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后有堵墻 (該文發(fā)2015年11期《佛山文藝》,被2015年12期《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兒子回來的時候,得順正在喂雞。
得順喂了五只雞,四只是母雞,另一只是大紅公雞。母雞的臉開始泛紅了,母雞的臉一泛紅,得順就知道,它們旺盛的下蛋季節(jié)到了。得順的雞冬天不下蛋,冬天天冷,母雞下蛋的記憶似乎丟失了,刀子一樣的西北風一刮,它們就踞在院子外邊的墻根下曬太陽,也不叫一下,也不去找食,只有等得順的門一開,它們才會激靈一下,睜大了眼睛,炸著身上的碎毛,絨球一樣一擺一擺地跑過來,把頭伸到得順放出來的盆子里,叮叮當當?shù)厍贸龀砻艿穆曇魜怼?/p>
母雞雖然能下蛋,但得順相比較還是喜歡那只大紅公雞。得順喜歡看著大紅公雞,有時候能坐在太陽下面看上一整天。大紅公雞真是好看,你都不知道它是怎么長成那樣的。得順跟喜財說過,你說它怎就長成了那樣,你說它怎就能長得那么好?喜財當然也覺得大紅公雞長得好看,但喜財更在意母雞們的屁股和它們的屁股里努下來的蛋。喜財說,好看又怎樣?好看又怎樣?喜財說這話的時候,是想著怎樣才能讓得順中午給炒個大蔥炒雞蛋,他仍記著得順家的柜頂上還放著半瓶酒。得順當然知道喜財在想啥,這么多年了,喜財一張嘴得順就能聞出他腦子里的小九九了,但這時得順不說透,他只說他的大紅公雞。他說你看它頭上的冠,是不是紅透了的?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會說話?喜財懶得聽,只是個點頭。喜財以為他不說話,得順就不說了??墒堑庙樳€說,得順說你看它脖子上的毛一綹一綹的,那么順,莫不是洗澡了?你看它的尾巴,像不像古代將軍裝在袋里的箭?喜財打了個噴嚏,嘴里的唾沫都要流出來了,喜財一直想著大蔥炒雞蛋,一直想著得順柜子上面的那半瓶酒。喜財都開始嫌這個老家伙有點兒煩了。
你兒子讓你進城?喜財說。喜財想轉(zhuǎn)個話題,喜財想著轉(zhuǎn)個話題也許能讓得順的話快點結(jié)束??墒撬e了,他經(jīng)常犯錯,他一犯錯才知道自己錯了??墒撬€是經(jīng)常犯錯。得順是不能聽到進城的事的,得順為這個事曾經(jīng)有大半年不跟兒子說話。我進什么城?我進什么城?得順一遍一遍地說。我進什么城?我進什么城?得順一直說一直說。得順關(guān)于公雞的話題本來就要結(jié)束了,得順經(jīng)常就是這樣,他說他的公雞的時候,他說一件往事的時候,總是要說透了的。當他說的興致盡了,也就會高興地對著太陽打個噴嚏,然后朝著喜財說,還有半瓶酒呢,雞又下了蛋了,炒個大蔥炒雞蛋,咱哥們喝一口去!得順所有的話中,喜財最喜歡聽這一句??墒沁@一次,喜財是急了一些,人急了的時候似乎更容易犯錯。他這么一說,得順的勁就上來了,得順說著,就扭了頭朝房子后邊看。
房子后邊有什么呢,喜財看不出房子后邊有什么東西,但在得順的眼里,房子后邊是有東西的,而且是很重要的東西。得順就一直看著房子后邊那一堵墻。得順一直看一直看,看著看著,得順的眼里會有黏黏的東西流出來。
喜財是個老光棍了,這么多年了,喜財一直清湯寡水地過著。得順有一口沒一口地,總是會接濟著喜財。老婆活著的時候,逢個過年過節(jié),得順也會想到喜財,讓他來家,或者端了吃的喝的給他送去,也就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他一輩子一個人,連個伴也沒有,連個兒女后代也沒有,真是夠恓惶的了。老婆不在以后,就常常讓他來家里吃飯了。也就加一副筷子罷了,也可以跟自己做個伴,一塊說說話,要不自己一個人也是怪孤單的。
