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陌書作品:《近似無止境的徒步》
漂浮、寂靜、顛倒的踩高蹺者、舞蹈、烏云飄向藍空彼端、短暫、倉促、漫長的一天、樓閣、兩人合影、喧嘩、2010屆的畢業(yè)生、性行為、離婚、幸福、當親朋祝賀時、花園后的小徑、潮濕、抑郁、氫氣球在停頓、以后、刺耳、嶄新的摩托車、手指……即便僅僅是路過路燈下的轉角時,偶然看見了地面積水中自己的影子,肖馬的腦海就流逝過許多只出現(xiàn)在瞬間的詞語,他認為那無意義。在這偏僻的燈箱旁,他踩著熄滅于潮濕的別人的煙蒂,模仿著電影中最酷的姿勢做吸煙的假動作,這期間一輛他本該搭上的公共汽車停下片刻又開走了。反正雨剛剛結束,搖晃任意一棵樹木都會落下密集的水滴,下一場雨還沒有那么快到來。
肖馬繼續(xù)徒步的旅途,這開始于今天清晨預計結束于明天正午。他心中此刻洋溢著類似幸福的情感,直至他為莫名的悲傷苦惱之前他會一直愉快。他拾起一顆西瓜彈珠,這在前不見邊際的柏油路上非常耀眼,透過這顆圓形的玻璃珠觀看扭曲變形的風景時,他說:“間接、清澈、夢、原諒別人、婚禮、弧形、燕子,玻璃魚缸、水中刀、彩虹的盡頭、古屋深處的樓梯木板、我的心、狗尾巴草……”
佇立于路旁,毫無顧忌地自言自語,反正這里既聽不見回音也鮮有路人,獨自進行旅行最大的好處是什么時候停下都可以,什么時刻出發(fā)都可以,只要自己樂意。肖馬的左手拎著一個手提箱,里面裝了一套塑料袋包裹的嶄新西裝,那是他的新郎禮服——他即將年滿二十歲,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兩年。向自己工作的林業(yè)局請假后他選擇了不可思議的方式回家,他選擇了徒步歸鄉(xiāng),這意味著每隔兩小時都會有一輛駛往他家鄉(xiāng)的公共汽車路過他。他甚至從其中一輛車上看到了幾個為他準備婚禮的身影。
他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何意義,如果單純地解釋為無聊的話,那么他應該盡早回家置身于親人那令人窒息的關切中,沒有比那更無聊的了。明天他會剛好地出現(xiàn),一點兒也不提前,熱衷于分秒不差的準時的他最害怕等待遲到的東西——無論是汽車、人還是死亡。徘徊于一個場所像鐘擺一樣來回的滋味在童年就受夠了,但是在婚禮上他肯定會像鐘擺一樣重復某些單調的事。結婚是一種成年禮。
今天清晨他細心地削好支鉛筆后啟程,去參加自己的婚禮。那是他削好的第二支鉛筆,沒有下一支了,鉛屑被吹起然后又落下的期間,除了某處的膠布從石灰皮略微脫落外,室外窗臺上的青苔似乎發(fā)出了新芽,在短暫的瞬間,這是肉眼無法確定的事情。肖馬對待變化缺乏敏感。畢竟在暫時寂靜的室內再沒有比他更不可預料的事物了,誰知道冷靜口吻下掩飾的沖動何時發(fā)生呢?從行為上來說,大概任何眼睛——無論是哪一種生物的——都會將他與冷血動物聯(lián)想起來。即便肖馬的瞳孔長期透露出一絲憂郁,他自己卻察覺不到,只是路過鏡子看到自己的眼睛的同時也看到反射向自己的寒意。
他是將包括鉛筆在內的各種筆在臺燈下排列好才出發(fā)的。長短、型號、粗細不同的筆排列好后,所有的筆尖構成了一道弧線,他們有著不同的用途。他并非筆的收集者,擁有這些的目的之一是向不太識字的同事炫耀,從事護林員這枯燥乏味的工作有如把本來就自閉的他封閉起來,但他從未埋怨過什么,畫畫、吹口風琴、閱讀……他有充足的時間用于消遣。盡管他憧憬過逮捕偷獵的農民,協(xié)助消防員和民兵搶救山火,找到第五次反圍剿時深山里的戰(zhàn)場……可他一樣也沒有做到過,不是因為缺乏機會而是因為軟弱。他還是覺得進行自己頗有自信的繪畫沒有任何風險,雖然他對繪畫的天賦只展現(xiàn)在小學時期。
