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嫣作品:《午夜飛行》
她
她靠在床上,沉默地看著窗外的夜色。已是午夜十二點,十字路口的信號燈無聲地變換閃爍,依然有許許多多的車輛從市區(qū)返回到這個近郊的居住區(qū),像一顆顆火柴劃過城市街道的邊緣,然后熄滅消失。但車輛的燈火繼續(xù)接踵而來。在窗外,在薄霧里,寂靜無聲的。
他坐在電腦桌前工作,為了次日要上線的廣告加班加點,屏幕上不時彈出聊天窗口,與同事們交談相關(guān)的事宜。他不曾回頭看她一眼。
這是周五的夜晚??墒浅鞘胁]有放松下來。她看著那些穿行歸來的車輛,想著他們或是加班歸來,或是周末聚會歸來,又或是從商場拎著給自己聊以安慰的物質(zhì)歸來,他們從燈火輝煌的玻璃大廈群里走出,慢慢駛?cè)霛u趨灰色的居民區(qū)。霾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天,又是一次空氣重污染的橙色預(yù)警。她想象著那些坐在國貿(mào)三期的大廈里工作的人們,是不是就像坐在云里。
至少她是。她覺得這一切那么虛空,城市,帶著人們的拼搏、欲望、疲憊、強(qiáng)顏歡笑和爾虞我詐,漂浮在云霧之上,一座真正的天空之城,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猝然跌落,粉身碎骨,塵埃漂浮。如同她的愛情。
突然她想起一句詩:“但我們不會消逝,就像塵埃不會消逝。”
所有這一切,不過是在蒼茫中,默默然飄動的塵埃。這么一想,心反而安定下來。
他曾帶回來兩只口罩,用來隔絕pm2.5,可是她沒有用過,她覺得霾其實一直都在。在人們的心上,或者就是人們自己。
因為孤獨,即便是午夜,她又開始進(jìn)食。她覺得自己的孤獨是和食欲在一起的,她覺得空,所以必須吃下很多東西。他始終在工作,仿佛她和她的活動都并不存在。除非她突然地扣下他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他會抬起頭來埋怨并且嚴(yán)厲地看她一眼,那靜止的一秒,帶著命令的拒絕。然后他又掀起屏幕工作。她繼續(xù)盯著窗外發(fā)呆。
這是他們同居的第三年。
她覺得生活是一場無聲的潰爛。令她厭惡??墒撬^續(xù)。
她把那些孤單的食物照下來,發(fā)在微信里。所有的社交軟件,對她而言都只不過是自己的一種記錄,自言自語,實際終究與他人無關(guān)。
有個女孩子發(fā)來消息: “你自己一個人在宵夜?”
她扭頭看了看男友,“嗯,自己”,她回復(fù)道。她實在不知道這和自己一個人有什么區(qū)別。依舊是一個人的孤獨,或許是兩人份的更深的孤獨,她一個人默默承擔(dān)。“不過窗外有很多車在跑”,她說。
很多來到北京的人,都因為一個共同的原因——這里有足夠的條件支撐他們的夢想??墒撬勚諝庵须y聞的味道,覺得都是夢想腐爛的氣息。許許多多人的掙扎、破滅、疲憊、茫然、放棄,或是在利益爭斗與燈紅酒綠中喪失了自己。即便是很多看起來衣冠楚楚、前途無量或者已然事業(yè)有所成的人,都已經(jīng)在與外界的較量中漸漸將自己的心褪空,成為華麗的空殼。他們甚至忘記這個世界存在一種東西叫做“感情”。這個城市無時無刻不在腐爛之中。而在這里,或許有人相信愛情是故事的開始,但,沒有人會相信,愛情是故事的結(jié)局。”
起初是他為了她。
他為了她來到這個城市。她看著他從北京西站的出站通道里走出來,瘦削的男子,理著利落的短發(fā),穿襯衫和薄薄的毛線開衫,看起來令人覺得干凈溫暖。她期待地看著他,迎上前兩步,他一手拎著她送的黑色單肩挎包,一手將她攬入懷中,她靠在他沉實的胸前,感到很久未有的踏實可靠。
他們終于在一起。
兩個人在一起,不會很快就要分離。
他拎一只包從南到北來到她的城市,只為了和她在一起。
她那樣迷戀他的擁抱。在他懷里,她聞到那種特殊的“他”的氣味,心慢慢融化開來,融得眼眸有些濕潤?!芭?,她聽到他輕喚她的名字,“暖”。
最開始他們與人合租,三居室的房子,加上一個隔斷間,算上他們一共住進(jìn)六個人。他們住在最小的一間。她帶他去宜家,因為囊中羞澀,最終只買回一只抱枕和兩對杯子,還有一只玫瑰干花的香包。但宜家是她美好的愿望,有空的時候她喜歡去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她多么希望與他一起慢慢打理起來一個像樣的家,一個屬于他們的溫馨小家。