喜財說的是實話。兒子是讓得順進城了,兒子早就想讓得順進城了。兒子好賴在城里也混得不錯,兒子不愁吃不愁穿,但兒子還得有個臉面。有時候?qū)Ω改副憩F(xiàn)出孝順也是一個人的臉面。
得順和老伴在這墻下廝守了一輩子,年輕時說是讓孩子有了個出息,也到城里享福去。到老了,真是可以到城里享福了,就離不開了。那些年兒子就在城里準備好了,準備了房子,準備了家具,說是住在一起有個照應,說是城里生活還是方便一些。但得順和老伴不想走。得順說了,到底是誰照應誰?我們照應你們?我們照應你們那么多年了,莫非是還讓我們兩把老骨頭再去照應你們嗎?你們照應我們?你看看我們老到需要你們照應了嗎?得順的話硬硬的,得順這么多年了,就是這么一個說話方式。老伴不這樣,老伴跟兒子說,你爹一下子離不開,就再等等吧,等他在這兒慢慢煩了,沒準有一天就想進城了。
問題當然不是誰照應誰的問題,是離不開西灣那一汪水泥,是離不開東梁那幾棵歪脖子樹呢,是離不開這土窩窩了呢。當然了,是離不開房子后邊那堵大墻了呢。從小就在大墻上翻上翻下了,這么多年了,在大墻下哭,在大墻下笑,要離開這里,好像一下子就會沒了魂似的。
老伴說走就走了。老伴把被子抱到太陽底下,曬得暖暖的;老伴腌了一大缸爛白菜,是得順喜歡吃的茴子白;老伴給得順做了一雙結(jié)結(jié)實實的棉鞋……好像是,她在做著什么準備似的,也沒有什么跡象,沒災沒病的,說走怎么就走了?得順喜歡聞在太陽底下曬完的被子的味道,那是太陽的味道,得順夜里偎在那股味兒里,覺就睡得特別香;得順還喜歡吃腌爛白菜,吃著那種腌久了浸進菜里的酸,得順覺得生活才是真實的;得順也喜歡穿老伴做的棉鞋,其實柜子里有好幾雙兒子從城里買來的新鞋,但得順總是覺得穿著不舒服,得順穿著老伴做的棉鞋,把小村的冬天都走得暖暖的。
可是……可是……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得順想不通,但想不通也得通,這是幾十年的體會了,這是活到這個份上的人的道行了,風中雨中一年又一年,啥還沒見過呢,啥還沒經(jīng)過呢!
老伴剛離開的時候,兒子沒敢說。兒子是怕惹了得順生氣,兒子也是想讓得順在老伴的墳上坐坐,陪著墻上那張發(fā)了黃的扎著長瓣子的“人兒”說說話。那是老伴嫁過來不久照的一張像,好多東西滲到相片里了,可是老伴的眼神還是亮亮的,感覺還停留在過去的時光里。
也就是一年左右的光景吧,兒子還是跟得順說了他的意思。兒子說母親也不在了,他一個人呆在家里孤孤單單的,不如搬到城里去住,他自己一個人住在這空空的院子里,大家都不放心。得順也知道兒子的意思,但得順離不開這個家,得順感覺一離開這里,他就永遠不是這里人了。有幾次他去城里看孫子,住在兒子的家里,他一夜一夜睡不著,心里空落落的,總覺得不得勁。有一個夜晚,他不知道夢到了啥,竟然從夢里哭醒了。
我媽都不在了,你還呆在這里作啥?兒子一遍一遍地說。
院子都成老院子了,你還留戀啥?兒子又一遍一遍地說。
得順就看著院子里的一個什么地方,一只一只地抽煙,抽得周圍都成煙的網(wǎng)了,還在抽。
是啊,老伴都不在了,還呆在這里做啥?得順確實一下子回答不出兒子的這個問題。得順就坐著想,得順想到了好多事情,得順想得都是老得掉了牙的事情。得順都想到了院子里的一塊磨得光光亮亮的石頭,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是在那塊石頭上碰出了腦袋上一個坑,后來倒是好了,但一摸,總會感覺有一個小坑存在著。得順都想到了有一年黃鼠狼特別多,隔一段時間在半夜里就會聽到雞窩里的雞們扯開了嗓子嚎,把個夜都扯得破破的了。
