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作品:《操場》
我站在這里。星空下的操場,暴雨下的操場,一望無際的操場喲,我們都是你的牛羊。
王二小還在書里放牛時,我也常站在這里。只不過,身邊老有閑人倆。鈕約平頭三寸,肥阿哥口水六尺。我唱兒歌,他們附和;他們掏鳥窩,我放風。而這個操場,是我們的海,是我們無垠的地母蓋亞。風高時,它旋轉(zhuǎn),雪深時,它靜悄悄。靜悄悄。
肥阿哥不是中學里的人,他家賣糟鹵??伤刻煸缙穑@過黃家燒餅,陳記醬油攤,阿甲剃頭店,跑到中學來找我們。當然,他不會錯過胡太太的肉攤。順一順,抹一抹,胡太太總能給他點豬下水,腰子肉,外帶一道黃牙縫。肥阿哥倒也不嫌棄,回敬兩顆歪虎牙,口水流下來,又吸回去。
說到胡太太,和我們也有莫大的淵源。說實話,她應該叫曹老太,她是曹老頭的婆娘。可她偏不讓,說解放了解放了,自己姓自己的,還說西方人好,西方人妙,一個“太太”,多么高貴,多么禮貌。街上人都說,是曹老頭的一屋子怪書害了她。曹老頭是誰?中學里誰人不知,兩撇胡子一副眼鏡,酒糟鼻子幺桶眼睛。他學歷說出來,能把學娃娃嚇出一攤屎。
我們可不怕。曹老頭在實驗室3進行氣體凈化,在高一2班講細胞的有絲分裂,在標本室看天體書,邊看邊摸公雞,看完一本拔一根毛。為此校方還大怒,公雞標本變了木乃伊,一定要把那個熊孩子抓起來。沒抓著。我們也沒說。
操場也從來不說。它空曠,周邊全是草,北邊有塊小土丘,從那兒走出去,就是更空曠的港口。很多人在那里走,在那里來,在那里飄飄蕩蕩,毫無歸所。我們經(jīng)常聽大人說,這港口以前可繁華了。那時候水路交通發(fā)達,小鎮(zhèn)可是軍事要地,大家都來搶。后來陸路發(fā)展,港口冷清了,小鎮(zhèn)也冷清了。
一個操場,足以讓我們做很多事。比如躲貓貓,過家家,比如更高級的,探索發(fā)現(xiàn)。一個下午,我能撿27根棒冰棍,鈕約能找到34粒子彈頭,肥阿哥能編18束喇叭花手鏈。到了晚上,操場上滿是流銀飛火,漂亮極了。我想,這些都是操場的寶藏。
尋寶的人不只我們,還有曹老頭。貍貓標本光了,他也閑來無事,帶著他的園藝鏟在操場邊東挖挖,西碰碰,好生快樂。我們也快樂。有次他挖出了個蟻洞,我們愣是看螞蟻搬家看了3小時。童年就是揮霍的。
在柴犬標本半裸時,曹老頭挖出了個大東西。究竟怎么大,我形容不出來。只看見他把那東西刨出來,在手中掂量掂量,我們呆了幾秒,頓時七魂飛出去六魄。我要大叫,鈕約捂住我的嘴,肥阿哥還在流口水,于是鈕約拖著我,我拽著肥阿哥倉皇逃竄。肥阿哥一個跟頭摔倒,曹老頭出現(xiàn)在他身后。
對于這個東西,我們都是共犯。至少,曹老頭沒法拔它的毛。我們站得筆挺。肥阿哥的口水懸在空中。柴犬披著半身的毛。標本室里滿是前世的味道。曹老頭舉起那東西,就像阿基米德撬起了地球。