他們買的那只抱枕,由青綠、湖藍(lán)和枚粉三個不等面積的色塊拼接,繪有美麗的花紋,她微微笑著把那份柔軟抱在懷里,以為那就是幸福。
她又與他一起去舊貨市場買席夢思,偶然卻中意上一只翠綠色的布面小沙發(fā),鋪滿歐式碎花,滿目的荼蘼醉爛。她砍價,然后和他一起坐上拉貨的電動三輪車把它們拉回家。她記得那時他們坐在放在三輪車后面的那張小沙發(fā)上,一同扶著席夢思,就在相視中迎風(fēng)笑得很開心。
他每天起得很早去上班,加班至深夜才會歸來。她每天就沒日沒夜的上網(wǎng)和寫作。日復(fù)一日,于是她的生活中多了一項重要的事情:等待。她甚至有些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經(jīng)對他有所依賴。然而以前的她,是一個獨立自足的女孩子,我行我素,不需要任何人,因此有一顆刀槍不入的心。但是從那時開始,她變了。而她在心底其實始終有些厭惡這點。她不習(xí)慣于對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負(fù)責(zé)。其實她對自己也并不負(fù)責(zé)。她以寫作為生,從前一個人的生活非常不穩(wěn)定。
但因為愛他,她接受,并改變。
他即使下班回家后也總是要工作到凌晨兩三點,很累,她陪在他旁邊寫作,兩個人一起抽煙、沖咖啡。他總是一邊在電腦上敲打,一邊放著那首歌,“傍晚六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生活在經(jīng)驗里直到大廈崩塌,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那種壓抑的調(diào)調(diào),讓她聽了心里憋悶,她嘆口氣,看看他們小小的房間,又望向窗外。她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可以突破,去重獲自由。
在這里,每個人都生活在束縛里,她想。
日常的工作是一種消耗和隔離,只有休息的時候他們真正在一起,她伏在他的懷里,感到他的體溫和氣息,讓她覺得溫暖和有所依靠。是牢靠的、抓得住的東西。他非常疲倦,總是很快就睡著。而黎明,他又被鬧鐘叫走,她趴在窗口上,看著他走入還未亮起的天色里。她心疼,于是眼眶就會一瞬間濕潤。然后她放起那首他作為鬧鐘的曲子,一個人靜靜聆聽,“你知道我的夢,你知道我的痛,你知道我們感受都相同,就算有再大的風(fēng),也擋不住勇敢的沖動;努力的往前飛,再累也無所謂,黑夜過后的光芒有多美,分享你我的力量,就能把對方的路照亮……”于是她真的哭了。
她覺得他是因為她才這么辛苦。
周末通常是溫暖的——只要他不加班,他會給她做菜,并買一瓶紅酒,是他們放松和相聚的小小儀式。他總是興高采烈地把菜端上桌,孩子氣地期待她的評價。那個時候,他們的日子還是會有一些單純的小幸福。她記得一次他出差,比告訴她的日期提前回來,給她一個驚喜,并且在身后掏出一只玩偶給她時,臉上單純、欣喜的表情。還有一次因為她身體不舒服,他二話沒說就放下公司的一切跑回家來照顧她。
那個時候,他最看重的是他們的生活,他和她共同的家。而工作雖然占據(jù)了大部分時間,但那是不得已的事。休息的時候,他會關(guān)心她。
后來他跳槽到一家知名的公司,后來他們搬了兩次家,生活狀況稍有好轉(zhuǎn),不再與人合租。據(jù)說這個城市有個關(guān)于房子的魔咒,一個人要搬家十三次才能擁有自己的房子。早著呢,她想,還是要被不斷上漲的房租和選房搬家而困擾。而他的生活在跳槽后簡潔地劃分為了工作和自我休息兩部分。
一些事情不動聲色地在改變。
伴隨著還是要搬家的必然,局促的居住環(huán)境,和他永遠(yuǎn)的亂扔亂放,她終于放棄了徒勞的努力,不再將時間大把花在添置家居裝飾和規(guī)整屋子上,而他也不再做飯,用外賣來為工作和休息留下更多的時間,“家”的感覺慢慢消淡,生活也愈發(fā)平淡而缺少驚喜、情調(diào)和浪漫。
“周末出去嗎?”
