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億作品:《親愛的爸爸媽媽》
在二十二歲之前,我完全沒有領會“欲哭無淚”這個成語的力量。每每參加一些長輩的葬禮,看著手臂上纏著白紗的死者家屬一臉淡漠僵硬地站起來答禮,仿佛他們正在參加一場淡而無味的公司集會,有什么好說的呢?,F(xiàn)在想想,葬禮都是死亡發(fā)生幾天之后的事了,確實是沒什么好說的。這個明擺著的時間差竟困擾了我好多年,事后想起,不禁讓人感慨唏噓,也許真的是像老莫開玩笑說的那樣,我女兒的心生得可真大啊。
關于死,老莫從來沒正兒八經(jīng)地跟我談過這個話題,只是偶爾碰到電視上報道哪里發(fā)生了地震車禍空難之類的天災人禍,他會特別注意死者的年齡,有幾次他甚至叫我把死者的姓名和年齡打印出來給他看看。他認認真真地戴上眼鏡,像研究大會提案一樣嚴肅地盯著那些陌生的名字,粗短的手指在紙面上滑動,不時地還提起筆來在筆記本上記那么一下。出于好奇,我曾經(jīng)偷看過他記筆記的那個本子,全都是一些無規(guī)律的折線,那些稀奇古怪的人名和數(shù)字就夾雜在這些折線之中,有的線和線之間還留有缺口,像一塊塊木板搭起來的山路,中間缺失的地方便是萬丈懸崖。有幾次,我把其中幾張折線圖拍成照片微信給男朋友,他說他用計算機數(shù)學建模給那幾張折線圖設計了一個模型,通過復雜求解,最終從純數(shù)學的角度來證明折線,發(fā)現(xiàn)老莫似乎是在求證某種回歸,只是數(shù)據(jù)不夠多,圖形無法進行下去了。
我想,如今我大概能猜到他那時是在干嘛了。
我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次,老莫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腦海里是否跳出了那段他苦苦求證的折線。而那段折線,正像是架起懸崖兩頭那關鍵的一塊木板。
出事那天,我正坐在北四環(huán)的出租屋里看一本情節(jié)復雜的日本舊偵探小說,窗外暴雨已經(jīng)下了大半天,門口低洼的地方早已積起了一大灘水,大紅色的拖鞋墊子浮在水面上蕩來蕩去,像一條斷了纜繩的小舢板。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了,僵硬地靠在床背上捧著書等待著。那些天我就是在這樣的等待中過來的,早上和陳郁一起在住宿區(qū)外的小攤上吃完早餐,然后繞著附近的一個小菜市場轉一圈,聽聽大媽們今天是怎樣抹去那兩角錢的零頭,或者強行“饒”來一顆價值四毛錢的蒜頭。不是有社會學家說過么,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就得去菜市場轉轉,菜市場是城市生活的一個窗口。
從菜市場回來之后,我便了無心情地開始拖地板、擦窗臺、洗衣服,然后對著灰蒙蒙的天空長久地發(fā)呆,或者隨便拿起一本什么書,一看就是一天。我收集了附近所有餐廳的外賣單,以應付陳郁中午打電話過來問我午餐吃什么的任務,沙姜焗雞、韭黃叉燒炒蛋、燒鴨腿、五香牛腩飯……我隨意組合著這些遠在天邊的食材,那語氣真的像它們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滾進了我那顆無所不包的胃袋里。陳郁當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他還偶爾夸我吃這么多肉怎么都沒長胖,他愛我的方式就像愛他未來的兒子一樣,細致入微,且威恩并施,他是這么跟我說的。男人都得忙于應酬,接單,或者叫項目,不久前陳郁剛跳槽到東三環(huán)的一家廣告公司做實習策劃,他忙得是很有道理的,我不怪他。從另一個層面上來說,實際上那段時間是他在養(yǎng)著我。
打開春蘭發(fā)來的短信時,我的手一哆嗦,手機摔在了地板上。我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腿,把頭像鴕鳥一樣埋進手臂里,我的大腦被洗劫一空,具體的感覺就像是要睡著了。我感到好累,眼睜睜地看著窗簾外的天光漸漸收縮成一小團,壓癟,變得厚重,直至消失。我陷入了某種類似神游的氛圍里。
