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木作品:《火坑》
一
哈老漢坐在炕頭望著。
窗外,雪一片片地落了下來,像是被誰撕碎了似的,急急忙忙地覆蓋著地面,下定決心要把天空之下的所有事物都給吞了。土炕被兒媳婦燒得火燙,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冬天已來臨。只是覺得有一陣陣聲音從天上墜落下來,與那些雪一起落下,從樹梢上、從房檐上,一直落到他的炕頭。這聲音可比冬天冷多了。
他那兩孔如地窖般深凹進去的眼睛,時而睜開,時而又閉上,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人都一樣,老了以后睡不著,心卻始終是累的,哈老漢這么想著,也算稍稍安慰一下自己。他轉(zhuǎn)過頭,看見了那扇始終關(guān)著的門。其實晌午時,兒媳端著飯進來,門就打開過,可哈老漢覺得它仿佛永遠都不會打開一樣。門上的木頭也開始朽了,這倒也不稀奇。哈老漢年輕的時候同匠人們修起這座房子,光陰一天天地走著,他這個比猴還要機靈的漢子,都整日整夜地坐在這炕頭不動了,木頭哪能不朽呢?想到這,哈老漢嘆了口氣,靠在疊起的被子上,眼睛慢慢閉合,不想睜開。用手反復(fù)擦著那如黃土溝壑一樣的眼角,動作像一個犯了錯的小朋友。他的手背越來越濕,炕卻越來越燙。
炕的另一頭臥著那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貓。說是不知多少年,其實哈老漢心里比誰都清楚。他身邊的女人到墳坑里幾年了,這只貓就幾歲了。他只是不愿意想,不愿意知道。他的女人愛貓,她無常(回族常用語,代指“死”)之前那只老貓的肚子就大了。那晚的雨特別大,哈老漢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人在滾了幾十年的炕上咽了氣,卻沒有發(fā)現(xiàn)老貓在客房的床下生下了一群崽。直到女人的頭七過了,哈老漢才發(fā)現(xiàn)一群貓崽子的叫聲。他不喜歡這些貓崽,貓是小人、狗是君子,小城里流行著這樣的俗語。但是他的女人去了,他也不能把她留下的這些念想全給送走,于是就留下了那只最小的灰黑色的貓崽?,F(xiàn)在年份有些含糊了,究竟是多少年了?是啊,多少年了?
在炕的這頭,哈老漢邊想著,邊拉開被子,放好了枕頭,就躺了下去,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他長時間保持“坐”這樣一個動作。老貓也在躺著,眼睛是睜著的,它看著哈老漢,哈老漢看著它,他們就像看見了自己一樣。哈老漢喃喃地說著,你這個尕畜生啊(尕,即小,表示可愛的語氣),也老了、老了,我倆一搭(一起)老了。這句話,像是一種預(yù)言。年輕的時候,哈老漢就愛說這句話,現(xiàn)在真的老了,他卻因為自己的預(yù)言害怕起來,怕那一陣又一陣的聲音。
他往炕的那頭蹭了過去,慢慢地摸著老貓,從頭一直摸到尾巴,摸得貓的毛明亮耀眼,其實他也希望有誰能這么撫慰一下他?!鞍?,尕畜生啊,你說老了、病了,也是難事啊,來給個干脆的就好了,你看看你拉不起身子,我也動不了啊”。說著他就停住了,像是被定格了一樣,他怕,怕這話有冒犯。他想活著是活著,萬一一下子沒了,這頓亞(現(xiàn)世)上還有好多沒做的事呢,自己的功修做得不夠,哪有臉到墳坑里去啊。想到這,哈老漢感到了一陣從頭到腳的冰涼,他覺得炕也不燙了。他一個勁地重復(fù)著,像誦經(jīng)一樣的重復(fù):炕涼了,這是要放我的埋體(回族喪葬專用語,“尸體”之意),這是要放我的埋體啊。他身上像下雨一樣,那兩孔“地窖”開了口,自己的襯衫濕了,老貓的頭頂上也滴了不少。老貓掙扎著“喵”了一聲,像是竭盡全力地安慰他,可它的聲音低沉地都聽不到了。哈老漢平躺在炕上,他不想再想了。他把被子捂得嚴嚴實實,怕自己被搶走,被那種恐懼搶走。但還是有一個聲音仍舊回蕩著,這是要你走呢,老漢,這是在要你走呢。
哈老漢在熱炕上抖成一根被遺落在冬天的秸稈,沉沉地睡了過去。外面的雪下得越來越大。
二
“砰”的一聲,哈老漢被驚醒,從一個沒有夢的睡眠中。哈老漢用手肘撐著枕頭,側(cè)著身慢慢地睜開眼睛。兒子回來了,進了房抖著身上的雪,用后腳跟踢了門一腳,門關(guān)上了。
“你慢些不成嗎?門都成那樣了,還踢什么?”