在地球上,總有些是必然發(fā)生的,比如死亡??傆行┦桥既话l(fā)生的,比如戰(zhàn)爭,比如曹老頭挖出了人頭骨。這個頭骨很精致,洗去鉛華,它白皙有質(zhì)感,整體大方,細節(jié)完美,除了太陽穴有個洞。曹老頭招呼我們過來。鈕約不敢摸,說媽媽不準他這樣。我碰了又縮手。肥阿哥卻把短短的小拇指伸進洞里,又回來,伸進去,又回來,樂此不疲。鈕約倒退幾步,顫抖著問,要不要報警。曹老頭慢悠悠地說,看牙齒磨損程度,起碼50年了。過了追責期限了。鈕約不懂,退到了柴犬身上。肥阿哥又摳摳頭骨,慢悠悠地說,他早死了。
也罷。孩童的記憶是無情的紙,翻了一頁,又是一則鮮活的戲。曹老頭依舊做氣體凈化實驗,講細胞的有絲分裂,拔光柴犬剩下的毛。而頭骨自有妙用。我們臉挨著臉擠在窗后,在那些大孩子的驚呼聲中,曹老頭捧出頭骨。這里是額骨。這里是枕骨。這里是顴骨。這里是下頜骨。學生嘀咕,那什么洞。曹老頭放下頭骨,整整身子,說,同學們,這就是物理的奧妙?,F(xiàn)在,我來講講力的作用。
我們了解的真相多,世上奇事也多。這天肥阿哥去順豬下水時,胡太太不見了。偏偏那天肥阿哥想吃干鍋肥腸??粗谒w流直下,我們頭頂頭地去找胡太太。遍尋不著,沒法,我們就去吃下午。鈕約兩肉串三魚丸,我一碗鴨血粉絲,肥阿哥卻對著滿爐滿柜的紅肉發(fā)了癡。我說,肥牛卷怎么樣。鈕約說,請你兩根火腿腸,不能多了。肥阿哥不干,拿起一碟肉丸,一股腦倒進油鍋。噴噴香,麻溜溜,冒出三尺油煙,他笑得歡實笑得朦朧。
拍拍肚皮,胡太太回來了。她前些天燙的卷兒,平了一些,昨日剛換的耐步鞋,粘上點點失落。與以往的熱火朝天不同,片肉剔骨稱兩,她的動作斯斯文文,仿佛三拳鎮(zhèn)關(guān)西,變成了二八金翠蓮。我們疑其有詐,拉住肥阿哥,斷不敢接近。菜市口的婦女閑嘴,說得苦命金翠蓮,又變成了奪命潘金蓮。原來鎮(zhèn)子上有謠言,安徽那兒來人了,男孩一萬二一個,女的八千。胡太太卷了個布袋子,三躲四躲地跑到港口,連個童子屁都沒聞到。在石墩子上萎了半天,回來變成了人間四月天。我們雖小,倒也能耳聞,胡太太沒子女,就盼著有個小人兒,給她捶個腿倒個水,不高興了頂頂嘴。天不遂人,胡太太就是個克子命。婦女們叨得神乎其神。鈕約捂緊自己,蹭蹭腳要走。肥阿哥一個欠身,熊撲過去。胡太太見到他,嘴咧到了眼尖上。肥阿哥扒著案板,一瓣屁股對著我,一瓣對著鈕約。我們扯扯他的衣角,胡太太說,今天想吃啥,隨便拿。我們噤聲。肥阿哥扳著手指頭,爆炒腰花行,蓮子豬心湯也行。
肥阿哥福氣好,算算這個月,他吃了三頓糖醋排骨。一頓是家食,兩頓是胡太太燒的。胡太太手藝好,排骨、蔥段、姜末放進鍋里,煮熟,撇去浮沫,加入花椒大料,煮爛,糖、醋、醬油、料酒等調(diào)成汁,和排骨一起翻炒,倒入前面的排骨湯,大火急停,小火烹煮,最后收汁。油色喜人,五味飛揚。一小碟,肥阿哥能干三碗飯。不過他也心好,把吃剩的骨頭揣在兜里,和我們一起喂中學里的流浪狗。狗吃得毛發(fā)顫抖時,操場邊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笑臉。
