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作品:《孔子再生考》
按現(xiàn)代生存法則算起來,我和趙孔子也算是朋友。我們在聊天軟件上聊過幾句天,社交平臺點過幾年贊,偶爾詩詞往來,間雜一些玩笑話。認識他年代不多,眼看著人們對他的稱呼從先生到老師再到大師。等看到最上乘的國家級別內刊開始爭相報道他時,我才知道趙孔子徹底成了一個人物。
我的朋友圈里竟然開始產生大新聞,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一對比,我是大大的遲鈍。早有人已經趁著這股風大做文章,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人的名氣偶而為自己所用也是有的。趙孔子自然算是得道之人,圍繞其間想要一起升天的雞雞犬犬自然也不在少數(shù)。
我苦思冥想了幾天,也沒想好怎樣才能搭上他這條船,往前游幾公里也是好的。今晨上完課后,突然開竅了。今天給本科生講晚清思想史,講到康有為《孔子改制考》一章時,靈感突然涌現(xiàn),決定為我的朋友趙孔子寫一篇簡略的考證文章,費不了大工夫。發(fā)論文評職稱實難,混出點名氣再發(fā)論文可能會順利些。
在一個美好的下午我如約出現(xiàn)在趙孔子的辦公室,說明來意,我想為他寫一篇文章,得常來走動采訪他。他先讓秘書給我倒水,說這個事不急,這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慢慢說。半小時后,他說,根據(jù)他寫文章也是可以的,只不過自己俗務纏身,可能抽不出時間留給我訪談。
我將提前買好的超市購物卡非常懂事地夾進他桌子上翻開的那本書里,請他再考慮考慮。他半推半就地揮了揮手,笑容爬上了嘴角,他說,那這樣吧,為了白副教授的這篇文章,我考慮推掉幾個會,具體時間咱們之后手機聯(lián)系。
開端?君子務本篇
趙孔子原名不叫趙孔子,叫趙振國,博生畢業(yè)后進了一家出版社工作。他總是穿著一件銀灰色的夾克,一年四季都是白襯衫,公文皮包從不離手。工作做得很出色,加上硬學歷,可謂是平步青云,工作第五年就成了出版社副社長。
職場上的得意都不是最緊要的。讓人嘆服的是,出版行業(yè)的工作者也能短短幾年賺回一棟別墅,這在整個行業(yè)內都是獨一無二的。
這正是趙孔子的大智慧所在。
那天,我正和趙孔子在他個人辦公室里喝著茶,他一邊聽著我的問題一邊刷著網(wǎng)頁。一對男女敲門進來。
趙孔子一擺手,邀他們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
那個女的,三十多歲,有些坐立不安。她看看我又看看趙孔子,明顯是在判斷我們的關系。
趙孔子一邊刷著網(wǎng)頁,一邊說,“沒事,有什么事你說。”
那個女的唰地站起來,從包里拿出一冊A4紙打印的文稿放在趙孔子的辦公桌上,雙手交織胸前,笑容滿面的說:“趙社長,我們是唯唯的家長?!?/p>
趙孔子抬了一下眼皮,“哦,李唯的家長啊,我知道我知道。是個有才華的孩子。”他又繼續(xù)做手下的事情。
“昨天接到電話說唯唯的小說恐怕要被斃掉了。我們特地來問問,看有沒有什么好辦法能幸免。唯唯小學就要畢業(yè)了,能在全國頂級的出版社出一本小說,那以后一定受益無窮啊?!?/p>
趙孔子停下了手下的事,專心坐起來?!澳氵@話是沒錯。老話說,‘出名要趁早’嘛,都為人父母,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這個書出不出得來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p>
女人的臉色暗淡了下來。她旁邊坐著的男人,西裝革履,一直沉默著。
趙孔子又說,“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只是個別程序出了些問題,我想,這個可能也是可以溝通的。小小年紀就能寫出這樣成熟的長篇小說,也是不多見的。只是……這個溝通嘛,可能還有點麻煩?!?/p>
女人一聽還有希望,說話有些激動,“趙社長,我們都在市機關單位上班,對這出版行業(yè)一竅不通,就認識趙社長您一個人,這孩子出書的事只能來找你幫忙了?!?/p>
