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票口人很多，她一直擠在隊伍前排。他給她發(fā)微信，車上見。她上車了，時間離發(fā)車還有十分鐘，她覺得自己上來得有些早。她從包里取出手機，打算打個電話給他。他發(fā)來另一條消息，要咖啡嗎？是幾分鐘之前的消息。你在哪兒？她問?，F(xiàn)在她害怕他趕不上車。他說，不急。她看了下時間，只剩三分鐘。

他從車廂前門進來，拎著咖啡紙袋和快餐店的打包袋。他笑了笑，像因為掐著點上車而得意。他在公司里不這么笑，開會時不，開玩笑時也不，哪怕同事聚餐，他的笑容也更像工作場合上司式的微笑。她挪到靠窗的座位，讓他坐在過道邊。車子慢慢啟動，她盯著他放下桌板，打開咖啡紙袋和快餐，然后遞了一杯美式給她。

吃點東西嗎？他問。

不吃。她說?？Х日婵?。

你要糖嗎？還有奶精。他彎下腰，撿起放在地上的紙袋。

不用了，可能只是因為燙吧，糖和奶精里全是熱量。

你不胖吧。他打量了她一眼。她懷疑自己從他的角度看上去是不是有點胖。她的臉有些嬰兒肥——她最痛恨的一點。以前有個男孩（也許算男朋友）說，她看上去像只出生三個月的巴哥犬。她去百度了那種狗，身體很短，脖子上的肉堆出褶子，眼神無辜。

日常習(xí)慣。她說。她每天起床臉會水腫，都要喝一杯黑咖啡，對她來說，咖啡幾乎是一種藥物，和阿司匹林、西瓜霜噴劑具有相同的性質(zhì)。

涼點再喝。他說。

他開始吃快餐，往雞塊上抹酸甜醬。真不吃？他又問了一句。

她笑著搖搖頭，我一點也不餓。

趁他的嘴巴被雞塊填滿，她扭頭看了一眼窗外。郊區(qū)的天空看上去比市內(nèi)藍一些，但也不是很藍。城市里早就沒有藍天了，她試著讓自己忽略這一點。外面閃過一小片池塘，圍著一圈人，她隱約看見有個男人劇烈地?fù)]手，叫喊著什么。她想叫他看，但立刻被鄉(xiāng)間的二層小樓遮住了。這個瞬間，她想到小時候的一次旅行，可能是三四歲，或者更小，她和媽媽坐火車去外婆家。她確定她的記憶不夠真實，因為她覺得現(xiàn)在還能回想起蘆葦叢伸進窗戶撫摸她的臉龐（這不可能）。

真癢啊。記憶中的她對媽媽說。記憶中的蘆葦叢把陽光割碎，一團團地投在她的臉上。她記得母親在流淚，或者只是面無表情。她也許感到困惑?？?，是她想要什么時才會做的事情。媽媽想要什么？她不知道。她沉浸在某種簡單的喜悅中。經(jīng)過幾個長長的隧道后，她睡著了。再醒來時，母親牽著她下車?；疖嚦稣厩?，她最后看了一眼列車的數(shù)字，“1”開頭，綠色的龐然大物，車窗是上下兩截，車頂有吊扇。

那是將近二十年前。

直到她十八歲從外婆生活的皖西去上海念書，她沒再坐過火車。偶爾寒假去奶奶家，也都坐的是汽車。司機總是在開出車站后帶上幾個人，站在她旁邊，或者擠著她坐下。不再有蘆葦，不再有破碎的陽光。三一二國道邊是冬天的白楊樹，筆直，光禿禿地排成兩列，沒有盡頭。她反復(fù)回憶起當(dāng)初乘過的綠皮車，再也找不到那種陽光的角度，那種柔順的、毛茸茸的觸覺。高中一次無疾而終的暗戀后，她問母親，你還記得那年從奶奶家回來我們坐的火車嗎？母親用一種探究性的眼光看著她，說，記不得了。又說，你記錯了，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坐過火車。母親扭過身，繼續(xù)擦著廚房臺面上的油漬。那會兒她已經(jīng)四十歲，身材走樣，不修邊幅，常年的單身生活讓她的動作中透著一股絕望的兇狠。她去小城水壩邊坐了一下午，天黑后回家。母親給她開門，堵在門口問她去了哪兒。母親的眼神閃爍著狡黠的光芒。那一刻，內(nèi)心升騰起來的感覺是恐懼，而不是害怕。她低聲說，出去走了走。她覺得她在笑，咧著嘴角，嘴唇微微張開，表情盡可能乖馴誠懇。像她每次見到那個喜歡的男孩。

