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作品:《自由》
每一個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們都會來到城市中央。那里有一片下沉廣場,聞不到香氣的美人蕉和櫻桃樹圍著我們。大大小小的石塊碼在路兩旁。鋪開的餐布上擺滿時令蔬果,還有切好的牛肉、悶好的醬鴨,啤酒、鮮葡萄。我們面對面坐著,聳動的雙頰像兩片薄薄的羽翼,隨時能帶著我們的下頜骨展翅高飛。像一根絲線,抽離身體。每一根骨頭,每一坨皮肉,都可能瞬間崩塌。陌生人站在我們周圍,易拉罐灌滿他們的聲音,偶然蹦出來的幾只響動砸到我們的腳邊,交錯出聲名狼藉的圖景。引吭高歌者,都是他人的回音。
我們邊吃邊隨著腳下的地面上升。胃袋、腸道,一路遷徙。抽水馬桶從遠處趕來。
向前吧。我記不得是誰在說。但不管是我們中的哪一個,它都是我們的心聲。
白天走了,黃昏就來,接著是傍晚、深夜,然后下一輪太陽。我們都知道周而復始,所以明白遲疑也沒有用。
先從他開始,再從她開始。一個接一個,清清亮亮。世界是涌動的下水道,而我們縱身一躍。
丟掉了帽子、皮鞋、棒球衫、牛仔褲,接著丟掉頭發(fā)、牙齒、指甲、小腿、腳踝。
身體的零件砸下去,很快就鋪成一條路。我知道他們也和我一樣。一切在我的視線內混為發(fā)白的灰,以及很深的棕。我辨認著記憶、很多人的影子。非常奇怪的是,當放棄注視自己,下墜就變得沒完沒了。而我流連著,這驚喜、不愿結束的時刻。
一
每個落滿霾的清晨,高壓鍋蓋地板驅趕出的熱氣咕嘟嘟一路沸騰,跳過門邊的自動冰箱、折疊茶幾、還有檸檬味的壁櫥、自動清洗機,在她那只長滿黑頭的鼻子上徘徊一陣,才肯鉆出公寓。也是空調更新速度永遠趕不上升溫速度,她租下了這套高壓鍋散熱房。但地板變薄之后隔音效果也隨之差起來,樓下幾層的吵鬧聲如七零八落的啤酒瓶四下跳躍,透過鍋蓋縫砸進來,讓她的早上尤其難熬。不過想到自己是室內溫度最低的百戶人家之一,她還是感到欣慰。這種心情甚至擊退了她的煩悶。她伸直雙腿,右手在慣性抽筋的腳心按了幾下,左手捏了一把鼻尖上的汗,眼睛對著墻上的鏡子愣了愣神,直到新的汗又冒出來,才爬起來。
她要去對面街區(qū)找在柏油博物館當解說員的同學D,和他一起去巨鯨咖啡館參加班級校友會。這幾年她的家人悉數(shù)熱死,葬禮把她折磨得快要融化在奔波的路上,這回若不是唯一熟悉的同學承諾一定會去,她仍是不想出門的。即便今天,是傳聞中的“最后的日子”。
街上行人很少,車輛更少。流動攤販和臟兮兮的拾荒者多年前就已絕跡。她突然想起當過城管的爺爺,如果他活到現(xiàn)在,或許早就失業(yè)了。她已記不清上次去旅行是何年何月。只記得那時自己很小,很胖,活蹦亂跳的,不像現(xiàn)在,身體越來越瘦,隨時能縮進傘下的陰影中。
柏油博物館陳列著高溫紀元到來之前全城所有柏油馬路的資料、照片、碎片文物,嗅著這些氣味,她感覺身處上個世紀。而D依舊瞇縫著眼,半截厚劉海兒蓋住眉毛,眼角細密的三道魚尾紋清晰可見,一撇沒刮干凈的胡子丟在人中處。他倚著玻璃門跟她說話,右腳不忘勾著一半大理石臺階喊著——
“齊須旦?!?/p>
順著他的手勢,她看見瘦瘦的走廊,寬闊的停車場。兩排豪車舒朗地分布著。這里四面都有門,其中排隊最多的入口則通向地鐵。
人們像桶熱氣,隨時等著潑進黑乎乎的軌道。她被他們包裹,覺得自己隨時都要被擠出來,繼而爆炸。高跟鞋刺啦出兩片回聲,她像踩著一條廢瓷片。不知道是等待讓她焦慮,還是空蕩蕩的鐵軌讓她焦慮。地板有些濕滑,后面一只腳追著前面一只,讓她整個人想要傾斜下去。沒有圍欄,她有些不能自持。提著一口氣,始終不把它放出來,仿佛一旦這么做,她就失去了最后一道障礙。
地鐵向下悠了三個環(huán)路終于抵達終點站。兩個在音樂廳工作的同學一個拉著手風琴,一個吹著口琴,站在出口。他們都滿臉褶子,臉皮像黏貼的鬼畫符輕輕抖動。
放眼望去,一路深不可測。鞋跟陷入泥巴,別別扭扭地移動。幾只蟑螂和蚯蚓跟著腳步徘徊,她跳起來,踩死了其中一只。
“已經不錯了,從前還有老鼠?!薄笆诛L琴”說。
他們吹得越來越響,四個人很快就像一支隊伍。街兩旁是爆掉的路燈殘骸。幾座未竣工的商用房之間掛著竹竿,上面搭著床單、內衣。陰濕濕的水泥干不透,時不時從屋頂落下幾坨,他們只能撐起傘。這里地基不穩(wěn),又時常有紛爭,房子都是臨時產權,動不動就易主。紅磚裸露,隨時都可能拆掉。水電費很高,有市民不愿拉水管,自己挖井用,導致地面下沉很厲害。走在路上的時候,時常感覺波濤聲從腳底一層層泛起,仿佛渾身變輕,懸浮、上升。如果不是知道這些地下深泉的嘩嘩聲為何如此迫近,它們也許只是撮合兩名樂師演奏的弦音,倒是非常美妙的。可眼下它只讓她慌神。
