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作品:《偽裝》
柳兆武的一生用過七個名字,就像活了七輩子。愚人節(jié)那天,煙云酒館照例舉行一年一次的舊書派對,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男孩憑一本馬爾科姆?考利的《流放者歸來》混了進去,他既沒有向酒保討酒喝,也沒有參與任何的討論,他蹲在角落,像一頂雨后的蘑菇。傍晚,一個邋遢的長毛走進來,一些女青年認出了他,人們圍攏到一堆,他站到桌子上,手里拿的是阿爾貝?加繆的《西緒弗斯神話》和《反抗者》,他開始演說,詩人們正在遭遇不幸,沒有一個藝術家能容忍真實,也沒有一個藝術家離得開真實。酒館陷入黑暗,女青年的長裙絆倒了某個人,杯子摔在地上,男孩的聲音從墻角傳來,像是在回應長毛說的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沒有人能針對我們時代的青年說話,沒有人能讓我們一心一意地去追隨,甚至沒有人能讓我們明智地、有成效地作為背叛的對象。在場的人朝著酒館的出口擁去,這時候,燈又亮起來,派對恢復正常,戴帽子的男人走向男孩,把他扶了起來,男孩像是生了什么重病似的,酒館老板本想把他趕出去,戴帽子的男人交涉了幾句,又叫酒保送來兩杯烈酒,男孩啐了一口,立刻伸出舌頭,戴帽子的男人嘲笑他,比女人還不如,男孩賭氣地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在拿余光瞥著他們,一開始,他們還在探討某個問題,后來就成了男孩的獨角戲,變故發(fā)生在臨近散場時,男孩的音量越來越高,他倆似乎起了爭執(zhí),隨后,戴帽子的男人掐住了男孩的脖子,男孩哭嚎著求救,青年男女都以為這是一個玩笑,只有長毛走了過去,要求他放開這個孩子,戴帽子的男人想繞過他,長毛堵住去路,戴帽子的男人被激怒了,他從腰間掏出一把槍,頂在了男孩的頭上,長毛不知道該怎么收場,酒館老板設法拖住戴帽子的男人。酒館老板說,這男孩是哪兒的,怎么從來沒見過?他鎮(zhèn)定地向其余的人使了個眼色,又拉開抽屜找零錢。戴帽子的男人說,像是南方人。有幾個人溜了出去。戴帽子的男人說,這小子罵博爾赫斯是娘炮。酒館老板遞上了零錢。戴帽子的男人說,讓他見識一下心狠手辣的莫雷爾。長毛插嘴說到,他的葬身之處不是他罪行累累的河流,而是在一家醫(yī)院里因肺充血身亡。戴帽子的男人一槍擊中了他的大腿。槍響后,酒館里的顧客抱頭沖了出去。門外巡邏民警已經(jīng)趕到,拉響了警報。戴帽子的男人往長毛的胸口又補了兩槍。這就是那起著名的酒館劫持人質(zhì)事件,歹徒彈夾里的最后四發(fā)子彈分別射向了一名警察、酒館老板、男孩以及他自己,小報消息的結(jié)尾諷刺地寫到,倒在血泊中的柳兆武沒有驚慌,他在想,恐怕又得換個名字了。
假如一九六零年再晚幾天入冬,他至少能擁有一個合法的名字,又或者他根本不會來到這個世界。從一九五九年的春天起,他的母親就在盼著那場會面,她要去見一個叫柳英明的男人,介紹信在次年秋天批復下來,她坐上開往西北的列車時,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寒,列車因為一場大雪耽擱了幾天,她在??康男≌九再I了一瓶陳醋和一件襖子。她抵達農(nóng)場已是夜半時分,農(nóng)場領導接待了她,盡管野地里什么也看不見,但荒涼的氣味還是令她想到了地獄慘象,農(nóng)場領導說,他們開荒去了,既然來了,也不著急這三兩天。