去上海念大學(xué)時，她坐的是動車。幾年后開通了高鐵。那些現(xiàn)代、低矮、精致的白色列車。她按部就班地讀完新聞系，寒暑假兩次乘坐動車往返于皖西小城和上海之間，畢業(yè)后進入本土廣告公司，職位是策劃文案。在上海的幾年，她幾乎不再想起那輛綠皮車，更沒對任何人提過。

現(xiàn)在都沒什么綠皮車了。她說。

只是你不坐而已。他說。最老的那些火車淘汰成運貨的了。

你坐過嗎？我是說綠皮車，有吊扇，窗子只能開下面一半。她問。

當(dāng)然。他把塑料袋交給一位收垃圾的乘務(wù)員。我比你大多了。他扭過頭，有點困惑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又看著她笑了一下。他看上去真算年輕，她想，至少相對于他的年齡來說。他多大？三十六？三十七？聽上去像她記憶中的長輩的年齡。但事實上，在她小時候，他同期出生的孩子，被稱為自私的一代，垮掉的一代。那種令人失望的，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小孩。他的辦公桌在她斜對面，有一個相框——她第一天來就看到了，照片里的他戴著墨鏡，頭發(fā)幾乎蓋住耳朵，身材精瘦，微微昂起的臉上表情桀驁。背景是藍天下的雪山，但他看上去不怎么高興。熟一點后，她調(diào)侃他，那時候的年輕人是不是都喜歡扮酷。他說，是嗎？也就是二〇〇一年的時候。

他喜歡旅游，說得上癡迷。第一次跟他去制作公司看片子，是一個九月的下午，他們在中山公園的星巴克坐了會兒，他告訴她，除了南極和北極，他幾乎跑遍了全世界。她疑心他在炫耀。很快她意識到他只是沒話找話。他說，印象最深的是肯尼亞馬賽馬拉草原上的角馬，也許有一萬頭，甚至更多，低著頭靜靜吃草，忽然狂奔起來，棕色的洪流一般。為了拍照，他靠得太近，差點被一頭角馬撞到。還有阿根廷南部的大冰川——他停下來問她知不知道，她搖搖頭——他接著說，有幾十萬年的歷史，在陽光下呈一種用幾十萬年筑起的藍色。他頓了片刻說，人類真是渺小。她說，就像宇宙紀(jì)錄片給我的感覺。你知道嗎？收音機里的噪音里有宇宙大爆炸留下的聲波。一百三十八億年前。他說，對，就是這樣。

她沒再說下去。她不想告訴他，她只去過老家的一些地方，黃山，九華山，天堂寨。順著石階往上走，的確有景色不錯的地方。更多時候，她一不留神就擋住了留影的游客。他們耐心地等著她，等著她走開，然后投來抱歉的微笑。她常常覺得那種微笑更像是某種原諒。

愚蠢。愚蠢的人，愚蠢的景點。

她的問題——她自己意識到的，太容易覺得別人愚蠢。她常常在交談中覺得那個人很傻，大學(xué)時政治傾向過于明確的老師，喜歡在微博上轉(zhuǎn)發(fā)心靈雞湯的室友，工作中整天談?wù)摪素院碗s志美容版的同事……這一切都容易讓她失去耐心。膚淺，從不自省。這是她對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

他也許有些不同。

那些下午，他問她周末做什么，她說讀書。他問讀什么，她說波拉尼奧的小說。他說他知道。她不確定，他看上有有點像那種只讀時間管理、廣告營銷類書籍的人。話題在這兒停了一會兒，她感激他至少沒有為了打破沉默而調(diào)侃她。她突然說，我有時候覺得什么都沒有意義——她身上的另一個問題。他說，沒有意義也是意義的一種。