得順想著這些,看到喜財走進了院子。得順就跟兒子說,他要是走了,誰會跟喜財一起聊天喝酒呢。這是一個有點可笑的說法。但得順這時候確實是這樣想的。兒子就笑了笑,兒子不理解得順怎么說出了這樣的話。兒子都沒怎么見過得順跟喜財聊天,莫非還非要跟他聊天就不能去城里住了不成?得順是得順,喜財是喜財,喜財也就是村子里的一個老光棍,他們倆個人倒是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喜財當然知道得順的兒子是回來動員得順去城里住了,得順去不去城里住,喜財不關(guān)心,喜財是想著在得順離開的時候,再跟他吃吃大蔥炒雞蛋,再跟他喝喝白酒。喜財這一來,倒讓得順跟兒子說出了這樣的話。
兒子留下一些錢,嘆口氣走了,兒子以為這次會成功的,但得順的語氣再一次讓兒子失望了。兒子真是越來越不理解這個把他養(yǎng)大的人了。兒子一直記著父親曾經(jīng)在自己小的時候說過的話,父親那時候常說的話就是等兒子長大了在城里有了出息,他和老伴進城去跟著兒子享福。這么多年了,兒子感覺自己做的所有的一切似乎就是為了兌現(xiàn)這句話的。
得順當然也不是經(jīng)常跟喜財聊天,得順年輕的時候都有些看不上這個喜財。這個喜財一輩子好吃賴做,連個媳婦都沒娶上,真是活得還不如街上隨意遛彎的狗。只是這人老了后,特別是老伴離開后,兩個人常在一起坐坐,才開始多多少少說說話的。喜財家總是冷炕冷灶的,得順有一口好飯,有一口白酒,也就叫喜財一塊兒吃、一塊兒喝。無論如何呢,也是在一個村子里呆了一輩子的人了,坐在一起說說話,也就能說出好多以前的事情來。這樣久了,倒是一天不見這個人,心里就覺空空的,缺了啥的樣子。
都是一些熟透的瓜了,經(jīng)不住風吹了。落得早的已經(jīng)落了,還在的,也不一定在哪一天的哪一場風里,說落就落了。
也不知道是在哪一股風刮了后,這喜財也走了。前一兩天還跟得順一起吃大蔥炒雞蛋,大嘴大嘴地吃,似要把一盤散著綠格瑩瑩大蔥的炒雞蛋一口都塞到嘴里去。他的脖子一伸一縮一伸一縮,很像是院子里的那只大紅公雞正在吃一條長長的蟲子,還沒等那飯徹底咽下去,卻又端了炕上的杯子一口氣把半杯酒倒進嘴里去。可是說走就走了,平時得順真的把喜財當回事了嗎,也不是。也就像是平日里在枝頭上呆著的那些家巴雀,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從來就沒有怎么留意過??墒菐滋觳灰娤藏?shù)拿妫瑓s是覺得院子也是比原來空了,看看大門外邊,沒有個人影子。以為一眨眼就有影子瘸了腿,一顛一顛地進來,卻是沒有。等一等,還沒有。
這個喜財莫不是又在哪混到好吃的了,就把大蔥炒雞蛋忘了?看看,好幾天過去了,還聽不到那“哧啦——哧啦”鞋磨地的聲音,就披了衣服,似乎是無心地,順了那條被破墻隔起來的街,往北走,拐過一個彎,爬上那個被雜草擁了的坡,站在幾間破屋子前,也不進,也不喊,只等著。只等著那扇破門在突然間“吱”地一聲開了,一顆邋遢得像亂雞窩的腦袋先從門里晃出來。
卻是沒有等到。心里呢,就似乎有了一些兒氣,就說:這個光棍猴,這個光棍猴……
就踱到那窗戶前,抬了手,用卷著手指頭的手背在窗戶上磕了磕。等等,沒音。就又磕,這一次勁是用大了,感覺整個聲音都傳到坡下去了。感覺把一只雞都驚到了,回頭看,可不是,那只大紅公雞一直在后邊跟著呢。見他看它,它也看著他,它眼睛里的光就看到他的心里去了。似乎是,它這一刻是理解他的心情的。
破房子里是不會有什么聲音了,那個喜歡吃大蔥炒雞蛋的喜財睡在炕上,死了。死得跟他的院子、死得跟他的屋子、死得跟他的一生一樣潦草。站在那個坡上,得順心里的雜草在一瞬間竟也一點一點地長起來。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他似乎比老伴去世的時候還要悲愴,還要失落。這真是不太合理的,也就是一個經(jīng)常到他那里混吃混喝的光棍,他跟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得順耷了手下了坡,拐了彎,走在破巷子里,往家里走,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亓祟^,看見那只公雞跟在他的后邊,也是往回走,他停下了,它也停下了;他看著它,它也看著他。沒來由地,他的淚就出來了。
