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柯藍

提問者：周曉華

時間：2016年10月29日

人物簡介

柯藍，模特、主持人、演員。曾任多份高級時裝雜志的封面模特兒。1994年加入Channel[V]，鳳凰衛(wèi)視中文臺，成為《音樂無限》主持人；之后接棒《相聚鳳凰臺》開創(chuàng)娛樂主播先例。曾與楊瀾一起主持湖南衛(wèi)視《天下女人》；后轉(zhuǎn)行演員，主演過《靠近你，溫暖我》、《人間正道是滄?！返榷嗖坑耙晞∽髌?。

采訪手記

2016年10月29日，紀錄片《Biang Biang De》公益專場放映會在中間劇場舉行。

《Biang Biang De》講述了陽光少年藝術(shù)團瀑布劇社中孩子們的排練生活以及情感成長的故事，該戲劇社是一個專為進城務工人員子女開設和常年持續(xù)資助的公益項目。影片由此將鏡頭對準了我國三千多萬流動兒童和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柯藍是這部紀錄片的投資出品人。

那天，坐在劇場里，看見孩子們在影片中迷茫哭泣、歡喜綻放，她在黑暗里落了淚。但放映結(jié)束，燈光亮起，她立刻理性地審判了自己：要收起鱷魚的眼淚，只去做事就好，“這部影片不是為了我們，也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我們的未來。誰說過，‘知道美的孩子總不會壞到哪兒去。’當我們老了的時候，這些孩子們正是中國的脊梁，他們好，我們才能好?！?/p>

10月末，寒意已濃，暖氣沒來。一個多小時的放映加上后面的演后談，陰冷的劇場抽離了人體的熱量，她跳著腳直喊冷。

采訪，她沒有坐在你對面的椅子上，而是面對開著的一個小暖霸蹲在你旁邊，下巴埋在毛衣的高領(lǐng)里，“你別管我，我就這樣，這樣暖和、舒服?！庇谑?，她蹲到了采訪結(jié)束。蹲不住的你坐在椅子上，俯低身子也很難和她在一個維度里，暖霸燒紅的電熱絲的光印上她的臉，讓你有了錯覺，眼前是個遠遠守著火堆的旅人。

思維活躍的她像不斷調(diào)頻的電臺，你不知道下一秒什么古怪的想法會跳出來：你從女性的角度向她提問，她轉(zhuǎn)入了爺們兒的頻道，你跟著她由男性的視角去思考，她卻又用孩子的方式回答你……她熱鬧，一群人中，笑語喧嘩的中心似乎總是她；她清冷，了然了人生的底色是孤獨，對自己她也能冷眼旁觀；她渾然，世間加在她身上的，她或直面或不吝；她敏感，面對美好，內(nèi)心隨時張開無數(shù)觸角去探知；遭受打擊，她會一笑而過；遇見大美，她能痛哭號啕……

采訪結(jié)束，她仰天大叫出門而去，“餓死了，餓死了！我要吃羊肉，這個天兒必須吃羊肉！”她哐當哐當沖到樓下，“你們不是在等我，你們一定不是在等我！”她滾入到她的朋友中間，濺起一片笑。

“在我這個老中醫(yī)眼睛里，你們每個人臉上都寫著腎虛，必須補補補，涮羊肉去……”聲音淡出，人已奔在涮鍋的路途中。

1

《Biang Biang De》這個事兒是怎么開始的？

楊瀾是我很多年的朋友。她那個陽光教育藝術(shù)未來基金會一直在做流動兒童的藝術(shù)教育。開始我也就是參加下活動，捐點錢什么的。有一次捐款給一些流動兒童開設了口琴課。一年后，這些孩子會吹口琴，自身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其中一個女孩原來不愛說話，因為有了這個課變得開朗了。在一個活動里，那女孩拿著口琴說，這學期結(jié)束，我就要回老家上中學了……然后停頓、很長時間的停頓，眼圈就紅了，說，我又要成為一個留守兒童了……然后又停頓，可能為了掩飾自己的難過吧，她吹了一下口琴，又說，但是我有了這個口琴，就會想起在北京的日子……我看見她，當時心里就很難過，我討厭濫情，但那個孩子那一刻的隱忍克制反而讓我痛心。我就想知道這群孩子的生活是什么樣的，就想記錄一下他們。后來和小艾聊天（張小艾，公益片《Biang Biang De》的執(zhí)導攝影），說拍個紀錄片吧。她說，這要好多錢。我說，那勞動婦女去掙錢唄，我又不買衣服又不買包，我有這個能力掙錢，就做點尊重自己內(nèi)心的事兒吧。就這樣，就做了。

