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作品:《一九九三年的離家出走》
百合街的烏鴉隱沒在一九九三年夏至的黑夜之前,蒼耳夾著花包袱打算從艾草巷逃走。那時的艾草巷一派頹敗,接天連日的艾草像喝醉了酒的瘋子一樣,在海浪般的風里癲狂不止。艾草與艾草撞擊時發(fā)出的霍霍之聲,聽上去仿佛無數(shù)把鈍去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盡管蒼耳曾小心翼翼地在腦子里無數(shù)次設計好了那次逃跑路線,可驚慌失措依然像鋼絲漁網(wǎng)一樣勒緊了她的全身。不久,三三兩兩的烏鴉隨著搖搖欲墜的太陽從艾草巷消失殆盡,玄色的夜空鋪天蓋地地擠進了蒼耳鎮(zhèn)的大街小巷。黑暗就像影子一樣,無論焦躁不安的蒼耳怎么跌跌撞撞,似乎都擺脫不了它的糾纏。半個小時以后,明暗不一的手電筒像鋒利的錐子一樣,在百合街上的上空亂戳亂劃,蒼耳明白,那是發(fā)怒的族人在找她。蒼耳清楚地知道,在天亮之前,她必須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墒撬餐瑯忧宄刂?,在嫁給李發(fā)光的那三年里,除了百合街,她唯一去過的地方是鎮(zhèn)上。
后來,一九九三年在蒼耳的記憶里尤為深刻,每當她回憶起有關一九九三年的那次離家出走時,最先跳進她大腦的始終都是摩托車這個東西。
關于摩托車的記憶自然來自于從百合街到蒼耳鎮(zhèn)的那段路程。在承載了蒼耳一九九三年從百合街到蒼耳鎮(zhèn)的那段往事中,除了摩托車,摩托車的所屬者王小帥是一個特別重要的因素。凡是一九九三年在蒼耳鎮(zhèn)生活過的人都知道,那一年的蒼耳鎮(zhèn)發(fā)生了三件非常具有爆炸性意義的事情。第一件是羅小馬家的豬生了一只長鼻子大象。第二件是馬大胡子被兒子肢解。第三件就是王小帥買了一輛跑起來比馬還快,但一跑起來就會放黑色臭屁的怪物。
在已經遠去很多年的一九九三年,對于羅小馬家的豬生了一只長鼻子大象這件怪事來說,最有發(fā)言權的人自然還是羅小馬本人。當時的羅小馬只有十一歲,還是一個正在上小學五年級的學生。那個時候正是蒼耳鎮(zhèn)的冬天,大雪剛過,整個鎮(zhèn)子就像一整塊捂不熱的鐵塊一樣,僵硬,寒冷,任誰也撕不開一角溫暖的口子。當時有一種叫做打玻璃珠游戲非常流行,誰的玻璃珠要是從手中彈出正好擊中另一個人的玻璃珠,那么理所當然地這顆玻璃珠就要歸誰。每到冬天,蒼耳鎮(zhèn)的孩子都要玩這個游戲,他們在土堆里,在雪地里,在水溝里,在馬路上用一顆玻璃珠樂此不彼地追逐著另一顆玻璃珠。
玩這個游戲,他們會忘記寒冷和饑餓,因為這個游戲的賭博性質已經刺激著他們對其他事情充耳不聞,賭徒是沒有年齡之分的。如果運氣好的話,這些孩子當中的佼佼者會在一個早晨之內,收獲幾十甚至上百顆玻璃珠。但在一九九三年的冬天,這件事情的主人公羅小馬是這個游戲徹底的輸家。他在那個冬天幾乎輸光了在冬天來臨之前,就買好的兩百多顆玻璃珠。兩百多顆玻璃珠的痛失,對于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傾家蕩產一樣的災難。
沒有了玻璃珠,羅小馬只能眼紅地看著其他小孩玩,沒有了玻璃珠,也就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參加這個游戲。一九九三年,在其他小孩瘋狂地追逐著玻璃珠奔跑的時候,羅小馬仿佛一顆孤的蘿卜,被拋棄在冰天雪地里獨自忍受著扎人的嚴寒。他曾試圖向其他的小孩開口借幾顆玻璃珠,但他還沒有把意思表述得很明白,就均被他們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那些小孩都很精明,他們說,借玻璃珠給羅小馬無異于拿自己的錢給別人下注贏自己的錢,他們不會干這樣的蠢事。沒有了玻璃珠的羅小馬只能在街上亂轉,他想過各種辦法去弄到玻璃珠重新加入這個游戲,比如拿烤熟的麻雀去換,撿破銅爛鐵賣錢,搶比自己年紀更小的小孩的玻璃珠,偷母親藏在花棉襖口袋里的鈔票,凡此種種,可惜一一失敗了。在那個時候,打玻璃珠對于沒有一顆玻璃珠的羅小馬來講,成了一種專為富人而設的奢侈性游戲,像他這樣的窮人,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好在羅小馬家的豬生了一只長鼻子大象。問題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誰要是想看看大象長什么樣子,那么,對不起,你必須得先繳納十顆玻璃珠才能踏入羅小馬家的豬圈。這是羅小馬的明文標價。在一九九三年,羅小馬毫無疑問是蒼耳鎮(zhèn)最有商業(yè)頭腦的小孩,前去羅小馬家豬圈參觀大象的人群,一批跟著一批,像潮水一樣迅猛不斷,一度差點擠羅小馬家爆臭氣哄哄的豬圈。當時,豬生了大象這件稀奇事也驚動了鎮(zhèn)長,借此機會,羅小馬的父親還和鎮(zhèn)長握了手。盡管那只被豬所生的大象,在當天夜晚就原因不明地無聲死去了,但這一點也不會讓羅小馬感到悲傷,因為靠這個機會,僅僅在一天之內,他就成為了蒼耳鎮(zhèn)擁有玻璃珠最多的財主。