剛剛出發(fā)時他故意擦過路旁的樹枝,肩膀被露水沾濕后,他有些得意地吹起《波基上校進行曲》的口哨。
今天是農歷三月初三,當?shù)氐乃蜕袢?,肖馬并不在意這一點,就像他對老式屋檐的斗拱及其懸掛的銅鈴一樣無所謂。畢竟是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了,他見過太多電線被架設到偏僻的盡頭,當自己穿過貌似從未有人涉足的叢林時,總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地看到礦泉水瓶、曲奇餅包裝袋、停止轉動的手表、在夜晚發(fā)出磷光的顱骨……的確,他已經(jīng)確定世界上不存在隱秘的未知,由于不做夢,過于真實的生活導致他不能承受愛或恨。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每天準時穿上山地鞋去檢查銀杏樹有無被盜伐,不斷做動物才喜歡的記號,這樣的生活似乎重復證明了一件事——他是個無聊的人。
昔日他搭車回家,在靜止的等待中透過半開的車窗,任何一分鐘都可以看到它在意的哭臉或笑臉。不會知道公共汽車何時駛過橋梁,從那樣的角度所有的旅客都犯了一個錯誤——只注意到了一個方向的風景。肖馬從未糾正這一點,他喜歡觀看不可挽回的時光流逝,在這個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里他屢屢違反安全法則從車窗伸出手臂,然而卻沒有一次抓住過飄落的花瓣。是啊,白色的花瓣自頂端墜向底部,而他卻從這里移向那里。他是無力改變花的意志的。一次他的手掌正在窗外感受夕陽五指過濾出他喜歡的陽光形狀,一輛摩托車駛過的那一刻,他竟從坐在后座的女生那拔下了淡紫色的發(fā)夾,事情發(fā)生得過于倉促以至于他懷疑指間掠過發(fā)絲的感觸是否真實。畢竟那個女生的頭發(fā)確實已經(jīng)散開,在風中飄蕩的發(fā)絲顯得不羈與漂亮,他說不出話來,目視那個他甚至沒有看清面頰的女生的背影遠去是件遺憾的事情。于是他將手掌貼在外面的玻璃上,像充滿褶皺的巧克力糖紙那樣發(fā)出聲響。
對他而言,搭車相對步行最特別的是從車上往外看容易與美好的事物相逢,比如釘了許多十字架般的木架的葡萄園,不過相逢即是離別。連續(xù)的遺憾下原本疏遠的彼此得以相互接近,雖然短暫,但從一次失望到另一次失望,從一次感動到另一次感動的距離確實更加接近。他什么也不需要解釋,只需要沉默就足夠了。
那樣一來,林管站與家之間相隔丘陵、城鎮(zhèn)、農田的距離并非以公里來衡量,而是以大概地看完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和鄰座不斷攀談、喝光一瓶已經(jīng)解凍的冰鎮(zhèn)汽水這些瑣事來衡量的。而眼下肖馬面前——他的家在破舊的祠堂、公路的轉彎口、清明時由于掃墓而引發(fā)過火災的山峰——這些接連不斷地障礙物后面。他改用右手拎手提箱,嘆了一口氣說:“飛機,在天空飛的雙翼飛機?!?/p>
若從白云之下的飛機上鳥瞰大地,肖馬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壯觀,而是可以畫一根虛構的直線將林管站與自己的家連接起來,似乎兩者之間不存在地理上的障礙,唯一的障礙只存在他的內心。如果現(xiàn)在讓他搭上飛行高度一百五十米的飛機,那種猶豫可能導致他親手折斷機翼——用任何可能的方式。即便沒有降落傘也在所不惜。