沒錯,是曹老頭。肥阿哥兩頓排骨可不是白吃的,起碼我們知道了,操場上的野草,曹老頭都嘗過,就是不愛排骨腰子紅燒肉;交上來的作業(yè),曹老頭從不看答案,只管學生的潛力;標本室里的那些東西,都是曹老頭做的,以至于動物們怕他。這些不算啥,我們還知道,曹老頭掛過破鞋睡過豬欄,豬欄就在胡家。平反后,他不愿回城,胡太太送他臘腸,曹老頭想想,每天聽砧豬肉也不是那么恐怖。胡太太喝著咖啡,講給肥阿哥聽的。她還翹著手指攪拌咖啡,臉色飛紅,發(fā)絲微動,你們的曹老師啊,年輕時,老帥老帥了。
打住。我們想象著曹老頭年輕時的樣子,他卻帶著東西過來了。流浪狗一看是他,就跑遠了。我們也有點發(fā)憷。果然,比上次好不了多少,一根白花花的大腿骨。我倒吸一口冷氣,鈕約靠著我,有點抖。肥阿哥上前一步,抹去上面的泥巴,仔仔細細覓了一遍,還給曹老頭:“沒有洞?!?/p>
不過,從那以后,我們開始了曹老頭帶頭的拼圖游戲。肥阿哥可積極了,每天帶著小鏟子小盒子過來,有時還忘了拿豬下水。鈕約就三推四推,說媽媽讓他去學前班,媽媽讓他打醬油,不過時間長了,他也憋不住,畏頭畏腦地跑來,你們有沒有多到的鏟子。而我,可是個幸運兒,第一次挖,就挖到了手指骨。
一來二去,我們成了曹老頭的心腹。我們拔光了柴犬的毛,嘗過了操場上最好吃的野草,高一2班的生物作業(yè),都有我們歪歪扭扭的紅勾勾。沒人時,我們挖得熱火,三倆學生跑過來時,我撿棒冰棍,鈕約找子彈頭,肥阿哥編喇叭花手鏈。沒有人奇怪。這個世界怪事多了去了。
胡太太來找我們時,我們已經(jīng)集齊了一只左手。她還沒摘下圍裙,頭發(fā)零零散散地卷著,耐步鞋一敲一敲,想必螞蟻死了不少。肥阿哥想打招呼,又放下手。天有不測風云,那個人間四月天,倏地成了烈日與暴雨下。
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胡家的豬欄,少了一頭膘肥體壯能生娃的青年母豬。
生娃這件事,恐怕我還要等上20年。不過,胡太太等了50幾年,只等到無數(shù)只寬鼻闊嘴、搖頭擺腦、活蹦亂跳的豬崽子。胡太太歡喜一陣子,給它們喂食、給它們洗澡、給它們清理屎尿,然后妙手一揮,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閨秀,就變成了無數(shù)排骨、肥膘、豬腰子。在肉案,胡太太有時咂著淚花說,這是小七,可調(diào)皮了,而且勁道。
作為曹老頭的心腹,我們抓豬去了。曹老頭說,吊上車轱轆菜,沒準就跑回來了。胡太太托著胸,肩上的頭發(fā)卷揚了一陣:哎呀,這兒有小標兵呢。不怕不怕。說完,她摸摸肥阿哥的頭,目光悠長面色柔和。我突然想起某天,胡太太溜著小曲拍豬肉,溜著溜著,對買肉的人說,我家的生了,8只呢。