蒼耳鎮(zhèn)的人喜歡看熱鬧,已經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有熱鬧,誰要是錯過了看的機會,那簡直就像身上生滿了虱子一樣令人難受。但事過多年后,據(jù)已經成人的羅小馬仔細回憶,在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沒有去他家的豬圈里看大象的人之中,就有蒼耳。他說,他當時就坐在豬圈的門口,誰進去了,誰沒進去,他心里一清二楚。我對他說你敢肯定?羅小馬說,盆子就抱在我的懷里,誰給了玻璃珠,誰沒給玻璃珠,我還不清楚嗎?后來他又補充說,當然,有一個人沒給。鎮(zhèn)長沒給,就是給了我也不敢要,有誰敢向鎮(zhèn)長要玻璃珠?那不是找死。
馬大胡子被兒子肢解,是馬大胡子的兒子被警察帶來,挖掘馬大胡子的尸首的時候,蒼耳鎮(zhèn)的人才知道的。馬大胡子的兒子是肢解了馬大胡子,逃亡十三天以后,到公安局自首的。他自首的時候,警察還不知道馬大胡子已經被兒子肢解了。馬大胡子的兒子是坐著公安局的摩托車,到自己家的胡麻地里,去挖掘馬大胡子的尸首的。在一九九三年,我們那里的公安局還沒有幾輛汽車,常用的交通工具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輛綠色三輪摩托車。當天,馬大胡子的兒子就是坐著那么一輛摩托車,戴著手銬,來到蒼耳鎮(zhèn)的。那是蒼耳鎮(zhèn)的人第一次見摩托車,在這之前,他們之中從未有人見過這種怪物。
那一天,蒼耳鎮(zhèn)的人對摩托車的興趣,遠遠要大于馬大胡子的兒子肢解了馬大胡子這件事。他們把那輛摩托車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他們對摩托車的熱情就像自己火爐里的煤球一樣滾燙,但對于對馬大胡子被肢解這件事情,他們則表現(xiàn)出了令人驚詫的漠不關心。
難道是蒼耳鎮(zhèn)的人缺乏對生命的敬畏,或是他們還處于愚昧狀態(tài)嗎?到蒼耳鎮(zhèn)來的警察對蒼耳鎮(zhèn)人的這種表現(xiàn),感到非常不理解,他們趁機就此問題向蒼耳鎮(zhèn)的人發(fā)問。結果可想而知,當聽到馬大胡子的名字時,蒼耳鎮(zhèn)人的表情無不帶著深深的鄙夷,他們全部都憤怒起來,他們咬牙切齒地說,馬大胡子這個老雜毛,他早就該死了。他要不死在兒子的手里,肯定還會死在別人手里。他早晚都會死于非命,他這個豬狗不如的老雜毛,讓兒子殺了他,倒真把兒子給坑了。
蒼耳鎮(zhèn)的人這么說馬大胡子是有原因的。因為馬大胡子中年喪妻,而他的兒子又常年在外面務工,于是,他就和結婚不久的兒媳婦搞在了一起。馬大胡子扒灰,這在蒼耳鎮(zhèn)幾乎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但蒼耳鎮(zhèn)的人卻不忍心將它告訴馬大胡子的兒子。馬大胡子的兒子知道這件事,是在一次宴席上從一個醉酒之人口中。當天夜里,他悄悄地潛回家,在窗外,他果然看到了父親和妻子的丑行,他沒有聲張,卻在次日黎明伺機尾隨到胡麻地里撒尿的父親而去,然后拿鐵榔頭當場擊斃了他。這當然不足以泄憤,之后他又肢解了馬大胡子。他沒有殺妻子,因為他在夜里聽到妻子說她懷孕了。不管是爺倆誰的種,好歹得給老馬家留個后。
然而在被槍斃之前,他的妻子卻自殺了。妻子出殯那天,馬大胡子的兒子被準許戴著手銬回家看看。那一天,蒼耳鎮(zhèn)的男女老少幾乎都去跑去看熱鬧,但蒼耳依舊沒去。這一點,當時榔頭寺的沙彌啟智可以作證,那一天,他隨著師父在馬大胡子家超度亡靈。時隔多年,他說他保證那天沒看見蒼耳去。我信他,因為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對經文,對人,都一樣,這在蒼耳鎮(zhèn)也人盡皆知。
王小帥買了摩托車這在蒼耳鎮(zhèn)絕對是個爆炸性新聞。那一天,圍觀王小帥摩托車的人,一點也不比之前圍觀警察的摩托車的人少。按理說,在馬大胡子的兒子被警察帶來的那天,蒼耳鎮(zhèn)的人就已經見識過摩托車長什么樣子了,圍觀的人應該少一點才對,但這件事情的重點就在于蒼耳鎮(zhèn)的人,之前已經見過了警察的摩托車長什么樣子。
在蒼耳鎮(zhèn)人的印象中,摩托車應該是三個輪子的,可那一天,他們看見王小帥的摩托卻只有兩個輪子。所以,他們就王小帥的摩托車到底是一輛摩托車,還是自行車爭論了起來,那些爭論的人就此分成兩派。認為那是一輛摩托車的人說,它和警察的摩托車長得非常相似,除了少一個輪子,所以它應該是一輛摩托車。他們說,這就好比是一個不會生養(yǎng)女人,盡管她不會生養(yǎng),但她終究是一個女人;認為那是一輛自行車的人說,它和自行車一樣,只有兩個輪子,所以它是一輛自行車。他們說,少了一個輪子,就好比女人不會生養(yǎng)一樣,女人不會生養(yǎng),那還會是女人嗎?