“哎呀,阿大(爸爸),我都凍成這樣了,管門干啥,我忙得很,回來就跟你說幾句話”
哈老漢坐了起來,披著被子的一角,“你不是忙嗎?咋這時候回來了”。
“還在忙呢,只是我今天聽著個消息,說爾德節(jié)(回族節(jié)日,又稱宰牲節(jié)、忠孝節(jié))后我們這邊要開始拆遷了,聽說拆了以后的待遇不錯,阿大,你看咱們先在哪租個房子過渡一陣”。兒子喝了一口茶,坐了下來。
哈老漢沉默了一會,嘴微微張開、閉上,想說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阿大,你沒意見的話,我看著辦了啊”,說著,兒子就開始穿衣服準備要走。
“哎,哎,你先等一下”,哈老漢趕緊打斷兒子的話,他知道兒子走了,那門又得關(guān)起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怕跟每一個人分別,總覺得這是不是會成為跟這個人見的最后一面,所以就跟人盡量多說會話,何況這是自己的兒子?!澳阏f的那個事我再想想,我老了,想得沒有你們年輕人那么快。但是我跟你說,這個爾德節(jié)上宰牲的事不能隨便,我存了一千塊錢,你看著買個羊回來,我今年舉意(個人內(nèi)心的動機、意念)了,明年我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呢”。哈老漢從炕上的毛氈下,抽出一疊破舊的紅色紙幣,放到了兒子手中。
“阿大,你好好的咋說這個話呢,這事你別操心,我提前都買好。就是你不說,我也得買啊,咱在這院子里的最后一個爾德節(jié)了,得好好的過。還有那個找過渡房的事,你收拾好啊,節(jié)過完不久,我們就要搬呢”,說完兒子就穿上衣服,徑直往門外走去。“阿大,我先走了,我還有些事忙呢”。
哈老漢聽著兒子最后說的這句話,門就關(guān)上了?!鞍?,哎,我還有事跟你說……說……”,哈老漢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兒子已經(jīng)聽不到了?!敖o貓看下病吧,貓不行了……”,像是一種慣性,他把話說完了,盡管他只能對自己說。當然了,門關(guān)得那么緊,一切的聲音就只能留給自己。
哈老漢無奈地搖搖頭,手放在了貓身上?!皼]人管你,也沒人管我啊”,他自言自語著。門又開了,哈老漢眼里釋放出一束光,隨之又暗淡下去。兒媳端著晚飯進來了,如今確實也只剩下這吃飯的關(guān)系了。對兒媳,哈老漢要比對兒子慈祥多了,他時常想,人家的丫頭辛辛苦苦拉扯大,就送到我們家里來服侍人,還不得對人家客氣點。
“阿大,吃飯了”,兒媳簡單的幾個字,打斷了他的思緒。
“好,好,你放那搭,我馬上吃”,哈老漢殷勤地趕緊回應(yīng)著。
兒媳從盤子中取下碗,放在炕邊的桌子上,轉(zhuǎn)身就要走?!八鞣苼?,你等等,我跟你說個事”,哈老漢用手示意了一下,讓兒媳停下。
兒媳站著沒動,看著他?!八鞣苼喣憧?,貓病著不成了,你給抱著看一下病,成不?快爾德節(jié)了,咱一起好好過個節(jié),畜生也得好好過個節(jié)嘛,別讓一個活物就這樣等著無?!保蠞h強忍自己身上的疼痛,笑著對兒媳說。
“阿大,你看這貓活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病成這樣是主給的命,再看也沒啥用”,說著這句,兒媳轉(zhuǎn)身就走了出去。哈老漢聽到了她關(guān)門的聲音,還有一句特別小聲的話,“人都沒好好的,還給畜生看病”。
