜。她說用不慣電磁爐,紅燒肉和小排湯又講究火候,不知味道怎么樣。他說跟以前一樣好。吃到一半,母親忽然不做聲了,默默地看著他。他問怎么了,母親說:“我是個好人嗎?”
楚良詫異地看著母親。
母親用筷子挑著碗中的一塊肉,說,“我去年冬天算命,說今年家里有災星。我以為會是我的身體,或者他的身體?!蹦赣H頓了頓,“算了,你也不信這些?!?/p>
“我現(xiàn)在相信了。”楚良想了想,不知還能說什么。付平以前常說“我們這樣的人……”仿佛真有一種特定的人類、一種特定的命運。他從前是不相信的。
母親轉(zhuǎn)掉話題,說起以前聽過的新聞,病豬肉做的香腸、地溝油、方便面里的防腐劑讓一個女孩得了胃穿孔……這次他沒有反駁,只是沉默地聽著。要是往常,母親頂多就是最后一句——這年頭,什么也不能相信。他終于知道,原來母親并不是對一切事物有一個預判,而是積累的那么多的經(jīng)驗——至少說服了她自己。
11
母親不想去人多的地方,過年前的一兩天,楚良先是帶她去了多倫路看文化建筑,在青石路上走了兩個來回,要離開時,看到路口的一棟二層小樓的窗戶上,貼著歷代戶主的身份證明,邊上印著大大的“保護家園”的字樣。他們又去了楊樹浦路,看機器織布局和造船廠的遺址??斓綏钇执髽虻奈恢?,有一大片低矮的棚戶區(qū),母親告訴他,這片房子和他小時候住過的差不多。他驚訝地又看了看,記憶中的童年比這空曠、整飭得多。過年后,上海像是走空了,他才帶著母親去外灘、田子坊等熱鬧的景點。到了田子坊,卻還是人頭攢動。他向母親介紹巷中的建筑,“原先叫石箍門,后來由于方言原因,被念成了石庫門。”母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目光隨意地掠過道路兩邊的創(chuàng)意飾品店。他突然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挫敗感,認定母親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他頓了頓,還是繼續(xù)說,“你看,這些門都是被石頭箍住的?!?/p>
逛了一會兒,天慢慢黑下來,路燈亮起,顯得巷子更加窄了。母親不想逛了,跟著他走進一家餐廳,點好食物后,母親說,“其實我們可以回去做飯的?!?/p>
“菜場肯定關(guān)門了,這外面也只有大排檔?!背颊f。
“算了,就這里吧?!蹦赣H說。她扭過頭,朝窗外看了兩眼,又轉(zhuǎn)回來盯著桌上放鹽與胡椒的小瓶子。
“我出去一下?!背颊酒饋?,徑自走了出去。經(jīng)過兩個路口,他找到之前與母親逛過的一家小店,買了一條配著心形吊墜的銀鏈子,然后返回餐廳。
“給你的?!彼麑⑹罪椇羞f過去。
母親打開盒子,拿出鏈子,攬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到胸口比了比?!斑m合我那件高領(lǐng)黑毛衣,可惜沒帶來?!边@時服務(wù)員端著他們的食物走過來,母親將項鏈收進包里。
“你打算回合肥嗎?”母親突然問。
“再說吧?!彼f,“先看在這兒的發(fā)展。”
“上海的房子太貴了。什么都貴?!蹦赣H說。
“不一定非得有房子?!?/p>
“結(jié)婚了呢?”母親詫異地看著他。
楚良沒說話,低頭扒了兩口意大利面。母親捏著勺子,不停地攪著盤中的海鮮燴飯,卻一口不動?!盎蛘呶覒撡u掉家里的房子,到這兒來。”她重重地放下勺子,撞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抬起頭,看了看母親。她一臉不高興地拿起勺子,搭在盤沿上。她說:“合肥有什么好呢?到處都是工地和工廠,一年四季都灰撲撲的?!?/p>
“你來上海能干嘛呢?”楚良說。
“不知道?!蹦赣H說,“給你帶孩子?人老了,就是這些事兒?!?/p>
“你還不老?!彼f。