這兩派人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因此而發(fā)生口角動起手來,局勢難以控制,雙方都有人受傷,傷勢最嚴重的人竟然被打聾了一只耳朵。這在蒼耳鎮(zhèn)絕對是從未有過的奇聞。最后,經過第三方的調和,他們在某一方面達成了共識,那就是王小帥的摩托車只能算是一個怪物,因為它跑起來會放黑色的臭屁。
王小帥對此并不發(fā)表意見,很多年以后,他風趣地說,怪物就怪物吧,企鵝不認識西瓜,你不能怪怪企鵝無知,因為它確實沒見過西瓜長什么樣子嘛。同樣,他也肯定地對我說,那一天,在那么多圍觀的人之中,他發(fā)誓沒見過蒼耳去看熱鬧。
這三件事情看上去似乎都和蒼耳無關,但事實上它們與蒼耳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在一九九三年之前的蒼耳鎮(zhèn),凡是知道蒼耳的人也都知道,蒼耳是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在她嫁給李發(fā)光的三年里,她沒有為李發(fā)光生下一男半女。為此,她經常被李發(fā)光以及族人羞辱打罵。在蒼耳鎮(zhèn),不會生養(yǎng)的女人是不被當人看待的。那三年里,她甚至連李發(fā)光家的沙發(fā)也沒有坐過,那是專門留給李發(fā)光的父母還有李發(fā)光本人坐的,她在李發(fā)光家沒有一絲地位。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發(fā)光一家還不能聽見任何與生育有關的事情,否則,他們將會怨恨無比。他們會把這種怨氣全部撒在蒼耳身上,排擠、刁難、冷落、諷刺,凡此種種,蒼耳早就受夠了。于是漸漸地,蒼耳也就服從了自己不會生養(yǎng)的命運。盡管如此,李發(fā)光還是會在夜里死命折騰她,反正怎么折騰也不會讓蒼耳懷孕,那就往死里折騰吧。人的那玩意兒,需要生孩子的時候,它才是生殖器,不需要生孩子的時候,它只是性器。
羅小馬家的豬生了一只大象、馬大胡子懷孕的兒媳婦自殺、王小帥買了一輛跑起來比馬還快,但一跑起來就會放黑色臭屁的怪物這三件事情,都與生養(yǎng)有關,所以,作為一個不會生養(yǎng)的女人來說,如此敏感和刺激的事情,蒼耳是絕對不會前去湊熱鬧的。
事情回歸到蒼耳離家出走的那天夜晚。那天夜晚,被人嫌棄的蒼耳逃出艾草巷以后,直接就躲進了附近的蘆葦蕩里。夏天的蚊子在蘆葦蕩里最多,這在蒼耳鎮(zhèn)是人人所共知的事情。所以可想而知,在蒼耳躲進蘆葦蕩的三個多小時里,她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三個多小時以后,當蒼耳再也看不到任何燈光,聽不到任何人為的聲音時,她像一個竊賊一樣,狼狽不堪地從蘆葦蕩里逃了出來。那時已經是午夜前后,寂靜的街上不可能會有人經過。蒼耳擔心過有鬼怪出沒,因為蘆葦蕩不遠處就是一片墳場,但只要一想到可以離開李發(fā)光家這個人間地獄,鬼怪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在她心中,李發(fā)光以及其家人和族人,早就已經是比鬼怪還恐怖的東西了。
站在黑暗的馬路上,蒼耳望了一眼自己生活過三年的百合街,就開始向著蒼耳鎮(zhèn)的方向開始狂奔。她必須一刻不停地狂奔,那是她計劃之中的一部分,在天亮之前,從蒼耳鎮(zhèn)的方向進城,然后坐火車離開這座城市。蒼耳沒見過火車,但她知道火車,她聽別人說過,火車是一輛可以裝下任何東西的大車,它能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蒼耳就是在向著蒼耳鎮(zhèn)狂奔的路上,感覺到身后的燈光的。她毫不懷疑那就是李光頭找她時的手電筒,她不由地向身后看了一眼,但除了強烈而又刺眼的燈光,她什么也看不見。她感到了絕望,她以為她肯定會被李發(fā)光捆回去用蘸了鹽水的皮帶抽打,這三年里,李發(fā)光沒少干過這事。她早已經跑過了蘆葦蕩,馬路周圍都是平坦的田地,麥苗還不及她的大腿高,是藏不住身的。但她不想被就那么輕易捉住,她還是夾著花包袱在馬路上狂奔。身后是燈光和噪聲,前面是黑暗和馬路,蒼耳就那么絕望而又不甘地在狂奔。
身后的燈光追了上來,將她團團圍住。她聽見燈光里有一個醉洶洶的聲音在問,大半夜的你跑什么跑?之后燈光搖了一下,她看見了摩托車上滿身酒氣的男人。
那晚,關于蒼耳和王小帥夜遇的故事就是如此。王小帥知道她就是李發(fā)光那個不會生養(yǎng)的女人,而蒼耳也知道他就是那個在蒼耳鎮(zhèn)第一個買了摩托車的王小帥。王小帥騎著摩托車去過李發(fā)光家,他們是一起的酒肉朋友。
基于此,蒼耳對王小帥自然不會據(jù)實以告,她冷冷地說,沒跑什么。
王小帥當然不傻,他一眼就看到了蒼耳身上背的花包袱,他對蒼耳說,你不是想要逃跑吧?
蒼耳說,我跑不跑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王小帥說,幾個小時之前,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就聽說你逃跑了,我以為你早就出了蒼耳鎮(zhèn),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蒼耳說,遇見又怎么樣,不遇見又怎么樣?
王小帥說,你不要把我當敵人一樣看嘛,李發(fā)光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放心,遇見你,還是沒遇見你,過了今晚,我都當沒遇見過你。你這是打算要從蒼耳鎮(zhèn)進城吧,我?guī)湍?。我用摩托車送你去?/p>
蒼耳自然不信王小帥,她說,我憑什么相信你?