前面就是漆木結構的巨鯨咖啡館,它像半根一次性筷子斜斜地插進街心花園。
“這次我們主要是為了死去的C聚在一起。但也不能說全為了C。高溫讓我們斷了聯(lián)系,這是不對的。我們是最后一批在學校讀書的人,也是最后一批集體人,我們應該像前輩一樣,把我們的美德承襲下去。比如,謙卑、尊重、自信。就算高溫紀元不會過去,就算這是最后一天,我們也應該微笑面對!”班長站起來,帶頭說。
大家鼓起掌。“手風琴”和“口琴”再次演奏,桌上彌漫著愉悅的氛圍。有人用咖啡勺敲擊白盤和木桌,充滿鈍感的叮咚聲讓他們得以回避各種眼神——包括對面的同學。
“就讓我們進入今天的主題——在這最后的日子,做我們最想做的事!首先……”班長掃視了一圈,終于把視線落在D的臉上,“來,D,以前你就是頭陣。”
“額……”他挑眉,干干地笑了下,“應該說我最不想做的促使我覺得該做最想做的……我是說,我不該結婚。也不該繼續(xù)工作。要知道,現(xiàn)在這個時期,跟誰賣命都不如自己享樂重要。所以我決定過簡單的生活,回歸單身漢……人到最后,總要為自己活?!?/p>
“激動人心?!贝蠹耶惪谕暤卣f。
“激動人心?!彼f。
“你呢。”班長發(fā)問了。
“齊須旦,如果D單身,你們會約會嗎?”另一個也戴著隱形面罩的女同學說。
“這怎么會呢?我和須旦是最熟悉的,會有誰傻到放棄一段關系又自動投入另外一段關系呢?我太累了,需要休息?!?/p>
她漲紅臉。如果不是眼前的咖啡喝完了,想必她一定會把它潑在D的臉上,可一桌理所當然的氣息讓她無從發(fā)作。她感到一陣惡心,沖進洗手間。
“……我不喜歡寵物??晌依掀畔矚g,她喜歡養(yǎng)鳥,還捯飭一群。鳥這種東西很惡心的。嘴巴尖尖的,會傷到小孩子……鳥糞……還要交給我處理……我打算這次一定要把恁大一群干掉?!薄笆诛L琴”比劃著說。
“難度很大吧?如果你需要幫忙,請找我。”“口琴”順勢說道。
“我看到南部有科學家提到新的大陸漂移說,還說全國都會一路飄到臨近大洋,和新的陸地粘合。我想在此之前去那片大陸看看。”一撥人討論起別的主題。
“這是想趕走那一圈兒移民,也可能是想建立新的聯(lián)邦。反正現(xiàn)在環(huán)境這么差,不整點新事兒來,早晚出問題?!?/p>
“先不說這個,最近都說地面下沉,好多大樓都給埋了,那照這樣下去,先被折疊的應該是我們自己吧?”
“那如果是這樣,更不用去別的地方了,從搬到地上,我還沒看過新街呢?!?/p>
一陣咚咚聲,對門正在蓋的新商場砸下來大塊水泥,傷了不少行人。不過巨鯨咖啡館的他們興致盎然,倒是沒有人想理會外面的事。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你物理作業(yè)沒交一個人跑到教學樓頂層要跳樓?!卑嚅L說著,眼睛順勢被美瞳放大,隨時都要跳到她面前。她扎著馬尾,頭發(fā)油油的,下巴因為打多了美容針仿若圓規(guī)的尖頭,隨時能把人戳穿。劉海兒粘在腦門上,幾片頭皮屑似掉未掉掛在左側頭皮。
須旦看見咖啡已經換成了一排現(xiàn)調酒。五顏六色的酒身隨著歪歪斜斜的巨鯨咖啡館,逐漸混沌成同一片顏色。蕩漾出的幾滴濺到她的睫毛處,她揉一揉,隱形眼鏡掉下來一片。兩只眼中的影像在邊界交錯,有的人臉清晰,有的模糊。有的臉拉得很長——從額頭,到下巴,沒完沒了。桌上的幾滴咖啡在她的視線中也放大開來,每個人都捧著下巴注視她,這讓她只能放棄關注自己。
“我最想做的……當然還是要去高處才能明白。“她說。
“哪有高處啊?!?/p>
大家嘆息著,開始低頭喝酒。有些人喝完了,就吸吮杯子,簡直要把鼻子塞進去。
她想起從前,每個夏季她都會和父親去野游。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在田地邊緣、鐵軌邊緣,廣場邊緣。因為要避開高處,這些是城市里少數(shù)父親愿意帶她去的地方。后來,栽種的花成片死去,她開始喜歡把父親的男士香水灑在假花上,假裝自己處在自然之間。她還會穿著祖輩時代風格的裙子——露出腳踝和小腿,連曬出的傷口都能被她紋上紋身……
“馬上你們就看到我會做那件事了?!彼蝗徽f。
一桌人面面相覷。
“齊須旦,你真的敢這么做嗎?”同學D聳著鼻子說,
汩汩的泉水聲從遠處、從深處,漸漸浮上來。她突然覺得自己離真正的自然如此近,她閉上眼,假裝就在橋上、大壩上。眼下不是來往的車輛和隨時都要倒塌的樓房,而是透明的河流。她就站在破敗的過去,只需一步就能高飛。
“我為什么不敢呢?”她說。
“那你把面罩摘了嘛?!盌說,“丟掉一切你才是你,這不是曾經你說的嗎?”
