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木作品:《紅裙子》
日子似乎過去了,卻又
回來了。像一個夢,在夢里,人以為,
我已經(jīng)夢過它了。
——雷蒙德?卡佛《往日那閃電般的速度》
我要講述的故事來自于我的夢境,它們發(fā)生的似乎有些刻意,并且不受我的控制。但我不清楚它究竟算不算夢,因?yàn)槲視r常混淆夢與現(xiàn)實(shí),所以我將它寫出來,在紙上我大概能看得明白。但是誰要讀它的話,一定要記住,這絕對不是一篇小說,因?yàn)樾≌f寫得都很長,而我的故事很短。
我是賈思,一名中學(xué)語文老師。出生在中國西北的一座小城,這里四季分明、生活節(jié)奏緩慢,對于我這樣一個懶散的人來說,絕對是最適宜居住的地方。我的父母都是老師,受他們的影響,也可能完全出自于我個人的意愿,師范畢業(yè)后我就回到了這里,從父母手中接過粉筆開始教書,那年我二十二歲。二十二歲以前,我的生活沒有什么特殊的,估計(jì)以后也不會有什么不同。二十二歲這年,當(dāng)我再次回到高中母校時,我不僅成為最優(yōu)秀的青年教師,而且也很幸運(yùn)地找到了一個愛我的男生,他是比我早一年從師范畢業(yè)的學(xué)長,從大一開始就一直追我,以前我覺得跟他沒有什么可說的。但說實(shí)話,愛情有時就是這樣,對一個人你可能從來沒有任何感覺,但在某一瞬間你會覺得他作為一個能動能說話還愛你的生命體,真的蠻可愛。我知道不完全因?yàn)檫@種感覺,但我就是愛上了他,然后我們結(jié)婚了。緊接著,我們像我的父母一樣,攜手在這座校園里教學(xué)。在學(xué)校分配的宿舍里,生下我們的女兒,然后看著她慢慢長大。
十二年過得很快,今年我三十五歲。我的女兒十二歲了,她太可愛了,她繼承了她媽媽的美麗和她爸爸的努力認(rèn)真,成績非常不錯,就因?yàn)檫@一點(diǎn),我時常感激造物主恩賜她給我。我的父母老了不少,但依然康健,安享晚年。我的丈夫平和踏實(shí),憑著自己的努力坐上了教務(wù)處主任的位置,他像十幾年前一樣愛我,我也同樣深深愛著他。我們存了一筆錢,買了一間新房子,在小城還不算偏僻的地段,九樓、108個平方的房子。丈夫說,他的父母早逝,從來沒有享受過兒子帶來的福分,新房子出來就把我父母接過來,盡一盡做子女的心。
但是我不會微笑,人們都以為我缺乏微笑的那根神經(jīng),只有我知道我是不想笑,沒有任何理由會讓我覺得真正開心。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體內(nèi)存在另一個人,我想念她的時候,我會孤獨(dú),當(dāng)她偶爾來看我的時候,我就想讓她在這里活著。我只是一個替代品,一個傀儡,我終將離去。
“這不是你媽媽的日記嗎?怎么寫的跟小說似的?!蔽遗擦伺采碜?,和女友緊挨著。之前為了看這個本子里的東西,也為了不打擾她玩手機(jī),我們隔開五十厘米在這張長椅上坐著。
“是類似日記的東西啊,至于怎么會這樣寫,我也不知道。我媽喜歡文學(xué),可能想在日記里展示一下她小說家的天賦吧?!迸训氖挚焖侔粗謾C(jī)屏幕,她和閨蜜聊著這周更新的網(wǎng)劇,頭都沒抬就回答了我。不能算敷衍,我安慰著自己。
的確是我破壞了她的心情,大晚上把她拉到這里。其實(shí)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的第一篇小說發(fā)表之后,創(chuàng)作的欲望就愈發(fā)強(qiáng)烈,只是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學(xué)校里,根本沒有機(jī)會找到合適的創(chuàng)作素材。所以當(dāng)女友告訴我,她手中有一本她媽媽的日記,里面記載了好多故事可能對我有用時,我就不管不顧地將她叫出了宿舍。我沒有想叫她跟著我,我只想拿到本子,回到宿舍慢慢看。誰想到她不肯讓我拿走,她說這個本子不能離開她,我要看也只能是在她身邊看,然后還給她,想要再看時繼續(xù)讓她拿出來,在她身邊看。