喜財沒有家人,得順跟村里僅有的幾個老人草草地把他埋了。晚上回到家,面對著一盤大蔥炒雞蛋,面對著一瓶白酒,得順整整坐了一夜……
兒子又回來了,兒子說,大,走吧。人都走光了,人真的都快走光了啊……
可不是,西頭的秦壽到西坡坡上了,這個秦壽,人們一輩子都叫他“禽獸”,但是他比羊還綿呢;東頭的許三虎到東梁上了,許三虎還比他得順小個四五歲呢;坑院的連海不是也到鄉(xiāng)里的養(yǎng)老院了?從西頭到東頭,從南院到北院,還有個誰呢,這村子還有個誰呢?年輕人們是早就走了,進城去了,在城里也許過得跟狗一樣,但城里能找到活兒干,城里買啥做啥都方便,更主要的是,城里孩子能上個像樣兒的學校,呆在村里不都成“睜眼瞎”了?
大,走哇,你說你這……多難哩。你說你這……,我們不放心不說,讓人說起來還不好聽……我們都在城里混得好了,把一個孤單的老爹留在村里,這成啥了?
兒子自顧自說著,他呢,坐在院子里一動不動,他感覺有人在揪他的衣服,一直揪一直揪,就回了頭看。他看到了那群母雞,那群母雞低了頭看著地,地上總是有東西的,反正它們一直看著。他又看到了那只大紅公雞,大紅公雞沒低頭看地,大紅公雞是一直看著他的,見他看它,它眨了眨眼睛,就更加專注地看他。他的心就動了一下,他先前差點做出的一個決定就又動搖了。
我再呆幾年,就幾年……。這一次,得順的口氣緩了下來,他的語氣里第一次有了懇求的意思。和得等等,我得等這群雞不在了……這似乎不是個理由,但大紅公雞跟著他從家里走到了坡上去又跟著他走回來,大紅公雞這一刻一直看著他,還有那一群母雞們,它們在這個院子里都半輩子了,他一走它們該要去到哪里?我等它們都不在了,我就離開這個村子……
也就是幾只雞嘛,也就是幾只雞嘛……兒子不理解,一個人難道為了幾只雞也能成為不離開一個地方的理由?就是連得順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了,但他真是不想離開,他真是感覺他一離開就欠下了那只大紅公雞什么,就欠下了那群母雞什么。
兒子無奈地走了,留下了得順繼續(xù)呆在村子里,留下了一個做兒子的遺憾。
兒子是一直頂著一個不孝的名的,兒子都住在高檔小區(qū)里了,可是他的父親還呆在一個偏遠的小村子里,有人一問起來,兒子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兒子每一次把實際情況說出來,都感覺到別人的眼神里有著什么東西,這種東西有時候讓兒子都抬不起頭來。到了最后,兒子都覺得自己說的話都是謊話了。
為了本村的一個光棍漢?呵呵……
為了一只公雞和一群母雞?呵呵……
呵呵……兒子總是能聽到……呵呵……
兒子經(jīng)常無奈地對著一句又一句“呵呵”,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得順經(jīng)常會給兒子裝上他養(yǎng)的母雞下的雞蛋,他說那是最好吃的雞蛋,不像現(xiàn)在人們賣的雞蛋,都是飼料養(yǎng)大的雞下的,白茬茬的,都吃不出個雞蛋的味道來。這話兒子信,妻子和孩子在吃雞蛋的時候也都說得順捎來的雞蛋好吃,這一點兒子是相信的。家里的雞下的蛋,光炒出來的顏色就金黃金黃的,養(yǎng)眼。下鍋一炒一股香味就出來了。但兒子吃著那雞蛋,心里總是有啥東西堵著。