趙孔子喊來秘書,讓秘書進來給二人倒水。趙孔子面色紅潤,玩轉著手里的寫字筆。
“嗯。既然你們來都來了,我一定試試。受人之托,終人之事。不過,這事成不成我不能保證啊,這個疏通渠道啊你也知道,有時候它不是靠說……”
女人聽完這話,如釋重負的樣子。她突然將目光專向我,滿臉堆笑,“這位先生,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話想跟趙社長單獨說一說?!?/p>
趙孔子也笑盈盈地看著我。我特別知趣地起身,“你們說,你們說,我在外面等?!蔽页鋈サ臅r候沒忘帶上門,門快要關上了那一刻,我看到那個沉默的男人從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個大牛皮紙信封。
過了不到十分鐘,門開了?!安凰土粟w社長,孩子的事就托付給你了。您要是有XX方面的事就去XX局找唯唯他爸,一定全力幫您……”女人掩飾不住大好的心情,一邊往出走一邊說著。
趙孔子將二人送到辦公室門口,和那個沉默的男人握了手。
那些人走后,我又進去。我很識趣地繞開剛才的事情。
他看出我似乎是個聰明人,之后的采訪倒是放松了不少。
在這家大出版公司任職只是趙孔子的一個社會身份,也只是他生活中最小的樂趣所在。
趙孔子之所以叫趙孔子而不叫趙振國,才是他成名的原因。
兩年前,他以自己頂級院校博士的學術底子開設“國學課堂”,將國學與佛學結合起來,廣納弟子,成立師門。表面上他不設招生門檻,事實上門檻之高,讓人望而生畏。他所教授的“國學”課,都是如何從儒家經典中學到在當今社會安身立命的法門,而這其中三分之二講的是為官之道。可想而知,他的弟子們都不會是什么等閑之輩。
學術背景、政治背景和社會身份讓他的師門越來越壯大,這個精英團體越來越高端。他的師門開始在全國幾大城市設了分會,他每年都抽出兩個月去巡游講課。每到一處,接待他的必定是當?shù)馗吖俑毁Z,達官貴人們相聚一堂,交換學習心得,交流國學情感,鼓瑟鼓琴,最是知己。
久而久之,產生了趙孔子也沒曾料到的巨大反應,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他反而開始收斂光芒,低調了起來。
時間一久,人們對他的稱呼自然從老師變成了大師。鋪天蓋地關于趙大師的報道襲來時,他前所未有的謙虛,到處說“大師”一說,實乃浮名。緊接著他會講,“勞謙君子,有終吉?!?/p>
他的一個弟子在一篇謝師文章中對其頂禮膜拜,寫到:“趙大師乃孔子之再生也?!彪S之,“趙孔子”這個稱呼便由小圈子流傳了開來。自此他許多弟子便在公開場合自比孔門子路、顏回。
他的知識儲備應該是扎實的,但講得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我一個普通副教授級別可能還跨不過拜師坎兒。
我第三次去找趙孔子,也是最后一次。第二次來時,他不在社里,出去講課了。
我敲門進去時,他正在講著電話。他示意我坐下等他。
他對電話里的人講,自己的女兒已經初中了,可以著手聯(lián)系國外高中了,這個“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啊。學校只有兩個要求,一個是安全要有保障,一個是華人要盡量少。
其實要了解的相關內容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我這次來主要是道謝。
“白副教授,文章寫好沒有?”
“還沒有。準備著手寫?!?/p>
趙孔子穿著一件寬松的改良長袍,褐色,站立在布滿詩書字畫的辦公室,還真有些恍惚的穿越感。
他走過來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雙手放在膝上?!暗饶銓懞昧?,發(fā)給我,我修改好了幫你推薦?!?/p>
我喜出望外,連忙應聲。
“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彼似鸩璞?,將茶葉吹開,“你也費了一番力氣,刊登的級別自然是越高越好對不對。放心,我?guī)湍銧幦??!?/p>
再無其他話說要說,我打算告辭,起身后我又問了一句,“您希望我在文章里,怎么稱呼您?”