她在農(nóng)場住了下來,第一宿,她夢到柳英明在老家喊她回去,第二天一早,她蒙在被窩里哭,農(nóng)場領導沒敲門就進來了,給她端來一碗糊糊,問她,是不是想早些見到柳英明,農(nóng)場領導走后,她琢磨他的話,第二宿,她去了農(nóng)場領導住的屋,一進門,她把陳醋和襖子擱到桌上,脫光了自己的衣裳。第三天,農(nóng)場領導答應帶她去找柳英明,他們往北走了幾里地,冒著風沙翻上山丘,她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山丘下的墳包像蜂窩一樣密集,農(nóng)場領導說,喏,剛壘的那座?;厝サ穆飞希谙?,弄丟一個男人比送出一件襖子還容易。一九六一年,柳兆武出生了,他的出生對于他的母親而言是一場災難,這個女人當著眾人的面,用一把剪子戳瞎了雙眼,從此講著沒人能聽懂的糊話,長達兩年的表演庇護了柳兆武的成長。柳兆武的第一段記憶,起于一九六三年的某個下午,他的母親在一張紙片上寫下了他的名字——最初的名字亦是最短暫的名字,紙片被塞進他的袖口,這張紙片上的三個字將像胎記一樣,長進他的肉里,成為他最隱蔽的秘密,直到他躺在酒館的血泊中,往事濃縮為一個黑點,他才明白過來,他一生所做的壯舉,都是為了掩飾這個脆弱。他看到母親爬上了梯子,懸空吊在一根繩子上,半天沒有動彈,他吼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詞,瘋婆娘。這天晚上,大姨把他接了回去,并與姨父大吵了一番,他們在為糧食而愁悶。他睡在幾個兄弟中間,咯咯地笑起來,他看到了瘋婆娘想說話,卻又說不出話的樣子。
大姨說,你姓馮,名開順??墒牵瑳]有人顧得上叫他的名字,他像只耗子一樣,在夾縫中窺視人們的生活。有一次,姨父喝醉了酒,把他叫過去,用一種譏笑的語氣告訴他,你還有個外婆,住在官帽山的山坡上。他找到了那片山坡,草房子建在光禿禿的荒土上,他趴在巖石上,等著老婦人出來,日落時,老婦人拄著拐站到了門口,他走上去,發(fā)現(xiàn)老婦人是個瞎子,她聽到了他的動靜,問他是誰,他喊了一聲瘋婆娘,返身往山下跑。在漫長且饑餓的童年,他做著同一個夢,他把種子撒到了山坡上,樹苗從毛孔里長出來,只要一起風,他就聽到身上簌簌地響。他十二歲時,終于有了一個出走的機會,村里來了一群游走石匠,他和大哥守著他們?yōu)閷⑺乐舜蚝昧四贡?,游走石匠要帶大哥去討生活,大哥回去告知姨父,被姨父捆在了柱子上,游走石匠走后,姨父解開繩子,大哥捹了出去。姨父說,最好一輩子也別回來。那天夜里,下了入夏的首場暴雨,烈雷在房頂爆炸,順著四壁流下去,又一個閃電的瞬息,他看到大哥蹲在院子里的泡桐樹上,他們盯著對方,他感到,有什么禁忌快被打破,雷聲漸小,他終于聽到了大哥的聲音,大哥在叫他的名字,大哥在叫馮開順,他縮到了被窩里。翌日,他循著石匠的蹤跡離開了村莊,他并沒有意識到,他漂泊的一生正是從這次出走開始。在他離開的歲月,村莊如同中了魔咒一般,墓碑長滿了青苔,將死之人卻依舊茍延殘喘,村民日復一日地勞作,直到三年后的一天,廣播里傳來領袖去世的消息,他們恍然大悟,村莊被遺棄了三年。也是在那一天,他回到了村莊,他的歸來打破了凝重的氣氛,追悼會上,有人向他問起,是否見到了領袖最后一面,他對出走的經(jīng)歷只字不提,人們只能從他體格和相貌的變化去揣測他的不凡遭遇,他們確定的是,他并沒有找到石匠,因為他的手掌上沒有老繭。他比三年前更加沉默,偶爾說一句話,聲音像蕁麻草一樣鋒利。在他日后的作品中,依稀能夠看到這段經(jīng)歷的影子。