然而在地面上的他的猶豫方式只能是原地徘徊,反復在去年的落葉上留下看不見的腳印。這個偏僻的縣上空不時會有飛機掠過,發(fā)出使空氣震顫的劇烈噪聲,那些都是軍隊的飛機,沒完沒了地演習從未打動過他 ,讓他有參軍的想法。距最近的一次他從三樓教室看到——一輛嶄新的梟龍戰(zhàn)機上飛行員白色的頭盔。距離太近了,以至于他想從窗戶跳下,在那蔚藍的天氣里進行一次飛行。當然從未因沖動付出過行動的他沒有那樣做,僅僅是突兀地站起,然后在同學們不解的目光中坐下。期間,物理老師拍死了一只蚊子。
今天是農歷三月初三送神日,潮濕的空氣里,那列隊伍橫穿過車輛稀少的馬路。最前面的老漢每隔一會敲一次鑼,他們都挽起了褲腿,畢竟之后還沒很長的山路要走。他們或許是肖馬旅途的一段插曲,不像在乘車時道路旁的電線桿那樣容易忘記,猶如日本婦女發(fā)髻上的木梳一樣。在馬路中央肖馬站立著,盡管有些忸怩,但姿勢還是非常堅定,他們有說有笑地路過他,就像走過沒有觀眾欣賞的舞臺,雖然不會有紅色的大幕落下。
每年這天當?shù)厝硕紩岩呀?jīng)在一個地方享受了一年供奉的菩薩、真君、山神遷到另一個地方,至于理由,這種事情最不需要理由了。反正總共兩個廟,從這里移到那里再移到這里,猶如倒轉沙漏一樣循環(huán)往復。他們抬著幾抬小型轎子,從肖馬的角度上看上面胡須有些夸張的銅制雕像,它們沉默、它們平時不被人想起、他們任由人擺布,肖馬說:“我真像它們,尤其是那個關公,你們應該準備一抬供奉我的轎子的。”
幾個小孩個抱著一只神龕,這些木匣都被香火熏黑了,小孩不像大人那么鄭重其事,其中一個在嬉鬧中還撞上了肖馬沒有道歉地離開了。小時候他從不敢一個人去廟里,因為覺得那里的一切都猙獰恐怖,那些神像必須內仰視的高度顯得非常冷酷。那里的看守老頭怕小孩偷吃供品,往往一副冷峻的面孔趕他們出去,他記得自己從有回音的大堂往外跑時被過高的門檻絆倒,后面?zhèn)鱽砜词亓R罵咧咧的訓斥。
一個男人看了一眼不讓路的肖馬,他手里拎著一把柴刀,估計是用于上山時砍去擋路的枝條與茅草。此刻肖馬覺得,那目光里透露出一絲渴望,對方想砍去擋路的自己。于是他繼續(xù)前行,他原本就與他們方向不同,不知道往西方去的他們會不會覺得天黑推遲了。
他走過禁止載重十噸的車輛通行的橋梁,平靜的河流上其實有兩座橋梁并列,不過另一座已經(jīng)廢棄多年,被鐵絲網(wǎng)阻隔了去路。走在嶄新的混泥土橋面上,肖馬的手只要伸出欄桿半米就可以摘下另一座橋上的蒲公英,那時石塊砌起的拱橋植物已經(jīng)遍布每一處縫隙,宛若那是空中花園的延伸。而他需要的似乎是一只可以將自己從這邊拉往那邊的手,因此當他伸出手時握住了沒有回音的失落感。他在一個拱洞下停留了十五分鐘,因為一場十五分鐘的雨,他站在陰影下面仰視穹頂,在那上面是封閉的高速公路。在他看來架設于空中的高速公路完全是一頭巨型水泥怪物?;蛟S是幻聽吧,當他聆聽雨聲時,聽到了上面坦克駛過的顫動。路過木料場時他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一堆潮濕得長蘑菇的木頭,在從墻壁上卸下的窗格過時的雕花木床,被拆成零件的打谷機后面,他看見了一口沒有人睡的橡木棺材。土葬在解放后不久就被廢除了,可他還是想要嘗試著睡在里面,哪怕一個晚上也好。