哈老漢對抗著自己,在炕頭一動不動地坐著。那碗面黏成了一團,他也沒有動一下。自己的病不好就不好,最起碼還能吃著藥,可這貓病成這樣,連治一下的辦法都不想咋成。這頓亞上活著的命都是不易的,哈老漢看著貓想起老先人說過的話,但他此時他并沒有可憐自己,他只是心疼這只貓,這是一條命啊,怎么就讓它這么扛著生死呢?可他自己也是那樣的無助,走一段路,身體就受不了,怎么去看?。抗蠞h想不到辦法,又偏偏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從不掉眼淚,于是此刻的眼淚配合著這種思緒,愈發(fā)多了,一陣又一陣的諷刺他。外面漸漸黑了下來,雪差不多停了。他想的心累,關(guān)了燈,繼續(xù)睡了過去。
說是睡過去,其實是一種逃避思考的方式。但他也知道,每當夜深或是只有他一人的時候,那聲音必定來到。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睡覺姿勢,只能在心里暗暗地罵自己。年輕的時候挨到枕頭就能睡著,如今不管怎么舒服卻總也睡不著,老了就是屁事多,活著難受,連跟死了差不多的睡覺也這么難受。他又轉(zhuǎn)了轉(zhuǎn)身,朝著右面、與老貓相對,老貓早已睡著了。他想,不,或許它也沒睡,只是不想睜開它那在夜里發(fā)光的眼睛罷了。哈老漢想著想著突然就笑出了聲,老貓啊,你那倆“大燈籠”,現(xiàn)在也怕是跟我一樣,不亮了吧。說的時候笑著,說完就笑不出來了,這話又刺了自己一刀。
他后悔,他從自己今晚想的第一個想法就開始后悔,不過夜夜都是這樣,不得不想,也不得不后悔想。在這種重復(fù)中,他感覺心口悶得慌,就把被子往腳底下推了推。不見兒媳婦給好臉,這炕倒是燒得一天比一天燙。但他知道,或許只是他自己的身子熱成了這樣,像以往一樣熱著。這種燙像一種祭奠,帶他回憶他的女人,他和他的女人在這炕上睡覺,女人在炕上生娃,炕都是燙乎乎的。好像女人無常的那天,炕也是這般燙。這時他又聽到了那種聲音,這是要你走呢,要你走呢。他想著,是不是地獄的火也燒得這樣燙人,不,肯定比這燙,他自己的罪孽不少,到那時候自己是不是也要去地獄,也要像這樣被燒著。那種恐懼又從后背爬上來,侵襲著他的全身。他責怪這炕,讓他置身于這種可怕的聯(lián)想中。
可自己就是這樣一條賤命,多少年來睡慣了這炕,那張放在客房的席夢思倒是從來都沒睡過。畢竟這炕陪著他過了窮苦的光陰,人是不能忘恩的啊,他又一次安慰著自己。但這種倔強的愛戀立馬讓他想起來兒子的話來,一旦拆遷了,那這炕肯定難逃被摧毀的命。他突然換了一種悲傷,好比跟自己的女人吵了一輩子,可當她真的走了的時候,自己卻哭成了淚人。他愛舊也感恩,但對于炕已不僅僅是感恩那么簡單了。這面炕,他和他的女人滾,他的兒子滾,他的孫子也滾,連炕那頭的老貓都把自個滾老了。想到以后,炕會被砸得稀碎,然后從這里又會長出一棟棟的新樓房,他就攥緊了拳頭,朝著自己的胸口狠狠砸了一拳。腦子開始嗡嗡亂響,一個對他來說大逆不道的想法產(chǎn)生了。他仿佛對著那聲音說,我的命給你,干脆點要走吧,頓亞上有的東西都沒了,我也該沒了。
他左耳旁和右耳旁的聲音也開始爭吵。左耳旁的說,老漢啊,你堅持了一輩子的“伊瑪尼”(信仰),臨了臨了,不要自己的命,這是要背叛嘛!右耳旁的說,再活不下去啊,看著兒女的臉色,病痛折磨得厲害,最關(guān)鍵是啥念想都要沒了,我沒有背叛的意思,只是實在沒有辦法。這兩股聲音比每天侵襲他的聲音還要讓他難過,反復(fù)撞擊著他的鬢角,勢要把他擊潰。他看著貓,突然鎮(zhèn)靜下來,我不能讓他們拆炕,對,不能拆!哈老漢自顧自地說著,從毛氈下伸手進去,摸了一下炕的最里面。伸手出來,那指尖上存留著黃中略帶黑的泥土,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筑炕時的那堆泥,從未改變過。