王小帥說,你當然可以不信我,但你覺得你還有其他選擇嗎?你要上我車,我發(fā)誓送你出蒼耳鎮(zhèn),你要不上我車,我就一路跟著你,直到你上我車為止。你盡可放心,我絕對不會告訴李發(fā)光你在哪里,但我會一直跟著你。
蒼耳就是這樣無奈地上了王小帥的摩托車的。其實蒼耳已經做好了王小帥扭頭把她送回到李發(fā)光家里的準備,但王小帥還算守信,他并沒有違反誓言,只是快到蒼耳鎮(zhèn)的時候,王小帥以摩托車沒油了,需要加油為由,把蒼耳帶進了自己家。
事情就那么突如其來的發(fā)生在了蒼耳的身上。她還沒得及下車,就被王小帥抱在了懷里。甚至還來不及掙扎,除了眼淚,還是眼淚。那件事發(fā)生的很迅速,在開始之前,王小帥只對蒼耳說了一句話,他說,要么你就拼命喊叫,后果是你繼續(xù)像從前一樣,還生活在李發(fā)光家里,要么你就順從了我,后果是我在天亮之前送你進城,就當今晚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蒼耳就是死也不愿意再回到李發(fā)光家里去,于是她只好順從。作為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要想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除了身子,她還有什么東西是一個男人想要的?當然,王小帥也有自己的理由,首先,他是一個還沒有結婚的男人,其次,蒼耳是一個不會生養(yǎng)的女人,這兩點不論哪一點都對自己構不成任何威脅,既然如此,那睡了蒼耳,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事后,王小帥無限滿意地對蒼耳說,真他娘的舒服,你要不是不能生養(yǎng),老子就從李發(fā)光手里把你搶過來,唉,你也算是蒼耳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女人了,可惜只中看,不中用。
蒼耳不去理會這些言語,如果說她萬念俱灰的心中還有一縷死灰想復燃,那毫無疑問就是想迫不及待地離開蒼耳鎮(zhèn)了。
一場被迫的骯臟交易在黎明來臨之前就這么無聲地結束了。王小帥很守信,他果然在天亮之前把蒼耳送出了蒼耳鎮(zhèn),那是蒼耳第一次坐摩托車,她說就像坐上了風一樣。王小帥對蒼耳說要是覺得會被摔下去,就抱住他的腰,但蒼耳拒絕了。她說王小帥和李發(fā)光一樣,是蒼蠅狗屎,是蛇鼠一窩。
王小帥把蒼耳送進城之后問她接下來打算去哪。蒼耳沒有告訴他她要坐火車離開這座城市,她對王小帥說,你走吧,不用你管。
王小帥說,其實你不用把我當壞人,我和李發(fā)光不是一路人,真的,都說朋友妻不可欺,但我和他真的不算朋友。
蒼耳說,你壞不壞,跟我無關,我去哪,也跟你無關,你走吧。
王小帥就這么無奈地走了。臨走之前,他對蒼耳說,你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見過你的事,我發(fā)誓。
說完這句話,蒼耳就看見王小帥的摩托車又像一陣風一樣離開了。她松了口氣,也轉身離開了。
轉身之后,蒼耳就開始感到迷茫。這座城市對她來說太復雜了,里面的人比她嫁到蒼耳鎮(zhèn)三年來見過的還多,還有那么多自行車,他們穿的衣服也比自己的好看,在蒼耳鎮(zhèn)她還算一個漂亮女人,可在城市里,她只能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在沒結婚之前,她從來沒有見過李發(fā)光,她只知道他住在蒼耳鎮(zhèn),這是一個好聽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一樣,所以她就嫁了過來,她覺得這是命數(shù)。命數(shù)是不可更改的,蒼耳理應就該嫁到蒼耳鎮(zhèn)來,所以她就來了。蒼耳家在另外一個鎮(zhèn),那個鎮(zhèn)沒有蒼耳鎮(zhèn)好,她到蒼耳鎮(zhèn)覺得蒼耳鎮(zhèn)很復雜,光是那些街道的名字就得讓她記上好幾天,可是在一九九三年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后,蒼耳從心底里覺得,就是十個蒼耳鎮(zhèn)加起來也沒有這座城市的一半復雜。
她第一次對走路感到發(fā)憷。路就在腳下,可她不知道先出左腳,還是先出右腳。好在她還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會說話的人,所以她還是硬著頭皮向一個路人打聽清楚了在哪里可以坐到火車。
火車站離她很遠,她在這座城的這頭,而火車站卻還在這座城市那頭的郊區(qū)。那個人說,要是步行的話,蒼耳起碼得走上大半天時間,他建議蒼耳可以乘坐公交車去。蒼耳著急起來了,在一九九三年,她還沒有坐過任何比摩托車更先進的交通工具,盡管這座城市早就已經通上了公交車。
蒼耳不知道公交車是什么車,她對陌生事物抱有一種恐懼和抵觸,尤其是經歷了乘坐王小帥摩托車事件。她撒謊說她不習慣坐公交車,她會難受,當然,她還不會說暈車這個詞語,但那個人誤以為蒼耳會暈車,所以他說要是這樣的話,那他也沒辦法了。說完他就走了。不過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了,他說他有一輛自行車要急于出售,要是蒼耳愿意的話,他會以很低的價格賣給她。
蒼耳慶幸自己會騎自行車,只是她不會輕易相信這個路人,她說她并不需要一輛自行車,因為她要坐火車準備去很遠的地方,憑空多出一輛自行車,到時候怎么辦?
那個路人巧舌如簧,他說他去過火車站,那里有很多修理自行車的攤點,那些攤點幾乎都會做買賣自行車的生意,到時候可以把自行車賣給他們。他還說,他的那輛自行車有八九成新,要不是著急用錢,他是絕對不會想賣的,他說他老婆的母親得了肺結核,急于用錢看病,說著說著,他竟然哭了起來。蒼耳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最后只得答應他先看看他的自行車如何,當然,蒼耳害怕再一次被騙,所以說不會跟他進屋的。那個人指了指眼前的一棟房子說,他的自行車就在里面的地下室,要是蒼耳愿意等的話,他三分鐘就把自行車推出來。
三分鐘以后,蒼耳果然很爽快地買了一輛自行車,因為車子很新,而價格幾乎低到了一個不能再低的數(shù)目。當然,當時的蒼耳并不知道,這輛自行車是從那個地下室的很多輛自行車里面隨便推出來的,而那個人賣車也不是因為丈母娘看病用錢。他是一個慣偷,一年以后因為偷一輛摩托車被抓,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蒼耳還算幸運,她騎著這輛自行車一路來到了火車站。她并沒有去賣自行車,而是先到火車站看了看怎么樣才能坐上火車。后來她終于搞清楚坐火車得買票,還得需要身份證,好在這些東西她一樣也不差,她還向別人打聽清楚了去哪里的人最多,答案是一座叫做蘭州的城市。好吧,那就去蘭州吧,反正除了蒼耳鎮(zhèn)和娘家,她去哪里都是陌生的地方,要去就去一個人最多的地方好了。人多了好,李發(fā)光就是找,也不容易找到。
在一九九三年,離家出走的鄉(xiāng)下女人蒼耳就是這么打算去省城蘭州的。
下一步就是找個攤點把自行車買了,自行車還新,賣個比當初買回來時高的價格應該不是很大的問題,過慣了柴米油鹽精細打算日子的蒼耳如此想。她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攤點,攤主是個禿頂?shù)睦项^,她問蒼耳打算賣多少錢?