這讓我很尷尬,既然出門了,我也不想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我說那我們找個地方吧,讓我先看看。女友一臉的不情愿,說實(shí)話我理解她,三十多度的高溫,即使是晚上還算涼爽,人也不愿意在外面待著。但是我知道她愛我,也不想看我著急上火,我就厚著臉皮說了這么一句。她雖然不開心,但還是嘟著嘴說了一聲“嗯”,我這才牽著她走到了湖邊。至于為什么到湖邊,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因?yàn)檫@里有很多長椅,長椅旁有徹夜亮著的路燈,像掉在地上的一顆星星,閃爍著一絲光亮。坐下來的時候,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此炎熱的夜,我會喜歡這樣的浪漫。
“其實(shí)我不想給你看這個,因?yàn)檫@個本子除了我媽就我看過,我想守著這些字,但我又不想讓你著急,所以才給你看的?!迸烟痤^,對著發(fā)呆的我輕聲說了一句,那聲音像一陣風(fēng),我聽清了這一句,還有幾句飄走了。
我左手夾在本子中間,右手移到女友的手上,輕輕牽著:“我知道,我知道,知道你對我好,放心,我會和你一起守著秘密的?!?/p>
“那你繼續(xù)看吧,看完一點(diǎn)就早點(diǎn)回去,明天接著再看。這是我媽的日記,它跑不走。只是里面有我媽的秘密,一個女人的秘密,我不能讓它離開我。你覺得它會像小說,可能就是因?yàn)槔锩嬗心切┟孛馨?。”女友的手像露珠一樣從我的手中滑走,抬起,理了一下左邊被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的長發(fā)。
我低下頭,再次翻開這個本子。很奇怪,這個日記本做得真像一本小說集,每一天的日記都標(biāo)著頁碼,有的還標(biāo)著題目。我這個人好奇心重,看電視、看小說都喜歡先看看后面的內(nèi)容,于是我翻開這個本子的最后一篇文字,它在第四十九頁。女友的媽媽很有趣,這篇日記竟然取了個題目叫《紅裙子》?!都t裙子》的第一頁看完了,我抬起頭看看女友,我這個人每經(jīng)過一個節(jié)點(diǎn)就要休息,這是一個不好的習(xí)慣。我繼續(xù)看著,翻過頁,看第五十頁的故事??吹谝粋€字以前,我隨口又問了女友一句:“你媽是叫賈思嗎?”“嗯,是啊,我都說這是日記了,她怎么可能不是賈思?!迸押苷J(rèn)真地回答。這一句我聽得很清楚。她一邊說一邊靠上我的肩膀,陪我看了起來。
活了三十五年,用幾百字就能介紹自己,實(shí)在是一件可悲的事,但想想人死了墓志銘只有那么一句,我便釋懷了不少。
說好講故事的,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從哪說起。夢與現(xiàn)實(shí)之間的界限太過模糊,我所能記起來的第一幅畫面,就是我在醫(yī)院的走廊緩慢地走著,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腳但還能爬的蝸牛一樣。我兩手空空,因?yàn)榇蠓蛘f我根本沒有什么病,不需要開藥。我問他,沒有病我怎么會來到這呢?大夫說,那就是有點(diǎn)小病。是小病嗎?我覺得不像。自從過了三十歲,我和丈夫便很少親熱,到后來我們甚至都不像一對夫妻,我們只是睡在一張床上,而且還單獨(dú)蓋著被子。倒不是因?yàn)槲覀儾幌鄲哿耍矝]有其他原因,就只是因?yàn)槲业纳眢w。我只要一和丈夫有親密的舉動,我的心臟就會加速抖動、抽搐,那不是小女生們羨慕的那種“心動”,那種感覺就像心臟要從嘴里飛出來一樣,它會讓我難受、胸悶、恐懼,甚至使我窒息。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年輕的時候怎么沒有這種感覺,要是年輕的時候這樣,我就不可能會有這么可愛一個女兒了。我有時很無奈地跟丈夫開玩笑,我說這是我的心覺得你老了、丑了,它不想要你了。