“不了,工作一周累了,好好休息一下?!?/p>
他的周末需要很長時間的睡眠,他們的屋子——唯一一個小的開間,在窗簾的嚴(yán)絲合縫中陰暗、寂靜和混亂不堪。她覺得無趣,坐在他身邊,一會兒也便跟著一起睡著。醒來,他們吃飯,然后他看視頻,她茫然,一周就這樣過去。往復(fù)循環(huán)。
她覺得一切都在慢慢變成灰白。仿佛霧霾籠罩了一切。
只是他們依然在一起,除了生活與工作,他只有她,如同她只有她,他們彼此糾纏,相愛或相怨,除了各自忙碌和平淡,剩下的便總是爭吵、漠視和冷淡。他們知道彼此因為糾纏而最終總是會和解,因此,有更肆意的自私。只是夜晚休息的時候,一切總會歸于平靜,他們還是相互的依靠,藉以感受那熟悉的溫度。
仿佛一切都可以一次次完好如初。
但她知道,那些看似細(xì)小的痕跡已經(jīng)成為心臟上溝溝壑壑的紋路。
至少她是。
她又看看面對電腦投入的他,想到對他而言無論怎樣生活還是一樣的繼續(xù)。她不是沒有對他說過心里的想法,她明示暗示百般譬喻乃至大聲爭吵,她試圖去改變這種狀態(tài),但他始終不明白。他依然會忙于工作,在休息的時候同樣對她置之不理,看電腦、看手機(jī)、看電視,看無聊的視頻和電視劇,與她隔離、爭論、冷眼,并會在夜晚再次把她摟進(jìn)懷里。一切毫無二致、無從改動。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態(tài)慢慢在變,他們其實太不一樣,精神并不投合。這對她的感情和生活是致命的。
她記得有一次她哭著對他說“你不懂我,一點都不懂我”,他確實是不懂,他看著她覺得無奈和不可理喻。
于是她又覺得腐爛。這將她逼至一種“悶”和孤獨的狀態(tài)。
她感覺已經(jīng)快要無路可走。她會想,有朝一日,必須是要有新的起點。
有些時候她以為自己可以與他一起平淡地生活下去,有陽光,有書籍,有一個會回家的人,日子淡然知足,在他的保護(hù)下可以無視外界的爭斗喧囂。但這種想法并不能長久,她需要的是更細(xì)膩、更豐富的生活,她需要活得波瀾起伏、多彩紛呈、直面內(nèi)心,她需要精神的富足。而下日子的貧乏無味,精神志趣的隔離,生活態(tài)度的不同,他成為監(jiān)禁她的一個圍城,日益積累著困頓、寂寞——以至于無意義。于是她總是會絕望。她覺得自己的情緒中其實一直有蠢蠢欲動的黑暗的部分,而這種生活將那些黑暗的怪獸全部喚醒,猙獰籠罩,她暴露其中,無從躲避。
所以他有時回家看到她躺在床上,身邊是喝光的紅酒瓶,臉上微微發(fā)燙,有著淡淡的紅潤。她有些暈,但意識清醒,她不明白為什么他只是看看她,替她掩好被子,就又平靜地工作。然后生活繼續(xù),一如往常,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意識不到她的痛苦,也并不想做任何改變。
他真的不知道,有什么慢慢在變嗎?她苦笑,他總是意識不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
森,等到你真的清醒的那一天,一定是已經(jīng)什么都晚了。她想。
只是她還不知道要怎么辦。
美好的時光與溫暖的相待也曾是有的,不過只是一些瞬間的片段在記憶里,一小段一小段。
而生活太龐大。她覺得陷在生活的桎梏里。
所以一天當(dāng)中她還是最愛黑夜,相比光天化日有更多的自由感,潛伏著不穩(wěn)定的旋律,有更多的神秘和可能性。仿佛錦衣夜行定會遇到新奇,偶然的碰撞,于是一扇門打開。但和他在一起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孤身夜行。只是依然會有不為他理解的癖好,比如在夜里穿黑色蕾絲背心,涂口紅,噴香水。僅僅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并無人欣賞。
她覺得口紅的顏色和香水的氣味可以代表心情,也如同香煙可以為她掩飾孤獨,并且更重要的是它們內(nèi)有一種風(fēng)情意蘊(yùn),代表著個性的、不尋常的、不同于困頓的的精神,雖然現(xiàn)在來看只是代表一種向往。但正因此,這顯得更為重要。仿佛一種儀式。
只是在混亂狹小的出粗房里,她做完這個程序,就會感到一種戲劇的諷刺。仿佛自己是一只涂脂抹粉完畢的小丑,坐在擁擠的垃圾牢籠里。她心里在哭,眼中有淚,可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她的笑。
