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記憶之聲
她的聲音對于很多50后、60后乃至70后來說,是永遠留在記憶里的,悅耳、柔和、莊重、優(yōu)雅,極具辨識度,這聲音伴隨著幾代人成長,很多人都會說:“我是聽著她的聲音長大的?!?/p>
她就是中國第一代播音員葛蘭,葛蘭和丈夫夏青的名字,曾經(jīng)無人不曉,紅極一時,他們是中國播音界的傳奇。名滿天下幾十載,他們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如今葛蘭已經(jīng)是年過八旬的老人,很多曾經(jīng)的忠實聽眾都很想了解她的近況。
日前,我有幸拜訪了葛蘭老師,再次聽到童年時代熟悉的聲音,令人感慨萬千。聽葛蘭講述播音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一代播音名人,世人眼中的傳奇,由當事人娓娓道來,不過是平凡的生活瑣事,然而那些奮斗的甘苦,生活的艱辛,相濡以沫的溫情,竟讓人如此動容。
1
每天都會在
半夜三點準時醒來
葛蘭的家就在她工作的中華女子學院對面的一座老樓里,這種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居民樓有著復雜的電梯系統(tǒng)和奇怪的結構,宛若迷宮,最后我還是在葛蘭老師的助理、一名女學生的引領下,才找到了她的家。
女助理告訴我,這個房子是葛蘭老師租的,就是為了上下班方便,過一條馬路即可。葛蘭在1998年離開了工作將近半個世紀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來到中華女子學院藝術系播音主持專業(yè)任教,并成立了葛蘭工作室,一干就是18年。如今,84歲高齡的葛蘭每天奔波于學校和家之間,工作依然忙碌。
輕輕敲門,迎出來的是一位纖瘦而優(yōu)雅的老人,她一開口說話,似乎一切都沒有變,那熟悉的聲音立刻把人拉回對很多往事的記憶中,我情不自禁地說:“我是聽著收音機里您的聲音長大的?!备鹛m大概聽過太多人說這句話,爽朗地笑起來。
房子不大,簡樸但布置得十分溫馨,墻上、桌上擺放著很多黑白老照片,宛如一部微型的中國播音史。照片中還是小女孩的葛蘭梳著兩個大辮子,滿臉稚氣地坐在簡陋的播音室里;中年干練的葛蘭受到周總理的接見,在宴會上和總理碰杯;更多的是和丈夫夏青一起工作的場景,一個端莊,一個儒雅,堪稱播音雙璧,可是12年前,一人已經(jīng)先走了。
和葛蘭老師的聊天從拉家常開始了,聽著曾經(jīng)從收音機里飄出來的這么字正腔圓的聲音閑話家常,是一種很特殊的體驗。因為天冷的緣故,葛蘭夜里有時腿抽筋,影響睡眠??商煲涣粒志穸稊\地上班去了,“給學生講了倆鐘頭的課不帶歇氣的,一口水都沒喝。”她一工作起來,就什么勞累病痛都忘了,一輩子都是這樣。
即使腿不抽筋,葛蘭也會在每天半夜的三點鐘準時醒來,因為很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她需要在這個時間起床為播音做準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個時間便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般的痕跡,如今不再播音,職業(yè)習慣卻改不掉了。
所以,葛蘭通常會很早就來到學校,準備一天的工作,她喜歡每天都充實,“我從十八歲開始上班,到八十四了還在上班,所以精神才這么好,人就是不能閑著?!?/p>
2
口音好嗓門大
被中央臺錄取
說起當年十八歲上班的事,葛蘭笑稱,最初還很不情愿去做播音員,“不知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播音員是怎么回事,甚至以為是以前電臺那種說話嗲聲嗲氣播廣告的小姐,覺得不是正經(jīng)人做的事?!?/p>