是嗎？

她不知道，似乎也有一點道理。但她還是時常覺得沒有意義。一個女孩，女同事說，工作幾年，遇到一個好人，嫁掉。什么是好人？同事也說不清楚。大概是那種會對她好，也有能力對她好的人。這又是一件很傻的事情，一個很傻的女人。男同事看上去過于具有侵略性，永遠(yuǎn)在頭腦風(fēng)暴上打斷她的話——你這個想法成本太高，你的思路不符合消費者心理——仿佛她的知識和判斷是個不值一提的笑話。一次關(guān)于護膚品的討論會上，她提到廣告語可以是“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一位男同事打斷她的解釋，他們要Highlight的是科技含量和功效承諾。那位男同事說Highlight時，音被吞了一半，因此聽上去像嗨啦。

嗨啦。

要嗨啦的不是她認(rèn)為的那些沒用的東西。

隔著長條形桌子的對角線，男同事盯著她，幾乎嚴(yán)厲地。好像她做錯了什么事情（她覺得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她知道他是一起進公司的應(yīng)屆生，這會兒穿著白襯衫，頭發(fā)被啫喱水緊緊地困在頭上，表情中透著一股無畏的自信。有一個片刻，她疑心其他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從大學(xué)到社會之間，轉(zhuǎn)換得毫不費力。事后，她又覺得自己幼稚。為什么要在這種事情上產(chǎn)生情緒？她問自己。她強迫自己用抹布把房間里所有角落都擦了一遍，又在瑜伽墊上做了半小時腹部動作。等汗水浸濕背心時，她終于能把發(fā)生在辦公室里的事情拋在腦后。

提案時，他卻出乎意料地說出這句話，提出可以作為線上傳播的口號。起先客戶猶豫不定，他說服了他們。她在微信上說，謝謝你幫我，也許我只是不適合做這個。他說，我喜歡那句話。她問，你覺得我幼稚嗎？或者是不是太敏感了？他說，這沒什么不好。她忽然有些愧疚。剛進公司時，她告訴朋友，主管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記得夏末他常穿的一件CK Jeans的T恤，肩膀窄，胸腔薄，有一點點小肚子。千萬中年男人之一，三十歲以前像只瘦猴，三十歲之后慢慢變成猩猩。

她又和他出去過幾次，見客戶和各種供應(yīng)商。輪到她說話時，她學(xué)著他的樣子，“這個事情是這樣的”，她以此開頭，盡量一次性條理清晰地說清楚所涉項目。某些片刻，她的確感受到一種把控話題（至少某個片段）走向的愉悅，盡管事后她會對自己否認(rèn)。他還是帶她去中山公園的星巴克（他看上去格外鐘情那個巨大的商場）坐一會兒。你今天表現(xiàn)不錯。你應(yīng)該換一種更體諒對方的語氣，不過已經(jīng)非常好了。他會這樣說。表情中帶著一種奇怪的贊許——一種半強迫半客套、她不得不接受的贊許。她警惕地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夜晚降臨后，在那些輾轉(zhuǎn)的睡夢里，她甜蜜又沮喪地意識到，她只是暫時性地繼承里他身上的某些東西，那種穩(wěn)定的生活帶給他的品質(zhì)。

有時候半夜做噩夢醒來，她會想到溺水這件事情。她沒有過溺水的經(jīng)驗，從小到大，母親嚴(yán)禁她走近水邊。她不會。這是男孩子的事情。只有一次。她坐在河壩的斜坡上，把腳伸進水里，河壩長年浸在水里的部分長了苔蘚，日落時格外溫暖。她試圖站起來，卻滑了一跤，淹了半個身子進去。

但這也不算溺水，不是嗎？這和從睡夢中醒來渾身濕漉漉的感覺不一樣。

然后她會想起他。整個秋天的深夜都會。有時候想得心痛，幻想他在身邊，胳膊環(huán)住她的脖子，那是一種有力的安慰。她枕著這種心痛入睡。早晨起床時，那些感覺隨著第一杯喝下去的鹽水消失。咕咚，咕咚。她幻想是她吞了下去。她環(huán)視房間，剛工作的女孩的房間，狹小。陳舊與破損被竭力遮掩住——純色的壁紙，米色的化纖地毯，但一出門就是骯臟混亂的老公房樓道。他住過這種房間嗎？那應(yīng)該是很久以前了。有時經(jīng)過氣派的小區(qū)，她會想，他住在這里嗎？明亮的大廳，干凈的電梯。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裝修，選擇墻面漆的顏色和地板品牌。她接著幻想——也許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意愿。然后是生活。穩(wěn)定的生活。聞起來像康乃馨的味道。