她對著鏡子緩緩又抹了一層口紅,感到孤獨就這樣又加深了一層。耳機(jī)里剛剛放起的Tori Amos還是一樣尖細(xì)的聲線,如發(fā)絲纏繞,像女人掙扎扭曲的舞蹈,她拿起筆,畫下混亂交纏的曲線,突然聽見他說:大半夜的化什么妝,睡覺。
她抬頭,看到他正在關(guān)機(jī)。
這次她堅決地?fù)蹰_他的胳膊,反復(fù)。不讓他再摟住她。起初他以為她只是象征性地和他鬧小小的別扭,然后就會在他懷里安分和好。然而她用力把自己擰過身去,用不耐煩和冷峻的語氣大聲說,“我真的討厭這樣”。他愣了一下,于是松手,迅速氣憤地背過身去,與她隔開一小段距離。她歪在一旁,突然覺得心從身體的一側(cè)掉了出去。
“我感覺生活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我不能和你這樣過下去?!彼淅涞卣f著,那顆掉落的心卻在顫。
“哦?!彼欢啙嵉鼗卮?。或許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她情緒的反常,并且認(rèn)定生活終究還是會一如既往。他平靜,并無絲毫擔(dān)心。
于是她亦不再說話。
他去上班。她在模糊的意識中聽到他對她說他走了,然后是關(guān)門的聲音。他記得幫她把門反鎖,她知道那是他對她的一種保護(hù),但還是對鎖門的聲音有一種反感。然后她又重返睡眠。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九點左右,房間在窗簾的遮蔽下陰郁而沉悶,有一種與夜晚不同的凝滯感。她緩緩起身,倒一杯清水來喝,洗漱,然后才拉開窗簾。不出所料,還是一樣的霧霾籠罩。汽車的鳴笛聲從樓下斷續(xù)傳來。她突然期盼一場雨,突如其來,洗刷掉城市空氣的臟污。她和城市都需要清醒一下,重歸清透。
決定去一趟潘家園古玩市場,主要是去淘一些舊書,另外可以看看那些琳瑯滿目的器物,那些舊的、做舊的瓶罐首飾,無論真假,總還是有特殊的美感。她喜歡市場攤鋪,因為活色生香。
穿戴整齊后,她掃了一眼屋子,太多的日用小物因為沒有地方可以放置就雜亂地扔在唯一的一個桌子上,就連桌下的小地毯上也被包、加濕器、除塵撣之類堆放得局促,小沙發(fā)上扔著許多他換下來的衣服,電腦桌前的椅子上也是。因為沒有陽光以及空氣的不流通,小小的室內(nèi)幾乎讓人窒息。她嘆了口氣,直接拉開門走出去。她覺得自己每次出門都像在逃。
冬季的露天市場十分寒冷,她一邊給雙手呵著氣一邊慢慢來往于各個攤位,挑選感興趣的書籍。淘書對她而言是個有趣的過程,因為有未知,也有發(fā)現(xiàn)的欣喜。攤主們將大塊的布鋪放在地上,再將書籍置于其上,就成了一個個的書攤,形式十分簡易而傳統(tǒng)。有些攤位將書籍碼放整齊,只需俯身彎腰探看,有些攤位出售廉價的雜書,許許多多的書就被隨便扔成一堆,需要耐心翻動找尋。不時一陣風(fēng)刮起,塵土掩面而來,覆落一身。因為獨自一人,無從抱怨與他人聽,于是只有蹙眉沉默,繼續(xù)探尋。但手腳冰涼的她終有所獲,收到一本老書,84年的《海涅抒情詩選》,還廉價收得一套《源氏物語》,并以一百元的價格收得一本日文原版圖冊,里面有樸素的各式花朵、傳統(tǒng)紋樣和一些浮世繪,十分精美。
淘過書后,她準(zhǔn)備去文玩那邊看看。路過小商店時,買來一杯速沖奶茶,因為太燙,只能先用來暖手,隨后當(dāng)熱乎乎的奶茶流動著暖入腸胃,整個人也頓覺得暖了起來。很多時候,她只能用胃來代替心。
對于文玩,她是不怎么懂的,只是懂得自己是否喜歡。但通常攤主們都會開出高價,因為不懂,也無從還價,所以她大多只是欣賞觀看。那些典雅素樸的花紋、繁復(fù)琳瑯的雕飾、精致各異的器形,都令她心生愉悅。臨走的時候,她在一家店鋪買下一串菩提子手串,植物是不會假的,只是價格高低的問題,而她愛的是它自然的素樸與清香,并有讓人安定的力量。植物是不會假的,只有人工制品會。
回家的城鐵上,她睡著,醒來迷迷糊糊間背起包下車,走出地鐵站時才恍然想起忘記拿走辛苦淘來的書籍。她轉(zhuǎn)身,仰頭看著城鐵在軌道上劃出一道弧線,向遠(yuǎn)方天際駛?cè)?。她默默站立,心?nèi)空空,惘然覺得,很多東西就是注定要失去的。不論付出過怎樣的感情,努力、歡喜和忍受,一切都輕輕地隨風(fēng)而去。
他
他推開房門,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室內(nèi)一如往常,只是空氣更加沉悶。她不在,他也想到這個結(jié)果??墒撬豢洗_定,畢竟一眼看過去幾乎所有的物品都在它們本來的位置上,沒有缺失,營造出女主人未曾離去的假象。