他慢慢地捻著那黃土,嘴角也在動:我的無常的“口喚”(許可、命令)定著啥時候呢,我這個樣子,熬不熬的過這個爾德節(jié)呢。他迷迷糊糊地又重復(fù)起這句話,不久便安靜了下來,天已近黎明??荒穷^的貓,一夜都沒醒過一次。
三
早上的地面漸漸白了,哈老漢醒得也早,算起來也就睡了一兩小時。
做完晨禮(回族清晨的禮拜),哈老漢跪在拜氈上再次祈禱。老貓終于醒了,它像被打了一槍似的,一個激靈爬起,跑到炕邊,跳了下去。在水泥的地面上,不停地嘔吐著。這像是要把胃給吐出來一樣的嘔吐聲,打亂了哈老漢祈禱的念詞。他趕緊跑過去,望著炕邊,老貓吐出了一種菜色的汁水,不停地發(fā)出“齁”“齁”的聲音,每往外吐一口,整個身體從胯到脖子都要顫抖一下。哈老漢一把抱起貓,在懷里摟著,一手拉過來被子,將老貓圍在被子里。老貓會意一樣,低沉地不斷“喵”“喵”著,眼睛似睜非睜地眨著,嘴角還停留著那菜色的液體。哈老漢又帶著哭腔自言自語起來,太可伶了,這個尕畜生太可伶了,吐的時候怕臟了我的炕,才跑到地下去,可憐著,受著這樣的疼痛,還這么懂事呢。我的娃呀,你不要這樣忍著啊,想吐就吐出來吧。老貓像聽懂了哈老漢的哭訴一樣,順服地把頭靠在哈老漢身上,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以往這聲音是貓兒高興的時候才會發(fā)出的,現(xiàn)在它在用這種聲音示好,也是表示已沒有與病痛抗爭的能力。哈老漢用自己的想法猜測著老貓的一舉一動,他不能不管老貓了,許多的念想不知道啥時候就沒了,他不能眼看著老貓也沒了,他得盡自己的力,給貓看一下病。
他把柜子里都快放舊了的棉大衣拿了出來,他已經(jīng)沒有出門好長時間了。穿好衣服,他拿出女人留下的那個布兜子,在里面又墊了幾層布,把貓放到了兜里。打開門的那一瞬間,那雪中放肆的光仿佛要劈開他,嚇得他又退了幾步,但為了懷里這只與自己同病相憐的老“念想”,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走了出去,緩慢地移動著那疼痛難忍的右腿,一步一步地挪著它。聽著兒媳婦在后面喊著,阿大,你去哪呢,路上滑啊,你不要亂跑,不要亂跑出去啊……
哈老漢從巷子走了出去,一路都在想,去哪會有給動物看病的地方,說實話,他從來都沒有給動物看過病。老貓也從來沒有到過街上來,它聽到人類喧囂的聲音,就在布兜里不停地撕扯、掙扎。哈老漢和它說著話,我不賣你、不吃你,我們看病去、看病去呢。
這條看著哈老漢老去的路,已經(jīng)變得讓哈老漢認不出來了。哈老漢繼續(xù)跟貓說著,也像是跟自己說:這路咋都不一樣了呢,我也就幾個月沒出門啊,是不是我的眼睛不好了,是不是雪下得太大,給擋住了。說著說著,哈老漢已走到街角原來賣小吃的地方,這里竟然改建成了一家小醫(yī)院。他走了過去,那招牌上畫著都是狗啊、貓啊什么的,他再往里面一瞅,一些狗的爪子上打著吊針,人一動不動地抓著它。哈老漢不知所以的笑了,心里想,哎?這頓亞怪了啊,人咋服侍動物了呢。他走了進去,一個面貌清秀的姑娘立刻走了過來。
“大爺,請問你是要給寵物看病嗎?”
“這地方是給動物看病的嗎?專門給動物看病的?”