抓豬,這兩個字像是橡皮子彈兒,稀罕。肥阿哥跟著胡太太走,鈕約和我走,曹老頭愣在路中央,好半天吐了句話,還沒做過豬標本呢。
豬是在操場后面的港口找到的。胡太太摸摸它的蹄子,摸摸它的肚皮,說,瘦了瘦了,起碼兩個腰子。我們不在意,嘰嘰呱呱地問,為什么跑到這兒來。我說,它要游泳,涼快。鈕約說,它要跑,就跑遠點,別讓人看見。肥阿哥說,它要自由,它要看看世界。我問肥阿哥,自由是什么?他砸嘰咂嘰嘴巴,自由就是,兩碗爆炒腰花一碗豬心湯,三碗糖醋排骨不讓停。
胡太太趕著豬回去了。曹老頭還在挖泥??磥恚且粓鲐S收。左手的旁邊,多了半只右手,還有零零散散不知哪里的小骨頭。我撿起兩根手指骨,好奇地問,怎么顏色不一樣,重量還差這么多。鈕約說,你傻呀,那只被蟲子啃了唄。曹老頭搖頭說,不不不,那個本來不是一個人的。風吹過,我們險些站不住。
豐收的不僅有骨頭,還有七七八八的爛布條。鈕約找到了黃布條,我找到了灰布條,肥阿哥找到了一個肩章。我們湊過去,肩章上模模糊糊地寫著,什么師什么第13軍隊。肥阿哥把它摔在地上,什么嘛,看不清。曹老頭把它撿起來,拍拍灰,把它放進胸前口袋。我們不解。曹老頭摸摸肥阿哥的頭,說,小伙子,多少天不剪頭啦?明兒帶你去阿甲剃頭店。
阿甲剃頭店在東街,離中學不遠。說到剪頭,肥阿哥剪頭,直接用剃胡刀,刺溜一聲完事。我的小辮子,都是被二叔啊三嬸呀一剪刀。鈕約倒是領(lǐng)先潮流,來這兒剪過兩次。在路上,我們推搡他,問問有啥感受,他說,滑溜溜,香噴噴,剃頭刀一放,冷風往脖子里一竄,就成了。
隔著老遠,我們就聽到阿甲爽朗的笑聲。我也聽說過,阿甲是鎮(zhèn)上一寶,我不知緣由,心想,許是他80多歲了,還能跳兩圈吧。剃頭店前面有個臉盆架,架子上插著幾朵木蘭花。木蘭花很香,喜光耐陰,怕水忌堿,移栽時,中小苗需宿土,大苗帶土球,適量澆水,翌年可花繁葉茂。這是曹老頭講的。一陣花香襲來,我覺得胡太太說得對,曹老頭年輕的時候,肯定老帥老帥了。
阿甲原名陳煥甲,據(jù)說他見過10任鎮(zhèn)長,還被市長接待過。不過咱們的曹老頭也牛,不然他們怎么是好朋友呢。在我們的注視中,兩個老頭握了手。阿甲也有趣,摘了一朵木蘭放在我小辮子上,還說,小姑娘,到了我手上,沖天辮直劉海麻花辮掃帚馬尾,隨便挑。我用食指繞一繞辮子,羞赧地問,能不能燙個大波浪?阿甲哈哈大笑,指著店里的女郎海報說,弄成小甜甜都行,就怕你家媽媽不準。鈕約摸著頭,估量著剪幾寸,而肥阿哥指著自己的小寸頭問,能不能幫我弄個中分?阿甲又笑,肥阿哥的口水,又落在地上。