蒼耳說,你看著給吧。
這個禿頂?shù)睦项^說出了一個數(shù)字,是買來時的兩倍多。
蒼耳說,可以,那就賣了吧。
但禿頂?shù)睦项^說身上沒有帶很多錢,都放在家里,要是蒼耳不介意的話,他可以帶蒼耳去取。蒼耳警惕地看了看老頭,他看見老頭戴著一副老花鏡,衣服也穿得一絲不亂,身體孱弱,不像是壞人,反而有點像蒼耳鎮(zhèn)鎮(zhèn)長的派頭,鎮(zhèn)長是個好人,為人正直,從不貪污,所以蒼耳就跟著這個禿頂老頭走了。
路上,禿頂老頭和蒼耳聊了起來。他問蒼耳為什么要賣自行車。
蒼耳說,不想騎了,就賣。
禿頂老頭說蒼耳說了假話,他一聽就知道蒼耳說的是假話,他問蒼耳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急于用錢,不然不會有人把這么新的自行車賣了的。當然,他還說了一點別的話,比如蒼耳要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麻煩的話,他可以幫她,他經常遇上像蒼耳這樣的年輕人。他還說在年輕的時候誰都會遇上困難,他很樂意為他們做點什么,他還說他是一個退休的老師,早就看淡了錢財如此等等。
也許是出于弱者的習慣,也許是一直以來所受的委屈無法傾訴,也許是出于禿頂老頭這番感人肺腑的話,在快到禿頂老頭家門口的時候,蒼耳已經哭的不成樣子了。
禿頂老頭就住在鐵路旁邊的一個小屋子里。屋子不大,但看上去還算干凈整齊。懶散的陽光從鐵路那邊的窗戶照進來,在火車轟隆轟隆的啟動聲中,蒼耳用了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把自己嫁給李發(fā)光三年來的苦難遭遇,完完整整向這個陌生的禿頂老頭傾訴了一遍。期間,這個禿頂老頭不斷地給蒼耳遞上毛巾、手帕、衛(wèi)生紙等用來擦眼淚的東西。這個禿頂老頭非常同情地安慰了蒼耳,并且他還提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有一個已經結了婚的兒子就生活在蘭州,如果蒼耳到蘭州走投無路,可以去找他兒子。他還親自把兒子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寫在一張紙上交給蒼耳,說蒼耳到了蘭州照這個紙條就可以找到他兒子。最后,他對蒼耳說,你就放心地去吧,我兒子遺傳了我的秉性,人很好。蒼耳再三感謝,說如果日后有機會報答老頭,定當重謝。禿頂老頭似乎又想起蒼耳可能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他吩咐蒼耳在屋里稍微等他一會兒,他去門口買點涼粉回來給蒼耳吃。蒼耳感動極了,她一再說不用了,但禿頂老頭執(zhí)意要去,蒼耳流著暖暖的眼淚看著老頭出去了,她覺得,禿頂老頭簡直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很多年前,她的父親帶她去鎮(zhèn)上趕集時也執(zhí)意給她買過涼粉,只是一晃很多年過去,父親去世也有幾年了。
禿頂老頭去買涼粉的時候,蒼耳抬頭看見了一副巨大的黑白照片掛在墻壁中央,照片里面是一個老太太,看上去比禿頂老頭要年輕一些,大概是他的妻子吧,蒼耳想。禿頂老頭很快就回來了,他買了兩份涼粉,一份給自己,一份給蒼耳。蒼耳含著熱淚開始吃涼粉,禿頂老頭安慰蒼耳逃出李發(fā)光家里,應該高興才是,不要再哭了。他邊說著邊把衛(wèi)生紙遞到了蒼耳眼前,蒼耳伸出了手,禿頂老頭就是在這個時候握住蒼耳的手的。蒼耳以為禿頂老頭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安慰自己,她在心里把禿頂老頭是當做父親一樣的人看待的,父親握女兒的手,沒什么不妥,但很快蒼耳就察覺到根本不是她想的這么一回事。因為禿頂老頭似乎在撫摸她的手,她把手抽了回來,但禿頂老頭卻更近一步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胸上,她下意識地甩開了禿頂老頭的手,卻被禿頂老頭迅速地撲倒在了身下。
可怕的事情再一次發(fā)生了。前天夜里王小帥是怎么對她的,禿頂老頭就是怎么對待她的,或者說,他比王小帥更殘暴更兇猛,蒼耳一直在反抗,但她的反抗起不了一絲作用,這個孱弱的禿頂老頭的體內似乎蘊藏著巨人一般的力量,他壓在蒼耳身上就像一塊磐石一樣。好在他歲數(shù)大了,撐不了幾分鐘就很快完事,羞恨交加的蒼耳趁他提褲子的時候,準備逃跑,但她被禿頂老頭一把抓住了。
禿頂老頭對蒼耳說,你這樣跑出去是會出事的,把衣服整理好再走也不遲。于是,在禿頂老頭的監(jiān)視下,蒼耳肝腸寸斷地穿好了衣服。之后禿頂老頭給了她一點錢,比賣自行車的錢要多很多,他對蒼耳說,拿著,出門在外有的是用錢的地方,你一個女人家真叫人擔心。我給你的信息都是真的,你去找我兒子吧,我不是壞人,只是看你可憐,你給李發(fā)光睡,他還打你,你給王小帥睡,他只是替你保密,你給我睡,我給你錢,我比他們都善良。沒事的,反正你又不能生孩子,不用擔心發(fā)生什么事。
蒼耳就這么走了,她是一路跑著出去的,她沒有哭,在老頭把門打開的那一瞬,她就跑了。她一直跑,沒有回頭,她跑到了售票點,要買到蘭州的火車票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拿禿頂老頭給她的錢。那是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足夠買這座城市到蘭州好幾個來回的車票,但蒼耳竟然忘了拿。蒼耳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身后的人一再催促,好在從家里出來時帶的錢還在,買一張到蘭州的火車票,并不是困難。于是在一九九三年,離家出走的鄉(xiāng)下女人蒼耳,就這么買上了一張去蘭州的火車票。