當時葛蘭的名字還叫做王靜蓉,從女子職業(yè)學校畢業(yè)不久,已經(jīng)是一名小學教師,卻因為去頤和園玩的時候摔傷右手導致骨折,不能寫板書,只得告別教師生涯,在家復習準備高考。這次受傷卻成了她命運的轉折點,當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在招播音員,她被同學拉著報名,竟然面試、口試、筆試順利通過,“聽說是因為我口音好,嗓門大,就這么被錄取了。”
在一位她很信任的老師的勸說下,十八歲的王靜蓉忐忑地走進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開始了一生摯愛的播音事業(yè),從此,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葛蘭。
“臺里每個播音員都會起一個播音名字,因為會有聽眾給我們寫信,這么做主要是為了區(qū)分私人信件和聽眾信件,沒想到后來真名竟然漸漸被人忘了?!碑敃r,有人起播音名字頗費心思,包含寓意,如夏青就是“華夏青年”之意,葛蘭的名字卻是一位老師隨口起的,因為她母親姓葛,她沒想到這個名字會跟隨她60多年,家喻戶曉。
那時候葛蘭很怕聽眾給她寄信,因為不少是挑錯的,當時的聽眾非常較真,尤其是各地負責記錄電臺新聞的抄錄員?!耙郧?,通訊十分不發(fā)達,不像現(xiàn)在一發(fā)短信國外都能收到。那時有大量的記錄新聞,要通過中央臺廣播出去,各地報館都有抄錄員,他們連夜抄寫,然后印成報紙發(fā)出去,那真是一個字、一個標點都不能錯?!?983年,葛蘭偶遇一位30年前的抄錄員,竟然還記得中央臺50年代初,一位播音員在播一篇記錄新聞時,有一首詩中應該做出解釋的字沒解釋,使得這整條新聞沒有發(fā)出去,她一直感到很遺憾。葛蘭聽后更感到崗位的重要,責任的重大。
葛蘭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播“記錄新聞”,經(jīng)常是夜里工作,一播就是6個小時,兩個人倒班,一個人播的時候一個人監(jiān)聽是否有錯,需及時改正。
葛蘭很羨慕上晚班的同志,覺得晚上燈火輝煌很有意思??墒钦媾诺剿戆嗟臅r候她才知道,第一次感到新鮮,第二次還不到夜里12點,她就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困得沒辦法就使勁掐自己的腿,要不就用冷水沖一把臉?!坝绕涫潜O(jiān)聽記錄新聞,一句一句的真像催眠曲一樣,但是還要集中精力,一字不漏地去監(jiān)聽。”冬天監(jiān)聽室里很冷,時不時地還要向爐子里加煤塊。過了12點下班回家的時候家里人嚇一跳,因為臉都是花的。"
向有經(jīng)驗的老師請教之后,葛蘭才逐漸掌握了倒時差的一些竅門,適應了夜間的工作?!暗浆F(xiàn)在都是,說睡立刻倒下就能睡著,說什么時候起立刻就能起來,這個工作要求人就得這樣?!?下轉34版
葛蘭近照
葛蘭家里的墻上掛滿了老照片
3
名嘴鬧出的笑話
播音生涯50載,有無數(shù)輝煌的時刻,葛蘭卻不愿意多說,她記憶中最深的卻是自己鬧笑話,出“事故”的情況。
播音的間歇,通常會放音樂,這在當時對于播音員來說,是個技術活?!艾F(xiàn)在都是用數(shù)字化設備了,操作簡單。我們當時是老唱片,上邊紅字貼一條,寫著誰誰唱的。晚上我們報的新聞少些,能休息幾次,就找?guī)讉€唱片播一下。兩個大唱盤,一邊一個,最難的是給唱片翻面,要眼疾手快,一次我翻唱片不小心,唱片竟然飛出去了,我趕快撿回來接上,搞得狼狽不堪,幸好沒有出錯。這個工作看似簡單,卻要求播音員一心多用?!?/p>
還有一次,葛蘭播放音樂的時候報出樂曲的名稱,叫做《夜月花江春》,有位老編輯就納悶了,這是一首什么曲子呢,沒聽過。拿過唱片一看,老編輯直接樂得蹲在地上,原來唱片上的字葛蘭給讀反了,應該是《春江花月夜》?!澳欠N老版唱片字的順序不一樣,我沒注意就讀出去了,幸好后來沒有聽眾寫信過來挑錯?!睘榱诉@事,葛蘭還忐忑了一段時間。