暖水壺里還有水,但他不敢喝,其中的水失去溫度,可能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前的。他走進(jìn)廚房,將落了薄灰的電動水壺沖洗干凈,自己燒水。不一會兒水便緩緩在壺內(nèi)咕嚕嚕地沸騰,隨著干脆的“吧嗒”一聲又慢慢弱了聲響,最后歸于寂靜。他這才突然意識到,家里是這么靜,靜得可怕。
等待水涼下來需要一段時間,他打開冰箱想看看是否有果汁或者瓶裝飲料之類,然而迎頭兜來的是食物混雜的難聞氣味,想必冰箱里幾個打包盒中的飯菜已經(jīng)腐壞。側(cè)欄中并沒有飲料,擺放著的兩瓶酸牛奶也早已過期。他趕忙把這一箱腐壞之氣關(guān)緊。
床鋪倒是鋪放得整齊,床頭還放著煙灰缸,里面有幾顆煙頭,只是沒有煙在旁邊,倒是有一只水杯,里面還有少量的水,上面漂浮著灰塵和一只小小的飛蟲。
衛(wèi)生間里的鏡子灰蒙蒙的,馬桶旁邊還有兩顆干癟的煙頭,已經(jīng)通體焦黃。掛著的毛巾也已少許干硬,毫無柔軟的水汽留存。
這一切都證明著她真的已經(jīng)離開,并且已經(jīng)很久。留下他一個人面對這一切。這突然斷裂的、無措的、失衡的生活。
他出差大半個月,并且告訴她這段時間正好可以讓她一個人冷靜思考。而她的手機(jī)突然有一天就再也無法接通,他有想到這個結(jié)果,但依然不肯相信。他始終覺得他們不至于到此種境地,他覺得她大概是真的要自己靜一靜,所以在這段時間斷絕和他的聯(lián)系,以傾聽自己的內(nèi)心??伤麄兒我灾链四兀烤椭皇且驗樗?jīng)常說的,她覺得悶?
他覺得他們的生活似乎沒有什么不妥,就如其他的家庭一般并無二致。就如他們曾經(jīng)的對話,她問他,生活就只是大部分時間上班,剩下用來吃飯看電視而已嗎?他理所當(dāng)然地回答,不都是這樣嗎。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聽見她小聲地說,不是的,但仿佛自語,并不是對他,于是他便裝作沒聽見。其實他也知道,她需要那種符合她的審美的,“更真實的愛和真正的生活”??墒撬摹罢嬲纳睢本褪潜还ぷ鲏赫チ颂嗟木Γv地沒有更多的余力去浪漫,在漫長的生活中,浪漫總歸是維持不長的短暫。他以為他們終究可以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平平淡淡,但那怎么就會讓她覺得不是“真實”的愛呢?
她說他這種日子過起來和誰在一起都一樣,她說他的生活其實與她沒有多大關(guān)系,她說家對他而言其實就只是一個回來睡覺的地方,她說他不關(guān)心她并且并不懂她……
可是,如果這都不算愛。如果他每天下班哪里都不去只想著趕緊回家見到她,如果周末與她一起睡懶覺或者出去滿足她饞貓的愿望,如果他為身體不適臥床的她喂水喂藥,如果天氣冷為她打一盆熱水泡腳,如果她連續(xù)幾日趕稿子灰頭土臉?biāo)H吻她一如既往,如果他為她蓋上半夜她無數(shù)次踢開的被子,如果冬天走在外面他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如果這些都不算愛,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實的愛。
他覺得不真實的其實是她。是她太喜歡把夢當(dāng)做真實?;蛟S真的,他們從來就不是一類的人。他記得許多次的爭吵都是因為她對他觀看視頻的抱怨引發(fā)。
你能不能不要每天就是看電視、看電腦、看手機(jī)?
那我干什么呢?
……你就不能看點書?或者學(xué)點有用的東西?
我每天工作很煩,回家只想讓腦子放松。
好,看視頻可以,但你能不能看些有品位的?為什么你總是盯著《鄉(xiāng)村愛情》和《萬萬沒想到》這種惡俗的東西?我真是搞不懂為什么那些電視臺都在放那個丑陋的、惹人厭惡的《鄉(xiāng)村愛情》!
這正說明我的喜好是正常的。
我沒有辦法跟你講,也懶得說了。我們根本就不一樣。
我也早發(fā)現(xiàn)了。
他記得他上一次陪她在家里看她所喜歡的那個類型的電影,是《最好的時光》,漫長時間里緩慢的節(jié)奏讓他很快睡著。醒來時他當(dāng)然看到她的失望,厭惡的眼光和無奈的嘆氣。然后她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情,沒有理他,并且她的壞情緒通??梢猿掷m(xù)很久。
既然他也明白彼此并非同類,那么兩個人分開也許是正確的吧。怎奈回憶全部翻滾而來,怎能輕易理性割舍得掉?