譬如他描寫大串聯(lián)時期的詩句,“車皮上的人頭,捂住了黃土地的嚴冬。”另一篇小說《成長的奧秘》背景仍設置在西北荒漠,寫了一個少年通過狂熱的革命去認知性愛的過程,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短暫的一瞬觸到了永恒。當然,這些作品都是他后來的回憶和幻想,彼時,他對女人還一無所知。他第一次見到女性赤裸的軀體是在領袖去世幾日后,那是一具被河水沖上岸的女尸,她像水母一樣透明,在那之后,他常常坐到河邊,思念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人。又過了一年,麻疹席卷了中國南部,他的姨父與病魔抗爭兩個月后,不治身亡,大哥領著幾個兄弟躲到了另一個村子,他和大姨用一床草席裹著姨父,埋到竹林地,再將竹殼點燃,熊熊烈焰燃燒時,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夢,樹苗從毛孔里長了出來,晚上,他在茅房里清洗身子,大姨闖了進來,她拿著絲瓜絡往他身上搓,他的皮膚像是被刀片刮開,五臟六腑正往外翻,大姨突然靠到他背上,他感到一股清泉沿著他的背脊往下滑。疾病撤離后,村里多了一群寡婦,她們像一只只落單的大雁,他偷偷地將她們畫下來,憂傷使他的畫技突飛猛進,夜深人靜時,他甚至聽到了紙上的哀鳴,為了使這個秘密不被人發(fā)現(xiàn),他把畫紙埋到了院子里,后來,房屋翻修時,大哥用鋤頭掘土,那些畫紙已化為烏有,為了彌補這個遺憾,他決心要讓她們的容貌在文字里永存,他想象自己打磨斧頭一樣地打磨她們。一九八二年,他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遠行前,他把處子之身獻給了大姨,她整晚都在喊著馮開順,他撥開她的陰毛,試圖找到那只透明的水母,可是她的身體丑陋極了,他在日記本里寫到:躺在床上的,是遙遠的五十歲。
入學后不久,大哥寄來一封信,信里罵他是條發(fā)情的野狗,他知道,事情敗露了,可是他已經(jīng)掉進了女人的陰唇,不可自拔,他用手淫消磨欲望,他在擦過精液的紙上寫詩,將女性的生殖器比喻為三十二種動植物,詩稿壘了厚厚一摞,他又重新謄寫一遍,命名《野狗的吠叫》,署名董偉,投到了???靡黄趯L柨l(fā)了這首長詩,他受到學校的警告處分。第二學年,他加入了大名鼎鼎的布衣詩社,據(jù)說詩社的創(chuàng)建者是一只會吟誦五言絕句的貓,很快他便知道這只是一個玩笑或者幌子,詩社成員對政治的熱衷把他嚇壞了,高年級的同學在介紹波蘭的團結(jié)工會,結(jié)束時,所有人都在喊方立勇,一個矮小的南方人走到了中央,底氣十足地念,“在萬歲的國度,我甘愿做個短命鬼,用刺刀戳破你,鮮艷而虛偽的面具,請?zhí)嫖野采献锩?,我將把它當作一頂桂冠,在你們的嘲諷中,凝視怯懦?!卑珎€子把這首詩撕成了碎片,碎片像雪花一樣融化在他們的肩上,就在那寂靜的時刻,他聽到了女人空靈的呻吟,看到了方立勇?lián)纹鸬难澮d。他另起灶爐,召集了幾名美術系和文獻系同學,成立泥巴詩社,與布衣詩社抗衡,還印了一份社刊,用于批駁布衣詩社的虛偽和功利,他接連寫了兩篇文章《詩歌隔離論》和《詩歌在場論》,文章記錄了他和方立勇的對話,討論作者在詩歌中應當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文風更像是他的自問自答。一九八四年,兩篇偽作發(fā)表在《文藝理論》上,輾轉(zhuǎn)到方立勇手里,方立勇要和他進行一場辯論和決斗,他遲遲沒有回音,泥巴詩社遭到打壓解散,就在人們以為爭論將不了了之時,方立勇卻在畢業(yè)前夕橫尸街頭,陰囊被割破,睪丸被取走,身旁留有一行話:詩意是消極的。他被列為嫌疑人之一,隨后是輟學和逃亡,他總能避開每一次追捕,那些仇人堅信,不止一人為他通風報信。