說是這樣說,可這事終究是心頭的一個疙瘩,總得解開它。這不,我就來醫(yī)院了嘛??纱蠓蛘f小病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清楚,甚至有點(diǎn)生氣,起身就走,我記得我把門摔得特別響。所以也不難理解我出醫(yī)院門的時候,手里什么都沒有提。但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在疑惑自己剛剛有沒有走錯科室。應(yīng)該沒有走錯,要是走錯大夫不會給我看病的,可要是沒走錯的話,大夫怎么說這是小病呢?他根本不會看病嘛。算了,反正都這樣出來了,愛咋樣咋樣吧。最迫切的是我要趕緊離開這兒,打小我就害怕這個白森森的地方,這里像被一場永久不化的大雪覆蓋著,我害怕雪的冷,當(dāng)然也害怕尖銳的針頭和冰涼的太平間。我得立刻逃出去。
出了醫(yī)院門,我感覺逃離了我的前一個監(jiān)獄,我之所以沒有大喊著慶祝,是因?yàn)槲抑牢矣邢乱粋€監(jiān)獄。問題總是一個接著一個,此刻困擾我的是我該去向何處。家?不,現(xiàn)在回去太早了。一回家,我就想緊緊抱著老公,但是我現(xiàn)在不能抱他,我可能會因此而抽搐、甚至因此而死,我不怕死,我怕老公會傷心。想到這,我又想罵一句,這該死的大夫,看不好我的病。但是不回家能去哪兒呢?現(xiàn)在是傍晚,學(xué)校都下班了,家和學(xué)校我都不能去。我只好一邊在街上亂逛,一邊想著一會要去哪兒。人們此時都忙著回家,開車的、騎電車的、坐公車的、走路的人們都加快著速度。他們要回家,很多人手里都提著菜,我知道他們要在家里吃晚飯,一家人做飯、吃飯、收拾碗筷,應(yīng)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涩F(xiàn)在我手里是空的,我感覺我連空氣都握不住,我應(yīng)該為此感到悲傷嗎?此時我看到穿校服的男孩騎著自行車,后座上的女生緊緊摟著他的腰,頭靠在男生的后背上,長發(fā)和白裙迎風(fēng)飛揚(yáng)。我不知道問題的正確答案是什么,但是另一個答案已經(jīng)淹沒了我的這個問題。人間很美好。我的嘴角似動非動,一不小心輕聲念出了這句話。這時我走過一間裝修的小店,仿佛得到了一個天啟的答案——我該去我的新房子,盡管它還在裝修。
這大概是一件好事,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去過那里,記憶模糊得像從來沒有去過一樣,那是一個隨時都在變化、永遠(yuǎn)干凈、永遠(yuǎn)在等我的地方。但是接下來的情節(jié)存在一處斷裂,我沒有辦法寫出它,這個“我”是寫字的我,不是走路的我,所以我毫無辦法,只能如此寫下去。斷裂的就是我為什么要在去新房之前繞遠(yuǎn)路,我缺乏這個原因,也可能沒有原因。反正就是繞了路,我專門跑到了一個小超市。超市的卷閘門已經(jīng)拉下了一半,就快要關(guān)門了,我闖進(jìn)去,徑直走向了繩子和塑料袋。為什么要來?那一刻的我只感覺到我要買一些東西,我此前來過這個超市買過一次東西,今天我必須再去買。買紅色的繩子、黑色的塑料袋,它們搭配起來很好看,至于為什么買它們,我略微記得點(diǎn)牽強(qiáng)的理由,繩子給工人們固定腳手架,塑料袋用來套在垃圾桶上??墒俏也恢拦と藗円K子,我為什么要買,何況腳手架用繩子根本固定不了,這就是牽強(qiáng)的地方。我能猜到別人的心思?或許是吧,這應(yīng)該是唯一的解釋。再說一句題外話,我很不愿意給垃圾桶套上塑料袋,塑料袋本來很干凈,為什么非得弄臟它然后扔掉它。
我有點(diǎn)啰嗦,買完就是買完了,繞了遠(yuǎn)路,說話就不該這么繞。再說回買東西,繩子和塑料袋不貴,一共五塊錢,男老板對我很熱情,不知是不是因?yàn)槲绎L(fēng)韻猶存。買完東西,我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墒俏覟槭裁从忠獞岩?,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換件衣服再去,新房子應(yīng)當(dāng)有新氣象。它還在裝修,灰塵滿天,還是應(yīng)該穿件舊衣服去。猶豫的我,不知不覺又晃晃悠悠地繞了一大圈。當(dāng)我想明白時,我已經(jīng)接近我的舊家了,所以我選擇忘記我想清楚的結(jié)果,去換一件吧,新的舊的都可以。
