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的河流
通往東寧的火車僅有一趟。
傍晚,我拉著行李箱剛走出家門,秋風就如一把長矛,張牙舞爪地穿透了衣衫。我無法闡釋深秋的風是否帶著邪念,反正那一刻,我淪陷到悲涼和孤單里?,摪椎慕譄敉鹑羯钕锢锏呐?,張揚地把光輝盡情地投向路人。可路上的行人卻無暇她的身姿,疾馳的車輪和匆匆的腳步無疑是決絕的回應。
街燈只能在無數(shù)條影子里嘆息。
當我站在三岔口鎮(zhèn)時,我恍若如夢。據史料記載,早先的三岔口是東寧的中心。70年前,日本關東軍把東寧作為侵略擴張的據點,在這里建飛機場、修鐵路,還修筑了要塞群。由此,東寧不僅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最后槍響的地方,也是侵略者的終結地。時隔70余載,當我穿行于街道時,每走一步都感覺到了腳步的沉重。心頭也有無數(shù)個故事要講述——我更樂于把東寧稱為邊城,因為東寧與俄羅斯僅一條瑚布圖河相隔。
一座白磚紅瓦的房屋里,兩鋪熱炕,一個有著四口鍋的灶臺。我的落腳處,竟是我夢中的伊甸園。菜園里的白菜、蘿卜、韭菜、小蔥還是一片葳蕤,尤其經了秋風的葡萄,味道更加深邃。院門前是大片等待收割的稻田,不遠處起伏的山巒是俄羅斯的地界兒。日夜奔流的小烏蛇溝河,蜿蜒著與瑚布圖河相會,又繞過山巒與綏芬河相擁,歡天喜地去了大海。
女主人玫玫是我的本家。一見面,她說似曾相識,我說好像見過。玫玫是小學校長,她能干、能擔當、能吃苦、能忍耐,她用沉默向生命宣告,生活無難事。每天早上,我都在裊裊炊煙中開始工作,寫得肩胛酸疼的時候,也會到門口的葡萄架下摘幾粒葡萄。又在明媚的陽光中眺望著山巒,亦或看收割機在稻田里吃進稻穗,吐出稻草。高安村安靜得宛若一幅畫,置身于畫中的我,仿佛回到了前世。玫玫上班之前,不但把早飯做好,還把午飯也放在鍋里。玫玫每天換樣地做飯菜,聲稱要把我喂胖。只可惜我的胃口不爭氣。玫玫說村里有一家供銷社,供銷社的老房子還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產物。玫玫的話,讓我突然想起家鄉(xiāng)的“合社”。小時候,我無數(shù)次地騎在祖父的脖頸上,到合社買最貴的罐頭,買最好吃的餅干和槽子糕。祖父總是瞇著小眼睛呵呵地笑,他說我孫女盡挑貴的要。
我躍躍欲試地要去供銷社,去那里尋找一種久遠的情愫,撫慰我遠離故鄉(xiāng)后被撕碎的疼痛。第二天,我去了兩趟供銷社,都被一把鎖頭擋在鐵柵欄的門外。院子里的一條老狗有氣無力地沖我叫喚兩聲,就再無聲息。我問在門前鍛煉的老者:“供銷社為何不開門?”他說:“他家住河南,在家秋收呢?!蔽蚁肜险哒f的河南一定是以小烏蛇溝為界,從河南到河北或許也有一段距離。第二天上午,我終于走進供銷社,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仿佛又回到了祖父脖頸上,腳步有些飄然。我飄然地買了兩雙塑膠手套和一盒肉罐頭,飄然地從供銷社里走出來,還飄然地沉浸在回憶里……一條一歲左右的小黃狗,不離不棄地跟在我身后。她親昵地扒著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的后腿,任憑主人喊破嗓子地呵斥,小黃狗頭都不回。我對小狗和善地笑,它像一位久別的老友,更是撒歡地往我身上撲。我們不離不棄地走著……突然在兩座房子的夾空兒,一條狗探出頭來,哀怨地叫了兩聲。小黃狗愣了一下神兒,咯噔地站住了。它沖我嗅了嗅鼻子,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轉身毫不猶豫地棄我而去。我愕然地站在路中間,看著小黃狗和另一條狗親熱。許久,我笑了。世間的感情竟然如此脆弱,相愛和分手就住對門。