但每次走進辦公室，她想到的都是，噢，我一點也不想要那種生活。

她知道他結(jié)婚了，但這不重要。這在婚外情的故事中才重要，但她不是。她對整件事情性質(zhì)的判斷與此完全不同，她甚至否認(rèn)他們之間可能會產(chǎn)生愛情（也許只是她對愛情的定義與期待過高）。她覺得他是一根一半系在岸上、一半垂在水中的繩子。有時她需要抓住，有時她又會放開。無論如何，這是一種暫時性的、全因機緣的相遇。在連續(xù)一周夢醒后想到他（或者因為想到他才夢醒）之后，她意識到，比起他本身，這種充滿象征意味的形象才是她真正需要的。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形象。她告訴自己。于是再想起他時，她終于不必再擔(dān)憂什么。她把他微信備注名改成“繩子”，每次他發(fā)來信息，都像是一條繩子在對她說話。

明天把改后的文案發(fā)我。辛苦。繩子說。

很不錯了，但還要改一點點。加油。繩子說。

今天霧霾爆表。繩子說。

周末去看電影嗎？繩子說。

朋友送的票。繩子補充。

好，去看電影。她沿著底樓商場繞了幾圈，才找到能上十樓電影院的電梯。是貨梯，她還是找錯了。電梯出來，是燈光昏暗的樓道。一個穿制服的男人縮在墻角抽煙。她問怎么走，男人潦草地指了方向。終于進到電影院后，她一眼就看見了他，坐在咖啡館的沙發(fā)卡座中，桌面上空空蕩蕩。她猶豫了片刻，拐進了洗手間。沒錯，頭發(fā)，臉，衣服。出衛(wèi)生間前，她又回頭看了一次。

放映廳里有一股臭襪子的味道。她問他聞到?jīng)]？他說沒有。她開始想這種味道需要多久消散。她擔(dān)心要在這種味道中坐上兩個半小時。半小時后，他把兩個座位中間的扶手扳了上去——他的身體向她傾斜了一點——她悄悄地把手放在大腿上。然而他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她不自覺地扭動了兩下屁股。怎么了？他問。味道。她說。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聞起來一定也是那樣。

跟著他往外走時，她才發(fā)現(xiàn)客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覺得電影就不應(yīng)該這樣拍。她說。

我覺得還好。他說。他神情嚴(yán)肅，若有所思。她忽然意識到，他喜歡這部電影，甚至這會兒還沉浸其中。

可能……放映廳的味道太大了。她說。

這電影院非常老。

看上去像有二十年了。

差不多。

他站在馬路邊陪她打車。他裹著圍巾，她沒有。他問，冷嗎？她搖搖頭。那天回暖，吹來的風(fēng)竟然是溫?zé)岬模屗肫鹈磕耆?，最后一次寒流離開后的那幾天，一切都充沛得恰到好處。最好的日子。她喜歡這樣形容那幾天。秋天里也有幾個這樣的日子，桂花開的那段時間。

你住哪里？他問。

南丹路附近。她說。

要送你嗎？他問。

不用了。她說。車子來了，停在她身邊。

再見。她坐進后座。

他忽然拉開車門，俯身打算鉆進來。她遲疑了兩秒，往里挪了一點。他說，我送你回去。她有些驚訝，更確切地說是受寵若驚。這種感覺突如其來，未經(jīng)過濾，等緩過神時，它立刻被微弱的羞恥感替代。她報出一個地址。一個路口，離她住的地方還有兩百米。計價器被撳下去，發(fā)出輕微的咔嚓聲。車子很快上了高架，一棟棟寫字樓飛速后退。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角度最“上?！?？他問。他坐在另一扇車窗邊，與她隔著一個座位。