“從你有這種想法開始,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續(xù)命……”他繼續(xù)說,“不過,齊須旦,你根本不敢啊?!?/p>
她不理會他:“難道剛才你們承諾會做的事情一定會實現(xiàn)嗎?”
“可你連說都沒有說?!?/p>
“說什么呢?”她一口氣干掉杯中酒:“說我最想做的也是拋下這一切嗎??晌矣惺裁催€能拋下的呢。你們都知道我喜歡高處。但我不是物理作業(yè)沒寫去跳樓。而是……當它擺在那里,當我站在那里,就想要跳下去啊。你們無法理解這個,因為你們不是我。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房子是租來的,我爸失蹤了,我媽……我并不想提這個人。還有些別的親戚,有時候我會去照顧他們,但有時候我不會。這城里每一家養(yǎng)老院我都知道,我都去過。因為那里都可能有我的親戚。我不像D,我早就把他想做的事情做完了……”
“你們明白了吧?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才是一無所有的,不用再做什么了……當然,一定要做一件事的話,那還是有的。”
她盯著大家的眼睛。而巨鯨咖啡館終于像她擔心的那樣開始傾斜、下沉。有人在指揮撤離,也有幾個同學掛念家里人急忙忙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能不能平安到家,或者即使到了家能不能不被殘留的暑氣灼傷。他們行進在高溫紀元最后的路上。剩下的人,有的因為無牽無掛,有的因為決定了無牽無掛,終于不再奔波,而是坐在這里,為他們這半條命哀悼,為這尚未消化掉的半個夜晚哀悼——所有的聚會總到最后才回歸真實。
她摸著自己的防護面罩,又摸摸自己的假發(fā),還摸了摸這對曾經被曬化的假胸。一切都是假的,她知道。D也知道。他們在座的每一個人,怎么可能不是假的呢??蓪λ齺碚f,這已經不再重要了。巨鯨咖啡館在下沉,周圍的一切也在下沉,這一切很快將墜到地下深泉中去,成為孤島、海中陸地。她只需要找準這個時刻——如眼前,一切樓房在傾斜、形成廢墟,倒在咖啡館腳下。布滿假花的花園終于在此刻變得不那么孤僻,因為一切都成為碎石瓦礫來支援它了。它們鋪成一圈圈石子路,只等下沉到最后的時候把它掩埋。然而巨鯨咖啡館和街心花園仍是最高聳的一塊陸地。只要走在邊緣,她就能腳下生風。她也確實那么做了。
“我想搶商場?!?/p>
“我其實喜歡男人?!?/p>
“我想去中央大廈吃三十萬一頓的霸王餐!”
“我就想當個廢柴。”
聲浪一句句砸向她下墜的身體。一場暴風雨。
一切在下墜,連他們注視她的目光也在下墜。他們想要一起度過的一天實在太糟糕了。這里連黃昏都看不到。死把他們封鎖在自己的胸膛。須旦從手上的芯片表看到現(xiàn)在的時間——十九點三十分,這正是城市黃昏到來的時候。夕陽將在這時鋪滿人間。
她想起不久前,她用最后一只耐高溫電話打給自己的姨媽、姑父,還有舅舅……她大聲告訴他們自己要結婚了,需要他們來。她的長輩們在電話那頭歡呼雀躍,就像很多年前她那些即將熱死的表兄弟姐妹們聽聞須旦可以代他們照顧父母時一樣。一時間,她突然覺得父親的失蹤對她而言是一種饋贈。而親戚們在電話那頭用盡全力的一跳也仿佛牽斷了她最后一根神經。
溫度是那么高,他們前仆后繼,皮肉黏連著鋼鐵鑄成的馬路,一條條扯下來。有兩個勉強打到車的親戚,他們的手臂在開車門的時候就粘在上面。車門像很多年前須旦家里那張粘蠅紙,掛滿身體殘骸。先是皮屑,再是血管,直至把器官一條條扯出來,鋪在路上。頭顱倒是堅硬的,磕在馬路牙子上,流出的血很快沸騰、熬干。在養(yǎng)老院生活多年,他們中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在高溫下需要做什么防護措施。當然須旦也沒有提起過。照顧他們的護工更不會提起。
血肉聯(lián)結著腎、肝、肺……直到心臟,一路綿延到家門口。有幾個人的骨架到底是找到了她的家。它們敲敲門,問是不是它們的外甥女、侄女,或者外甥女大爺?shù)膶O女。
她給它們開門,讓它們坐下。她沒有認出它們,所以統(tǒng)一喊成姑父(這個稱謂顯得關系很遠,讓她自由)??伤鼈儾]有生氣。甚至還有的,干脆掏出肝臟說這就是份子錢了。她當然沒有接。她只是請它們到客廳,到臥室。告訴它們高壓鍋散熱房的科學原理,解釋了現(xiàn)今生活的變遷——她這么岔開話題是想聽到辱罵,這會讓她感覺好些。
可它們沒有問。它們只是問自己的外甥女、侄女——齊須旦,要結婚的那個男人呢?她的丈夫在哪里?婚禮呢?為什么沒有人來接親。
“當然和你們一樣熱死了?!彼f。
可它們當然不相信。它們暴跳如雷,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唇齒已經在剛才的高溫中融化,話語也成為一聲咕噥不清的嘶吼。骨架在這樣高幅度的震懾中終于粉碎。它們就像讓須旦徘徊不前的高樓、山巔一樣,倒了下去。