“是啊,我們是專業(yè)的寵物醫(yī)院,就是專門給動物看病的?!?/p>
小姑娘立馬觀察到哈老漢懷里的布兜在動著,顯然老貓聞到了動物的氣味,愈發(fā)地不能安穩(wěn)?!按鬆?,這兜里是您養(yǎng)的寵物吧”,說著姑娘就要接過哈老漢手里的布兜。
“啊……是我的貓病了,不吃不喝的,你給看看唄”,哈老漢說著打開了布兜,示意那姑娘看。
姑娘摸了摸貓的頭說,“來,大爺,您在這等會,我抱著貓進去給我們大夫看看”。說著就從哈老漢手里接過貓,向里面的一個房間走了過去。
哈老漢一個人坐在那群輸液的狗中間許久,顯得異常尷尬,他想了想,還是覺得要去看看貓怎么樣。他起身要向里面走去時,那姑娘就抱著貓出來了。
“大爺,我們大夫看了,貓沒什么大事,就是一點腸胃炎,打一針就好”
姑娘帶著哈老漢去給老貓打針。她讓哈老漢抓住貓的四個爪子,用一個頭套控制住貓的頭,防止被貓咬傷。哈老漢覺得這就是頓亞上最受苦的樣子,動也動不得,連頭都被控制著,無能無力地等待著。姑娘拿出針,朝老貓的后腿內(nèi)側(cè)打了一陣,貓先是一驚,而后大喊一聲“喵”,用一種爆炸式的音量,不過它慢慢就安靜了下來。照這貓的脾氣應(yīng)該掙扎地把人都給撓爛了,但它的安靜,倒是讓哈老漢不知所措,是無力抵抗,還是對這一針抱有希望呢?
“大爺,好了,每天打一針,打三天就應(yīng)該可以了”,姑娘露出了甜美的笑容,邊收拾工具,邊跟哈老漢說。
“好,好,麻煩你了啊”,哈老漢付完錢,把老貓裝進布兜里,出了醫(yī)院的門。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好像利索了一些,得虧這里離家不遠,三天時間也不多,自己能給老貓把病看好了。也許是這樣舒心的想法讓哈老漢又精神了一些,他走回家的腳步快了不少。只是他沒有發(fā)現(xiàn),老貓因為恐懼脫下的毛,已經(jīng)沾滿了整個布兜,還有一些在雪中飛舞著。
四
哈老漢透支著自己,每天都往返于醫(yī)院和家,給老貓打針??伤纳眢w卻在這樣一天天的勞累中好多了,他心里想是不是我做的孽太多了,不讓我走了,還是要我陪著老貓呢。但他確實很疑惑老貓到底怎么樣,它不吐了,大夫也說沒事了,可是它整天側(cè)臥在炕的那頭,再也沒有發(fā)出一句聲音,這讓哈老漢冥冥中再一次感到憂傷。在這種糾葛與復(fù)雜的心情中,爾德節(jié)來臨,哈老漢熬到了節(jié)日,老貓也熬到了節(jié)日。
這天哈老漢穿著自己最好的那件棉大衣,對,就是那件快放舊了的衣服,早早就去了清真寺。參加完熱鬧的會禮(回族節(jié)日上的集體禮拜),哈老漢急匆匆地就回到了家,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以前跪在禮拜行列中的許多老人都不見了,他又聽到了那種聲音,他得去他的炕上,那里的燙最起碼能調(diào)和這種恐懼。
哈老漢回到家,顧不得脫衣服就上了炕,老貓仍舊躺在那頭一動不動。他跟它說話,我說,尕畜生啊,平常你不動就算了,這給你看好病,讓你好好的過個節(jié)日,你咋也不動呢。說著就把老貓攬到了懷里,除了看病的時候,哈老漢已經(jīng)許久沒有抱過老貓,他覺得現(xiàn)在這貓通人性,它不愿意動,你就不能冒犯它??墒墙裉焓菭柕鹿?jié),也應(yīng)該讓老貓開心一點。他這么想著,抱著老貓往窗外看去,兒子、侄子們已經(jīng)回家了,正在院子里收拾,準備宰牲。
哈老漢抱著老貓,想起這節(jié)日的來歷,想起那個欲殺子獻牲而后又以羊代替的故事,頓然覺得那被綁在院中的羊是烈士的模樣,也覺得自己懷中的老貓像極了那待宰的兒子,自己卻成了那個不忍下刀的父親。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怎么又這么亂想,節(jié)日里應(yīng)當高興的。他把貓高高抱起,讓它看著窗口?!翱纯?,尕畜生,同樣是動物,你在炕上享福,人家就要在外面被宰了”,說完哈老漢放低了老貓,獨自望著窗外?;蛟S他就不該這樣說,其實動物們都在人的影子里活著,都不容易。何況人和動物都有盧海(靈魂),他們聽到該有多傷心呢。如此想著,哈老漢又有了一個悲憫和痛恨自己的理由,但他依舊固執(zhí)地看著窗外。其實自從他老了,他就再也不愿意臨近血腥的宰殺場面,隔著一層玻璃,遠遠的望著,算是表示一種崇敬,也算送這烈士一樣的羊兒一程。此外還有一些思慮,他卻總也想不起來……