理發(fā)店陳舊,但干凈。我們一人一個凳子,等著阿甲。我頭頂上的熊貓電視,不知疲倦地放著《還珠格格》,紫薇要替皇上擋箭了。我一直以為她會死。不過沒死,后來也沒瞎。沒意思。鈕約打了三個哈欠,曹老頭開腔了,從小鎮(zhèn)的過去講到中學的現(xiàn)在。阿甲邊給肥阿哥剃頭,邊和他一起回憶。阿甲說,那時小曹估計還沒出生,戰(zhàn)亂四起,炮火那個轟炸喲,死得都沒人形。阿甲一個人逃到鎮(zhèn)子上來,鎮(zhèn)子里倒也安靜,人們洗衣做飯,安安靜靜地生活。也就是某一天,鬼子來了,鎮(zhèn)子上選了個領(lǐng)導,和鬼子們談和。后來港口邊造了兩座碉堡,人們洗衣做飯,繼續(xù)安安靜靜地生活。
我們仨越聽越帶勁,問鬼子們殺了多少人,是不是喜歡喝小孩子的血?阿甲笑了兩聲,對我們說,外面的情況他不了解,反正在鎮(zhèn)子上,你們的爺爺奶奶,可吃過鬼子不少糖。我們說他騙人。阿甲拍拍肥阿哥的光腦袋,搖搖頭:我還給鬼子們理過頭呢。不得了了,我們跑下凳子,圍著阿甲問這問那。阿甲說,鬼子的頭也是圓的,頭發(fā)也是黑色的,剪刀一剪,簌簌地落,像霰雪,像煤渣。他們也禮貌,進門,不說話,把發(fā)型照片一擺,結(jié)束了,留下一疊錢,體體面面地走。肥阿哥聽得真切,鈕約越聽越搖頭,不可能,騙人。我可管不了這些,拉著阿甲的衣角,然后呢?然后呢?
阿甲停下手,坐在曹老頭身邊:老了,故事也不能帶進墳墓,和你們小娃娃說說吧。鬼子禮貌,但也冷血。對于良民,他們禮貌,對于那些戰(zhàn)士,一刀一個頭顱。鎮(zhèn)子西邊出過一個烈士,偷了鬼子兩把槍。鬼子發(fā)現(xiàn)了,當即一陣掃射。烈士的老母親哭啊哭啊,鬼子允許她把尸體帶回家哭喪。鎮(zhèn)民都說她家完了,不跟她家好。后來也沒事。只不過后來,一個個軍隊過來,打了好幾次仗,這個老母親也死了。鎮(zhèn)民說鬼子記仇,更多人說,命。
鈕約嚇著了,直哆嗦。曹老頭穩(wěn)住他說,別急別急,你們的阿甲爺爺,也給好人理過頭呢。
原來,阿甲還給黃衣服的少尉理過頭,少尉是國字臉,不茍言笑,說這兒削個邊,就不能那邊缺了角。那次,阿甲可小心了,差點把碎發(fā)渣渣都捧在手心里。少尉咳嗽一聲,阿甲就心顫一次。所幸到了最后,少尉多給了他小費,說都不容易。少尉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阿甲見過。不過到現(xiàn)在,都沒能再見一面。
阿甲還是愛給灰色戰(zhàn)袍的人理發(fā)。他尤其記得,有個灰衣服戰(zhàn)士不太愛說話,笑起來兩顆虎牙,亮晶晶。阿甲問他,哪個軍隊的。10師,123456789的那個10。阿甲被逗樂了,問他老家在哪里,家里幾口人。山東的,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妹妹今年嫁人。小戰(zhàn)士對著鏡子笑,圓圓的頭油亮亮。和少尉一樣,他們再也沒見過,不同的是,阿甲去確認過,某次戰(zhàn)役,小戰(zhàn)士犧牲了。