“你根本不知道老是怎么回事?!蹦赣H的目光經(jīng)過他,望向店外。母親又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什么,他就猛地被撞倒在地,椅子磕在腳踝上,一陣銳疼。一個肥碩的男人壓在他身上,哼唧了兩聲,又慢吞吞地翻了一個身,滾到地上去。母親尖叫著站起來,大聲地沖他身后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他忍著痛,爬了起來,地上的男人也掙扎著站起來,抄起一把椅子,卻被同來的朋友攔住。
母親站在原地,生氣地看著他,好像這一切都是因為楚良做錯了什么事情?!俺酝昃妥??!背颊f。母親走過來坐下,卻一口沒動盤子里的食物。他們坐地鐵回去,在南京東路站換乘時,走過一段長長的通道。他的注意力還停留在腳踝的疼痛上。站內(nèi)只有幾個穿著制服的乘務(wù)員,百無聊賴地守在崗位上,目光逡巡于墻壁上不停變幻著的廣告牌上。母親的粗跟靴子踩在地上,發(fā)出響亮的噠噠聲,在空曠的通道中悶悶地回響著。上臺階時,母親突然崴了腳,跌坐在地上。
“鬼地方?!彼吐曋淞R。
母親回合肥時,他去火車站送她。他站在安檢外,看著母親將箱子和挎包放上安檢X光機,又從另一邊排著隊取回。她隔著安檢門,沖他招招手,“我走了。”她說。接著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走上了手扶電梯,把箱子立在前面一階。他這才注意到母親來時帶的箱子太大了,此刻看上去幾乎比母親還高。他忽然擔憂起來,不知道母親要怎樣才能將它塞進座位上的行李架,又要怎樣才能走下合肥出站口的樓梯。他腦中浮現(xiàn)出她尋求幫助的樣子,臉上帶著笑容,那種別扭、生硬的笑容,然后輕聲細語地說話。她從不會這樣笑,從不會這樣說話。
衰老。他想到了這個詞語。那種笑容,是她衰老的開始。
12
過完年,楚良跳槽到一家更大的外企廣告公司,任職于策略部門。公司在九號線肇嘉浜路站旁邊,因此他搬家去了九亭,每天在九號線上擠兩個三十分鐘。新住處是一個位于十八樓的青年公寓,一居室,家具齊全,除了幾件廚房用品,不需要添購的東西。
沒多久,他在論壇里認識一個叫孟孟的人,住得不遠,于是約出來見面。只喝了一杯酒,就結(jié)賬往孟孟家走。孟孟高瘦,脫掉衣服后,胸肌和腹肌卻清晰可見。擁抱時,楚良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只到孟孟的鼻尖。在淋浴間,水汽越來越重,楚良有些呼吸困難,于是更加用力地喘息,渾身毛孔卻仿佛因濕熱的環(huán)境而強烈地張大。之后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從窗外潑到地板上,濺起一屋子破碎的光斑。做到第二次,孟孟突然說:“我叫李昊?!彼稍诖采?,孟孟像潮水一般涌來,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孟孟”。事后,孟孟問他為什么不叫自己李昊,他的右手正放在孟孟身上,食指和中指穿過沙漠般的小腹,攀上微微聳起的胸膛。他說,“孟孟好聽?!?/p>
沒多久,一次做愛后,孟孟問能不能和他住在一起。楚良委婉地說:“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彼D了頓,又補充說,“我也不了解你?!泵厦香读算?,勉強地笑著說,“當然?!泵厦洗┢鹨路叩介T口換鞋,回頭和他告別。楚良突然說:“還能見你吧?”孟孟笑著點頭,表情譏諷。他后悔問出了那個蠢問題。