那些年,幾乎在各個頻道都可以聽到葛蘭的聲音,自1953年開始,葛蘭每天在中央臺播少兒節(jié)目,除此之外,每天還要播新聞和專題性的節(jié)目,在嚴肅和活潑之間,她的聲音竟然能做到無縫切換?!按蟾攀且驗槲业穆曇艨伤苄员容^強,什么節(jié)目都能駕馭?!备鹛m表示,當時她最喜歡的是文藝性節(jié)目的轉播,因為可以在劇場看不同劇種的大師表演。很長一段時間她經(jīng)常接受晚上到劇場轉播文藝節(jié)目的任務,有時在人民劇場、天橋劇場或大眾劇場等轉播戲劇、音樂等節(jié)目,一般是晚上7點開始,像京劇群英會等大型京劇節(jié)目,到夜里12點才能結束。轉播地點一般是在劇場的樂池或樓上一排中間。
“做文藝轉播的時候,我早早地擠公交車趕到劇場,就往樂池中間一坐,因為那個地方錄音效果是最好的,我比第一排的觀眾離舞臺都近,就是老得仰著頭,時間長了脖子疼。”
葛蘭至今不能忘懷的是上世紀60年代轉播梅蘭芳的《洛神》,“梅蘭芳當時已經(jīng)60歲,聲音體形等都不如年輕的時候,可是那種大師的氣場沒人比得上。他一出來,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我用比平時播音音量小很多的聲音介紹,因為周圍太靜了,但還顯得我聲音大得突兀,當時樓下的觀眾都向樓上看,編輯嚇得一個勁兒捅我,說小點聲小聲點,我趕緊降低了音量。轉播了那么多場演出,這樣的情景是唯一的一次,我至今記憶尤深,而且從心里由衷地感覺到梅蘭芳是一位真正的戲曲藝術大師,他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至今都無可比擬?!?/p>
那些年,葛蘭多次到現(xiàn)場轉播多個劇種的演出,看到的都是大師名家的表演,今日看來,已是“絕唱”。時至今日,那個文藝繁榮、百花齊放的時代,那些精彩的表演依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
4
甘心為他做所有的事
葛蘭的播音生涯是和一個人的名字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個人就是被稱為中國播音大師的夏青,他是她的同事、師友,更是相伴一生的愛人。
12年前夏青去世,那么多年兩人在生活中相濡以沫,在播音室里默契配合,終有一人先走,這是怎樣的一種傷痛?我不敢提及,倒是葛蘭老師很自然地聊起夏青,淡淡的語氣說起那些往事,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柔情。
夏青本名耿紹光,所以葛蘭一直稱呼他為“老耿”,她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特別老成”,那時候她不到20歲,根本沒想過談戀愛的事。當時單位就他們兩個人是單身,夏青又比葛蘭大5歲,像個大哥哥一樣對她一直很關心照顧,兩個人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起。記得在一個寒冬的夜里,葛蘭值夜班,夏青經(jīng)常跑到西單給葛蘭買她愛吃的餛飩等夜宵。想到這些,葛蘭嘆息一聲,似乎又沉浸在當時的場景中。
1953年葛蘭和夏青結婚,由于夏青身體不好,一生被嚴重的關節(jié)炎所困,經(jīng)常一天要靠吃十多片APC(復方阿司匹林)才能堅持工作,葛蘭承擔起家中所有的家務。
我看到葛蘭一雙瘦弱的手,手指關節(jié)卻格外粗大,突兀而嶙峋,一問才知,這是因為常年用冷水洗衣服導致的,“冬天洗被單最費勁了,一洗就得半天?!彼f起來卻絲毫不以為苦,因為那時大家都是這樣生活的。
由于工作家務兩頭繁忙,葛蘭養(yǎng)成了做什么都“快”的習慣。夫妻倆的生活模式是這樣的,她和夏青一起下班,夏青慢慢地走回家,而葛蘭則騎著自行車飛速往家趕,“路上順便買點肉餡兒,回家就動手包餃子,等老耿溜達回來的時候,我包的餃子也煮好了,直接上桌吃飯?!?/p>
夏青患有嚴重的關節(jié)炎,經(jīng)常疼痛不止。葛蘭把所有的家務活包攬了,從不讓夏青干一點活兒。她甚至學會了理發(fā),親自給夏青理發(fā)。她總覺得外面理的不好看,“老耿的頭發(fā)又軟又細,別人總剪不好?!?/p>