阿甲不說話了。我們也沉默了好久。肥阿哥打破沉默:阿甲爺爺,他們在哪里打仗的?阿甲說,就在港口,鬼子的碉堡。肥阿哥又問,他們死了,埋在哪里?曹老頭接過話頭,能怎么辦,就地埋了。鬼子黃衣服灰衣服,大家伙一起,在港口旁的草地上,變成了萬人墳。后來填平了,就是個空闊安靜的操場。我們又沉默。倏地,我們都意識到了什么。
我們沒有停止拼圖游戲,但話變少了。肥阿哥還去順豬下水,胡太太告訴他,上次丟的母豬,又給她生了3只,肉乎乎圓滾滾,做烤乳豬最合適了。肥阿哥流著口水,讓胡太太給他留一個蹄子。胡太太笑說,以后肥阿哥多去看看她,管夠。
在夏天快要結(jié)束時,我和鈕約成功變成了黑人,肥阿哥還傻白傻白的,胡太太恢復了往日的麻索勁,而曹老頭,成功地做出了豬標本。那是胡太太的一只病豬,胡太太不想賤賣,說文明人不能不厚道。不過,曹老頭不能拔它的毛,還是小毛豬呢,光溜溜。要是沒病,我們情愿吃掉。而我最想說的是,我們的宏圖偉業(yè),快要完成了。
那是早秋的一天,肥阿哥吃了一碗溜肥腸,嘴邊的油還沒擦干凈。鈕約穿著他媽媽剛洗的藍襯衫,板寸矮了幾分。我把收集的棒冰棍一一排開,合著肥阿哥給我的、已經(jīng)干枯的喇叭花手鏈,一起放進了雜物箱。本是尋常天,卻由不得閑人意。肥阿哥來敲我家門,嘴里嘰里咕嚕,好容易我才明白,曹老頭找我們。
這個曹鴻森,做了一輩子木拙拙的教書匠,難得眉清目爽,意氣風發(fā)。我走在肥阿哥后面,鈕約走在我后面。要是再多幾個人,就可以玩老鷹捉小雞了。我們是白羽雞,曹老頭是老鷹,不,是老老鷹。
標本室里的空氣,清清涼,有點手術(shù)室的味道。那只病豬在柜子里昂首挺胸,我想,沒有被吃掉,也是它的福氣。肥阿哥手里嘩啦啦響,塑料袋的一只耳朵懸在空中。他今天又去順豬下水了。我也只能眨巴眨巴眼睛,看他無可奈何地胖著。
標本室正中央,鋪著一層白布,上面褶皺橫生,溝壑縱橫。鈕約一手抓著我,一手抓著肥阿哥,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我把剩下的左手揣兜里,岔著雙腿站著,有點興奮,有點緊張。曹老頭不慌不忙,踱了幾步,手搭在白布上。肥阿哥卻等不住了,三步兩步,把白布掀開了。
沒錯,是一具完整的人骨,有腿有手,有肋排有盆骨,太陽穴還有一個洞。肥阿哥驚呼起來,鈕約捏緊我的手,而我感到平靜,就像戰(zhàn)爭后的廢墟,風吹過,帶不走一株野草。
曹老頭和我們仨每個人握了手。他說,孺子可教,仁者愛人。我們在人骨邊轉(zhuǎn)了三圈,曹老頭高談著,人可以鑒別骨頭年齡,可以提取骨頭里的DNA,可以根據(jù)牙齒磨損程度判斷尸齡。肥阿哥一聽,呆在那里,摸摸腳趾骨,摸摸大腿骨,我們不知他要干什么,也呆著看他。良久,他說,它是是鬼子呢,漢奸呢,黃衣服呢?還是灰衣服?
這句話把大家都難住了。鈕約摸著頭,曹老頭扶著眼鏡,我抖擻抖擻身體,沒有人說話。一會兒后,曹老頭把手臂骨抬起,自顧自地說,或許,都是的。肥阿哥搶走他手里的手臂骨:那這個,我們怎么鑒定呢?哪個是哪個的?