似乎肖馬可以選擇與季節(jié)無關的風景,在遍布大地的植被中他有如一株會走動的植物,沉默木納,盡管沒有陽光也還喜歡向陽的一面??梢栽诎赜吐访?,草地,屋檐下奔跑或駐足停留,無論下雨或不下雨。然而他就像從失事飛機上墜落的人,沒有降落傘,他的每次止步都無異于在做自由落體運動時抓住一只彩色的氫氣球、一簇烏云、一個脫線的京劇臉譜風箏,最終他還是會無可避免地墜往同一個地方——自己的婚禮。
新娘是電子廠的女工,年紀比他大三個月。他對她的面容并無挑剔,對方一米六左右的身高,面頰略胖,每次笑起都會凸出一點贅肉。她不久前剪過一次頭發(fā),估計要半年才能長到他心儀的長度,兩人總共約會不到十次。第一次相親時他對她數(shù)身上的傷痕——喏,從右耳垂到右手腕的輕微痕跡是十八歲騎摩托車時摔傷的,當時我還帶了一個同學。而左腳大腳趾的一條疤是我爸鋸木頭時割傷的,他從不道歉,于是給我買了一頂有風扇的小太陽帽。而手指上的圓點斑,我的同桌借我的手練習小刀在指隙間跳躍的游戲,結果自然……
那時肖馬的母親就在身旁,不停地給他各種暗示,他討厭這點,不過沒有直接反對這種過時的做法。當母親和她都笑得露出不算美觀的牙齒的那一刻他幾乎要捏碎手中的茶杯。之前他暗戀過別班的女生。不過沒有戀愛過,哪怕一次表白也沒有過。接下來兩人的約會里他知道了她購物時的粗俗、占有欲過強的性格、從不閱讀西方小說、從不思考哲學問題的她卻令他意外地喜歡德彪西的音樂,真的,從一開始他就預感到跟她在一起的結局——未必快樂也未必悲觀。當母親建議他結婚時他看到了生于六十年代的母親與生于九十年代的自己的區(qū)別,他不愛對方也不討厭對方,于是答應了。那發(fā)生在早春清晨的六點半,他剛好用廢紙折疊出一只紙鶴的時候,起碼他自己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只是有一點,他將一種期待深埋心底,他希望她在晚年先于自己死去。
這種愿望是那樣的天真。就像他曾經(jīng)相信過將一只蚱蜢浸于水中他會變成一把萬能鑰匙一樣,他對于自己是否真正成年感到不自信。在馬路旁的學校門外,他從小賣部買了面包和礦泉水吃午飯,倚靠圍墻吃東西的結果是落在地面的面包屑吸引來了紅螞蟻,只要不是白蟻肖馬不會在意的,相反他很樂意飼養(yǎng)這種不挑剔食物、不生病、不撒嬌的寵物。而討厭白蟻是害怕它們像噬空樹木般將自己噬成空心的外殼。今天他不僅要在露天的路邊步行、吃飯說話,也要在露天的路邊睡覺,以黑色的手提箱為枕。
也許是偶然,也許是必然,在過去的將近二十年里肯定發(fā)生過同樣的讓他感到陰郁潮濕,想要咀嚼沾染雨露的樹葉的沖動的事情,只不過由于困惑而一時想不起來了而已。他正在試圖一口氣喝干礦泉水,學校里傳來廣播鈴聲,他記得是一部偶像劇的主題曲,他看過而又不感興趣的愛情故事。一張張記憶的剪紙重疊在一起,他找不出自己想要的一張,一時想不起女主角的名字。
學生們騷動不安地出現(xiàn)了,一如肖馬預料的場景,畢竟他也曾經(jīng)是學生。地面太潮濕,紙片一但落下就再也飄不起來。
因為早上下雨的緣故許多學生都帶了收攏的雨傘,這是所初中圍墻低得踮起腳就能看見里面,尤其是旗桿上有些褐色的國旗。有多久沒有在升旗儀式上行注目禮了?又一時想不起來了,感到憤怒的肖馬的手掌擦過墻面沾上了紅漆,畢竟圍墻是天然的廣告版面。以前他幾乎是操場上唯一認真行注目禮的人了,在還是少先隊員的時候行禮姿勢就訓練得很標準的了。說真的,他現(xiàn)在非常想冒充一次學生混跡于人群,去大喊大叫,去高高拋起書本再準確接住。