2

你真覺得藝術(shù)教育會對孩子們有幫助？

這種慈善是短期看不見結(jié)果的，不是很顯性的，不像母親水窖什么的，你建好了，就會看見有多少人受益。這些孩子因為我們做的這個事，能夠走進劇場在臺上演出，能夠不斷地走出他們的世界和外來的人溝通碰撞。影片里的幾個主角因為這個戲劇班外向了，喜歡表達了，他們開始有思考，看見向上的美好，知道什么是好的，知道有向上的通道，向往美好，這都是有價值的。

3

你從模特到主持到演員，到現(xiàn)在想起來就去投資做個紀錄片，你不喜歡安分？

我干嗎要安分？安分有什么好？我不要安分！我不要一個蘿卜一個坑！我不要做一個蘿卜！我要成為一噸蘿卜……你覺不覺得“噸”這個字讓人有安全感、重量感？讓人想坐在上面，你不覺得嗎（她開啟了跑題模式，托著腮幫子很享受她關(guān)于噸的想象）……人生就這一輩子，我都過一半了，我干嗎不去探求好玩的、未知的、美好的事呀？我從小有病，我知道疼痛的感覺，我知道死亡的感覺，我所有的樂觀是骨子里的悲觀，我就覺得未知的是好的，沒試過的都要試試。我就是要不停往前走，我總想看看前面還有什么好玩的。

4

你有先天骨頭病型性蛻變，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有這種?。?/span>

大約七八歲吧，就知道了。那時候?qū)W舞蹈，經(jīng)常受傷。我媽是個舞蹈演員，其實當時她很反對，覺得這行挺苦的。但我拼死要學，我媽說，那就去學，但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不要喊苦喊疼。所以我去學跳舞了，然后很容易受傷，疼呀，咬著牙不說。半年后不能動了，到處去看病。然后就有醫(yī)生給我打過一個比方，說得了這種病相當于“100塊錢已經(jīng)用了60塊，剩下的你就省點用吧。”西醫(yī)的概念就是不要再劇烈運動了，養(yǎng)著。這種病很容易受傷，因為寒冷，因為運動，因為各種因素，就會壓迫神經(jīng)，就會疼。你很難形容那種疼痛，因為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不疼。

5

這種與生俱來的病痛，你和它怎么相處？

我和我自己通過這么多年的磨合，很愉快，很和平。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每一次發(fā)病，每一次疼痛，你像個烏龜一樣翻過來就翻不過去，你身體動不了的時候你學會思考。你學會去慢慢了解它，我學習中醫(yī)，《黃帝內(nèi)經(jīng)》我翻來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因為這病是先天的，你沒法選擇，你只能接受它，學會和它相處，它讓我開慧比較早。有人和我說你得買個房子，得有個家，我覺得這對我都不重要。因為這個病讓你知道了什么事都不算事，只有要活出自己樣子的事才是事，不要按照別人的想象去活。

6

你從小會被規(guī)定要怎么樣活著嗎？

我來自一個家教特別嚴格的家庭，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軍人。我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是家里那一代孩子的老大，我下面有七個堂弟、堂妹、表弟、表妹。我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我從小就知道自己要給他們做榜樣這件事，我是他們的表率。我奶奶是學校校長，她是在舊式教育的框架下來教育我的。各種規(guī)矩，比如見到長輩是要直角鞠躬的；家里來了客人，我要張開我的破鑼嗓子，唱歌背詩。我在一個大人的世界里長大，我很會察言觀色，討他們喜歡，讓他們給我寵愛。我的逆反是在家里老人都走了以后開始的，因為我知道我不需要討好誰了，不需要再討好任何人。

7

奶奶的教育對你影響很大？

我奶奶本身就是個傳奇，她是個耿直勇敢的女人，她經(jīng)歷那樣的歲月，一直保持著她的真性情。我年歲越長，越感謝奶奶，感謝我的家庭教育。因為我媽是個極其漂亮的女人，對比她，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好看。但我奶奶常常和我說；你長得不好看，沒關(guān)系，你要做獨一無二，我們最愛的那個孩子。你知道在男性主導的世界里，年輕貌美其實是一種魔咒，它會給你帶來很多東西，很多享受，但當一天你年老色衰，失去這些、不被關(guān)注的反差會很可怕。我很慶幸奶奶很早就讓我知道生命的本質(zhì)是什么，長相不重要，尤其到中年，女人要皮實要茁壯，我一直努力做獨一無二的我，開我自己的花。