也曾有過“最好的時光”吧。初次見面是因為她到他們那里旅游,那個晚上她被一個朋友帶去參加他們的聚會,她安靜淡然的面容、如水傾瀉的秀發(fā)在一瞬間就牢牢吸引了他,那個瞬間直到現(xiàn)在都光鮮依舊地定格在他的記憶中。她面色淡然地坐在一個角落,不吃點心,也不如一般女孩兒一般嘰嘰喳喳,只是偶爾喝著手里的冰水。他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說,你好,我叫森。她說你好。他問,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她說我不會。他說沒關(guān)系,你跟著我,我慢慢教你。她想了一下,就站了起來。
他說,來,把你的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放在我手心里。于是她就把手放在他手心里。那只柔軟嬌小的手,讓他一瞬間顫栗。
后來他們聊了很長時間,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話,那時的每一句話,即使無關(guān)痛癢,聽起來都像是情話。他記得那時候她略帶羞澀的樣子,身上散發(fā)著一種柑橘氣息的香水味道。再后來他們留下電話,互相道別,她在街上突然地張開雙臂跑進(jìn)夜色里,秀發(fā)與白裙一同迎風(fēng)飛動。夏季的夜晚空氣中彌漫著芍藥和鳶尾的淡淡香氣。他覺得那一整夜都是欣喜和甜蜜。
知道她次日就要離開,向朋友問了她的列車班次,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去火車站買票,站票,但是沒關(guān)系,他興奮地給她發(fā)短信:我陪你一起去北京,站也要跟著你站到北京。
于是他陪同她,又度過了浪漫的幾日。一同看電影、拍照、軋馬路、吃甜品、看展覽,送她喜歡的作家的新書。臨行之前,他告訴她,要等他,他會回來找她,與她生活在一起,只是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后來她說就是最初的他騙了她,讓她誤以為他是一個浪漫的人、一個想做什么就會去做的人,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
如果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不會和你開始異地戀,更不會和你生活在一起,她說。
如果早知道你這么邋遢,你以為我會和你在一起嗎?他反擊。想了想,他又說道,暖,我們要生活,如果我現(xiàn)在還是帶著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們的生活會無法維持。你的浪漫也都無法維持。比如你最愛羅列的香水,動輒幾百上千,我們之中至少要有一個人穩(wěn)定,不能兩個人都天馬行空。如果你想兩方面都要,也許你真的應(yīng)該去找一個富二代。
你看你說著說著就不像話,我說的浪漫不是你說的那樣,我說的是生活的細(xì)節(jié),哪怕是我們一起把家維持得整潔美觀,周末一起去花市買花或逛逛宜家,偶爾給我一個小小的驚喜,而不是總在休息的時候就一直窩在床上,在陰暗混亂的家里看無聊的電視劇。
你說著說著總是要說到電視上,我不知道你怎么就對電視有那么大的意見。
因為這空間這么局促,一旦喧囂混亂陰暗我就會覺得在腐爛。一成不變的、死水一樣的腐爛生活,我受不了。就因為這種腐爛的氣息,我才會需要那許多香水,如果生活明朗,我不需要這么多的香氣,并會珍惜使用。
你總是比我有理由,有更多的話說。
因為我心里憋悶。但我也意識到,跟你說得再多也沒用。
于是自然的,他們的爭吵告一段落,她開始盯著窗外抽煙,他聞著煙草燃燒刺激而苦澀的氣味飄來。想了想,他還是走過去,試圖抱住她和解,可她奮力掙扎,混亂之中抬起頭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都是淚水,但看著他的眼神倔強(qiáng)。他有些不安,也有些煩躁,他實在難以去理解她的情緒,只是突然覺得氣氛變得更加局促。
那好,暖,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好不好?他放下手臂,站在她身后,終于溫柔相問。
誰知她卻是無聲地冷笑了一下,淡淡地說,不用了,沒什么意義。