院子里,那只拴在樹上多日的羊,眼下已被綁了起來,等待著刀子。哈老漢真的不忍看到這樣的場景,盡管他也愛吃羊肉,也想好好過節(jié)。他捶了捶又有些痛的右腿,是啊,人咋就是這樣呢,和動物同樣活著呢,卻要宰殺動物,不忍心看到血跡,吃起肉來卻津津有味。不過那只羊也是命里該如此,它享受不到在廣闊的草原上吃草的愜意,只能綁在這里吃那落滿雪水的碎秸稈,連死的時候,都是被綁著的,活著、死了都逃不過那根繩子。哈老漢愈發(fā)覺得那跟繩子像一條巨蟒,纏著他的脖子,令他難以呼吸。
在外面,刀已經(jīng)放在羊脖子上了,刀一動,冬日的陽光就使刀閃出了一道光,正好閃著了哈老漢的眼。他用手捂著眼睛,等他再放下手,那只白色的羊就開始在白色的地面上急促地抽搐起來。他們在雪中宰羊,為的就是讓血水融進雪中,不至于臟了地面。哈老漢像是對著門外喊,又像對自己說,人是有有多干凈呢!但是羊的血融進雪中,白中透紅的色彩,卻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悲壯,成就了被忽略的神圣感。在白茫茫的大地中央,它讓自己的血液融進凝固的雪,熱了冰冷的地面。歸宿是它無力改變的,但它改變了赴死的意義,也就不枉在這頓亞上走了一遭。哈老漢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那里,羊抽搐了幾下,后腿不停地踢著冰面,頻率慢慢地變少,直到再也不動。但是那條不長的尾巴還在劇烈地抖動,哈老漢不知道它究竟死了沒有,只看見有血水流到尾巴那里,被揚了起來。哈老漢再次閉上了眼睛,放下了老貓。老貓拖著身子緩慢地走著,又回到了炕那頭臥著。外面響起了骨頭和刀摩擦的聲音,哈老漢聽著,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何種感覺,只是覺得頓亞上所有的聲音匯成了一股洪水,朝他沖了過來。
他半躺著,摸著依舊滾燙的炕,疏通著那些“洪水”。好像那些水慢慢地走向了它們各自的歸宿,灌溉起自己的田地。哈老漢已經(jīng)不需要取暖了,人有時候參悟透一件事,確實只需要一瞬間。哈老漢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老了才明白活著究竟是個啥意思。他的手掌被炕燒得也熱了,他用手掃走了炕上的一些瓜子皮,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炕。確實,他老覺得這炕燒得他心慌,但他一直忘記了這炕和墳坑一樣,都是黃土堆起來的,今天躺在黃土上面,明天到黃土下面,反正是離不開,在哪都一樣。
哈老漢像摸自己的女人一樣,反復(fù)摸著這炕,此時對這炕的感激又多了幾分。老貓還在那頭臥著,門依舊緊閉著。只是這么一會兒,外面的羊肉就下了鍋。哈老漢想,那鍋肯定也是滾燙的。
五
過了節(jié)的第二天,哈老漢就已經(jīng)聽到了挖掘機開進來的聲音。它先是拆那些外圍的院落,輪到哈老漢家還得一些時日,不過兒子已經(jīng)催了他幾次,讓他收拾東西準備,他都給敷衍過去,想著拖一天是一天。但是把哈老漢從越來越沉的睡夢中吵醒的,卻不是那機器的轟鳴聲,而是老貓那聲久違的“喵”。