一九八八年,他經(jīng)營的飯館由于入不敷出而倒閉,曾經(jīng)接受他資助的人幫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石匠》,他在前言里寫:當航船即將沉沒,唯獨我一人欣賞冰山一點點刺穿月亮。他以一名失蹤者林楓的身份,逃到了珠江三角洲一帶,在幾艘走私船內(nèi),等待營救,他們在碼頭制造了一場混亂,掛著牛頭鑰匙鏈的接頭者終于趕來,引擎啟動,船艙內(nèi)有人暈厥了過去。此時他站在岸上,以體弱為由離開了船只,他在一本《見證者》里寫下了當晚發(fā)生的慘劇:走私船沒駛多遠,巡邏艇便追了上去,截斷了他們的去路,走私船發(fā)瘋似地撞向巡邏艇,警報響起,連環(huán)槍聲傳來,走私船開始下沉,午夜,巡邏艇回到了碼頭,海面一片平靜。據(jù)一份黑幫購買的秘密檔案記載,警方從一名線人口中得知了他們的行動,佯裝配合他們的計謀,當晚僅有六人幸存,包括兩名船員和四名學生。盡管他事后聲稱,他被釋放的原因是具有自首情節(jié),然而種種跡象表明,他就是那個告密者。他肩負起照顧亡友家眷的責任,一九九零年,他與一位亡友的太太相戀,在她的臉上,他看到了當年寡婦們迷人的憂愁,他以為又回到了青春時期,用一首又一首的情詩,俘獲了她的芳心,他們辦了一張假結(jié)婚證,開始了跨越大半個中國的游歷,從漠河到西雙版納,從上海到古格遺址,就在他們啟程前往西北荒漠時,這場不被承認的婚姻結(jié)束了,她死在了異鄉(xiāng),死因是一種罕見的婦科病,他愧疚地寫到:我從未想到,身體可能是骯臟的。這段旅程有無數(shù)種風言流語,關于娼妓、關于亡夫、關于貧窮,診所的醫(yī)生甚至說,這種疾病只會發(fā)生在人獸雜交后。這是一九九三年,同一年,另一位詩人舉起斧頭砍向了自己的妻子,他把那位詩人的詩刻在了她的墓碑上,“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早晨,陽光照在草上。我們站著,扶著自己的門扇,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有門,不用開開,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
一九九四年,跨文體實驗作品《空》被擺上了書架,封面羅列了一排文化名流,暗示作者交際頗廣,作品采用了注釋與文本結(jié)合的方式,文本部分是詩歌的格式,注釋部分包含小說、哲學和繪畫,作者在最后一條注釋里,給了所有讀者一記耳光:獻給自大狂。這個玩笑惹惱了封面上的名流,甚至讓地下出版社官司纏身,一系列的風波使得作品很快售罄,但沒有再版,這時候讀者才想起去找作者簡介,這又是一個玩笑,整本書既沒有作者簡介,也沒有作者的名字。書里寫了五個預言:自私成為美德;語法趨于一統(tǒng);運動淪為口號;自殺形成風潮;人類毀于同性戀。一九九六年,他在一篇訪談中化名范濤,承認那是他的老把戲——戲謔之作,公眾更愿意相信他是個冒名者或者患上了精神病。