他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那時開始,她選擇了放棄。
夜晚她與他相背而睡,她睡著,他起身看著睡夢中的她,脫掉了白天所有的戾氣,又變得安靜恬淡,仿佛嬰兒,微微蜷著身體,輕緩地呼吸。他憐愛地輕輕吻了她一下,又將她攬入懷里。她明明是他的小女孩,二十出頭的女孩,正是青春如花的年紀(jì),也許就是因為與他的糾纏讓她變得失去單純透明而滿腹怨氣,也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總歸是他的原因。
他把臉埋在她的秀發(fā)里,是她一直在用的“伊索”洗發(fā)露獨特的味道,純天然草本的洗發(fā)露,并沒有伊卡璐之類妖嬈的香氣,她說她只是喜歡它的名字,讓她想到寓言。她身上更多的還是香水味,他已經(jīng)分辨不出是哪一種,他倒深切地記得與她初識時,她身上那種柑橘味,澀澀的香氣,她與他在夜晚的大街上走著,她抽著煙,愉快地告訴他那是“午夜飛行”。說到“午夜飛行”時,她挑起眼角看了他一眼,眼睛下面的銀色閃粉熠熠生輝。想來,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她那樣鬼精靈般的妝扮,和活波愉悅的神態(tài)。
他又深深呼吸,不是那種味道,她身上的香水味已經(jīng)日漸讓他分辨不出,但仿佛他再也沒有聞到那款“午夜飛行”。算了,用什么香水有什么可考據(jù)的呢。他突然想起那時他們還在異地戀,她在電話中開心地對他說她在散步,“偶爾跑一跑”,她說,“你不知道深夜跑在馬路上有多愉快,自由的,就像風(fēng)”。他想起初識的那個夜晚她跑在馬路上的樣子,笑,說那以后我們在一起,每晚我陪你散步好不好。
可他并沒有。
她好像是感覺到他,突然醒來,迷迷糊糊地問,你怎么還沒睡。
他想問她明天晚上開始一起去散步好不好,可是梗了一下,卻問,暖,你用的是什么香水,為什么不再用“午夜飛行”,或者我送你的“真我”?他問這個,只是因為那是他認(rèn)識她的最初,她身上的味道。
她沒有立刻回答,寂靜在屋子里盤旋,突然她語氣冰冷地說:因為我覺得我已經(jīng)喪失真我,并不能像從前一樣午夜飛行。
房間里的寂靜如同懸置亙橫的冰塊,一瞬間破裂。晶瑩零落滿地,閃閃地反射著寒光。
現(xiàn)在她終于是飛走了,為了重回她的“真我”,飛向了他所無法猜測的地方。
當(dāng)然這“飛”并不是特指飛機(jī)。他不知道她會選擇什么交通方式,如同他不知道她會去哪里。對她而言什么都是有可能去做的。
那年他生日,正月初八,正是嚴(yán)冬,因為過年他回了老家。她只買到加車的火車票,在四面漏風(fēng)的綠皮車廂里晃蕩了一個晚上到他身旁。她略帶羞澀的笑容出現(xiàn)在他面前,周身散發(fā)著欣喜的歡快,過后她埋怨他并不驚喜和激動。她說你知不知道我穿這么少在火車?yán)飪龀墒裁礃?,怎么會有那么冷的車,我真的以為會被凍死,冷得我坐不住,來來回回地在車廂里走,其他乘客還都有個包裹,可以扯出厚衣服什么的來蓋,我呢,什么都沒有,后來有人給我扯出一張床單來叫我蓋著點,咳,那么薄,怎么管用嘛,最后我在走動時看到一個列車員在燒鍋爐,他可以坐在前面的一個小馬扎上對著火烤手,我就叫他讓我烤了一會兒,撿回一條命來,就是不知道吸了多少一氧化碳。
他還是訕訕地笑,她不知道他從來都不善于表達(dá)自己的這類情感,比如感激。仿佛會有不好意思,所以這方面他大多是溫吞的。但他暗暗想著,等到她生日,一定為她浪漫地過一次。
但幾個月匆匆過去,在她生日的時候,恰逢他的工作忙得四腳朝天。她在他下班的時間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她就在公司附近。
下班了嗎,去吃飯吧?她問。
暖,再等我半個小時。
她沉默,掛上了電話。等他忙完手頭的事,再看手機(jī),已經(jīng)距離她上次來電差不多過去一個小時,她沒有再來電話。他急忙把電話撥過去:暖,你在哪里,我們?nèi)コ燥埌伞?/p>
就在地鐵站里,在這里的座位上。我們?nèi)ツ睦锍裕?/p>
不知道呀,你想去哪里?
她頓了頓:你沒有計劃嗎?
……呃,沒有……要不去俏江南吧。他知道她愛吃川菜,這是他一瞬間唯一能想到的比較合適的餐廳。
她低低地說,那好吧。掛下了電話。
飯后他們回家,她拿出一瓶紅酒。他尷尬,卻也只得說:暖,我還有工作,不能喝酒。
你現(xiàn)在工作?