有一天,得順早早地起來,推開了家門,跟以前的所有的早晨一樣,他以為他一開門,會看到那群母雞們踮了腳,扭著胖胖的屁股扭過來。而那只大紅公雞會很紳士地跟在后邊,高高地抬著頭,看到所有的母雞都跑過去了,才邁著八字步跟過來??墒菦]有,院子里空空的,沒有聽到母雞們撲扇翅膀的聲音,也沒有看到那只亮眼的大紅公雞。
“那去了呢?”得順探了頭四周看看,雞窩的門開著,跟以前沒有什么兩樣。這些年雞窩不用堵了,記得很早以前會有狼、狐貍和黃鼠狼什么的,半夜里總是要從雞窩里掏雞,所以每天睡覺前總得把雞窩堵得嚴嚴實實?,F(xiàn)在這些東西都消失了,所以雞窩也不用堵了。
“咕——咕——咕——”得順站在院子里喊,得順的聲音那些雞們都熟了,平時只要得順的聲音一響起來,雞們無論在多遠的地方,都會跑過來,可是這一刻卻安安靜靜的,什么也沒有。
“這是哪去了?”得順一遍一遍地說著。等了好長時間,還是不見。
得順站在院子里,一直站著,一直站著,他總是感覺那些雞們會在一瞬間從院門口跑進來,或者從墻頭上飛下來。
雞們莫名其妙地集體消失了。得順一直想不通它們在一夜間到底去了哪里。
過了一兩天,兒子回來了,好像他已經(jīng)知道那群雞失蹤的事了。說起那群雞失蹤,兒子也并沒有顯得多么驚訝,倒是他的表情里多了一些說不出來的的東西。得順沒有多想,得順確實留戀那群雞,得順確實腦子里想著那只大紅公雞看他時的眼神,但既然已經(jīng)丟了,還能怎樣呢?再從哪里捉一群雞崽,一年后就又長大了。
“雞也不在了?!眱鹤诱f:“您還是到城里住吧?!?/p>
倒是,雞也不在了,那群一直下著蛋的母雞不在了,那個全身總是光亮的大紅公雞也不在了。還有什么能讓他不去城里住的理由呢?
可是,可是得順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一個地方,得順不說話,一直看著一個地方。兒子順著得順的目光看,什么也沒有看到。似乎是,兒子真的什么也沒有看到啊!但得順的眼光里卻塞滿了東西,兒子感覺到得順的目光里塞得東西都快要裝不下了。
長久的沉默之后,得順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得順說:“孩子啊,爹跟你說白了吧,爹是離不開那堵墻啊。這么多年了,爹是跟那墻一起過來的,爹是在夢里都感覺在靠著那墻睡覺啊?!眱鹤又赖庙樥f的是房子后邊的老墻,城里的人把那墻叫長城,他曾經(jīng)就領(lǐng)了人來看過那墻。小時候他以為那墻就是一堵破墻而已,他跟小朋友們在上邊瘋,在下邊拉屎撒尿,有時候藏貓貓的時候,還會藏到墻下邊的洞里去。長大后,尤其是進了城后,才知道那是中國最古老的一段長城。
“爹是真的離不開這堵墻啊。爹是感覺你的爺爺和你的爺爺?shù)臓敔斔麄兌荚趬呎局?,他們一直站在那兒看著我,他們離不開那堵墻,我也跟他們一樣離不開那堵墻了。”得順說著,眼睛還在看著那堵墻,他似乎不是在看墻,而是在看他的先人們。
淚慢慢地從得順渾濁的眼睛里流出來。
兒子也隨了得順的目光看那堵墻,一直看一直看,可是兒子只看到了那墻上斑斑駁駁的影子,還有一大片一大片正在枯去的雜草……
( 侯建臣,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西作協(xié)會員。曾先后在《黃河》《北方文學》《山西文學》《山東文學》《星火》《短篇小說》《當代小說》《寫作》《青年作家》《讀者》《經(jīng)典美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雜文選刊》《中國校園文學》《兒童文學》等刊發(fā)表文學作品多件。作品多次被選入年選等集子。出版有散文集《邊走邊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