有個比喻句叫仿佛過了幾個世紀,說的就是當時的我。
我終于醒過來了,有那么一兩秒鐘我天真地以為我真的只是睡了一覺,做了場夢。但為何我的膝蓋上滿是淚水。伸手摸摸眼睛,我并沒有在哭。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大腦也慢慢恢復了理智。這么大的事,難道不值得她打個電話給我?這一毛錢承載的信息未免太過沉重了。
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她的周圍似乎很嘈雜,有很多人在嘰嘰喳喳,但是她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在電話那頭,我聽到了她的呼吸聲。
“你還好吧?”我強忍著淚水,擠出了一絲笑臉。我的腦袋馬上反應過來,這是在接電話,又很快收住了那點笑。
“嗚嗚嗚……”
“嗚嗚嗚……”
我的這句話好像是導火索,把電話兩端的人都給惹哭了。聽到她那孩子般的聲音,一種親人般的溫暖猛然襲上我的心間。
掛掉電話。以后我和她就要在這世上相依為命了,我心想。
半個月后,事故責任終于理清楚了。老莫當時正在右轉,速度很慢,一輛SUV越野車剛剛等完紅燈沖了出來,SUV的車速很快,聽交警說那輛車加速到100碼只要3秒。老莫的別克被完全壓癟了,SUV的車頭沖到了別克的引擎蓋上,由于不是正面撞擊,別克連安全氣囊都沒來得及完全彈出來,事故的目擊者都說這場車禍挺慘的。
再次見到老莫時,老莫安安靜靜地躺在太平間的鐵架床上,臉上被整理得很干凈,只留下幾個被指甲掐破了似的細微痕跡,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亂,他甚至還用了頭油。嘴唇飽滿堅毅,額頭的皺紋都少了很多,這使得他整個人顯得非常有精神,像一個化好了妝在后臺等待上場的演員。老莫長得還挺帥的,之前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呢。
我在太平間門口的那排鐵椅子上坐了很久,春蘭默默地陪在我身邊坐著,既不安慰我,也沒有哭。
送別老莫時,我的心里倒很平靜,我想起了老莫時常提起來的菜園。他說等我有了孩子他就回老家,幫我?guī)Ш⒆?。他最想要的就是一塊菜園,他說這幾年老是夢到年輕的時候跟著奶奶一起到菜園澆水的情形,夏天的傍晚,太陽失去熱力之后,菜地里的茄子秧黃瓜秧都被烤軟了,全都趴在地上。這時候你就用葫蘆瓢把一滿瓢溫熱的塘水潑在挖好的水凼里,你猜怎么著,那一根根小小的瓜秧會馬上神奇地立起來,就是那么快。老莫每次說這段話時我的腦海里都會自動浮現(xiàn)出一幅領導下鄉(xiāng)搞調(diào)研的場景,穿西服的老莫站在一個老農(nóng)民面前抓起一把黃土,大聲地問,老鄉(xiāng)啊,今年的收成怎么樣啊。我把老莫的夢想當成了一個笑話。
現(xiàn)在說說春蘭。
我是大三那年才認識她的,在這之前,她是以一個類似遠方仇人的形象存在著的,親人們提到她的名字,都是跟一些最下流的詞放在一起。在我很小的時候,身邊的人經(jīng)常提到她,他們一邊感嘆我和老莫的命運悲慘,一邊咬牙切齒地罵她,我卻并不喜歡這些人說的話,畢竟老師教導罵人是不對的。后來我慢慢長大了,身邊幾乎沒人再提起她了,反倒是我,時不時地在心里狠狠地罵她一頓,似乎是緩解壓力很好的方法。這兩年和她有了一些交集后,心里對她竟產(chǎn)生了一絲絲同情,也許是人生閱歷的提升,也許是因為對命運不定的傷感,誰知道呢。
她其實是被迫嫁給老莫的。老家那一帶當時非常流行“換嫁”,也就是親上加親。你家兒子娶了另外一家的女兒,那另外一家的兒子就自動有了娶你家女兒的優(yōu)先權。她剛嫁到楊樹大街時,就有人指著她的背影說,莫家這個兒子怕是降不住啊。老莫年輕時也算是長得還不錯的,家里的老相集上老莫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配兩條又黑又濃的眉毛,很是英武。缺點是人有點兒憨,話也少,用奶奶的話形容就是“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爺爺和奶奶才堅決在嫁出最小的姑姑的同時要娶過來一個媳婦,那年老莫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爺爺和奶奶是真的急了,二十八歲在當時是一個足夠讓父母夜夜睡不著的年紀。