在一家精神病醫(yī)院可以查到他的入院記錄,入院時間是一九九六年八月,診斷報告上寫的是重度手淫依賴癥,院長說,一九九七年農(nóng)歷新年伊始,他引誘值班女護士服下鎮(zhèn)靜劑后,強奸了她,并將她裸身泡在了水池中,然后砸開醫(yī)院的一扇后門逃跑,當他們發(fā)現(xiàn)她時,她被凍得昏死過去。一九九七年九月,他回鄉(xiāng)參加了大姨的葬禮,簽名簿上的名字是馮開順。一九九七年十月,他寫下《母親》,發(fā)表于當月《新浪潮》,其中一句——“手指伸進你干涸的陰道,褶皺里藏著生命的奧秘。”遭到各方批判,最為激烈的是有人燒毀了五十本《新浪潮》,揚言要將他千刀萬剮。經(jīng)過調(diào)查,警方認為他就是精神病醫(yī)院強奸案的疑犯,他們找到了稿酬的寄送地址,那是城郊的一處鍋爐房,地上遺留有血跡和破碎的衣物,他們在鍋爐里找到了一具灰炭般的尸體。一九九八年和一九九九年,他出現(xiàn)在云南邊境一帶,為金三角毒販賣命,四年后,該團伙頭目被捕,在供詞里陳述了關于他的一些經(jīng)歷,他精通毗鄰四國的文字和語言,以及云貴川方言,在談判中擔當翻譯,有一次交易,對方翻臉劫貨,他冒死持槍血拼,擊斃四人,這是安排的一場考驗,他成了團伙的三號人物,有人出于嫉妒,狀告他與毒梟的女人偷情,告狀者被處以極刑,新世紀的第一天,他帶著一批貨和三把槍消失,新世紀的第二天,偷渡船從湄公河打撈起了毒梟的女人,她的胸口有兩處槍傷。二零零零年二月,也就是他離開金三角一個月后,他寫完長詩《罌粟皇后》,全詩以子彈出膛開頭,以初識毒梟的女人結(jié)尾,他們在倉庫里做愛,“比死還快活”,該詩佐證了團伙頭目的供詞。二零零零年至二零零三年,共有八名女性以相同的方式遇害——被強奸后溺死,她們依次是妓女、車間工人、保健品推銷員、畫家、單簧管樂手、司機、電影制片人、無業(yè)游民,其中電影制片人和無業(yè)游民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遇害,這八人均是藥物濫用者。這些案件理所應當?shù)赜浽诹怂念^上,六年間,除了《罌粟皇后》,他還留下了大量湖泊描寫斷章,偶爾穿插一些小故事,充滿極簡主義的色彩,例如《霧》,寫了一對夫婦住在小島上,妻子去世后,丈夫造了一艘船,他劃船迷失在大霧中,霧散后,小島已被湖水淹沒。二零零二年,曾有一撥便衣跟蹤到了他,他出沒于一家同性戀俱樂部,那里每逢周末會有鋼管舞演出,一名舞者事后回憶,他說自己是大學教授,想觀察男男性行為,舞者斷然拒絕,他又來了幾次,每次都會提出那個請求,舞者警告他,小心惹上麻煩,當便衣準備收網(wǎng)時,他已不再光顧那家俱樂部。
二零零四年,煙云酒館成了他的新?lián)c,他這樣描述煙云酒館:地上鋪滿了詞語,走路也得小心翼翼,生怕踩壞了別人的靈感,拉什迪、格拉斯、阿斯圖里亞斯、馬爾克斯在墻上掛著,他們一同望著卡爾維諾的句子,“城市已經(jīng)無可救藥,城里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制造能夠數(shù)小時擺脫城市然后再回到城里來的手段?!