她看著它們倒掉——像一盆臟水化入城市的霧霾。她知道一筆巨大的喪葬費正在來的路上,不過好歹,那是她最后需要付出的東西了。
二
又一個駕駛地鐵的黃昏,齊浩孟漸漸深入地下,整座城市像小時候玩的積木,一層層的地鐵環(huán)路仿佛立交橋的倒影,遙相呼應。城市變得更為遼闊,而自己在其中飛騰。
他一直在搬家。從護城河到立交橋,從衛(wèi)星城到老區(qū)的舊屋。十二歲那年,他因為多次企圖跳樓關禁閉三個月,母親執(zhí)意把家搬到地下室。不惜遠離所有的親戚。
那是一團灰色記憶。老鼠、蟑螂,還有各種說不上名字的小昆蟲是他的噩夢。雖然在無數(shù)個清晨,一個個嶄新的腦袋從下水道井蓋鉆出來,有的上學,有的上班,有的擺攤兒。他們臉上的淡漠表情提醒齊浩孟,他并不是唯一住在地下的人。這也給母親提供了很好的說辭,讓他只能郁郁寡歡地接受命運的安排。這一住,就是許多年。
這些年中,他從中學讀到大學,每一個女朋友都在去過他家以后提出分手。經濟危機時,他依靠從未出現(xiàn)過的父親齊景長的關系,獲得了經培訓進入地鐵站工作的機會,得以搬離母親家。房內只半扇窗有光。其后,他見證了第一列24小時地鐵線路的開通,成為其司機之一,有豐厚的夜班補貼。但他不喜歡這份工作。
三十歲,他和一個在市中心某內衣品牌店做導購的女人結了婚。沒人明白她為什么找得到那樣一份工作。她是個坡腳,講話漏風,業(yè)績負數(shù)。不過細腰酥胸,喜歡天天換最新款的內衣穿,有的時候,齊浩孟從外面回來,她還喜歡穿著它們站在窗臺,有意無意地露出大腿根部。他不得不承認,若不考慮殘疾的話,她的身材談得上很好的。他們每天的做愛時間只在他黃昏上班前的片刻。如果有人在下班路上看見一個慌慌張張騎著電動車回家的女人,那或許就是齊浩孟的妻子。
三十一歲,為考慮新生兒的成長,他在小區(qū)二樓找了間房。僅在下班后的深夜偶爾前往。這嚴重影響了家庭和諧。產后,妻子前往娘家安胎,又三月,提出離婚,因其經濟來源微薄,法院判齊浩孟撫養(yǎng)新生兒。
新生兒患兩性畸形,術后,性別確認為“女”。取名齊須旦。
女兒的到來讓齊浩孟的生活逐漸規(guī)律。每周,他會在上班前把她帶到托兒所,與晚霞交匯的那一剎,他終于理解了前妻曾經奔波在路上的辛苦,并對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愛意。
那之后,他時常站在地鐵口,把隨便一個動作顛簸的女人當成前妻。他有一只上世紀末大生產時代的卡片機,記錄了許多這樣的女人。每次下班之后,他披著一身的夜色關入洗手間,對著馬桶打飛機。時間久了,就有些難過。尤其在黃昏開始上班時,有氣無力,空洞感嚴重損耗了他的身心。
長久的生活缺失讓他不再忌憚改變并重新審視當年的恐懼。他回到幼年生活過的地方,在休息日繞著衛(wèi)星城狂奔,大汗淋漓,越來越激動,幾乎要穿越黎明。但中途偏偏下了暴雨。
那天,街道封鎖,車過不去,便是地鐵口也被淹沒。他穿著藍色運動衫和跑鞋,小腿濺滿水漬,雙腳踏過冰涼的雨水,泥沙和混合著泥沙的垃圾從趾間穿過,激流勇進般的快感從腳底升起,刺激他大踏步往前。下水道的井蓋浮起。穿過濕漉漉、慌張的人縫,伸縮不開的步伐讓他焦慮。視線之外都是擁擠的市民,一排天橋遙遙朝他招手。他一步三臺階跨上去。橋下招車的人和決心走回去的分成兩列,縱橫交錯。全城如一座倒塌的假山,每個人都像一具具失序的卵石隨意排列組合,抓撓著他的心。他站在橋上,感覺自己也要隨他們一排排翻滾,奔赴遠方。
心臟撲通通跳,仿佛一面自上由下夾擊的鼓。僵硬地立在天橋的一面。欄桿在雨水的沖洗下晃動、模糊,癱軟。像一面決堤的泥墻,很快從他視線的右側垮下去。他伸手想把它扶起來,顛簸的快意。指甲蓋被掀翻。他緊閉雙眼,又睜開。風把他堵得死死的,沒有退路,沖向前方只需邁出一步。
右腳挨著左腳,鞋底黏連著地面的積水,把他向前推又往回拉。他像搖搖欲墜的峭壁,肚子前凸,肩膀后挺。如一面190度的軟尺。
最后幾滴雨順著風砸下去,橋下是看向他的臉。稀稀疏疏,像一團潑下去的笑聲。
童年奔波在路上,很快來到此地。
1……2……3……
不是他在敲擊地面,是有人在喊。他感覺自己正在碎裂成一塊一塊,有秩序地從這架全城最高的天橋上跳下去。這讓他害怕。
一瞬間,仿佛為了躲避這種充滿暗示性的情緒,也仿佛不想證明自己和小時候一樣。他捂住雙眼,往回跑。
來往的自行車、電動車刮破了他的小腿。幾排隨暴風倒下的樹側躺在他眼前。
他被風推著,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在一片漏雨屋棚的哀嚎中,他的地下室卻完好無損。
三十二歲,齊浩孟終于藉此從心理上接受自己是個地下人?;氐降厣系脑竿痛藬R淺。他漸漸享受在地鐵站的工作,甚至對剛上幼兒園的須旦教育不停。
每一個去上班的黃昏,他都會把她抱過去,告訴她如何凝視地鐵隧道兩邊灰色的墻壁。他說,城市正被地鐵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只是走在地面上的時候,大家感覺不到。