蒼耳是到了火車上才開始哭的,盡管她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但她抽泣時抖動的肩膀還是讓座位對面的一個年輕人看見了。年輕人沒有說話,他一直等到蒼耳哭了很久,火車上下去幾批陌生人,再上來幾批陌生人后,才跟蒼耳搭腔的。他問蒼耳怎么了。蒼耳不說話。不和陌生人說話,這是保護自己最有效的方法。年輕人一連問了好幾次,蒼耳都罔若無聞。年輕人明白蒼耳是個警惕性很強的女人,于是他說他是在蘭州讀書的大學生,不是壞人,說著還拿出了學生證給蒼耳看。蒼耳曾經念過書,雖然只讀到二年級就輟學了,但“學生”二字她還認識。蒼耳的警惕心稍微放松了一點,但她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全部遭遇向這個陌生的大學生和盤托出,她只說她是出來找她的表哥的,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舉目無親,無依無靠,覺得自己很可憐就哭了。年輕的大學生問她的表哥住在哪里,蒼耳想起了老頭的那張紙條,她拿給他看。年輕的大學生說紙條上的地方他知道,離他所在的大學不是很遠,正好順路,到了蘭州以后他可以送蒼耳一程。
事情就這么決定了,年輕的大學生也沒再過多的過問有關蒼耳的故事,他拿出了自己的食物和蒼耳分享,講了幾個并不是很好笑的故事,后來他發(fā)現(xiàn)蒼耳看上去并不是很樂意聽他說這些東西,他就拿出一本書開始看,看了不久,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蒼耳又想了一遍自己從李發(fā)光家里逃出來,到坐上火車之后,中間發(fā)生的一切故事,她感覺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她已經經歷了這世界上最可怕的遭遇,作為一個女人,在一天之內被兩個男人強奸,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讓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嗎?可是蒼耳并不后悔自己離家出走,如果要說真的要有什么后悔的事,那應該是去跟在城市里上高中的哥哥說一聲,哥哥見識廣,說不定會有更好的辦法。哥哥大她一歲,已經在城市里復讀了三年高三,他一心要考大學,蒼耳十八歲結婚,她的彩禮錢是他復讀的資本。后來蒼耳又想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讓她越來越迷茫無助,可是她知道她并不能改變什么,于是,再后來蒼耳也睡著了。
蒼耳是睡到蘭州的,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那個時候的蘭州燈火輝煌,偌大的城市瞬間就將蒼耳湮沒了。蒼耳跟著那個大學生,小心翼翼地第一次坐上了公交車。她發(fā)現(xiàn)車上的人都在偷偷看她,她知道那是他們在嘲笑她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女人,她臉紅地把花包袱悄悄地夾在了胳膊彎里。他們就那么一路顛簸著,過了很久,那個大學生說到了,蒼耳就跟著他下了車。大學生又看了一眼蒼耳的紙條,他說,就是這個地方,之后他就領著蒼耳走穿街走巷,最終在一個制衣廠旁邊的巷子路口停了下來。他對蒼耳說就是這里,可是他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他說他身上還帶著今年的學費,又很晚了,怕回學校晚了不安全。在一九九三年過去很久以后,當蒼耳再回憶起當年的這一幕時,她說,或許那個陌生的大學生對她也是抱著防備之心的,其實她對他也是不太信任的,總覺得他把自己帶到那么一個黑幽幽的巷子里,是不是想謀財害命。
事情就那么僵住了,蒼耳不敢往前走了,大學生也不敢往前走了,他們都懷疑是不是對方已經設好了全套,就等自己往里面鉆。最后還是大學生打破了僵局,他對蒼耳說,姐,你紙條上的地址真的就是這里,我沒騙你,你進去吧,我走了。走完這些,他就走了。
有了前兩次受騙的遭遇,蒼耳幾乎已不再相信任何人。那個大學生已經走了,蒼耳還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該進去還不不該進去,對她來說,前方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陷阱。最后,她拿出了一枚硬幣,她告訴自己,拋出去落下來,要是正面,她就進去,要是反面,她就離開。結果是正面,但蒼耳還是不太愿意進去。她說那就拋三次吧。第二次是反面,她應該離開。還有最后一次了,她拋出硬幣再接住還沒來得及看,就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男人在鬼鬼祟祟地看著自己。蒼耳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向著蒼耳的方向走了過來。蒼耳感到了潛在的危險,她的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是一個壞人。于是她想也沒想就順著那個巷子走了進去,男人同時也跟了進去,蒼耳知道他在跟著自己,她加快了腳步,但她明顯感覺男人也加快了腳步。她一路小跑了起來,男人也小跑了起來,不顧了,什么也不顧了,她瘋跑了起來,男人也緊緊地跟著她瘋跑了起來。
更加令蒼耳絕望的事情來了,這竟然是一條沒有一戶人家的巷子,蒼耳瘋狂地找門,但高高的墻壁完整牢固,連一條縫隙也沒有。但這還不是最令人感到絕望時,蒼耳發(fā)現(xiàn),前方五十米處砌著一道墻,這是一條死胡同。蒼耳尖叫了起來,她感覺她的人生完全拉黑了。她甚至已經停下里蹲在那里準備束手就擒,可就在這時,她的前方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她站在那里看著蒼耳,蒼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向她奔了過去。巷子的盡頭有一扇門,那是這條巷子唯一的一扇門。那個女人就是從這扇門里出來的。
蒼耳來不及和他打招呼,她直接問她,你認識葛洪嗎?那個女人看著氣喘吁吁的蒼耳說,你是葛洪什么人?蒼耳說,我是他表妹。哦,在,他就在二樓,那個女人說。蒼耳松了口氣,她向后看,整個巷子空空如也,那個追她的男人已經不見了。她跟著她進了院子,她感覺她的手里似乎攥著什么東西,她打開緊緊握著的拳頭,是一枚汗涔涔的硬幣,已經黏糊糊地粘在了她的手心里。硬幣的正面正對著她的眼睛。
陌生女人把蒼耳領到葛洪夫妻面前的時候,葛洪徹底懵了,他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表妹感到非常不可思議。他說他從來沒見過蒼耳,蒼耳當然不打算對葛洪夫妻撒謊,她拿出了那張紙條。紙條上寫著蒼耳曾是自己的學生,受了家庭暴力,逃了出來,在蘭州無處落腳,讓葛洪幫助她。葛洪熟識父親的筆跡,他的父親在退休前確實是一名老師。