窗外傳來蟬鳴,聲勢浩大。想必它們也沒幾天了。標本室整潔安靜,我感覺到病豬標本在生長,在長膘,很快就要沖出柜子,飛到叢林中了。
在我注意力渙散之際,肥阿哥已經(jīng)抱著幾根骨頭,走出標本室了。我們跟著他。肥阿哥走到旁邊小院,吹了聲口哨,那只搖頭擺尾的流浪狗來了。起初它不敢接近,曹老頭后退幾步,它前進幾步,等曹老頭退到了三丈遠,它嗚咽一聲,窩在了肥阿哥腳下。肥阿哥扔出一根腳趾骨,流浪狗嗅嗅,沒怎么搭理。沒等我們問,肥阿哥手一揮,得了,好人的。然后他又扔出一根手臂骨,流浪狗扭頭,向后退了一步,肥阿哥又扔出肋骨,流浪狗居然大叫起來。肥阿哥一看不得了,用腳狠踹地上的骨頭,嘴里大罵,大壞人!鬼子!漢奸!我也加入進去,踩得不亦樂乎。而鈕約,退到了后面,像是要逃了去。
曹老頭制止了我們,把骨頭帶回標本室,一一擺放整齊。又是一具白花花的人骨。我們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拘謹,圍在骨頭邊,一口一個,這個是胸骨嗎?這根屬于軀干嗎?肱骨是什么部位呀?曹老頭也不嫌煩。
我們問累了,站在窗前曬太陽。滿操場的金色啊,一浪一浪,推來涌去。1.5億公里的太陽啊,你看見了嗎?我們的前輩,在這里勞作,在這里哭泣,在這里相聚,在這里死去。他們死去,或化為白骨,或碾作灰燼,無論他曾經(jīng)是誰,都逃不過這樣的命運。金色屋子里,曹老頭瞇著眼,鈕約在顫抖,我面無表情,或許在宇宙的某個角落,有一個雙子星系,而那個我,是在微笑。
又是一陣嘩啦嘩啦響。沒等我們反應過來,肥阿哥掏出一顆豬心,放在了它的胸骨上。我們問他干什么,他說,給它一顆心,它會復活的。我想把豬心撥下去,肥阿哥大叫著不讓,我伸出手,他又拽住我。曹老頭轉(zhuǎn)過身,慢悠悠地說,它活過來,會是誰呢?
那件事是這樣結(jié)尾的:肥阿哥端起頭骨和我打鬧,鈕約的手卻不小心撞了上去。時間停止,鈕約愣住,我感覺他的板寸炸成了滿頭爆米花。遲疑三秒,他大叫著奪門而出。于是鎮(zhèn)子多了一個傳說。1999年的某一天,一個身穿藍色襯衫的板寸男孩,發(fā)了瘋似的在街上吶喊:死人復活啦!死人復活啦!腳步蹣跚,身姿零亂,那雙眼睛,似乎看透了生死。
鈕約的爆發(fā),直接導致了事情的敗露。世界上有些東西,一旦找到了線頭,整個兒都會拆散,比如毛衣,比如爆竹,比如我們這個秘密小組。校方找曹老頭談話,又找我們談話。鈕約那慫樣,居然全招了。后來,人骨被收走了,公雞標本、貍貓標本、柴犬標本、豬標本全都沒了,標本室做了學生活動室。后來的后來,阿甲死了,曹老頭退休了,胡太太也不賣肉了,帶著他老帥老帥的老公,去歐洲玩了。她對那些閑嘴婦女說,人活著如果沒有文明、沒有意義,和那些小豬崽有什么區(qū)別。而我們呢,鈕約去城里讀書了,我也考取了縣一中,肥阿哥書念不下去,賣起了糟鹵。后來鎮(zhèn)子人少了,他出去開挖掘機了。我時常在想,如果沒有曹老頭,沒有肥阿哥沒有鈕約,沒有故事里出現(xiàn)的人物,我的童年會是怎樣?而如果沒有戰(zhàn)爭沒有死亡,這個小鎮(zhèn)會是怎樣?我們的地球會怎樣?宇宙呢?
人要好好活著,就不能想太多。也是在一個爽朗的午后,我回到了小鎮(zhèn)。空氣清新,陽光和暖,遍地溫柔。我又回到了操場。一切還是那樣,就是舊了點。風吹來,我想象著,要多少年,才能累積成這片土地。風依舊吹來,整個操場靜悄悄。靜悄悄。
本文發(fā)表于《西部》2016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