“那城市也是個地圖嗎?”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須旦三歲半。這句話給齊浩孟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幾年后,當他處在那個似乎怎么也不會消失的隧道時,他想到的不是馬上一無所有的自己,而是這句話。
“并不,地圖是畫好的。可地鐵我們還在畫啊?!?/p>
父女倆的對話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每當齊浩孟再次回憶起來的時候,他當時向前凝視的目光仍仿佛緊貼面頰,隧道兩邊黑洞洞的墻壁似斬斷的一張臉,被迫隔著一列地鐵。
如果地圖是反映自然歷史基礎下的城鎮(zhèn)規(guī)劃,那地鐵或許就是現(xiàn)代文明開疆拓土的雄偉嘗試。也正是地鐵的枯燥,讓司機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至少具備在常年滾動的黑夜中穿行的能力。縱然沒有親眷,也應該像齊浩孟一樣,懷念前妻,帶著女兒。地鐵司機需要家人。當漫無目的的黑暗展開,你不知道他們會消失到哪里——但真正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齊浩孟已經沒有機會表達這樣的言論了。
那是他三十五歲生日當天,突然出現(xiàn)的跛腳前妻一路在車頭兜圈,齊浩孟終于看見了她。
她眼窩塌陷,兩頰瘦削,臉上帶著被生活研磨后的怨氣,看起來就像和他十多年未見似的。她一路盯著他,目光要把他的后背盯爛。也是下班的時候,他才和她說上話。但她已經泣不成聲了。
他以為接下來她會訴苦一陣,但她什么也沒有說。齊浩孟只能不停講著女兒。從零歲一直講到現(xiàn)在,講到他疲憊困頓,只剩影子。穿行不停的地鐵前,前妻哭泣的樣子像在給他回放那個下班后奔向丈夫的女人身影。他的心沉下去,不得不擁抱了她。腦海里流轉過許多他們的細節(jié),如今都模糊不清。
直到她一顛一跛地踩著高跟鞋跟他回家,像一條抖動的乳房。
打開房門,手提包丟到一邊,解開內衣緊扣、撩起裙子。他比婚內更用心。預演中的哀喜。吹開的一角窗簾把剩下的夜晚甩到床上,很快就四分五裂。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很快就變成一種遲疑。
他在她體內,她的淚滴在他肩上。齊浩孟感覺自己又置身那場雨中。整個人變得柔軟、怯懦,隨時能被突然襲來的情緒扭捏成新的形狀。她頭抵著他的胸口,汗水混合半高潮后的悵然,把他們疊成一個。她在他之上,若高山仰止。如圣母,宣泄奶水。
盤旋的雙腿粘在他身上。體液抽打著體液,迅疾而粗壯的激流勇進徘徊在耳畔。一種哀樂。他聽聞八百米地下有深泉,但從未見過。眼前仿佛就像了。他不愿意說自己和這條肉的感覺分離,只是繼續(xù)機械運轉。她盯著他看了一眼,坐得筆直。又幾下,像卸掉什么包袱一樣,她緩緩地說:“其實,須旦不是恁閨女?!苯又?,她跳出這具軀體。套上裙子披上外套,像逃離火災現(xiàn)場一樣離開了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鳴叫的喇叭提醒大家新的24小時地鐵線開通了。滾動新聞也在歡呼這個消息。上班的時候整列車都洋溢著興奮感。話語隨他們的衣領、眉毛、下巴抖動。似一張張嬌俏的貼紙,從許多人的臉上噌噌飄下。但對地鐵司機而言,他們的生活不會因此有什么改變。這些人被放置在地鐵迷宮里面,彼此不會遇見。城市仿佛一枚越脹越大的肚臍,總有新的線路等待開放。這一張等待畫出的地圖,分不清哪里是出口,哪里是入口。齊浩孟百無聊賴地開著,穿過一些隧道時,他甚至直接閉上眼。仿佛故意用“失職”制造刺激。
他閉著眼?;疖囶^像只尖下巴戳穿泥土。他感覺自己被風包裹,睫毛都要被吹起來。每一束風都像日光一樣將他圍住。也或者,把他黏在軌道上。運行不止。
他閉了很久。已經超過任何一次閉眼的時間。沒有任何一束可能的亮光提醒他到站了。車內也沒有人發(fā)覺這件事。他逐漸有些不安。但睜眼面對隧道,更不安。他只能張張合合,眼皮像卷門簾。
齊浩孟想起今天沒有接須旦放學。起床的時候他一身黏膩,只想把自己曬進空氣中。沒有信號,他莫名感到輕松。昨晚那串腳步聲又回來了。遙遠得像踩在心上。踏出新的路,一條條向四面八方延伸。仿佛發(fā)射出的箭,迂回一道,再射向自己。嗖嗖的風聲在耳畔疾馳。他開始緊張。車內不再鬧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車燈一閃一閃,接著徹底暗下來。乘客們像擺設,站著,或坐著。密密麻麻的一車人,在這樣的時刻,全都像個蛋餅,癟下來。
他不再閉眼,持續(xù)盯著前方,試圖讓自己像之前那樣平靜地凝視黑灰色的隧道。他的目光是一桶搖搖晃晃的油,眼前的一切都是剛畢業(yè)時的面試大廳,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想扎向外面。整個在車廂內沸騰。甚至有人試圖讓列車停止。每個人都在說話,齊浩孟聽不見一句。