第五十頁完了,看著就覺得有些瘆人,我趕緊摟住女友的肩膀。我感覺到誰在發(fā)抖,看著女友一臉平靜,我就確定是自己在抖。
“這有什么?。靠茨隳懶∧菢?,不過是一篇故事,瞧把你嚇的?!闭f著女友拉下我的胳膊,順勢牽上我的手,平靜的臉上劃過一絲輕松的笑。
“誰膽小了!”我捏了一下女友的手說,“不過這里陰森森的,看這個確實(shí)挺那個啥,更何況這不是小說,是日記啊?!?/p>
“現(xiàn)在承認(rèn)是日記了,怎么不說這是小說了?”女友右手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
我把本子扔在長椅旁的草叢里,用兩只手咯吱女友,調(diào)和尷尬的場面。
女友抓住我的手,笑了兩下:“你看不看,不看就回去了”。
“看看看,當(dāng)然看啊,雖然有點(diǎn)恐怖,但它奈何不了我的好奇心?!蔽覓觊_女友的手去拿草叢中的本子。拿起來的時候,用力過猛,不小心扯斷了兩根草,但愿它們不責(zé)怪我。可我會責(zé)怪它們,我正恐懼的時候又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自己抓到了什么鬼東西呢。驚訝過后,我很愉快地將它們?nèi)踊夭輩病N夷闷鸨咀拥吐曊f,有驚無險之后,我的心情很舒坦。
再次翻開本子前,我感覺似乎有些事蒙住了我的眼睛,需要我洗掉它們。
“哎,寶貝,你媽身體咋樣,有心臟病嗎?”我用下巴抵著女友的頭頂,此刻她正閉著眼靠在我的胸口上。
“嗯,說不太清,我媽以前身體一直很好。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心臟好像就有了點(diǎn)問題,我時常會看到她捂著自己的心臟。據(jù)我爸后來說,她好像還有點(diǎn)抑郁癥。就是不知道先有的抑郁癥,還是先有的心臟病?!迸褜㈩^移到我的肩上,睜開眼,緩緩地說。
“好奇怪,你媽這樣寫沒道理啊。她要是因?yàn)橐钟舭Y和心臟病去醫(yī)院,大夫怎么可能說是小病,而且家里人怎么會讓她自己去呢?”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哎呀,你管它呢,你不就是為了找故事嘛。趕緊看,看完趕緊回去睡覺,都困死了。”女友把本子往我懷里拉了拉,打了個哈欠。
我接過本子,眨了眨眼睛,右手指頭不停地在女友肩上不規(guī)則亂動,左手翻開了本子,翻頁的聲音不是很響,但我確實(shí)聽得到。
當(dāng)我再次走出家門時,我不確定我到底穿了什么衣服,因?yàn)樘煲呀?jīng)黑了,黑暗能使一切都喪失它們本身的樣子,我確定也并不代表它們真實(shí)。但是我有一點(diǎn)殘存的記憶,我知道如果我體內(nèi)的她出來的話,她一定會看到我這緊身的紅色長裙,腳下的銀色高跟鞋,對了,還有懸在頭上的那頂不大的黑色小帽子。
我要去新家了,這是一個目標(biāo),又像一句承諾,更像一個歸宿。那個并不偏僻的街道,到了晚上的時候,人卻出奇得少,許是因?yàn)檫@是有太多正在修建的房屋,還沒有多少人住。以后修好了人就多了,我這樣自言自語著,離新家越來越近。實(shí)際上我根本沒走多少路,新家和舊家在想象中只有一步的距離,在現(xiàn)實(shí)中也只不過一個十字路口的長度,可笑我此前繞了那么久。每一步都意味著臨近新家,我的心中不免有些激動,我搖著手中的塑料袋,輕輕哼著一首老歌。應(yīng)該是巧合,我會仰起頭,仍然是巧合,我看到了兩只鴿子。我全身就像被雷擊了一般,感受著一陣陣的詭異。這兩只鴿子要去哪兒?