春天結(jié)束之前,他們又見了幾次。六月的一個傍晚,楚良從公司里走出來,猛地想起,他和孟孟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他站在臺階上,看著對面廣告牌上的最后一點斜陽沉下去,猶豫著是不是直接回家。最后,他決定走去長樂路上的一家餐廳吃飯。這時楚良已經(jīng)很少迷路,市中心常去的地方不多,南起復興路,北到南京路,夾著延安路,中間交叉著陜西路、茂名路等小道,其實也非常規(guī)整。吃完飯,他打車回家,司機走的是延安高架,他的視線被高架橋擋住,看不見車流與沿街商店,兩邊的高樓像是漂浮在半空中,齊齊地亮著燈,延宕到遠方的黑夜里去。他忽然意識到,這個視角里的上海,才像傳說里那樣摩登。
端午節(jié),楚良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起先他不知道是誰,對方“喂”了幾聲后,他聽出是父親。他已經(jīng)一年多沒聽到這個聲音了。父親又喝醉了,喘著氣告訴他,他現(xiàn)在有了一個妹妹,眼睛很大,鼻子嘴巴和他生下來時一模一樣。他沒說話,想象父親正站在某個走廊里,或者某個酒店的門口,喜氣洋洋地說這些。
“喜歡上海嗎?”父親問。
“還行。”他說。
“要不是你媽懷了你,那年我也去了?!备赣H說。
“你可以讓……你的女兒,長大了來?!彼f。
“是啊?!备赣H頓了片刻,“你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p>
“哪兒不一樣?”
“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去了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這很好?!备赣H說,“千萬別怕?!?/p>
“我不怕?!彼f。
父親又打過幾次電話,楚良卻不接了,于是父親改發(fā)短信,問他什么時候有假期,回家看看。一個周六,他在人民公園里散步,又收到了父親的短信。父親告訴他,妹妹今天滿月,拍了留念照片。他只瞥了一眼,飛快地刪掉。他正經(jīng)過一群啄食的鴿子,忽然傳來哨聲,鴿群撲騰著翅膀,一齊飛了起來,卻也不朝遠處飛去,只在他身邊盤旋,他幾乎能感覺到有只鴿子從他的臉頰邊刺過。他感到一陣心悸,停下腳步,等鴿子落地后,他又覺得自己可笑。
他還是寫了一條短信給父親:祝你新生活愉快,但不要再打擾我。父親很快回了消息,讓他不要因為母親而恨自己。父親說,生活就是這樣的,沒有誰對誰錯。楚良說,問題不是出在這兒,接著把父親的號碼加入黑名單。他從兩排大樟樹中走到?jīng)]有樹木遮擋的草坪上,陽光猝不及防地撒在臉上,他感到一陣沒有來由的輕松。他告訴自己,沒什么可擔憂的,一切都好極了。往回走時,他卻產(chǎn)生一種生活到頭了的感覺。下一刻,他又覺得這念頭過于造作。他記得誰曾諷刺地說過:對于年輕人來說,兩三年就是一生一世。
兩個月后,楚良把父親的號碼從黑名單中放了出來,卻再也沒有接到電話。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望。父親正在養(yǎng)育一個新的生命,半夜起床換尿布,輕晃著懷里的她,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滿懷期待地和新的妻子討論孩子的未來。每次想到這點,他都毫無來由地覺得父親偷走了一些本該屬于他的東西。
13
再次收到付平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楚良在上海的第二個秋天。一個晚上,他點進郵箱,看到一封標題為“是我,付平”的未讀郵件。他沒有立刻點開,疑惑地盯著這封郵件,發(fā)送時間是一分鐘以前,發(fā)件人顯示的是“付平”的拼音字母。他幾乎有些震驚,很難相信在這個普通無奇的夜晚,再次和一個漸漸陌生的名字產(chǎn)生聯(lián)系。他點進去,只有寥寥幾行字。
楚良:
很抱歉我要在這樣的處境中聯(lián)系你。