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后,他在校門口徘徊仿佛在等某一個人,喧嘩與騷動有如花粉進行著看不見的滲透,他想乘機混入學校又害怕被當社會閑雜人員給趕出來。擁擠的人群中夾雜著幾輛自行車,其實這種狀況不僅腳印會重疊聲音也會被重疊,大家都在耳語,這里的喧囂猶如圍繞著由六邊形組成的巢穴的野蜂飛舞一般。在色彩斑斕的人流中他發(fā)現(xiàn)了閃光的一點,這類似于偶然的靈感,但他出于習慣地猶豫了片刻。當下定決心尋找時一時竟想不起來自己被什么打動。他看見不應該出現(xiàn)在初中的紅領巾,被女生反穿并繪上動漫人物的黑白兩色校服——她需要男生從背后幫她拉上拉鏈,一個摘下墨鏡后居然帶了黑框眼鏡的學生……由于懊惱無法辨別出自己的感動、憎恨、厭倦、熱衷——他不確定自己對那抱有何種情感,他就像肚子痛那樣蹲下來,別人的褲邊不時擦過他的耳渦。
起起落落的腳踵、頗為壯觀的雨傘鐵尖數(shù)次幾乎要劃破他的面頰,雨后許多事物沉淀下來,在連貫的踏響一個新季節(jié)的足音里許多人顯得從容不迫。對于肖馬而言,當下結婚的重要性讓位于在路上度過平靜的時光。他重新站立時面對前方顯得非常自信,他的步行同時也是接連不斷地告別,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離開一個又一個可能發(fā)生愛情的場所,而目的地確是虛構的兩人的家。他覺得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落在了林管站,不是鉛筆、不是眼藥水、不是螳螂標本,他已經(jīng)無法忍受今天再一次忍受一時想不起事情的窘迫,那無異于打碎他的自尊,他以食指抵住太陽穴絞盡腦汁地追憶,明明昨天晚上是準備好一切后入眠的,難道是清晨醒來前有妖精因為他不做夢而偷走了別的?
隨又一次廣播音樂響起,周圍的人群已經(jīng)很稀疏了,現(xiàn)在不必再擔心被同化而應該擔心被孤立。真應該羨慕那些學生回家的距離如此之近,做過學生的肖馬明白那距離近到讓人感覺從未離家。也許奔跑能改變什么,因為工作的原因他體力很好,他開始了漫長的奔跑,一路上聽著自己的呼吸看著眼前搖晃的景象,知道看不見回家的學生才逐漸慢下來。這樣的長跑自然贏不來任何獎牌,可他仍然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躺在馬路上,心臟跳動的聲音似乎傳到了地下,他終于想起自己落下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他的臉貼著地面斜向一邊,從怪異的視角審視那條通向山谷的馬路,那里面是昔日的死刑場,時至今日已經(jīng)沒有了把守的哨兵。
如果有的話肖馬會接近到對方舉槍警告的距離,一臉無辜地舉起兩手說:“我并沒有惡意——只是我想起了今天清晨遺失的一件東西,那就是對于結婚的熱情?!?/p>
然而沒有,眼前有的只是無助的荒涼感以及一個推自行車的路人,每改變一下角度似乎都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仿佛地面的植物無止境地流向天空,個人的渺小完全可以用蒲公英種子來形容。沒有任何守衛(wèi)讓肖馬感到不自然,因為沒有誰阻止自己在這里為所欲為了,在死刑場其實除了等待以外沒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等待自己或別人的死亡。