嗯？看你怎么理解這個城市。她說。

就是……最符合人們對上海的想象。他說。

是嗎？她問。是這樣嗎？這個問題在腦海中盤旋，始終沒有進展。她覺得大腦被一些漿糊狀的東西填滿了。

我是說，那些剛來上海的人，或者從沒來過上海的人。他說。

我不覺得。她說。她意識到，他不是在說她。只是隨便聊聊，一種普遍的、普通的看法。不是在說她。也有可能，她含糊地加了一句。她盯著窗外，高架上路燈閃過。比起寫字樓，她更容易注意到路燈和護欄。千篇一律，不會令人困惑。因此，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只能認(rèn)出一兩棟標(biāo)志性建筑，以此推斷建筑兩邊的路名。大部分的路，她還是完全陌生。

車子在路口停下。等他下去后，她挪了出來。她腦子里閃過一種預(yù)感，他會吻她，至少抱一下她。

再見。她說。

晚安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他什么也沒有做，朝她揮揮手，轉(zhuǎn)身鉆進車子。又揮了揮手。車子調(diào)了頭，沿原路返回，穿過十字路口后，消失在車流之中。

又一個晚上結(jié)束了。

她弄丟了單門元的鑰匙，密碼摁了兩次都不對。摁第三次時，門突然開了，一張黑乎乎的臉從門里露出來。她嚇得吸了一口冷氣。隨即她認(rèn)出是住在她隔壁的黑人女孩。女孩拄著拐杖，側(cè)身等她經(jīng)過。

晚上好。她跨上臺階時，女孩突然說。

晚上好。她說。她們偶爾打照面，互相點點頭。你的腿怎么了？她又問。

摔跤了。女孩把“摔跤”兩個字都發(fā)成了第四聲。

早日康復(fù)。她往樓梯上走。

我快要離開中國了。女孩在她身后說。她轉(zhuǎn)過頭，疑惑地看著女孩。這會兒聲控?zé)粢呀?jīng)亮起，她看見女孩的頭上包著一塊紅藍相間的頭巾，頭巾下露著一點醫(yī)用紗布。

你去哪兒？她問。

回家。女孩說。

嗯。這兒沒什么好的。她覺得自己站在樓梯上說話很奇怪。我是說，空氣，堵車什么的。

是啊?？晌疫€是喜歡這兒。女孩沖她笑了笑。我，羨慕你。

女孩揮揮手，走了出去。單元門合攏時，她想起偶爾看見的女孩的男友，另一個黑人，高壯、塌鼻梁，看上去很老實。但有時候她能聽到隔著墻壁傳來的爭吵聲，不算清晰，能分辨出不是英語。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有一兩次，她好奇地把耳朵貼在墻壁上，女孩的聲音尖利，幾乎在尖叫；男人的聲音聽上去轟隆隆的，像她每次經(jīng)過三號線的軌道時聽到的那樣。

列車壓在鐵軌上。轟隆隆。

房間里似乎比外面還冷。她換了鞋子，從架子上取下空調(diào)遙控器，對著嚴(yán)重泛黃的空調(diào)摁了一下。咔咔咔幾聲后，空調(diào)開始工作，發(fā)出重重的喘息。也是那種轟隆隆的聲音。她把包丟在椅子上，等著那段長長的啟動聲過去。她倒了一杯熱水，端著杯子走到窗邊。她站了好一會兒，房間里終于暖和起來。開水也到了合適的溫度。她抿了一口，水流經(jīng)過喉嚨時，她突然注意到從窗外是另一棟老公房，距離大約十米，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住了小區(qū)外的街道。

這樣安靜。搬進來時，房東說。

從她的角度，能看到從一樓到六樓所有的窗戶——新裝修的鋁合金窗、八十年代（也許九十年代）留下的鐵柵欄。磨砂玻璃里，只有隱約的身影；被簾子遮住的普通玻璃中，什么也看不到。還有幾扇大喇喇的透明窗戶，她能看見骯臟狹小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男人和女人在狹窄的過道上錯過身子，走進兩個房間。

他們是室友還是一家人？她愣了一會兒。

她收到他的消息。

一起去杭州吧？繩子說。

她不想回復(fù)得那么快，打算先洗個澡。等浴霸和水汽讓淋浴間熱起來后，水流拍打在皮膚上，一個微弱的聲音告訴她，拒絕他，拒絕。這個念頭讓她輕松起來，她仔細(xì)地往身上抹沐浴露，盡可能延長這種輕松。她想起一首旋律，輕輕地哼了出來，但她始終想不起這是哪首歌。她停了動作，任花灑中的水流擊打在脊背上，她盯著一塊裂開了縫的瓷磚。怎么也想不起來。