據(jù)當年的大人講,她的容貌在整個里鎮(zhèn)也是排得上號的,一張標標正正的瓜子臉,加上一對圓溜溜的大眼睛就足夠讓人受的了,再配上小巧玲瓏的鼻子和微微擺動的大屁股,哎呀,連出差路過楊樹大街的縣里干部都直了眼睛,有人夸張地說,豎在我家門前的那根木電線桿硬是撞癟下去。
這樣一個漂亮的可人兒,偏偏性格又極乖張,見人就喊大哥,上至六十歲的老漢,下至還沒結婚的小伙子。本來就已經(jīng)快走不動路的人了,被她這么一喊,就只得坐下來了。她剛嫁過來那一陣,據(jù)說我家的那個小院子都快成了城里的聊天室。剛開始還只是楊樹大街上的一些閑人坐在院子里扯話皮兒,老莫默默地為他們添茶,很少搭話,非得有人問到了不得不答一句的程度,老莫才會羞澀地回上一句。一兩個月之后,聚會竟然發(fā)展到了要在門外加座的程度。奶奶本不想管,因為老莫結婚的時候就分出去了的,但是現(xiàn)在不管不行了,奶奶在楊樹大街上走一圈,那些阿姨嬸嬸們都拉著奶奶不讓走。
那天早上,吃過早飯刷完碗,奶奶悄無聲息地去楊樹大街東頭的公共廁所挑了兩擔大糞,她走在路上就引起了別人的關注。因為田地都在東頭,而奶奶是往回走。奶奶把兩擔大糞放在院門口,然后搬一把椅子出來坐在院前的門檻邊,瞇著眼睛看頭上滿樹開得正盛的槐花,就像是在乘涼。所有人一下子都明白了,奶奶這一招可真夠狠的。
老莫對奶奶的行為既不支持也不反對,權當是沒看見這回事,悶頭在田地里干活,把豆大的汗粒滴進土里。
從那之后,春蘭足足有半個月沒出門。半個月后,她再次出現(xiàn)在楊樹大街上時,人們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那個可人兒了,整個臉成了圓盤不說,腰也不見了。有好事的人不懷好意地問老莫是怎么弄的,老莫呵呵呵地一臉羞澀,就都不說話了。
次年五月,我就出生了。故事就是因為我的出生才轉折的。
生產(chǎn)的過程很順利,但是孩子拿出來后在場的人都呆住了,孩子的心臟竟然像布袋一樣掛在體外。外公當場就建議把孩子扔到后山上,這才是第一胎,而且又是女孩。躺在床上的春蘭堅決不同意,堅持要把孩子留下來。就在大家陷入沉寂時,老莫發(fā)話了,說,送醫(yī)院吧,大不了多干幾年。說完抱起我就往縣里的醫(yī)院走,我這條小命這才算保住了。當時住院花了1200元,是老莫求村支書開社員大會之后挪公款墊付的。1200元當時能在楊樹大街起一棟房子。
待我滿月之后,從沒走出過里鎮(zhèn)的老莫不得不踏上了去南方的火車,他要撐起這個家。
后來的故事情節(jié)就有點不堪入目了,有的人說她是對那事上了癮了,離不了男人的,有的人說她是收了錢的,說法不一。但大體上還是能反映出當時的一些情況:她成了一只破鞋。爺爺和奶奶不愿聽風言風語,整日不出門。當年中秋節(jié)的早上,她把不滿半歲的我用棉被裹好裝進大菜籃子里,靜悄悄地放在爺爺家的門口后不告而別了。又有人說一大清早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急匆匆地走了,那個男人的背影有點熟悉,好像是縣農(nóng)技站的。
爺爺奶奶自然是無臉見人,找到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遭遇如此奇恥大辱,當場發(fā)愿不認這個女兒,就當沒生過。
楊樹大街上流言四起,有人說早看出來不是什么好東西,那臉蛋那鼻子,哪一點兒像正常人,還有那走路的姿勢,就找不出來這么走的。
老莫好幾年都沒回來過年,年底工地發(fā)了工資就直接匯給村里。老莫后來對我說,他是用那幾年流的汗買了一個我。