當這個場所被廢棄,留在原地的不是非自然死亡的幽靈而是一直存在的空曠,這加劇了路人的孤獨感,可他們想到的往往是請和尚做場法事超度因為革命、因為殺人、因為莫名其妙而死的鬼魂。肖馬覺得若真有鬼魂的話,他們肯定比自己更眷戀著塵世,當然自己并不厭倦生,只是不那么反感死罷了。
十五年前這個縣的死刑就從槍斃改為毒藥注射了,這也是時代的進步吧,因此經(jīng)常醫(yī)院可以偶爾聽到——手銬與腳鐐在穿過走廊時發(fā)出的當啷——當啷的聲響。肖馬沒有遇到過,盡管他高中時由于肝炎而經(jīng)常去縣城的人民醫(yī)院可一次也沒有,當同學向自己夸耀自己親眼看見一個穿藍白兩色相間的囚衣的家伙,他悲戚地走入房間后被推出來時,肖馬覺得有些遺憾。天空中烏云的盡頭在很遠的地方,那里一定看得見太陽,這對厭倦陰雨天的人來說很有吸引力。畢竟潮濕會引發(fā)人體內水的共鳴,使人不再平靜,不再不愿面對自己的內心。
肖馬一度被死刑場吸引。眼前分岔出兩個選擇,兩條道路,并非一邊通往新生一邊通往死亡,那太絕對了,眼前只有寂靜——聲音還在很遠的地方芒草被風吹得搖晃,他也一度猶豫地止步于樟樹下,既然不對什么抱有期待也就不必害怕失望,無論路的盡頭是等待自己的劊子手或是新娘他都能夠接受,幸?;虿恍覍λ燥@得次要,他的一切以不讓自己感到時間的壓抑,能有游泳般輕浮地漂往人生彼岸為優(yōu)先。為此他憎恨有刻度的時鐘,他喜歡用釘子擊穿表盤,造成時間被破壞的假象。
在擦拭手提箱上沾上的水漬后,他選擇繼續(xù)回鄉(xiāng)的路程,理由之一是——那條幾乎被雜草淹沒的小路盡頭,已經(jīng)沒有喜歡吸煙的劊子手了。步行時由于沒有同行者而寡言,他害怕自己說不出話來,變得路邊膝蓋高的土地公石像那樣沉默。通常一個人獨處時喜歡自言自語,尤其是旅行者穿過變幻的沙漠,寂靜的雪野,極夜下的苔原時。他也是個旅行者,雖說不是冒險家但走向自己的婚禮也是需要勇氣的。前面那個推自行車的人越走越近,可以清楚地看見那輛自行車掉鏈了,他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在稍后的將來年青的與年老的將擦身而過。肖馬緩緩說道:“回音、逐漸擴大的漣漪、死蜻蜓,深處、葬禮上和婚禮上出現(xiàn)的黑西裝、子彈穿透身體、地板、彈珠、瀝青、掘墓人、竹林里、水、灰暗的天空、白色、自行車、衰老、曾經(jīng)年輕、骨骼、電線上的燕子……”
從肖馬的角度,即一個側面觀看那個老人——他和中國許多其他老人一樣,穿著不整齊的中山裝,頭戴沒有五角星的軍綠帽,不過鞋子卻是一雙假耐克。雙方在寬闊的道路上相遇,卻都不約而同地覺得道路狹窄——由于對方的關系。肖馬面對老人走進所想的是,如何努力記住一張陌生的臉孔,他的記性不好總是在寫一周報告時問同事日期,而同事總會提醒他已經(jīng)問過一遍了。記憶中許許多多見過但忘了的面孔有如一片片枯葉沉入水中一般變得無聲而且透明。他仔細觀察走進的老人,就像觀察昆蟲的結構一般,再明白不過了,他摸了一下鼻梁得出結論——衰老是不可避免的。
兩人在無限延伸的道路上,像兩只無目的滾動的橡膠輪胎,驅動他們的只能是意外。老人并非革命的也就是戰(zhàn)爭的那一代人,他是憧憬革命,即憧憬戰(zhàn)爭的那一代人。不知道他聽見了肖馬的自言自語沒有,期間他掉鏈的自行車不斷發(fā)出噪音。死刑場的影響似乎不分年齡,它憑借年代久遠、神秘、沒有死囚可以返回講訴死亡的感覺而贏得了人們的敬畏。老人停頓了一下,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一切障礙物直至行刑地。說真的那里其實非常簡陋絕沒有奧斯維辛集中營那樣齊全的設備,甚至沒有像樣的廁所——那只是一座簡陋的泥瓦房,如今被藤蔓所覆蓋。他的瞳孔閃爍著一種光芒——在老年眼睛是人唯一漂亮的地方,那不是出于感慨也不是出于激動,時間抹平了一切情緒,他回憶起以前在凌晨時對死囚開槍時子彈發(fā)出的閃光。他既不感歉疚也不感自得,仿佛一切理所當然,他只是一個退了休的死刑執(zhí)行者,一個站在空曠場所都會顯得渺小的人物。