是呀。
于是她不再說話,但還是自己開了那瓶酒,一點點地喝,陪他到深夜。他結(jié)束工作的時候,她剛剛睡著,頭鉆在枕頭縫里。他輕輕地把她的頭擺正,卻摸到她眼角的淚滴。
后來她對他說過,森,你知道嗎,那天我唯一的驚喜和禮物,是下樓的時候路過蛋糕店,他們正好在放生日快樂歌。你大概不知道那天我的感受,就像平安夜那天,我去找你,從六點一直在地鐵站里等到九點,我真的很孤單,也真的很生氣,那天女孩子們的手里都拿著蘋果、玫瑰花和禮物依偎在愛人的懷里笑意盈盈,而我一個人坐在那里,被來來回回地鐵的風(fēng)穿梭,越來越冷。那個時候我想,如果沒有愛人,至少我也不會如此浪費我的時間。
日日月月時光蹉跎,不斷的摩擦,終日的工作,這些他早就淡忘了的,何以此時一股腦都記起來,清晰如昨?他突然明白,即使只剩自己,他也不會一個人走到天荒地老,會有很多的往事,很多的記憶,即使已經(jīng)沒有結(jié)局。
以為會冷靜面對她的離去的他,就在回憶中感到鈍痛,如同鈍物刺進(jìn)心臟,慢慢進(jìn)入、逐漸加深的疼痛。
直至她真的離開,直至他一個人面對這個室內(nèi)靜止的時間和深遠(yuǎn)的寂靜,他才想起,那個女孩子放棄很多和他在一起,就僅僅是因為她愛他??墒撬吡?,帶走了深深的失望。
三年的時光成為她永遠(yuǎn)不能得到報銷的一疊發(fā)票,她付出的愛和所有的努力都只被草草地撕過去,成為漫天飛舞的白色雪花,在她的上空籠罩著,終于使她一點點變涼。
心冷了,就什么都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何時已經(jīng)淚眼婆娑,他在淚水的晃動中又掃視了一遍這個家,她竟然在走時就像平常一樣對待,沒有任何刻意的成分,沒有任何東西被帶走,也沒有留下什么,比如一張紙條??墒强諝獾某煞郑趺淳透杏X不一樣了。
她很久沒有悉心打理他們的屋子了,以前她每天都會把家收拾整齊。他也曾幾次質(zhì)問她怎么不收拾屋子,她說新搬的這個家太小,反正都找不到地方放那些東西。不,不是的,以前那個天天把家收拾得干凈整齊的她,最見不得家里的混亂。她從前總是埋怨他將東西亂扔亂放,她前腳收拾好的地方,他后腳就又搞得亂七八糟。她嘆氣,說我怎么收拾得過來。他卻狡辯,誰家收拾得過來,總還是要收拾的。于是他接著看電視,她在旁邊擦擦這里、掃掃那里,而他理直氣壯。
“森,請你尊重我的勞動,我不能每天都花太多時間用來收拾你的殘局?!?/p>
“反正你沒事兒就收拾一下……”,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我討厭你這個句式,叫我沒事兒去交一下電費、沒事兒去買點水果、沒事兒去趟超市買什么什么東西、沒事兒去把碗刷了……森,我雖然不用去坐班,但我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只不過我的工作方式就是在家里,而不是等于游手好閑,你可不可以為我考慮一下?你知不知道各種瑣事耗去我多少時間?”
他不置可否,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低頭看著手里的手機(jī)。她氣極,抓起他扔在椅子上的衣服照他劈頭蓋臉地扔過去。他震驚和氣憤,一把扯下衣服,怒視著她,覺得她不可理喻,不顧他的喜好和尊嚴(yán)。誰知她毫不退縮地同樣怒視著他。
想到這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真正不可理喻的人是他。
大概是從前他覺得她過得很休閑,現(xiàn)在他想來她的日子如同苦修。
“我只是覺得悶”,他想起她總是這樣說。也有幾次她說過“我們分開吧,我不開心”,說得他已經(jīng)習(xí)慣??伤麖膩頉]有去想過,她一直在忍耐。
她曾經(jīng)是多么輕靈的女孩子。
也許,他想,那些香水只是她為了掩蓋自己花朵破敗的糜爛氣息。
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們初見時,她純美姣好的樣子。有時她穿白色的連衣布裙,手臂部分是精細(xì)的蕾絲,配白色帆布鞋;有時她穿黑色的高腰連衣裙,上面滿是飛動的小燕子,配黑色帆布鞋。她認(rèn)真地對他說:因為一直有兩個我,白色的溫和、恬靜、端雅、安然,黑色的肆意、自在、不羈、精靈。他笑,對她說,那以后我叫白色的你玉蘭,叫黑色的你燕子,怎么樣?
她說好啊,可是你知道為什么我都要穿帆布鞋,而不是高跟鞋么?
他問,為什么?
“因為這樣我就可以隨時奔跑,尤其是在晚上,可以配我的午夜飛行!”說著,她從他們坐著的臺階上站起身來,跑到下面,張開雙臂,尖叫一聲跑了過去。
想到這里,他終于不可抑制地淚水決堤。
曾經(jīng)他只想好好愛她,愛他的小女孩,白色的玉蘭,和黑色的燕子。曾經(jīng)她懵懂地期待著,在曖昧燈光的光暈中羞澀地微笑,把自己毫無設(shè)防的手輕輕放在他的手里。然而他卻把她帶進(jìn)一個封閉的灰色屋子,一座霧霾之城,把兩個女孩變成同一個灰色,讓她的世界失去色彩的絢爛,只剩容顏黯淡、心如死灰。
原來她要的愛和生活,不是標(biāo)新立異、特立獨行,只是讓她保持她自然的本身狀態(tài),她成之為她的狀態(tài)。而他一直把她放在一個灰色地帶,并不讓她回去。他對她的所有社交和一個人去玩耍的行為,都采取強(qiáng)硬的阻攔,甚至激烈地爭吵,直至她已沒有心情。
他關(guān)了她整整三年,而她一直都渴望著飛行。
他猛然抬頭,望向那一排書架上的護(hù)膚品。果然,那瓶許久不用的午夜飛行,已經(jīng)不在那里。
那是她唯一帶走的東西。
發(fā)表于《海燕》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