哈老漢睜開眼睛,這一聲“喵”實在是太過嚇人,就像為了叫這一聲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哈老漢看著老貓,他仿佛已經(jīng)領(lǐng)會到它的意思。以前老貓叫醒哈老漢的時候,會用舌頭舔著他的側(cè)臉,而這次它用了這一聲久久聽不到的聲音,好像已經(jīng)積攢好久了,要告別一樣。它已經(jīng)從臥著的炕那頭站了起來,直視著哈老漢,一對眼睛也深凹了進去,仿佛僅僅為了看哈老漢,這眼睛就要長得跟他一樣。臥過的地方,堆起一層層灰黑色的毛,身上已經(jīng)是光禿禿的了。哈老漢心里暗暗罵著自己,我怎么一直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這樣。他發(fā)現(xiàn)老貓眼角有一堆白色的固體,不知道是什么堆積而成。它還在盯著哈老漢,哈老漢喊到,哎,尕畜生,你咋了,你沒咋得吧!它仿佛得到了命令,立馬轉(zhuǎn)過頭,往炕邊走去。快要到炕邊的時候,它又轉(zhuǎn)過頭來望了望,那能發(fā)光的眼睛瞬間熄滅了一樣,耳朵也不再是驕傲的豎立著,再次轉(zhuǎn)頭,從炕上跳下。
哈老漢的余光瞟到老貓臥過的地方,濕了一片,轉(zhuǎn)而再盯著老貓。老貓拖著生根一樣的腿在行走著,這四條腿的步伐也顯得那么艱難,每一步仿佛都要戳到地里一樣。留給哈老漢的只有背影,它的毛被一絲從門里漏進來的風吹起,一些落在地上,一些飄在空中。它穿過那扇連接哈老漢房間和客房的門,當然這扇門是開著的。哈老漢此時覺得對于他和老貓這扇門永遠不會關(guān)上,關(guān)著的只有那扇通向外面的門。在老貓邁過門檻的時候,它尾巴上的毛忽然立了起來,尾巴粗的像一棵松樹。
午后的陽光慵懶的照進來,哈老漢從客房的床上抱起已經(jīng)涼透了的老貓,他很奇怪,怎么這么快就涼透了。打開那扇通向外面的、緊閉的門,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哈老漢像抱著一個烈士的埋體一樣,抱著老貓走在這風中,盡管這烈士的名字只存在于他的向往當中。
哈老漢的腿越來越利索,他沒有停留一刻,一直走到了河州城的最南面,這里流淌著養(yǎng)育河州兒女的大夏河??晒蠞h覺得這河不怎么偉大,它也被拋棄,落寞的流在這片干涸的土地上。冬天把河里本就不怎么流的水凍得瓷實,誰也無法喚醒。小城的人們常在河里丟些垃圾、污水或是死了的動物尸體、動物的內(nèi)臟等等,而此刻哈老漢站在這里,更像是另一種諷刺,難怪他看到河水在冰面下又流了起來,但他絲毫不關(guān)心這水。他在冬日的嚴寒里,尖銳的像一柄刀。
哈老漢在河邊的樹旁,用手刨開一層層的土。粗糙的手沾滿了泥土,他用這雙手緩緩地將老貓放進自己挖的這座坑里。這種感覺讓他回憶起自己將女人放進墳坑的時候,跟現(xiàn)在一樣,沒有眼淚,眼睛只顧得直勾勾地盯著那黃土。哈老漢想起先人說過,到阿赫熱提(彼岸世界)后,動物都變成了塵埃,罪惡都會消亡,而人的罪惡是要清算的。哈老漢此時覺得這里是老貓最好的歸宿,黃土飛到空中,可不就是塵埃了嘛,老貓現(xiàn)在就和自己的歸宿融到一起了,多好!哈老漢看到老貓終于閉上的眼睛,一捧一捧地將黃土放在了它身上,那沉重卻壓著他負罪的靈魂。
老貓走了,哈老漢覺得它熬過了節(jié)日就是一個征兆,預(yù)示著它是要和自己的回憶一起消失。哈老漢在河州城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回到巷子口時,已是黃昏。夕陽打在被拆得剩下一半的土墻上,釋放出的光,像橘子一樣,讓哈老漢在酸中體會到一陣甘甜。墻上的土又掉了一塊,重重地砸在哈老漢的心上。
六
立春了,這個冬天顯得格外漫長,連初春的腳步都有那么一絲冬天的味道。
小巷的房子已經(jīng)全都拆倒了,哈老漢家是最后被拆的,在拆的前一天,哈老漢的兒子就把自己的先人抬上了北山,那個遠離城市的公墓區(qū)。
哈老漢的兒子隨后買了房產(chǎn),帶著一家人離開了小巷。哈家人從此離開了這條養(yǎng)了他們幾輩人的巷子,究竟是什么原因,誰也說不清楚。
再往后,這里的樓房修得一座比一座高,老人們常常向兒孫講起硬漢子哈老漢的故事。有一個小朋友問,爺爺,哈老漢到底咋個硬法啊?老人說,你們不知道,哈老漢在咱們這的舊房子拆之前就無常了,他是跪在拜氈上無常的,據(jù)說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就無常了,那腿子是曲著的,直到被放入墳坑的時候,才讓人硬生生給掰直了呢!