透過半開的衣領,他看見制服下面軟成一團的胸膛、起伏的小腹,耐不住寂寞左右亂晃的右腿、迫近的呼吸聲。它們像貼在他身上,給他穿了一件又一件衣服。這條路沒有終點,時間是凝滯的。他腦子里逐漸空白。他弓著背,車頭直切大地的心肺,沖上前的肉身卻是他??床灰姷难埔獫驳盟活^一臉。
隧道長而無趣,像站著兩排面無表情的同事,對他展開一場史無前例的列隊歡迎。他們招招手,還吹起口哨,很快就把這片地下陸地讓給他。
車內還是沒有人說話,四周圍黑黢黢的,空空蕩蕩。齊浩孟感到恐懼,他像塞回孤獨打飛機的片段人生中,塞回被前妻拋離的那個晚上。獨自凝視黑暗中挺立的那個“自己”。那個“自己”孤僻,沒有眼睛。它也許曾無限接近自己,但在那個晚上是遠離自己的。它單純地與整個空缺感對峙,保存自遠古時代以來,自人類誕生以來的原始沖動。正如此刻,只有再次注視前方,想著前路,跟隨這個脫離自我的自己前進,才能讓他擺脫這種孤絕的慌張。他想著,繃直身體。
隧道在變得寬闊,列車在變得龐大。甚至還可以換方向。向左,向右,向前,就是不能向后。他索性甩開膀子亂走。列車變得又輕又薄,很快浮上隧道穹頂。像掛著的巨型玩具,只等主人一聲令下。
齊浩孟興奮起來。就像小時候,地鐵還沒有普及,他也是這樣隨心所欲,他站起來,不扶自行車把,穿過整個巷子。那是多么自由的時光。
他盯著前方,目光舒展開來。他沒有去想幼年自行車行至盡頭時他做了什么。那或許是面對高樓的戰(zhàn)栗與渴望。又或許因無法越過一座立交橋沮喪。無數(shù)城市的龐然大物站在他的腳邊,或離他不遠。就像時間堆積在那里,再也不能向前。一排排時間就這樣滾過去,閥門堵住它們沖入下水道的機會。他是多么無所適從啊。此刻,終于再沒有什么阻礙。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了,怎么走都可以。隧道越來越寬,穹頂越來越高,鐵軌早已抽離,四通八達。列車像一面長長的手鼓,齊浩孟一頓猛敲,漸漸把自己也敲進去了。放眼望去,空蕩蕩。世界無限廣闊。泉水的聲音離他更近了,更遙遠地下的回聲一波波沖進列車。他血脈噴張,無限疾馳進入黑暗的遠方。列車框住他,他也控制著列車。他們互為內膽,乘風破浪。直到他發(fā)現(xiàn)整個地下都是一片嶄新的荒原,無頭無尾,無始無終,多么自由。就像洪水中奮力抓住一顆稻草,最后卻發(fā)現(xiàn)稻草隨陸地而逝。而他順水漂流,很快消失不見。
三
家里客廳東面,長年擺著許光明用壞的七個飯盒。它們按照時間排序,組成哆瑞咪發(fā)梭拉西多七個音節(jié),每一個都喚起齊景長的記憶。最年老的一只,沾滿骨頭湯的味道。那也是醫(yī)生特意叮囑,說骨頭湯利于許光明康復。
齊景長一直沒搞明白,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小的時候母親和父親偶偶還會提起她。在他們的談論中,一切都以許光明更年期的那場病為分水嶺。得病前,她和他們住在一起,很早起床,用縫紉機的聲音叫醒他們。她在街西一家成衣店工作,擅長改各種褲腳和領口,把補丁打得美觀大方,也懂得修改各種裙子的款式。這附近兩條街,總有上了年紀的人愿意把衣服拿給許光明改。她改衣服像繡花,仰仰臉、伸伸腰,踱踱步,一天只改幾條,黃昏就前赴后繼地來了。長久以來,她就那么數(shù)著黃昏過日子。但得病后,她就變了。她經常很早就睜開眼。蹬著黑色皮鞋,蹭蹭地走到成衣店敲店主的門。也有時候,她突然在夜里睜開眼,黑洞洞的房間里仿佛藏匿著許多雙眼睛。她就對著這片看不見的眼神咒罵。最長的一次,她罵了三個小時,吵醒了半棟樓的鄰居,父母只得給她搬家。
齊景長那時候還小,放學后時常跟幾個賴皮孩子一起玩,身上手上都是泥灰,每次玩完回來,總是一口臟話。一次,他一步兩臺階跨到樓上的時候,母親正在給許光明裝飯。父親則負責把她的行李打包好。挨著飯盒放。直到樓下搬家公司的鳴笛響起,父親才扭頭對他說:“跟奶奶說再見?!饼R景長愣了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奶奶,還是該說再見。這兩個詞組突然成為溝壑,勢不兩立。他只好揮了揮手。
許光明搬到離他家不遠的城中村,租金便宜。住滿形形色色的洗頭妹。她們穿著幾十塊錢的衣服,用著劣質口紅,按摩一次五十塊。街頭有一座殯儀館,常年飄著灰色的煙塵。有一次出走,她蹣跚著步子晃到那里。看到一車陸續(xù)抬進去的尸體。它們被白布蓋著,看起來清清爽爽。她看著它們挨個進去,看了很久,漸漸就流出了眼淚。送飯的齊景長來尋她,她沒有應,仿佛一應了,這悲傷就跑了,一跑,她就要再回到自己的悲傷——回到那個房間,看著那個飯盒,想著只要全部吃完,胃就填滿了,她就可以安心地休息了。
她的飯食一路從各種煮得爛熟的粥到餃子、豆腐花、燙飯……雞蛋味混著菠菜味,豬肉餡裹著羊肉餡,每一個氣味都像把飯盒當成了家,生生地長在了上面。打開的時候,齊景長覺得無數(shù)個許光明要鉆出來。