動車只在嘉興南站?？績煞昼?。之前經(jīng)過嘉善南站時，她注意到一閃而過的站牌。已經(jīng)不在上海了。她是這個時候真正緊張起來的。趁他去上廁所，她飛快地打開包看了一眼。洗漱包，一本小說，手機充電器，換洗內(nèi)衣。睡裙。過了嘉興后，窗外開始出現(xiàn)那種奇怪的鄉(xiāng)下樓房，樓頂有一個或幾個不銹鋼球，上面連著一根長長的天線，也許是避雷針。外墻上的瓷磚五彩斑斕，藍色和紅色居多。

快到杭州時，座位前面?zhèn)鱽韹雰旱目蘼?，間或夾雜幾聲劇烈的咳嗽。她能聽見母親輕拍孩子的聲音，嘴巴里發(fā)出“哦哦哦”的安撫聲。

我覺得我永遠(yuǎn)不會要孩子。她說。嬰兒的哭聲沒有弱下來的意思。周圍有人側(cè)目。她的視線被座位擋住，始終看不見嬰兒。

以后也許你的想法會變。他說。

我現(xiàn)在不覺得會變。她說。

我不是說你會突然認(rèn)同另外一種價值觀。而是說，你漸漸會覺得那種價值觀也沒什么，然后突然有一天，腦子抽了一下，你就那么做了。

聽上去一場車禍。她用一種輕松的口氣說。她忽然好奇，他有孩子嗎？他會帶孩子旅行嗎？他們從沒談過這個話題。當(dāng)然沒有。事實上他們的談話非常少，好像都在蓄意隱瞞什么。事實就是這樣。

對，就像你的人生撞車了。但發(fā)生之后，也不見得就毀了你的人生。他說。嬰兒的聲音終于弱下來。沒多久，廣播里說，馬上要進站了。

她跟在他后面，站在下車的隊伍中。之前哭泣的嬰兒被母親抱著，排在他們前面。他（也許是她）的眼睛很大，好奇地看著她。她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嬰兒笑出了聲。母親回頭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過去往前走。年輕的母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

火車站不好打車，排了半小時隊，才輪上他們。市區(qū)內(nèi)很堵，但上了沿江路后，幾乎沒什么車。左手邊是錢塘江，對岸的新區(qū)在陽光下像一片豎立的火柴盒。右手邊的山灰蒙蒙的。冬天的山。一些樹還綠著，被密密麻麻的枯枝映出一副疲憊的神色。副駕駛后座上有一塊電子屏，正播著一支廣告片。女演員演得真假。他突然說。

她點點頭，但這才注意到了女演員。音樂被關(guān)掉了，女孩逆著光，在一塊草坪上蹦蹦跳跳，看上去傻透了。她說，我現(xiàn)在看到廣告就頭皮發(fā)麻，職業(yè)病一般想到整個制作過程，前期調(diào)研、概念提出、客戶溝通、制作執(zhí)行……我是說，廣告這件事本身就有些蠢，不就是賣東西嘛。現(xiàn)在沒有人真正相信廣告吧。

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廣告，把想法賣出去。比如你現(xiàn)在試圖說服我，廣告很蠢，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廣告。他說。

她覺得他這么說也有些蠢。

到酒店后，他要了一個雙人間。她了解那種房間，兩張一米二的單人床，中間隔著一張床頭柜，上面擺著電話、留言板、服務(wù)價目表。抽屜里會有一支筆，通常沒什么用處。她注意到前臺女孩打量的眼光。她好奇在他們離開后，女孩會不會和同事討論他們。她悄悄問他，我需要拿身份證嗎？他搖搖頭。往房間里走的時候，她想，也許他會想睡靠近陽臺的那張床——離空調(diào)遠(yuǎn)，把暖和的位置留給她；如果陽臺上出現(xiàn)了小偷，他能及時發(fā)現(xiàn)。