它們不該在夜里飛出來,鴿子在夜里是看不到方向的,即便它們此刻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我還是很快恢復(fù)了平靜,生活這朵艷麗的肥皂泡,要破碎的時候誰都攔不住,所以該迷路的會迷路,該回家的還是會回家,我不必為此憂慮。那么我是怎樣的呢?我是重新來到這里還是再一次回去。思索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達(dá)大街中段的最狹窄的小區(qū),剛剛刷上藍(lán)染料的新樓。有幾棟樓還在施工,小區(qū)堆滿了水泥、沙子、鋼管等建筑材料,我閉上眼睛,看到了這里以后的景象,草坪、噴泉、樹和奔跑的孩子們。然而此刻我卻不能因此感到幸福,我像幽靈一樣行走,我的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它們仿佛火車的輪子,已被固定好了路線。我要上樓,我跨過了平放在樓梯口的未安裝的樓梯扶手。還沒鋪上瓷磚的樓梯光禿禿的,像在畫中的裸體少年,原諒我,對它產(chǎn)生了欲望。九層樓似乎不是很高,但對于我,就像走入另一個世界一樣艱難。
我看到了我的新家,它還沒有裝上門,張開懷抱、一無所有地等我進(jìn)入。房內(nèi)幾個裝修的工人已經(jīng)入睡,為了照明或是防寒,他們用裝修的廢木料燃起了篝火, 我有些生氣,這是間接在燒我的房子。所以當(dāng)一個半醒的工人朝我點(diǎn)頭示意的時候,我并沒有理他,我只是悄悄地在房子里轉(zhuǎn)著??蛷d、臥室、廚房、廁所,每一個都是我希望的樣子,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家人享受天倫之樂的場景。轉(zhuǎn)了三圈,我背對著火堆和在火堆那側(cè)的工人坐了下來,紅裙子像巖漿一樣癱倒在地上,我取下帽子、脫下鞋,面對著剛剛刷上白漆的墻壁,深呼吸。我喜歡這種油漆的味道,但是這一陣陣的潮濕感令我無所適從。
火苗在我背后閃爍,映在我面前的墻壁上,同時搖曳的還有我的影子,我從未這樣臨近自己,她如此龐大如此虛無縹緲。我注意到,我的左側(cè)堆放的泥沙,它們肯定與小區(qū)院子里的那些不同,它們屬于我屬于我的房子。但是已經(jīng)裝修得差不多了,為什么還有這么多泥沙,它們是注定被剩下的嗎?但愿那些小石子不要心懷怨恨、墜入凡塵,通靈寶玉太多,林妹妹卻不容易找到,豈不寂寞?又想到哪兒去了,這個時候我不該亂想,這是我唯一認(rèn)真面對自己的機(jī)會。此外,我還要再回答一個問題,我究竟為什么到這來?我能回答嗎?我的心隨著漏水的水龍頭滴在水桶里的聲音顫動,咚、咚、咚……我想不清楚,只能搖頭晃腦地操控我的影子,搖到低頭的瞬間,我看到了我?guī)淼睦K子和塑料袋,它們旁邊放著我的手機(jī),或許我該先想清楚,我為何帶它們來這里。纏成圓球的繩子反射著火光,像一顆太陽掉在地上,但這個比喻不太恰當(dāng),它還要被拆開。與之相比,塑料袋安詳許多,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拿起手機(jī)看看,沒有未接來電沒有短信,是不是因?yàn)槲掖丝烫幱诹硪粋€世界,別人打不通電話。那么我應(yīng)該等待平行宇宙里那個“我”給我打電話,這樣可以緩解我的焦慮。舉了一會兒,我又放下了手機(jī),等得太久會很累。放下的時候,我的手碰到了一根木條,它的一半已被火燒黑,但不知為何它從火堆中掉了出來。木條的另一半戳著一顆釘子,它的身體被這根釘子穿過。我將木條握在手中,燒黑的部分有余熱,但不是很燙,這感覺好像握筆一樣。我可以寫字嗎?我輕聲問了一句。水泥地還沒鋪上地板,正好可以畫著玩,我需要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畫著畫著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好像跟腿一樣開始不聽使喚,我感覺有人在抓著我的手,在地上硬生生寫下了一句話,那句話我印象深刻,那是電影《死亡詩社》中的一句臺詞,上周剛剛給學(xué)生看過——我們都是蛆蟲的食物。