還是有關于她的消息。在漢正街做“扁擔”的田春說他好像碰到過一次她,做的是文具批發(fā),因為當時背上壓著貨,看得不真切。第二天他再去那個鋪子時,鋪子改成了賣成衣的,看來她是逃了。爺爺奶奶本不想再管她的事,但人家好心好意特地上門告訴,爺爺不得不咬著牙說,要是找著了,一定要打斷她兩條腿。
此后十幾年再也沒她的消息了。
爺爺奶奶早已仙去,守了祖墳山。老莫混成了一個建筑公司的二級承包商,有車有房,算是事業(yè)有成,我也沒給家里丟臉,拼死拼活好歹考上了一個二本院校。這么些年下來,老莫也遇到了幾個女人,但他就是沒提到領證。在法律上,老莫已經(jīng)單身了二十幾年,當初的婚姻關系早已自動解除。
這時候又有了她的消息。
我上大三那年,她突然出現(xiàn)在楊樹大街。聽街面上的人說她是被幾個人抬下的車,一個男人從車里抽出一張折疊椅在地上支好,然后把她架在椅子上坐著,她傻呵呵地望著楊樹大街上的行人。起初人們以為是乞討的,但是她一身衣服干干凈凈,滿身的肥肉顯得人很富態(tài),臉色也很紅潤,她面前也沒有“求6元錢坐車”的字樣。
天黑了,街上的人都出來乘涼 ,她還坐在那里,人們就圍了過來。
又是田春先認出來的,當“扁擔”賺了一筆錢后他在街上開了一間小水果鋪,“這不是莫家三小子跑掉的那個媳婦兒嗎?”田春吃驚地叫了起來。
所有人都來了興趣,每一雙眼睛都仔仔細細地盯著她看,雖然臉形完全變了,但是每個人還是憑著記憶中這一點那一點的特征湊出來了,沒錯,確實是春蘭。
“傻了吧?”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她一直沒說話了。
有人當場打電話給老莫,當時我正在洗澡,老莫敲著衛(wèi)生間門跟我說了。我把花灑調(diào)到最大,溫熱的流水一遍一遍沖刷著我的臉,一種窒息的快感流滿全身,原來淚水可以流淌得這么歡快。
第二天老莫帶她去協(xié)和醫(yī)院檢查,是阿爾茲海默癥,就是通常說的老年癡呆癥。她66年生,49歲,離開楊樹大街那年她24歲,她離開了自己一半的人生,和整整一個我。
不知道是醫(yī)院誤診還是怎么的,經(jīng)過一個暑假的休養(yǎng),她的病竟然好了起來,以前的事也還斷斷續(xù)續(xù)地記得一些,但記得的都是24歲以后的事,她剛好把我給忘記了。以她現(xiàn)在的理解,老莫是她的情人,我自然是她情人的女兒。她的性格很開朗,就像一個鄰家大姐姐,經(jīng)常約我出來吃飯或者打火鍋,還送一些很貴的化妝品給我,看來她是在賄賂我。我偷偷問過老莫給了她多少零花錢,這個老男人竟然很羞澀地笑了起來,不多不多,錢是王八蛋,花完了再去賺嘛。
私下里,春蘭非得要我喊她為蘭姐,就像她的其他閨蜜一樣。老莫仿佛對我和她的關系很滿意,他私下跟我說,幸虧她得了這個病,要不然還真不好弄?;焓熘?,她跟我講了很多以前的事,什么深夜擺地攤遇到黑社會斗毆,都嚇傻了,等到打完了回去收地攤,在地上撿到了一條斷開的金鏈子,給她送到金器店熔成了一對耳環(huán)兩個戒指,說著她就把一只戒指框進了我的指頭;什么在大西北的草原上替人放了兩年羊,羊肉吃傷了,現(xiàn)在聞到羊膻味兒就吐……她還是一個很細心的人,大四畢業(yè)我和陳郁去四川旅行,出發(fā)之前,他把陳郁單獨叫到房里教導了好一陣,房里嘀嘀咕咕的,不時傳來陳郁的笑聲。在火車上我問陳郁,她跟你絮叨了些什么。只見陳郁畏畏縮縮地從荷包里抽出一個盒子角,我一看要瘋了:杜蕾斯。我問她還說什么沒,陳郁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在我耳邊說了三個字,讓我徹底崩潰了:性教育。
老莫走了之后,她的心情挺不好的,光窩在家里看韓劇,哭得跟那個什么似的。
老莫走了快一周年,她突然打電話給我,深有感慨地說,“哎呀,老莫找我算是找著了,哪家的情人能像我一樣忠心啊,照顧了老的還要照顧小的,他這是提前給你找了一個媽啊?!?/p>
我的鼻子一酸,狠狠地沖向了衛(wèi)生間。
本文發(fā)表于《廣州文藝》2016年第6期,被《小說月報》第8期、《長江文藝?好小說》第8期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