那晚,蒼耳被安排睡在葛洪家客廳的鋼絲床上。葛洪家的房子只有一室一廳,家里不論去了誰,都被安排睡在臨時搭在客廳里的鋼絲床上。那晚,蒼耳睡的不熟,葛洪夫妻說的話她聽見了不少,葛洪的妻子似乎在罵著什么人,葛洪一直在哄她。蒼耳聽見葛洪說,別氣壞了身子,孕婦不能生氣的。葛洪的妻子已經懷孕七個月了。
蒼耳在葛洪家里住了下來,她負責給葛洪懷孕的妻子做飯。葛洪是附近一家棉紡廠的小科長,上班受領導的氣,回家受妻子的氣,心明眼亮的蒼耳看得出,他們夫妻關系并不好,尤其是自己住在他們家,葛洪的妻子更不高興了。在第二天的夜晚,蒼耳又聽見他們在爭吵,葛洪的妻子質問葛洪,家里來了個鄉(xiāng)下野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葛洪唯唯諾諾地說是他父親的學生,不是野女人。葛洪的妻子說什么學生,我看是你的小媽,你父親這是死性不改。葛洪沒有說話。葛洪的妻子又說,我看她一臉的狐貍精相,絕對不是什么正經女人,你們父子倆一個德性,看見這樣的騷貨就尿褲子。葛洪還是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他出來上衛(wèi)生間,他看見蒼耳正坐在床上看著他。他看了她一眼,什么話也沒說。
爭吵越來越厲害,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爭,都是葛洪的妻子一個人在吵。蒼耳沒有一晚睡著過,她躺在床上默默流眼淚,寄人籬下的滋味真不好受。葛洪每個夜晚都要出來上廁所,每一次出來,蒼耳都能感覺到。第一次,葛洪站在客廳看了她幾秒。第二次,葛洪走到她床前看了她幾秒。第三次,葛洪給她掖了掖被子。第四次,葛洪伸出手似乎想摸蒼耳的臉,但中途又停止了。第五次,他的手放在了蒼耳的額頭上輕輕碰了一下。第六次,他又給蒼耳掖了掖被子。這每一次,蒼耳都記得清清楚楚,葛洪出現(xiàn)在她身邊的時候,她都知道。
吵得最嚴重的一次,葛洪的妻子似乎往地下摔了什么東西,她對葛洪吼道,你看那個狐貍精的時候,眼睛里溫柔得都快流出水來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老娘懷孕的這七個月里,你雞巴饞的都饑不擇食了吧,鄉(xiāng)下女人你都看得上,你真是掉價掉到農民的份上了。葛洪這一次沒有沉默,他也反擊了,但他的反擊并不是為了掙回自己被妻子侮辱的人格,他說,像那么丑陋的鄉(xiāng)下女人,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來路不明,或許是個婊子,萬一有病怎么辦?等過了今晚,我就讓她離開,那些被子和床單都要反復搓洗,就算她沒病,說不定也渾身生滿了虱子,鄉(xiāng)下女人嘛,你知道的,一生之中就洗兩次澡,生下來一次,死了一次。
蒼耳被這些話氣的發(fā)抖,她在鋼絲床上抖作一團,她不曾想到這些惡毒的話會從葛洪的口里說出來,她一直以為葛洪是一個不錯的男人。她不能忍受這樣的屈辱,她決定報復葛洪一家,她說葛洪一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好東西,包括那還未出世的小雜種。蒼耳的心里第一次有了如此強烈的仇恨感,逆來順受的日子她已經過到頭了,她不想再委曲求全,否則她永遠都是被欺負的弱者。
她決定用自己的優(yōu)勢毀了葛洪一家。對于別的女人來說,不會生養(yǎng)一定是劣勢,可對于一心想要報仇的蒼耳來說,那就是她的優(yōu)勢。她自信自己不會像葛洪夫妻所說的那么丑,蒼耳鎮(zhèn)的男人都說她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女人,就算來到蘭州,她還是有自信。她不敢說自己比蘭州城的女人漂亮,但比起葛洪的妻子,還是綽綽有余,更何況葛洪已經很久沒嘗到女人的滋味了,拿自己的身子做誘餌,蒼耳不相信葛洪不會上鉤。有其父,必有其子,這是明擺的道理。
那天夜里,葛洪又一次起夜,他出來的時候,靜靜地站在蒼耳的床前看了幾秒,他猶豫了許久,終于將手放在了蒼耳的臉上,但他停止了。蒼耳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她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但葛洪的妻子發(fā)出了打呼嚕的聲響,膽小如鼠的葛洪立刻逃到廁所里面去了。不能再等了,蒼耳想,過了今晚,就沒有機會了。她褪去了所有的衣服站在了客廳中央,葛洪從廁所出來,看到了一絲不掛的蒼耳。蒼耳成功了,她故意放縱的呻吟驚醒了睡夢中葛洪的妻子。這個懷孕的女人本來已經做好了天亮之后不再看見蒼耳的準備,但半夜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這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徹底打碎了她的美夢。她還沒來得及發(fā)飆,就氣得暈厥過去了。之后她的身下就流出了一大灘猩紅的血。葛洪被嚇得六神無主,但蒼耳卻冷靜地穿好了衣服,冷笑著離開了葛洪家。這是她到蘭州的第四天。
過了不久,葛洪就離婚了。他的孩子也沒了,他的妻子被接回了娘家,他被大舅子和小舅子揍了一頓,最后被棉紡廠開除了。他的大舅子是棉紡廠的車間主任,大舅子的岳父是棉紡廠的廠長,收拾葛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蒼耳在蘭州流浪了幾日后,在那個制衣廠找到了一份裁縫的工作。李發(fā)光家有縫紉機,做衣服對于蒼耳來說,輕車熟路。她吃住都在制衣廠里,還有了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薪水。就是在那一段時間里,蒼耳認識了李麗,她和蒼耳住在同一個宿舍,來自另一個城市的小鎮(zhèn)。她剛剛結婚不久,不過她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她是一個服裝店老板的情人。他們并不打算毀了雙方的家庭,都在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來換取所需的東西。蒼耳經??匆娎铥惸弥蟀训腻X買高檔的化妝品和漂亮的衣服,這些錢統(tǒng)統(tǒng)來自那個服裝店老板,這些事,李麗對蒼耳直言不諱。李麗把這件事看的很開,她說在蘭州,像服裝店老板那個年紀的男人,在外面都有情人,這沒什么丟人的,如今的社會就這樣。她說她的丈夫沒本事,但她不能苦了自己,女人的青春就那么短短的幾年,現(xiàn)在不享受,以后就沒機會了,丈夫不能給他的,別的男人能給,當情人又不犯法,其實這也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只要不讓婆家人知道,那就萬事大吉。她說她的丈夫是個老實人,本分,穩(wěn)重,對她很好,但就是沒本事,她并不打算離婚,會疼人的男人對家庭負責,等她不年輕了,他也不會拋棄她。