她是那么安靜,時常像雕塑一樣把自己擺在房間里。往往齊景長敲傷了手指,她還沒有聽見響動。東西送來了她就吃,吃太飽就吐,從不廢話。不吃完,絕不讓齊景長把飯盒帶走。她愛擦地板,洗手間也擦得像餐廳一樣窗明幾凈。不擦地板也不吃飯的時候,她就坐著,或者躺著,如果齊景長忘了送飯,她能躺上一個白天。她身材矮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就像墻頭的鐘擺,一左一右。仿佛能這樣一直老著,沒有變化。老到房子產權到期,老到整條街被擴建風潮惹得改頭換面。
為了防止飯灑出來,齊景長只得時常低著頭,看著飯盒,看著路。每送一次飯,母親就給他五塊錢。他拿來買了瓜子,或買一種叫唐僧肉的零食。有時會攢一些,用來買拍畫片,每天下午放學后都要在教室后排和同學們干一仗,拍得掌心紅腫,樂此不疲。
父母不喜歡他玩拍畫片,每次爭吵都會從這個問題開始。但吵著吵著,他們爭論的焦點又不自覺拐到許光明身上。齊景長不關心他們的爭吵,偶爾聲音太大,他就跑到樓下,滿臉淚痕地叫來鄰居阻止父母的爭吵。時間久了,他們吵得愈發(fā)不分場合。中考放榜那天,當公交車司機的父親和當售票員的母親在他們自己的那輛車上吵了起來。父親臉色赤紅,直接把車停在路口,跑了。留下母親癡呆呆地站著,臉上掛著淚痕。過了好大一會兒,接替他們的新車才來。
那之后父親就離開家了。齊景長在一個去飲水機前接水的清晨看見他的行李。它就像一個沉默的背影,側立一旁。高大、瘦削(在往后的日子里,那包行李常常在腦海里回蕩,把他從夢中敲醒)。而母親的鼾聲卻在另一間房內響起,仿佛對一切都一無所知??蛷d東面擺著的壞飯盒已經有兩個。齊景長無聊的時候就用筷子去敲那兩個飯盒。它們一個是塑料做的,一個是木頭做的。木頭那個裝不了湯食,聲音鈍一些。塑料那個輕薄一些,聲音沒有力量,混沌不堪,正如日常。
許光明搬到了三條街之外的養(yǎng)老小區(qū)。之所以叫它養(yǎng)老小區(qū)是因為那里老人多。站在樓梯間咳嗽一聲,整棟樓都要碎成玻璃渣。許光明住在中間一棟樓的中間單元,父親有時候會去那里送點錢。但許光明不會花。有時候齊景長到了,她就指示他花掉那些錢。偏偏那時候齊景長也不會花錢。最后這些錢還是流到了母親那里。父親發(fā)現(xiàn)這件事之后,再次和母親大吵一架。那時候許光明已經用壞了第三個飯盒,是個不銹鋼小鍋。按理這不該用壞,但母親和父親吵架之后,拒絕再洗許光明的飯盒,為了送飯,齊景長只好自己洗。他想當然地把不銹鋼的那層鋼刷掉了。鍋底從此密布渣滓。不銹鋼飯鍋宣告報廢。
日子久了,母親漸漸不再做許光明那份飯。只有漸漸長大的齊景長還記得給她敲敲門,確認她還活著。但有時候他也會忘記。最久的一次,一連三個月都沒有人提醒齊景長要給許光明送飯。他想起來的時候,敲門聲震落了幾層灰,許光明才茫茫然醒來,蜷縮在床頭,如一把老骨。灰白的頭發(fā)卷在后腦勺,眼神渾濁,動蕩不安。手指彎曲,雙臂沾滿床板的凹痕。整個人像一條毛巾晾干在床上。幾大張外賣單攤在餐桌上。一雙42碼的皮鞋和一張落下的身份證預示著父親來過。齊景長皺皺眉,把身份證拿起來看了看——“齊彭殤”三個字醒目又陌生。小的時候他問爺爺為什么會給父親取這么苦大仇深的名字。他只是翹翹眉,伸出五個手指,念叨著那句古文:“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倍贿叺母赣H冷冷地說:“掉書袋夠了吧?!蹦菚r候爺爺已經快要九十歲了,腦筋不是非常清楚。語無倫次之間,只懂得重復齊彭殤的名字。當然,偶爾也重復母親和許光明的名字,但都是咒罵。想著想著,記憶就沒完沒了起來,他呼出一口氣,把那雙鞋丟到了垃圾箱??戳艘槐榉块g的陳設說:“趕快收拾收拾搬家。”
他這句話是對許光明說的。不過,她那時候已經聽不懂話,更不會說話。偶爾蹦出幾個音節(jié),也完全連綴不成一句話。它們像流水一樣從喉嚨里躥出去,不代表任何意義。他沒有向父母請示。那個夏天,母親再嫁,隨新夫去了外地,時不時給齊景長打電話問他有沒有找女友。他很不高興,最后直接換了手機號。而他與家里的最后一次聯(lián)絡,就是憑父親的關系,在大專畢業(yè)后做了城管。每天在菜市場和政府大街一帶流連,收走了不少小販的攤位。
這次給許光明搬家,齊景長沒有找搬家公司。許光明的行李仿佛萎縮了一樣,兩只箱子就裝滿了。他以父親的名義給她退了租。在城北一條僻街找了處小院。房租不貴,就是交通不方便。不過考慮許光明也不出門,齊景長覺得那里很合適。
院子后邊是一所工廠子弟幼兒園。進進出出的小朋友和不遠處的輕軌遙遙相望,城市的煙塵離他們很遠,但齊景長知道它們就徘徊在頭頂。
自從有了院子,許光明就喜歡站在門邊。最開始,齊景長怕她出走,還找個人看著她,后來發(fā)現(xiàn)她完全不出去,就隨她站著了。許光明足足站了三年。每次齊景長去看她的時候,她臉上都掛著同樣苦大仇深的表情。身體似一堆松散的零件拼湊而成,佝僂著背站著。不管吞咽多少食物,還是胖不起來。