奶奶曾經(jīng)把叔叔給我買的冰棍，扔在地上用腳踩，她說這種涼東西，你不能吃，吃了不健康！雖然我很渴望，后來對數(shù)字的概念都來自冰棍：四分錢一個冰棍，八分錢一個雪糕、大雪糕是一毛二、小冰磚兩毛二、中冰磚四毛四……但我接觸到《黃帝內(nèi)經(jīng)》的時候，我了解了她不讓我吃寒涼的東西是多重要，意義深遠。

我奶奶還說：只有閱讀才讓一個女人不寂寞。而我有今天這個樣子，我感謝閱讀。

8

你喜歡讀什么書？

《約翰·克里斯多夫》給我成長幫助比較大，我看見人生的復雜性，原來人生需要這么多糾結(jié)反復才能成長。還有就是《紅樓夢》，我喜歡。我奶奶六歲就把《紅樓夢》扔給我看，那時候看不懂，什么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后來隔幾年看一遍?，F(xiàn)在就放在床頭，隨時想起來就翻翻，真是道盡人世間各種人的缺憾，《紅樓夢》其實是個哲學書。所以人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碛械臅r候我就盡興，不用盡力！你要盡量任性地活著，這種任性包括要和喜歡的人待在一起，要做你喜歡做的。

9

你離開節(jié)目主持的職業(yè)是因為你不喜歡？

做主持人的一段其實挺好，進了一個干干凈凈的電視臺，我們幾個主持人，拿著舒適的年薪，揮霍著青春，不知道什么叫同行相妒，名和利也不那么重要。但我懶得要死，做主持人要穿好看的衣服，要化妝，麻煩！最主要的就是厭倦了和不喜歡的人聊天，節(jié)目里會有很多特別煩的人，自以為是的蠢人。你要展現(xiàn)你的被訪者，你明明知道你的受訪者在撒謊，可你還得替他圓著。我不想把我的精力、時間拿來聽一幫我不喜歡的人說假話。我沒有必要為了一份工作，成為這些人的垃圾桶，累不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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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么改行做演員？

我喜歡演戲呀。演員多好，可以修行，一段時間你是另外一個人，可以躲在角色中去更多地了解人性。演員能夠讓你接觸到過去和現(xiàn)在各色各樣的人，觸碰他們的內(nèi)心，去理解人性變遷。這個狀態(tài)就像一個游戲，這個游戲好玩極了。

11

那天“我是公益放映員”的發(fā)布會上，來了好多優(yōu)秀的人，你驕傲地介紹他們，說柯藍也是有朋友的，那什么樣的人能成為你的朋友？

不裝的、簡單的、有自己判斷的人。我喜歡的朋友身上是有東西值得我欣賞仰視的。誰都有缺點，但如果一個人他身上讓你欣賞的東西很多的話，就值得你包容他的缺點，擁抱他的優(yōu)點。反過來講，我這個人缺點很多的，我很任性地存在著。那時候在電視臺，穿個老布鞋，遇見不喜歡的嘉賓不說話，不求上進。但他們就包容我呀。我好些朋友其實平常不怎么啰唆，也不會天天膩在一起，我很需要自己獨處的空間。但有什么事，連電話都不用，微信問一句就特爽快地聚一起，這我也特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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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生哲學是什么？

我知道人世間有個大秘密——就是不舍不得。舍和得實際上是個公式，我是一個理科思維的人，我想得很簡單，你這兒有了那兒就沒有：我有一個能接受完善教育的家庭，所以它給你一個先天性疾病；我從小到大吃喝不愁萬事無憂，所以它給你一個先天性疾?。槐绕鹜g人，我很早就有機會到世界各地去游歷，所以它給你這個先天性疾病……你生命中用這些得到的去抵你失去的，綽綽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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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yè)外的愛好？

職業(yè)外，喜歡吃喝，看書看畫看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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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對一個女性最重要的是什么？

獨立思考。我就喜歡和別人不一樣。當然，好玩很重要，不管男女，作為一個人，有趣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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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待愛情婚姻？

婚姻和愛情是一回事，就是學會和人相處，學會和愛的人相處。我不迷信愛情，我不指望婚姻的保障。我深深認同老莊的學說，我要完成我自己，我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完成我自己。你完成自己，你還有可能為別人去擋風遮雨。你要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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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希望別人給你什么評價？

我不在意。你愛說什么說什么，你是誰呀？才不搭理你。我的好友名額已滿，我此生能夠遇能聽懂我說話的人就心存感激。我不需要一萬個人圍繞著我，只要有三五好友聊天，愉快有趣就很幸福了，沒空管別人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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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時光機器，你愿意去哪兒？

宋朝，我覺得那時候是東方美學的巔峰。因為我長得不好看，我對美特別敏感，宋朝美的東西多，我很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