在日復(fù)一日的傳言中,巷子深處的那戶啞巴卻始終都沒有搬走。據(jù)說拆遷隊的挖掘機拆掉他的房門時,他就一動不動地坐在房里,誰也拿他沒辦法,這房子就成了所謂的“釘子戶”,也成了小巷唯一留下的老宅子。后來啞巴從拆遷辦得到了一筆補償和一扇門,恰巧就是哈老漢那扇常年緊閉的門。不過自從啞巴把門裝起來后,這扇門就成了“啞巴的嘴”,純屬一個擺設(shè),不知是門栓壞了還是怎的,再也關(guān)不上。
這是又一個冬天,當哈老漢的孫子再次回到這里,試圖找尋爺爺說過的那份家譜的時候,人們就將那些被傳得不成樣子的傳說再次告訴他,同時也告訴他,這里什么都沒留下。他只能獨自一人上了北山,坐在哈老漢那低矮的墳旁。山上的黃土被風吹起,迷了他的眼睛,隱約間他看到爺爺牽著奶奶的手,在他旁邊說笑。
雪蓋著黃土,黃土緊貼著雪,土下埋著人。哈老漢的孫子抖干凈屁股上的土,迎著匆忙落下的雪花,走出了公墓區(qū)的門。他不知道,哈老漢在那黃土堆里那么多年,是否還能感覺到炕的溫度、老貓的眼神。但他第一次感覺到了那面炕,那面他小時候滾過無數(shù)次的炕,此刻立在了他眼前,能讓他活著、愛著,也能讓他死去……
后記:我完成了它,就像是宿命一樣寫了出來。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將心頭的文字記錄下來,是如此的困難。離開人世十五載的祖父,荒蕪的老家,養(yǎng)了三年卻一夜暴斃的貓,都在我心頭堆成了一個疙瘩,需要我自己去解開它。我存留著這樣的舉意,已經(jīng)有了很長時間。這次寒假回家,我終于等到了那個時刻。當我坐在姨奶的炕頭,望著姨奶和外婆并肩坐在那扇老舊的門的門檻上,訴說往事的時候,我知道到了我該寫下來的時候了。寫下對死亡的認知和恐懼,寫下孤獨坐在炕頭的老人,寫下一只貓能帶給他們的希望和慰藉。此刻,它呈現(xiàn)在你和我的面前?;赝@些方塊字,它們顯得不那么成熟或者不那么規(guī)范,但是它們和我已然盡到了我們在此刻作為一個家族、一個民族后人的心。前路漫漫,說不好我將去向何處,但這些文字勢必將會作為一顆年輕心靈結(jié)成的果實,從而歸于寧靜與審問之中。它將保留我偏愛的這些弱勢個體的靈魂,直到長久的未來。我很感謝看完它的每一個人,是你們與我共同分享了人間這座“大炕”、這座“火坑”帶給我的最真實的訴說。而現(xiàn)在,我再次放下筆,去找尋那片心靈的歸屬地,找尋我們的父輩、祖輩所遺留的故事,找尋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民族,找尋赤誠熱愛我們的一切。此刻,尋求到的意義只屬于我們自己,那一扇扇打開的“門”,一面面滾燙的“炕”,都在等待著我們,而愛將與我們共同抵達。
刊于《作品》2016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