我感染了HIV。一個星期前確診??赡茉诒本r就感染了。希望你去查查。
祝你一切安好。
付平
楚良馬上重讀一遍,無法相信看到的內(nèi)容。他返回之前的頁面,又看了一遍標題和發(fā)件人。這時,收件箱又進來一封付平發(fā)來的郵件,他點進去,只有三個字:對不起。楚良這才確信了這個事實,付平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攜帶著一種無法被現(xiàn)代醫(yī)學徹底清除的病毒。他努力回憶最后一次見面時付平的表情,只能想起他低著頭,看上去像個犯錯的學生。稍后,他又想到,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他遠遠地看到付平站在人群中拍照,穿著學士服,對著鏡頭微笑。
他在百度上找了一些HIV的資料看,然后故作鎮(zhèn)靜地給付平回郵件:沒事的,只要堅持吃藥,和正常人沒什么區(qū)別。他想了想,把最后一句改成“不會有太大影響”。他又看了一會兒網(wǎng)頁,沒有收到付平的回信。他開始回想以前所有的性經(jīng)歷,確認每一次做愛都做了保護措施。最后,他想起付平以前總說,戴套會讓做愛顯得不真實,是一種快感上的巨大損失。
那個周六,楚良去皮膚病醫(yī)院做血液檢查,人很多,掛號之后,他在一個小房間里等著護士叫他。墻壁上貼著防艾宣傳資料,他看到預防措施的第一項,“堅持潔身自好,避免婚前、婚外性行為?!彼み^頭,朝另一邊看去,窗外是一片修剪得十分整齊的花園,這會兒一個人也沒。他又瞟了瞟,沒看到任何一個通向花園的門開著。
護士走進來,叫了他的號碼。
楚良卷起袖子,隔著半堵玻璃墻,把手臂伸進開在玻璃上的小門洞。醫(yī)生戴著口罩,用酒精棉球擦他的肘窩下側(cè),青藍色的靜脈在皮膚下若隱若現(xiàn)。針頭扎進去,血液透過一根卷曲的透明導管,流進試管內(nèi)。他開始覺得疼,疼痛一點點從相反的方向鉆進體內(nèi),先是一條胳膊,接著仿佛整個身體都被這種細小卻難以忍受的疼痛占據(jù)。醫(yī)生把針頭拔掉,隔著玻璃,他看見傷口上的小紅點溢成了一顆小血珠,將要滾落時,一團棉球蓋了上來。
他把沾了血的棉球扔進黃色垃圾桶里,知道它馬上就會和其他的醫(yī)療廢物混在一起,他的血液會和其他的液體混在一塊,干涸、被焚燒。走出醫(yī)院,楚良第一次擔心起來,甚至想到他會像付平那樣,發(fā)郵件給每一個曾和他上過床的人。一周后,他來取化驗結(jié)果,在上周待過的房間里等護士時,他又看到那句“潔身自好”的勸導,隔著十幾厘米,是一張潰爛的身體的照片。楚良覺得自己正等著某個審判的降臨。護士遞過他的化驗單,他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jīng)]人的地方拆開看。陰性。他抬起頭,松了一口氣。窗外的花園里,一個身體佝成兒童般身高的老人,正拄著拐杖,慢慢往前走。
他給付平寫了一封郵件,說自己已經(jīng)檢查過,沒有感染,又問付平現(xiàn)在感覺如何。付平晚上回了郵件,問他現(xiàn)在的手機號碼是多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付平。付平很快就打來了電話,輕輕地“喂”了一聲。時隔這么久,他又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只覺得不可思議。
“嗨,付平,還好嗎?!背颊f。
“還不錯。我剛起床?!备镀秸f。
“睡到現(xiàn)在?”他聽見打火機被摁下,付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記得付平以前不抽煙。
“現(xiàn)在早上十點,外面又在下雨?!彪娫捓飩鱽碜邉拥穆曇?,楚良聽見窗簾被拉開?!拔以谟??!?/p>