他回了身,說,“趙教授。”
高潮?子見南子篇
我那篇以趙孔子為分析對象探討國學的文章一經發(fā)表,當年就評上了正教授。除了趙孔子來我們學校進行過一場國學講座外,我們倆幾乎再沒有了交集。
再一次看到趙孔子的報道時,是個大新聞,不是在報紙刊物上,而是在網(wǎng)絡上,傳播面很廣。我半信半疑地將兩篇文章看完,文筆旖旎,風月之情力透紙背,精彩之處讓人不由贊嘆。
第一篇文章的作者,叫做南子(妄稱之,妄聽之),自稱是趙孔子的弟子。她憶起初見趙孔子,見此人彬彬有禮,赫然君子,便頗有好感。那一天他們第一次會面,趙孔子給她講的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夫妻相處之道。他對中年危機深入淺出的講解,讓她深深折服。
等她去交學費時,趙孔子對她說,“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人間難覓有緣人,見到如此投緣之人怎能收費呢?她省去了幾萬塊的聽課費。報了名入了師門,自此南子尊稱趙孔子一聲“師尊”。南子深知自己的師尊是位君子,是得道之人,自然通透。她將自己和丈夫孩子相處中的煩惱經常說給師尊聽,希望師尊點醒自己,而每每這種情況,趙孔子不僅會引經據(jù)典幫她解答疑惑,更是聲情并茂地安慰她。南子在文章中表示,在幾次精神難關處都是師尊渡她安全著陸。她說她們曾多次單獨約見,和師尊肉體上的結合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摯愛情。
南子說她愛上了師尊,她也列舉出趙孔子也深愛著自己的三大理由:一是趙孔子為她寫情詩;二是趙孔子曾說她比妻子更懂他;三是趙孔子經常關心自己的婚姻。
所以在這篇文章里,南子的意思很明確,她說自己已經為了趙孔子離婚,而趙孔子卻礙于人言不敢離開舊家。她呼吁師尊趙孔子鼓起勇氣正視自己內心的真實感情,也希望廣大群眾能理解這份敢于沖破世俗的愛情。
此文一出,一片嘩然,熱度居高不下,迅速占領了各版塊頭條。但是此文發(fā)出的兩天后,又有一篇新文章斬獲了噱頭。
這篇文章的作者,叫做南子(同上)。我仔細看了文章,這姑娘還是個大學生,字里行間透露著文藝情懷。她說雖然沒有見過趙孔子,但是他們通過手機和網(wǎng)絡交往一年有余。當這樣一個著名人物注意到自己時,她感到巨大的喜悅。她懷著巨大的仰慕,將他的一切都納入了自己的生活。通過手機,他們一起寫詩、讀詩、玩樂器、聽音樂,她覺得遙遠存在的趙孔子符合自己對異性的一切想象。她說自己曾提出過見面,但趙孔子回應她說:“發(fā)乎情,止乎禮義。”
該南子稱,趙孔子曾問過一些難堪的問題,比如談過幾段戀愛,初吻給了誰,是不是處女,她說這都是趙孔子在乎自己的表現(xiàn)。南子寫到,神交才是最優(yōu)雅的愛戀,不像上一個南子,只是用廉價的身體騙取趙孔子一時的情感。
后南子和前南子在網(wǎng)絡上開始互相撕扯,讓看客眼花繚亂。一開始還有人出來主持公道,積極判斷事態(tài),后來站在道德高地的人們也懵掉了。大多數(shù)網(wǎng)友看熱鬧不嫌事大,跟著瞎起哄,這邊罵完,再去那邊罵幾句。幾天過去,見這事再無下文,慢慢就風平浪靜了。
這兩篇文章出來后,趙孔子方面沒做任何回應。學校教研室里的同事也在紛紛議論,探討這事會如何收場。我礙于不久前發(fā)的文章,便裝作對此事一無所知,成功避開了所有討論。
就在這事無疾而終快要被人遺忘時,趙孔子的大弟子在網(wǎng)絡平臺上發(fā)了一句話:“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蹲髠?宣公二年》”。
的確如此,人無完人,趙孔子在處理此事上的確太不謹慎了,想必日后一定會改掉草率的毛病。
在這件事情上,我完全是個看客。
教授頭銜已收入囊中,我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謹慎自保,不會再隨便出頭了。
一直到我動了想寫篇小說的念頭,我再也沒有聽到關于趙孔子的任何消息,趙孔子似乎人間蒸發(fā),銷聲匿跡了。我了解到他已經從出版社卸任并且有一年之久沒有出游授課了??床坏剿娜魏螆蟮?,總覺得怪怪的。
怪在哪里了呢?
那兩篇不辨真假的文章絕不會有如此大的威力,不足以讓這樣一個根基牢靠的人物垮掉。可又會是什么原因呢?
尾聲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一個庸常的夜晚,我竟然夢到了趙孔子??赡苁撬俺榱巳粺煕]開窗的緣故,夢里我們相見的地方煙霧繚繞,看不清是在哪里。只覺腳踩在土崗之上,蓬草兩三尺高,扎得小腿癢癢。
趙孔子面皮黑瘦,一臉花白花白的絡腮胡,整個人瘦了幾圈,布袍,加冠,見了我掬起手來要作揖。我趕忙躬身回禮。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一身古衣冠。
“大師,時局好像不大好!”
“挺好,挺好?!?/p>
我一眼望過去,霧蒙蒙無路可走,只得繼續(xù)聊下去。
“好久沒見您!”
“不見好,不見好?!?/p>
我又是一頭霧水。
“最近您都忙啥呢?好久沒看到新聞了?!?/p>
“你放心,你放心?!?/p>
我是從夢中驚醒的。醒來時,有些懊惱。揉了揉眼睛,準備起來,發(fā)現(xiàn)兩腿已經全部麻了。
我只好靠在床頭回味昨晚的夢。不幸的是好像看見了誰,幸運的是已經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