這句話仿佛順勢要刻在我心上,地面上出現(xiàn)了血跡。我好像瞬間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我為何要到這里,我是要從這里回我永久的家,一個最新的家到永久的家,這是多么幸福的事。那一刻死神的手已經(jīng)握住了我的咽喉,留給我抉擇的,只是一個結(jié)束的方式。我嘆了口氣,一切都順理成章,我不用再憂慮要解答問題。綁住牛羊宰殺的繩子就在身邊,它可以綁住我,免于劇烈地掙扎,塑料袋可以掐斷我的呼吸,火可以燃燒我的身體,而那由水龍頭漏出的水灌滿的桶可以讓我回到母親的胎盤。一切都指向了一個目的,我自始至終的選擇和走路,都是為了回到這里,接受審判,接受熄滅生命之火的時刻。我的心里泛起一絲仇恨,但很快又退了下去,談不上心如止水,因?yàn)樾脑缫迅珊?。我累了,太累了,我繞一圈又一圈,竟然仍是在一條軌道上行進(jìn),有起點(diǎn)也有終點(diǎn)。好吧,我要放棄了,不,應(yīng)該說,我——接——受,我接受這個并不完美的句號。
一種幸運(yùn)的感覺隨之而來,有些可笑,我此生最大的幸福,是我可以選擇結(jié)束的方式。這應(yīng)該算作一種盛大的儀式吧,對于我,生命,請?jiān)试S我稍微歌頌一下你。
我該選擇什么呢?一切都由我主宰,我毅然決然地拿起那根木條,這根生銹的釘子會溫柔地穿越我的身體,雖然緩慢但終究會釋放光彩。到那時,這幾個素昧平生的工人會扶起我的尸體,拔出這根釘子,他們肯定驚訝于一個美麗的女人如此完美的凋謝。當(dāng)然這樣還有一個好處,這種特殊性會讓人們猜測這是意外,如果我的家人相信這一點(diǎn),那么他們就不至于太過悲傷。人間只有我知道,決定我生死的是
“哎哎哎,是什么呀,咋就沒了呢?”我有些失態(tài),大聲吼著。“怎么就沒了呢,你看你看,這還有撕過的痕跡呢,后面肯定還有!”我指著本子,情緒激動的對女友說。
女友似乎有些木訥,當(dāng)她抬起頭時,我看到她眼眶紅紅的,我趕緊抱緊她?!皼]事沒事啊,這是咋的了嘛?!?/p>
“也沒什么,我就是突然有點(diǎn)想我媽了?!迸淹崎_我的胳膊,兩只手揉了下眼睛,臉上依然如湖水一樣平靜?!皼]了就沒了吧,我拿到的時候就這樣了,后面的我也不知道去哪了”。
“哦……好吧,這是你媽的日記,那你媽是不是……”
“嗯,沒錯,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p>
我可以感覺到女友身上散發(fā)著的寒意,像劍一樣,誰碰到就要受傷。我也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男朋友的不合格,交往這么久以來,我竟然沒有問過她母親的事。我趕緊捂了一下嘴,“對不起對不起,你知道的,我不是故意要問的,我就是好奇……”
“嗯,沒關(guān)系,我早已習(xí)慣媽媽不在了,我也不想告訴你。這個是我媽死前一天寫的,你看那日期……”
“??!那這里面說的這個死法,這……”我驚了一下。
“我不懂她為什么那么寫,但是我媽是在自家床上走的。晚上她和我爸沒在一起睡,早上醒來我爸去她房間叫她起床就發(fā)現(xiàn)她沒氣了……”女友眼眶中的紅色退了下去,她此刻冷靜得像一個看慣生死的醫(yī)生,又像一個講述歷史的說書人。
我長出了一口氣,不知是為女友媽媽平靜的死亡,還是因?yàn)榕巡荒敲磦模骸澳撬沁@樣去的,這些故事也未免寫得太真實(shí)了吧,她咋寫下這么個故事呢?她走的原因到底是……”我接著問到。
“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這么個東西,聽我爸說,我媽以前說過要把這個本子留給我。不過我倒是知道這里面有些事的的確確發(fā)生過,比如工人們說,我媽死前的那個晚上去了新房子。我去找過,她的手機(jī)放在那里,紅繩子和黑塑料袋也都在那。死因……據(jù)我爸說,醫(yī)生的判斷報告的可能是心肌梗塞。我媽那晚的睡衣都被汗浸透了。她應(yīng)該掙扎了蠻久,衣服都有撕扯的痕跡。但我爸那晚竟然什么都沒有聽見……”
“那她是不是穿著紅裙去的新房?”