房間保養(yǎng)得不好。地板踩上去會發(fā)出吱呀的聲響，聽上去像老鼠叫。他果然選了靠窗的床，坐了一小會兒后，他從書包里拿出水杯和錢包。他問她是否需要休息一下。她說不用。他拉開窗簾，陽光灑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一個斜四邊形，鮮亮的色彩把其余地板映得更加老舊。陽光比之前明亮了很多。他走到陽臺上，她跟上去。樓下是一個大泳池，現(xiàn)在沒有水，池底有一些枯葉。水池旁邊的草坪枯黃著，不遠(yuǎn)處的假山擋住了一處小小的園林。她往左手邊看去，幾棟沒有裝修的公寓靠酒店圍墻立著，一樓沒有外墻，只有幾根粗壯的水泥柱子支撐著。她忽然想到旅游區(qū)酒店那一類的鬼故事。

這酒店真是陰森。她說。

你害怕嗎？他說。

我不怕。你呢？她問。

我當(dāng)然不怕。他笑著說。

弄清路線后，他們走去酒店外的車站等去景點的車。他戴著墨鏡，看上去有些像辦公桌上照片里的他。之前在房間里，她說他看上去像個瞎子，這會兒她開始覺得陽光太大了。車上只有兩個迎著陽光的座位，她不得不瞇著眼睛朝外看，這路一面靠山，一面緊鄰茶田，茶田的盡頭有幾棟小樓，白墻，灰瓦，那種普普通通的樓。車子到站后，她終于適應(yīng)了下午的光線。

買了票進去，是一條長長的竹徑。她喜歡陽光被分割成細(xì)碎的斑點，投在青石板上的樣子。風(fēng)吹過時，竹林里傳出沙沙的聲音。她懷疑自己聽到了鳥叫，但是他沒有聽到。他們經(jīng)過一個亭子，邊上有個水池?！跋葱某亍?。他走近亭上牌匾，奮力昂起頭，把手機調(diào)整到一個合適的角度，拍了好幾張。他回頭看了看她——她當(dāng)時垂手站在池邊，盯著水面上的竹葉和池底的硬幣。他說，幫你拍張照。她笑著搖搖頭。但他還是拍了。他的臉再次從手機后露出來時，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他是誰？這是個荒唐的念頭。

她將和他共度一晚。

經(jīng)過一個墓碑時，她產(chǎn)生了另一個念頭。現(xiàn)在后悔來得及。等回到酒店，她應(yīng)該去前臺，拿出自己的身份證，要另一間房間。也許在另一棟公寓，也許只是另一個樓層。她摁下這念頭，跟他走上墓碑邊的石階。石碑上的地圖顯示，石階通往山頂?shù)乃聫R。他告訴她，可能要走四十分鐘。她說沒問題。剛走十分鐘，她的大腿就戴了鐐銬一般酸疼。等走到一半，雙腿卻麻木了。他走在前面，領(lǐng)先五六級臺階。

經(jīng)過一個拐彎時，她一腳踩空。那個瞬間，她以為她會滾下去。她甚至想到身邊是不是有個懸崖。但她踩住了下一級臺階，身體本能地往前傾斜，最終用手控制住了下滑的趨勢。他聽見聲響，趕緊轉(zhuǎn)身下來。

你沒事吧？他扶著她坐下。

沒事。她說。沒有竹林的遮擋，太陽直射在她大汗淋漓的臉上。她覺得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內(nèi)衣。

要不我們下去吧？他問。

我沒事。她說。她掙扎著站起來，試探性地往上走了兩步。沒有扭傷。

這次他走在她身邊，那種幾十級臺階連綴的陡坡仿佛變成了一個極好的借口，讓他牽住了她的手。事情也許就是這個時候開始失控的。當(dāng)她感受到他手心傳來的溫度，以及那種奇特的汗水的粘滑感時。她開始難以控制地想要了解他。她問他是否知道溺水是什么感覺？

他說他知道。他長大的地方的沒有大河，甚至連大一些的池塘都沒。因此在他最早的旅行中，去了很多海灘，美國西海岸，新西蘭海岸，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和東南亞的熱帶海灘。多年前在太平洋上的帕勞島，沙子細(xì)膩溫暖，他往海里走，以為海浪很小，但走到某個深度，海浪的力量忽然大了起來。一個從岸上退回去的浪把他卷進海里，他使勁撲騰，把頭伸出海面，喉嚨里卻嗆了更多苦澀的海水。有一刻，他以為他再也沒辦法回到岸邊。