1998年6月底,因類風濕病住院的夏青突發(fā)癲癇,昏迷不醒,醫(yī)生下了斷言“搶救過來將來也會成為植物人”。葛蘭說:“植物人我也要,只要他有這口氣。”夏青昏迷了兩個多月,葛蘭終日伴在他的身邊,給他放錄音,給他唱歌,給他朗誦詩,不斷地呼喚他:“好了,咱們回家啊,回家啊……”最終,夏青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恢復了意識,手也能抬起來了。
然而,由于切開了氣管,夏青那充滿磁性的,全國最著名的聲音在這世間永遠消失了,他甚至無法對妻子說出心里的話?!拔业结t(yī)院去,人家都說他看老伴的眼神都不一樣,嘴巴想說又說不出來的樣子,我問:‘想我了嗎?’他就使勁眨眼睛?!?/p>
在葛蘭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一度被判定為“植物人”的夏青生命又延續(xù)了6年,2004年,夏青病逝,火化之前,葛蘭撫摸著夏青的頭,輕輕喚他:“老耿……”生活如此艱辛而勞累,葛蘭卻說“我跟他一輩子感覺很幸福?!?/p>
5
不是我名聲大
是中央臺喇叭大
1998年,葛蘭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正式離休,幾乎沒有休息,就來到中華女子學院開始了教學工作,這一年她66歲。“其實當時有好幾個學校找我,最后我選了母校,覺得挺有意義的。我覺得這是自己喜歡的工作,用過去積累的經(jīng)驗來教學。我希望學生們現(xiàn)在好好學習,不要追星,我們培養(yǎng)的不是將來要做名人的學生,我們要培養(yǎng)的是能人?!?/p>
如果按照知名度來說,當年夏青、葛蘭家喻戶曉的程度恐怕現(xiàn)在沒有一個明星能比得上,可是葛蘭從來沒覺得這名聲是屬于自己的?!安皇俏叶嗝磧?yōu)秀,也不是我名氣有多大,那是因為中央臺的喇叭大,沒有中央臺,誰會知道葛蘭?”
“平臺決定個人價值”的理論前不久為一些自我膨脹的所謂名人敲了一記警鐘,而這種清醒的自我認識,葛蘭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我們那個年代,都沒有名人、明星的概念,就知道認真工作,千萬不能出錯,不像現(xiàn)在,動不動就是著名人士……”
淡泊名利是葛蘭那一代人的共同特征,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什么名利的概念,雖然名滿天下,他們一生過著極為普通的百姓生活,每天騎車上班,買菜回家,為柴米油鹽操心。
而這種淡泊一直保持到了今天。葛蘭的原則是絕不做商業(yè)走穴的表演,前不久她剛拒絕了外地一個商家開價6萬元的邀請。但是為了上課,她寧愿長途奔波,她曾經(jīng)去順義上課,坐車一路顛簸,竟導致脊椎壓縮性骨折,很長一段時間,她腰上架著板子,還堅持講課、寫東西。
葛蘭很享受教學的過程,最讓她難忘的是一次給盲校的孩子們上課,“看見他們滿臉的渴望,互相搭著肩膀走進教室,當時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焙芏嗪⒆邮翘焐鞯?,從未見過這個世界,她用自己動聽的聲音給他們朗誦《桂林山水》,希望他們能通過聲音感受到美麗的東西。最后,盲協(xié)付給她的教學費她一分錢沒要,“他們請我來,信任我,我就很滿足了。”
如今的葛蘭已84歲高齡,滿負荷工作,實在令人羨慕和吃驚,我不禁問起她的養(yǎng)生秘訣,葛蘭笑著說她的秘訣是“三不”,一不貪財,二不貪睡,三不貪吃。
這秘訣看似簡單,但是又有幾個人能做到呢?和葛蘭老師一番長談,看著她優(yōu)雅而溫和的笑容,感受到她瘦弱的身體中蘊藏的活力,忽然覺得,“德藝雙馨”這個被用濫了的詞,也只有他們這樣的人能真正擔得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