“那倒不是,我特意問過,她穿的是平常的衣服?!?/p>
“后來呢?她去了哪兒?我是說這后面被撕掉的……”
“工人們說,她來了,一個人坐在角落里,不一會兒就走了。至于后來我知道,她回家了。”
“那就奇了怪了,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啊,沒穿紅裙子,但確實(shí)又去了。說要釘子穿過身體,卻又好好回到家。說要尋求死亡,可是又沒自殺。這到底怎么回事嘛!”我摸了摸后腦勺,咂了咂嘴。
女友的臉色又有些不對,那種寒意愈發(fā)增強(qiáng)。討論媽媽的死,的確很慘忍,我急忙解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這些的,只是太……”
“好了,沒事,我既然給你看了,就知道你會有很多疑問?!迸牙淅涞卣f。
“那她沒換衣服,她去新房子前回家了嗎?”我的好奇心又促使我多問了一句。
“中間回家了,我爸說我媽從醫(yī)院回來,換了雙鞋又出了門,沒有說去哪兒。”
“等等,你等等,你是說你媽回家換了鞋,她不是說換衣服嗎?”我不知為什么這么著急,說話的語氣都有些變了。
“就是換了鞋。那天她非要堅(jiān)持自己一個人去醫(yī)院看看,就是她死前的那天,而且她回家換鞋的時候,說自己根本沒什么大問題?!?/p>
“那她這寫的和發(fā)生的如此不一致,包括她的抑郁癥到底是怎么回事,心肌梗塞又是……”我用手肘拄著大腿,下巴放在手心里,深深陷入了這個問題中。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女友眼神呆滯,望著湖面,輕輕搖了搖頭。我有些后悔,似乎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不該看日記本,不該討論死亡,更何況談?wù)摰氖桥训哪赣H。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樣,我和女友對著湖面,靜悄悄地坐了十幾分鐘。
“你相信世上有神嗎?”女友突然問了一句,眼神沒有離開湖面。
這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甚至不能肯定我聽到的是不是這句?!靶虐?,心存敬畏還是好一些?!?/p>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這讓我更加難堪,是我讓女友又走入了沉重的往事。這次沉默的時間比上一次短,其間我發(fā)現(xiàn)日記本剛合上的時候夾死了一只蚊子,我小心翼翼地將它取出,嘗試著輕輕一揉,竟然化成了灰燼。我想起哪本書說過蚊子有三顆心臟,也許蚊子不會死于心肌梗塞卻死于別的偶然,這使我的悲傷加深了色彩。
“那你覺得你媽到底是怎么去世的啊……”我似乎說了一句不太合適的話,純粹只是為了打破可怖的沉默。
“不是已經(jīng)跟你說了嘛,我媽一直好好的,她還能怎么去世。心肌梗塞!壽命盡了!就死了,這不很簡單嗎?還問什么問!”女友朝我吼了一聲,她的小拳頭捏得緊緊的。
“消消火,消消火,別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蔽覂墒址旁谒膬杉?,輕輕拍了拍。
“我知道你媽是好好去的,可是我就是覺得這篇文字并不那么簡單,你不覺得嗎?”我對著已轉(zhuǎn)過頭去的女友,伸著頭說道。
“這個該死的本子!”女友一把搶走本子,將它扔在路燈下。
“不是,你想想,你媽要是去過新房之后寫了這篇那還情有可原,但她要是先寫了這個再去照著做,那就太匪夷所思了。還有你想想,不管她先做了再寫,還是寫了再去做,為什么會有那些不一樣的地方?而且她怎么知道她自己要死呢?”