在高安村,我被一條小狗拋棄了。
傍晚,玫玫進門就開始忙活,灘頭魚、笨雞、豬排骨,她一邊忙活一邊講述講武堂畢業(yè)的爺爺,講奶奶,他們因為鬧革命坐了監(jiān)獄。玫玫的父親跟著奶奶在監(jiān)獄里長到8歲,要不是中蘇交換戰(zhàn)俘,爺爺或許就把蘇聯(lián)的牢底坐穿了。爺爺是家族的叛逆者,所以,父親和他的兄弟對家族知之甚少。那幾天,我忙于手頭上的文字,就在心里暗暗地盤算,走之前去看望玫玫的爸媽。
玫玫休息時,帶我去看小烏蛇溝和瑚布圖河。我們鉆過鐵刺網,站在河灘上,我凝望著交匯的河水,凝望著河對面的林木,凝望著俄羅斯的土地,這個地方我第一次來,但對這里的山水,仿佛早就熟稔于心。我告訴玫玫我寫了要塞,寫了橡樹。玫玫說:“我?guī)闳タ窗?,要塞就在我們學校旁邊,那座山上就有橡樹和山里紅?!睂懤哿耍瑳Q定休息一天,也趁機和玫玫去看山。玫枚說,平時她大都走著上下班,今天坐線車。半路上,我們搭了一輛三輪電瓶車。開車的也是一位老師,他一大早是去收包果園子的錢。
山上的風肆虐地嘶吼著,但我一點都沒覺得恐懼。由于沒有路,玫玫豪氣地帶我過水溝、鉆包米地。她擔心我的體力,走在前面的她都先把蒿草踩倒,然后才讓我走。或許,我前生曾是山上的一棵草,也或許是一塊石頭,反正我對這里的山有一種親切感。在山上,我認識了橡樹,采了橡果兒,摘了山里紅。玫玫說,明年開春野玫瑰綻放時,她給我釀花蜜。我咂著嘴,仿佛在品味著花蜜的香氣。我們蹬上一處平緩的坡,玫玫說,爺爺奶奶的墳就在那里,他們沒有合葬。我站在玫玫的身后,合掌拜謁了苦難深重的爺爺奶奶。
玫枚說:“周末爸媽來。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頭一顫?!?/p>
我與父親的疏離,是因為一場死亡。父親走時才45歲,他的相貌永遠地定格在45歲。我從沒有想過父親年老時的樣子。當玫玫的爸媽走進門時,我的心一下子就顫抖了,這不就是我的父親嗎。那一刻,壓抑在心底的思念和委屈,如鳥撲棱棱地飛出來。那一刻,我真想化作一只鳥,撲進老父親的懷里盡情地哭一場——我沉重的哭聲會飛過山巔,落在俄羅斯的土地上都能砸出響聲。那天,我兩度流淚兩度哽咽。我叫他們爹和娘,父親說:“還是叫爸。叫爸親?!?9歲的老爸念過書,他能寫歌、能譜曲,這也是我們族人骨子里的東西。老爸不善言辭,但我知道,他的心熱著呢。只不過,被歲月河水滌蕩的心事已然輕飄得如煙了。我問爸:“會為生命的不公而覺得不平嗎?”他看著腳下的路,緩緩地說:“修建一條路,有多少基石被碾壓在下面,何況建設這么大的一個國家?!崩习值脑?,讓我的心抖地一疼。
我讓眼淚倒流回去。
薄霜宛若一縷輕紗披在翠綠的菜葉上。我靜靜地看著霧靄下的菜地、稻田、山巒……但我卻不敢直視老父親的臉,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除了歲月的痕跡,還刻著我們家族的記號:堅韌和不拔。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一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