除了李發(fā)光因為她不會生養(yǎng)而施家暴,她才離家出走,蒼耳隱瞞了之后的所有故事。李麗聽到這些先是對蒼耳表示同情,但之后她就興沖沖地建議蒼耳也找個老板當靠山,畢竟離家在外,一個女人不好過活,再說李發(fā)光都那樣了,給她守著貞節(jié)還有什么意思。李麗還說,反正蒼耳不能生養(yǎng),當了別人的情人,那根本就不用擔心任何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最后,李麗還說道,她還認識幾個不錯的老板,她可以給蒼耳搭個線。
蒼耳沒有仔細想過這些問題,她在這些問題上保持了沉默。反正從離家出走再到蘭州發(fā)生這么多事后,蒼耳已經徹底變了,她不僅不討厭李麗,甚至還覺得李麗很有頭腦。這要是放在沒離家出走之前,蒼耳肯定會覺得李麗是個婊子。
李麗每天都在給蒼耳說這些事情,說的次數(shù)多了,蒼耳竟然有點心動了。是啊,女人的青春也就那么幾年,況且在和王小帥、禿頂老頭、葛洪發(fā)生關系以后,蒼耳已經將和男人上床看做在公共場合挖鼻孔一樣隨便了。她默認了李麗要給她介紹個老板的意思。
離家已經快兩周了,估計家里人已經急瘋了,那就給他們說一聲吧。蒼耳托人給她的哥哥寫了一封信,她告訴哥哥,她在蘭州過得很好,不必為她擔心,切記不要把她在哪里泄露給李發(fā)光。因為寫信的人識字也不多,所以這封信也只是寥寥幾句話而已。
過了一兩天,李麗把蒼耳介紹給了一位帽子店老板。帽子店老板和服裝店老板是老朋友,在那段時間,蒼耳就常常和李麗同出同歸。她在帽子店老板那里得到了不少好處,她學著李麗打扮起自己來了,買了高檔化妝品以后,蒼耳的皮膚越來越好,再配上時新的衣服,鄉(xiāng)下女人蒼耳儼然是一個蘭州美女了。蒼耳還給她的哥哥寄了不少錢,她對他說蘭州是一個富裕的城市,在這里賺錢容易極了。
就在一切都看上去是那么美好的時候,李發(fā)光找來了。他是和蒼耳的哥哥一起來的。他早就料到蒼耳會給她的哥哥寫信,所以他從一開始就買通了郵遞員。他說對郵遞員說,只要是寄給她哥哥的信,全部扣下來。李發(fā)光拿些那些信找了蒼耳的哥哥,蒼耳的哥哥也覺得蒼耳一個女人離家出走到蘭州,不是個安全的事,于是就一起來了。
于是在一九九三年,離家出走二十多天的蒼耳就這么回來了。不過蒼耳提出,她不會跟李發(fā)光再回蒼耳鎮(zhèn),她要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她不愿意再做一個忍聲吞氣的弱者。李發(fā)光答應了蒼耳的要求,他想,只要蒼耳在這座城市,一切事情都好辦。在這座城市,蒼耳還能逃脫他的手掌心嗎?一切要從長計議。
蒼耳又找了一個裁縫的工作。李發(fā)光的父母擔心蒼耳還會逃跑,所以他們讓李發(fā)光和蒼耳住在了一起。蒼耳本不愿意,但李發(fā)光賴著不走。于是他們的日子又回到了像從前的蒼耳鎮(zhèn)一樣。
就這種陰森森的歲月里,蒼耳發(fā)現(xiàn)她以往每個月都來老朋友竟然遲遲沒來。又過了幾天,她開始出現(xiàn)了嘔吐、惡心的癥狀。帶著滿滿的疑慮和恐懼,蒼耳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歡喜地告訴蒼耳,她已經懷孕了。
這個消息對蒼耳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不會生養(yǎng)的蒼耳竟然懷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李發(fā)光的?王小帥的?禿頂老頭的?葛洪的?還是帽子店老板的?蒼耳自己也不知道。她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李發(fā)光,但眼尖的李發(fā)光在不久還是發(fā)現(xiàn)了蒼耳懷孕的事情。
他幾乎要發(fā)狂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認識的每一個人,他驕傲地告訴他們,他要當?shù)?。他認定蒼耳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種,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在離家出走的一個月中,蒼耳會和別的男人上床。
一場血光之災就這么虛驚過去了。八個多月后,被接回蒼耳鎮(zhèn)的蒼耳在家里生下了我。
這就是有關我的母親蒼耳在一九九三年離家出走的那段故事。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李發(fā)光死于酗酒。在李發(fā)光死后,我的母親蒼耳仍對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耿耿于懷,于是時隔多年后,她第一次對我坦露了在一九九三年她離家出走的這段往事。
時隔多年,當再次回憶起一九九三年的這場離家出走,我的母親蒼耳絲毫不后悔,她對我說,生活充滿了各種不確定因素,它就像一副撲克牌一樣,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張會是好牌還是爛牌,但不管如何,你總得翻開它。
于是在三天后,帶著這句話,我踏上了我母親在一九九三年離家出走的那段路程,開始了尋找親生父親的人生旅途。
本文發(fā)表于《山東文學》2015年第8期,被《長江文藝?好小說》2015年第10期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