“英國多雨。在那邊怎么樣?”他聯(lián)想到他們從前說起過的種種計劃,美國、歐洲、馬薩諸塞州……他把付平的背影放進從前看過的英倫小鎮(zhèn)的圖片里,想象付平在歐亞大陸另一頭的生活。
“還不錯。”付平說
“打算一直在英國待著?”楚良問。
“我只是來出差?!备镀筋D了頓,“很快我就要回上海。”
“我也在上海,住在九亭,”楚良說,“以前住虹口區(qū)。”
“我也住虹口區(qū),長春路溧陽路,一年多了?!备镀秸f。
“真巧?!背颊f。他知道那個道路狹窄的路口,夏天時,兩邊的梧桐樹交叉在半空中,只在地上留下一些碎掉的光斑;朝東一百米,是一家咖啡館,他去過很多次,帶著書和MP3坐一下午。
付平輕輕地笑了一聲,沒接話。沉默中,他似乎聽到了呲呲的噪音,每隔一秒,就有或或長或短的一聲。信號不好,他想。
“所以,你現(xiàn)在怎么樣?”楚良問。
“我不知道?!备镀秸f,“有一個周六醒來,我滿腦子都是莎士比亞說的‘to be or not to be”。真奇怪,我從來沒看過他的書。我坐上車,去了斯特拉特福,他出生的地方。莎士比亞故居的出口有個留言本,我就寫了這句話?!?/p>
“生存還是毀滅?!背颊f。
14
付平是十二月初回國的,那陣子兩人都忙,一直拖到圣誕節(jié)才得空見面。他們約在人民廣場,打算去大食代吃飯。下地鐵時,兩人卻理解錯了對方的位置,付平往大世界站走去,楚良找到二號線站內(nèi),折騰了半小時,才在人民公園門口遇上。付平胖了一些,兩頰比以前有肉,看上去倒更健康了,可付平說自己的體重一直沒變過。他有些恍惚,只記得付平瘦,具體是怎樣的瘦——看上去勻稱結(jié)實,還是像根杵著的竹竿,卻記不真切了。兩人并排穿馬路,正是下班時間,車水馬龍,于是兩人不得不挨得很近才能聽清對方說的話。
這之后,他們又常有了聯(lián)系,有時下班時間碰上,就約在市區(qū)里吃頓晚飯;周內(nèi)要是沒碰上,就周末找個地方逛逛。上海植物園、上海動物園各去過一次,共青森林公園去過三次。他們都喜歡在陽光下草坪上鋪一塊野餐布,從背包里拿出食物吃。有一次,他們坐在一塊向陽的小坡上,付平突然說:“我小時候生病前,是村里的孩子王,夏天時,我每天從荷塘里摘一片荷葉,戴在頭上當皇冠。”
元宵節(jié)是一個周六,付平早早來了他家,帶著一瓶價格不菲的勃艮第紅酒。他們一起去了菜場,回去路上,付平說打算做一道紅燜排骨、一道黑椒牛柳,再炒兩個素菜,燉一鍋烏骨雞湯。廚房不大,沒多久,溫度升了上來,付平嫌熱,脫掉毛衣,只剩一件襯衫。他找出圍裙,從后面幫付平系上。吃完飯,他們開了紅酒,并排坐在陽臺上喝。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在他們的胸口形成一道明暗交界線,不一會兒,楚良的臉就火辣辣得發(fā)燒。他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他忽然產(chǎn)生一個可笑的念頭,再多曬一會兒,他也許會灰飛煙滅,像燉湯時的水蒸汽,先是變成往上涌的白色霧氣,緊接著變成凝在玻璃窗上的水珠,屏不住了,就撲簌簌地往下滾,最后消失。這念頭嚇到了他,一把握住了付平的手。他覺得付平猶疑了一下,至少有兩秒鐘,然后才捏了捏他的手。他像得到了某種許可,轉(zhuǎn)過身,緊緊摟住付平的脖子。窗外盤旋著兩只白色的鳥,他還沒看清,就往下俯沖。他站起來,往樓下看,兩只鳥撲騰了幾下翅膀,棲在人工河邊的欄桿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鳥。像鴿子,也像海鷗。
“我覺得我以后還是會結(jié)婚?!备镀酵蝗徽f,“我是說形婚?!?/p>
“別說這個,現(xiàn)在別說。”楚良說。
2015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