在兩人即將路過彼此時,老人的目光盯著肖馬胸口心臟所在位置,仿佛看見了靶心。以前的場景歷歷在目,他不禁深呼吸起來,而肖馬也意識到了什么不停的檢查自己的儀表,似乎即將開始什么儀式。兩人都很緊張,如果以電影的鏡頭將兩人并列的話雙方肯定顯得格格不入,最終兩人擦身而過后,老人抬起右手做扣扳機的手勢,可肖馬已經(jīng)成為一個背影了。
他想如果使死刑在這里發(fā)生,那么他這個死刑執(zhí)行者就可以因為殺人而被處以死刑,他有些期待站在與自己以前站的相反的位置。
肖馬想如果死刑在這里發(fā)生,自己的婚禮就可以改為葬禮,那他就不必穿上手提箱中有些不合身的黑色禮服。
當疲憊以后繼續(xù)前行,天氣時間景物變得與自己無關,肖馬不再在乎那些他認為漂亮的事物,感官變得遲鈍后,連三葉草與車前草也分辨不出來,雖說沒有文憑他也可以算半個植物家,畢竟工作在森林之中,當他手拈這一根青色的稻穗時才意識到無可挽回地、天已經(jīng)黑了。自己處于陰影之中,仰起面孔或許會引起反光,前方新裝的太陽能路燈有些亮有些不亮。
現(xiàn)在是晚春時節(jié)了,昨天是谷雨,盡管最近陰雨連綿可天氣并不會冷。在厭倦了那些開遠光燈的司機后他選擇了睡眠,在路邊公園涼亭的椅子上他以手提箱為枕,閉上眼鏡后的黑暗里也還殘留著遠光燈的色彩。又是一次無夢的睡眠。
次日清晨他自然是沒有洗漱地啟程,距離自己的婚禮越來越近了,他本來以為會遲到的,現(xiàn)在恐怕會提前抵達了。
他異常平靜地繼續(xù)前進,身邊沒有伴奏,在可以看見家鄉(xiāng)城鎮(zhèn)的地方停下,一輛公共汽車駛過時濺起水花。和昨天一樣的陰天呢,因為太相似的緣故他不太確信自己在哪一天。眼前是他童年少年青年所生活的小鎮(zhèn),那些鑲了白色瓷磚的外墻在有陽光的日子里會發(fā)出刺眼的反光,這里也是他以后生活的地方嗎?
他想起了以前的一場葬禮。
在葬禮上,花圈還沒有排列之前,盛大的宴席是幾天以后的事情。穿白色制服的樂隊還沒有請來,他們的金屬樂器既陳舊又音色不好,而且在所有葬禮上奏的都是同一首曲子。那些不認識的人還沒出現(xiàn),根據(jù)習俗他們只要出席宴會就好的了,不需要流淚也不需要送葬,相信在死者多的城市里這甚至能成為一種職業(yè)。天氣并沒有受死亡的影響一直很好,那時是冬天,瓦藍瓦藍的天空下可以感受到略冷的陽光。
這些肖馬都知道,可是在面對之前一點準備都沒有,因為他不關心死亡。在讀五年級的他的腦中并沒有死亡的確切輪廓,那天中午放學后他進入家中,發(fā)現(xiàn)廳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坐在竹椅上的父親以及蓋著白布躺在木板上的祖父,也許是錯覺,那一刻在他眼中二者有如靜止的盆栽或塑像,與自己構成了完美的三角形,壁櫥上點著兩只白蠟燭還沒有那么快燃盡,而通向廚房的窄門后沒有聲響,拖延不了更多的時間,他必須要對活著的父親或者死去的祖父說些什么。
他忘記了,準確的說不愿意回想起自己說了什么。