痹谶@里,寫出一段好詩,就能換來一個貌美的姑娘,她的股溝紋著一只餓壞的蟑螂,引誘你把雞巴塞進她的屁眼,姑娘們都盯著年輕的詩人,期望他們能吐出什么絕妙的比喻,我一心想喂飽她們的蟑螂,不愿付出什么,抄了一段沈從文的句子充數(shù),“水是各處可流的,火是各處可燒的,月亮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蹦桥吮愀一厝チ耍龁栁叶啻竽昙o,我沒有隱瞞,她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叫張偉,她笑起來,我摟住她,真想掐死她,可是她告訴我,她有個走失的孩子,我們起床抽煙,她問我,會不會向一個女人求婚,我說不會,她說,你還寫過什么,我就給她讀寫給寡婦的那些詩,她沒有聽完就睡著了,我抓住她的乳房,又操了她一頓,她睡得像頭豬,天還沒亮,她穿好了衣服,沒跟我告別,我想,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平時,煙云酒館的老板不愿意他的賓客談論政治,舊書派對那天例外,一年之中,仿佛僅有這一天可供宣泄,在舊書派對上,我還是被認了出來,他叫出了我曾用過的名字,那些陰霾般的日子又浮現(xiàn)起來,他欣喜地握住我的手,沉重的經(jīng)歷并沒有使我們的相貌有太多變化,他說他在雜志社工作,希望我能為他們寫一部作品,他還說到了一些爛俗的詞語,譬如孤獨與落寞,它們突兀得像雪野里的蛙叫,與周遭沒有絲毫關聯(lián),從煙云酒館出來,我腦子里蹦出一句話,我多想為你打一口棺材?!哆M化》共計有三千八百一十二行,這是一首獻給女人的史詩,不同朝代不同身份乃至不同種族的女人在詩中的結(jié)局都是變?yōu)橐恢凰福詈笠粋€女人生活在未來,她看著颶風掀起的海浪將文明摧毀,“救世主是透明的?!边@首詩完稿于二零零六年五月,七月,他在出租房內(nèi)將詩稿刪減為三百行,九月,詩稿只剩下一百二十行,語言簡潔得像一份生物學報告,十一月,他把它投到了雜志社,三個月后沒有回音,他在信封里塞了一枚子彈寄過去,信里只有八個字:詩人已從王位跌落。二零零七年,他開始創(chuàng)作一生中最偉大的作品。五月二十四日,警方接到房東的報警,以下是房東口述:房租只續(xù)到五月份,我想,他或許資金周轉(zhuǎn)困難,便寬限幾天,我照著他留下的電話撥過去,忙音,如此反復了幾次,我起了疑心,就去出租房打探,隔著老遠,一股屠宰場的味道撲鼻而來,我敲了一會兒門,鄰居走出來向我抱怨,租客兩個月沒回來過,那所房子成了老鼠的天堂,我去找了開鎖匠,添了價錢,讓他替我把門撬開,走廊里站滿了人,他們在議論半年前房間里的響動,以及租客帶回的各種女人,他們說到了鋼條和電焊,還說到了下流的虐待游戲,我預感我攤上了大事,只能不斷地安慰自己,他不過是個鐵匠而已。此后罪孽的景象,房東不愿再復述,三十余平米的房間,隔了六個鐵籠,六個性奴分別被囚禁在其中,沒有掙扎搏斗的跡象,她們的嘴被封住,喉嚨被割斷,這六人并非在同一時間死亡,很有可能,一個性奴看著另一個性奴的血在地板上淌開,繪成一幅抽象畫,尸體凝成一塊蠟,在六個鐵籠的中間是一張彈簧床,床單上有精斑和長發(fā),鄰居們聽到的響動便是從這里傳出,難以分清那響動是欲望還是絕望。警方在屋內(nèi)找到了兩條線索,一是枕頭下壓著的紙,寫著:詩意是透明的。另一條線索是一本污穢的回憶錄草稿,在回憶錄里,他盡力粉飾犯下的過錯,稱其為“對野蠻世界的野蠻回應”,正是基于這本回憶錄草稿,警方將跨越兩個世紀的一系列懸案串到了一起,本文也是以該回憶錄草稿、一些不完整日記、相關作品和當事人敘述為藍本而撰寫。
他的最后一個名字無關緊要。那個十六七歲的男孩說,一種動物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腿最多時最無能,男孩笑著問,你是誰,他說,俄狄浦斯從不缺乏勇氣。
本文原刊于《山花》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