他告訴她，他不會游泳。

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你結(jié)婚了嗎？她突然問。

結(jié)了。他錯愕了片刻說。

有孩子嗎？

有。他說。

剛才我在想，你會不會帶著孩子出去旅游。她說。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放開她的手。但她覺得有幾秒鐘他在思考要不要放開，只是最終沒有這么做。她很快感到后悔，自責(zé)于問題的愚蠢。她偷偷觀察他的表情，卻沒有找到蛛絲馬跡。他可能恰好說完了話，也可能刻意沉默。經(jīng)過半山腰的觀景亭時，她說，你看。他瞥了一眼。從亭子外側(cè)看出去，是山腳下長條形的茶田，沿著小路，整飭地排成一個規(guī)則的長方形。她說，像春天里還青著的麥子。你見過那種麥子嗎？他點點頭，對她敷衍地笑笑，看上去好像只是隨便扯了一下嘴角。到山頂后，他坐在廟外的石凳上歇腳。她站在一棵樹下朝廟里看，幾只家雞繞著香爐走來走去，其中一只助跑幾米，撲騰著翅膀飛上了香爐，正要跌入煙霧繚繞的爐子里時，被一個穿灰袍的沙彌打了下來。他說，腳快燒起來了。她回過頭看了一眼，他脫掉有著厚厚的毛絨里襯的鞋子，鞋口正往上冒著熱氣。她噗嗤笑了出來。他也笑了笑。她松了一口氣。我到后面去看看，她說。盡管在山頂，寺廟周圍卻沒有任何一個遠(yuǎn)眺的缺口。縱橫交錯的枯枝完全遮住了山腳。她爬上一塊石頭，能隱約看見遠(yuǎn)處的幾座黛色的山峰。她站了一會兒，又走回了前門。

后面好看嗎？他問。

沒什么可看的。她說。

你進廟里嗎？她問。

不進了。坐會兒就走。他說。來。他拍拍凳子，坐會兒吧。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坐過去。

走到山腳，他們遇到幾個正打算上山的人，額頭上掛滿汗珠，大口喘氣時五官幾乎擰在一起。她說沒人告訴他們山上有什么，只能白跑一趟。他問，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她說，也沒人告訴我們。過了一會兒，她又說，說了就沒意思了。他沒明白這句話，但她不愿意再說一遍。他們路過茶園，沿著田埂往里走。走到田埂盡頭，他轉(zhuǎn)身走進兩排茶樹間的縫隙。她走進與他相鄰的縫隙。他說他以前在某個做茶包的公司工作過，去過不少茶園。他還告訴她，杭州最好的不是西湖龍井，而是獅峰龍井。他不喜歡綠茶，味寡而淡。他偏愛烏龍和普洱。好茶葉要幾千塊一兩。甚至更貴。

她說她老家產(chǎn)綠茶，她只喝過那種。她不了解茶。

以前我特別想找個山區(qū)，租塊地種茶。他說。然后和喜歡的人住在一起。他頓了頓。愛情是在正確的時間遇見正確的人。這是誰說的？他停下來，低頭觀察一片長在梢上的茶葉。

愛情。有一瞬間這個詞令她困惑。但我覺得。她說。愛是一件暫時性的事情。她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有意義。她只覺得心跳加速，幾乎恐慌，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身體歪了一下，幾乎傾倒在茶樹上。她吻了上去。有幾秒鐘，舌頭陷入一種溫暖的濕潤。她瞥見他的眼神中透著驚訝，接著變成一種與她相似的慌亂。他推開了她，站直。別。他說。他往前走了幾步，背朝她說，茶葉一般有兩季，但這兒的茶農(nóng)只采一季，秋茶賣不上價……順著他的方向，她看見茶田盡頭的灰色小樓，灰瓦在夕陽下變成黯淡的金色——錯覺。屋檐下站在兩個男人，正朝這兒看過來。她忽然想起海邊的漁民，船擱淺在淤泥中，合力將漁網(wǎng)拖上岸邊。一網(wǎng)活蹦亂跳的海魚。她繃緊了神經(jīng)，沿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快步朝外走，堅硬的茶樹戳在她的背上、屁股和大腿上。肚子。

她得從網(wǎng)中掙脫出來。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