他清楚地記得父親將自己往祖父尸體旁邊推的感覺,像逆流而上的游泳,他出于本能地抗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曾經(jīng)熟悉不久后會變得陌生的氣味,酒味。在這種情況他完成了三鞠躬的儀式,在天花板上的那只蜘蛛墜落了,當然還分泌出了一根懸掛自己的絲線。肖馬注視著它,這是他第一見識死亡,對于那對瞳仁這類似于在某個清晨第一次見識下雪,在學校操場第一次見識體罰,在星期六晚上第一次見識別人偷竊……這無所謂悲歡。
之后的服喪期他穿著白鞋子,背后用別針別著一根拖到地面的白線,長袖上也別著黑紗。同學們不會嘲笑他,他也冷眼看別人的歡樂。真的,那段時間他一次也沒有笑過。
他也想起了以前的一場婚禮。
那是一場西式婚禮。
許多車上貼了喜字,裝飾了花花綠綠的裝飾物。在租來的紅毯邊賓客們等得不耐煩了,肖馬則比較著誰的皮鞋比較锃亮。紅毯邊擺設了一列花籃,一只哈巴狗在其間穿梭前行,畢竟這場婚禮沒有明確拒絕動物參加。肖馬誰也不認識,他的禮服是向表哥借的,因此整場婚禮他都在由于禮服的不合身而糾正袖口、領口、皮帶……那時他十六歲,是熱衷于幻想的年紀。
饑餓的客人們就像落在地面的烏鴉,新郎新娘出現(xiàn)就是開始進食的信號。然而到了下午一點去接新娘的新郎還沒有回來,腳踵聲起起落落,這群沒有翅膀的家伙沒有四散飛去,漫長的等待中肖馬走來走去,他選擇了沉默,不然他可以選擇散布會導致散場的謠言的。那樣他就有機會一個人等待新郎新娘到達。
兩個花童手中捧著不新鮮的花卉,一直沒有吸引來蜜蜂,小女孩跟小男孩的面孔洋溢著稚氣,肖馬看著他們想——我也曾這樣幼稚,但是旁邊粗魯?shù)哪腥艘苍@樣幼稚。若是可以的話,肖馬覺得等到他們手中白色花瓣一片片落盡也無妨,反正自己只是作為婚禮的背景出現(xiàn)的,無所謂時間地點、新郎新娘是誰。
當一對新人的轎車終于出現(xiàn)時,大家發(fā)自內心地歡呼,畢竟都已經(jīng)厭倦了等待,一箱箱煙花齊放,從空中落下別出心裁的彩紙與小型降落傘,可以聽見所有的皮鞋發(fā)出一致的聲響——它們劃出弧形指向新人。這是一個人為的節(jié)目,不過其實所有的法定節(jié)日也是如此,人們不愿意拆穿這一點罷了。轎車駛過時肖馬拍了跑車窗,兩人在車內顯得拘謹?shù)貙λ⑿?,男女角度不一樣,不過都一樣做作。肖馬選擇了發(fā)自內心的微笑,而不是告訴他們——自己似乎看見了他們愛情不幸的盡頭。
也許陰天會持續(xù)到以后的許許多多日子。
在漫長的步行中肖馬路過你也路過我,但那不重要。只要目光盯著天空就可以觀看云向何方,現(xiàn)在肖馬一步步地接近自己的婚禮,他不在乎天氣,遠處開始出現(xiàn)認識的面孔了,然而卻沒有誰拿著秒表為自己倒計時。他已經(jīng)盡己所能的猶豫了。他徒步歸鄉(xiāng)只是徒勞地拒絕,終究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向自己內向,孤獨,自卑,敏感——織出得蜘蛛網(wǎng)陷阱——婚禮之中。
此刻在他眼前,回憶中的婚禮與葬禮的景象發(fā)生了重疊,那竟是非常的吻合與一致,連肖馬也無法區(qū)別猶如兩片雪花重疊的印象。他只好無可奈何地說道:“結束、白雪、有紅白兩套制服的樂隊、悲傷、歡樂、鉛筆刀、貓耳草、以相同的口吻說出的哀悼與祝福、橡膠輪胎、春天、星期五可以請假、緘默、儀式、紅與黑、選擇分岔的荒野小徑、河畔與柳枝、晴空之下、潮濕的死亡、新生、婚禮與葬禮、我與別人、藍色魚缸、青苔、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