“你別說了,她怎么可能知道她自己要死!”女友從椅子站了起來。
“我覺得她寫這個的時候,精神已經(jīng)非常不好了,她按照所寫想去自殺,卻最終沒有。要么她或許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快不行了。你想想,有沒有可能是因?yàn)橐钟簟蔽易?,抓著女友胳膊,眼含熱淚抬起頭對她說。
“我說了我不知道!還有我媽不可能自殺,絕不可能的,她是世上最堅(jiān)強(qiáng)的女人!”女友狠狠甩開我的手,試圖要跑。她的眼睛里好像要射出火,夾雜著那種始終包圍著她的寒意,刺向我。
她向前跑著,我準(zhǔn)備去追,突然想起扔在路燈下的本子,顯然女友悲傷得已經(jīng)忘了這個本子不能離開她。我陷入兩難,先去伸手抓本子,在路燈下拿起它,再抬頭看女友,她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我拔起腳想去追,卻感覺有個東西拉住我的手。我看到風(fēng)吹過來,我手里的本子被吹著,泛黃的紙?jiān)陲L(fēng)中發(fā)出屬于它的獨(dú)特的聲音。我喊著女友“等等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今晚穿著一襲紅裙,那裙子剛剛遮住膝蓋,在風(fēng)中飄了起來。我從未覺得女友如此美麗,像一片紅色的楓葉一樣翩翩起舞。我收住蕩漾的心,合上被風(fēng)吹過的本子,我不知道有沒有一片葉子被夾進(jìn)去,但我跑了起來,我能追上我的女友,在她回到宿舍之前……
[后記]:加這段話好像顯得有點(diǎn)多余,但是我感覺我像我的主人公一樣不受控制地要寫下這些多余的話。我竭盡全力,想要讓這個故事更接近我們的生活,可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存在許多的不可思議,它的一切讓我感到陌生,甚至它要獨(dú)立于我的思想之外,我并不清楚為何會如此,大致是因?yàn)樗^努力地靠近生活,而生活要比我們想象得荒誕、無法理解。我起初想用這些文字祭奠我故去的初中老師,她曾經(jīng)鼓勵過我這個極其淘氣的壞學(xué)生,但在我離開初中六年后,她的死卻成了我們這個小城里永久的秘密。關(guān)于她死亡的原因和方式,小城里流傳著許多不同的故事,但是終究以她匆匆結(jié)束的葬禮畫上句號。此刻,我很想念她。接著我就想到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很多時候我們記憶深處常存的往事跟我們活著的現(xiàn)實(shí)可能沒有太多糾葛,我們甚至覺得他們毫無聯(lián)系,輕描淡寫地說起那些事,如果悲傷,也僅僅是一刻鐘的事。肯定有人想過無數(shù)種結(jié)束自己的方式,卻都在毫無理由的抑郁和悲傷中生老病死。我們?nèi)绱说穆槟?,努力工作、掙錢、吃喝、繁衍,而由這些事產(chǎn)生的喜悅卻怎么也掩蓋不了我們對生存意義的茫然不知。我們在一條本身就已經(jīng)固定的路上走著,只是有的人路程短,有的人走得長罷了。所以當(dāng)我在第三個深夜完成這篇小說的時候,我為自己流下了眼淚,我的老師可能思考過她什么時候離去,但我沒有,我終將在一種不可預(yù)料和無法想象的迷境中,等待我離開人世的那天。我擔(dān)心沒有人懷念我,那就以我的文字起誓,我曾經(jīng)努力地活過。
擬發(fā)《西部》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