齊景長的工作漸入佳境,也終于有了兩個手下。他們三個負責清理主要街道的流動商販。每天下午四五點時,都會突襲一些街道。掃蕩一遍之后,城市整齊很多,雖然也會掉下幾雙襪子、鞋、假鐲子和耳環(huán)。但一眼望出去,街道清爽,密集得恰到好處,齊景長很高興。盡管這種成就感往往在剛開通的輕軌呼嘯而過之后,就煙消云散。
他一直沒有結婚,戀愛倒是談過的。隨著年齡增長,大部分的姑娘都結婚了,他能遇見的多是人妻。約會的時候,她們會用傘遮住臉從他的家里走出去。這讓他時常記不住她們的臉。更多時候,除了探望許光明,齊景長就在房間里抽煙。他的煙癮隨著上班時日變長加劇。家里每個角落都有他散落的煙頭。它們就像一面散點透視的地圖,連綴成齊景長的生活。那些點,就是他離開的親人。
那些年離開的人很多。有的安安穩(wěn)穩(wěn)老死,走向墳墓。有的老年癡呆老無所依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有的在外面沒掙到錢不好意思回家干脆就變成了流浪漢。他們像颶風中一條條從天而降的魚,來則來,去則去,不管帶著什么樣的表情最后總會被撫弄成統(tǒng)一的神色。正是如此,每次去給許光明送飯的時候,齊景長都會撫一遍她的表情。他會把她向下斜著的嘴角微微往上提,把她的眉毛略略按平。甚至還會把她眼角的皺紋揉搓一下,仿佛這樣,許光明就會變得平整。她就像一座軟雕塑,任憑齊景長如何擺弄,都不發(fā)一語,身體各個零件好像都喪失知覺,只有吞咽這個動作能讓人看得出她還活著。
唯洗澡比較費力,齊景長不得不雇保姆給她洗澡。每個保姆都干不長,到了后來,這項工作就落在齊景長身上。許光明下垂至扁平的胸部和黃棕色的皮膚讓她整個人顯出原始人的征象。皺巴巴的皮膚紋理就像史前人類用器具刻在巖石上的圖案。手臂處青筋凸顯,如山巒。腹部稍顯鼓脹,如鐘鼓。仿佛吞了飯盒,敲一下,就有暗沉沉的聲音鉆出來。從四周圍的工地傳來——那是正在進行的工程交錯的聲音。有些已經投入使用,有的還在造。一波波聲音從遠處趕來。齊景長管轄的政府大道處于全城中央。匯集著四面八方的聲音。也聳立著四面八方趕來的建筑——南方施工隊的立交橋、東部施工隊的輕軌,還有西部施工隊的快速公交。站在齊景長的辦公室向外望去,能看見被這些建筑擠成一條規(guī)整長方形的大道。它長而寬闊,筆直地擦過全城,像一條立在地面上的下水道。每個早晨和晚上都有灑水車為它清理灰塵。
探望許光明的時候,齊景長會躲在她肚子后面,透過斜上方那扇小窗觀摩它。它身上的建筑或許不如政府大道那般茁壯。但它舒朗,打通著城市的脈絡,縮短人們的行程。到處都可以看到對城市交通的贊譽。掃清流動攤販的時候,齊景長瞇縫著眼睛,覺得這些建筑也會突突地拔地而起。全城再度回歸一望無際的平原。這種幻象甚至讓齊景長在招妓的時候都不忘觀察女人的腹部。在他的偏執(zhí)里,腹部的平坦與否是一個女人青春與否的標志。平坦的腹部能激起他強烈的欲望,雖然體液沖擊體液的運動更多時候讓他感到無聊,但他知道,自己需要這種無聊。
進入人生第三十七個年頭,齊景長已經喪失結婚的欲望,一個還算年輕的,腹部平坦的女人,即使抖落了五官,還是能讓他激越幾分鐘。
——那大概是他唯一固定過的女人。之前在報館做過,后來紙媒倒閉,就去了網站。在城建新改革的活動專題中采訪過齊景長,得以相識。不過齊景長沒有和她結婚的打算,這讓他們的關系越來越緊張。齊景長預感她很快會離開他。對此,他覺得無能為力。
他們最后兩次做愛是在許光明的家中,沒有防護措施。齊景長當時已決意賣掉過去的家,買下許光明住的這個小院,遭到她的恥笑。她認為齊景長放棄了隨時都會漲價的地段卻想住在這個接近郊區(qū)的位置是非常愚蠢的,要知道,這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升R景長說郊區(qū)才是城市的未來。“那你至少可以一個人呆在這里!”“她不會說話,你又何必在意她?”齊景長慍怒道??伤€是覺得這一切荒唐可笑,齊景長不得不在她的笑聲中早泄。他們只好又發(fā)生了一次關系。齊景長盯著女友平坦的小腹,仿佛這能將他帶入幻象中的平原。他繃直身體,而她像一根粗壯的水管。他們在進行一場短途賽跑。他抱著她,似要把她整個傾倒出來。她的指甲嵌進他的肉里,仿若碎玻璃的刺痛感。齊景長覺得自己正在一片片被剜去,身體被打薄,逐漸飛升。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樣,畢竟女人在床上是如此善于偽裝。
他按住她的臉,右手輕微使勁,把她的表情揉出喜劇演員的效果。她很快啊了一聲,不過她“啊”不是因為快樂。而是她看見了許光明。
仍像雕塑,只是乜斜著一只眼的許光明,看起來比往常生動很多。她站在他們床前,嘴巴撇著,黑皺皺的皮膚像一撮磷火在黑夜里自燃。齊景長感到渾身一凜,從女友的身體之上仰頭倒下??杀人斓瓜碌氖窃S光明。她肚子鼓得大大的,像有一枚呼之欲出的黑孩子要從她的腹部鉆出來。唯一的不同是,她的腹部凹凸不平,看起來就像月球表面。幾束青筋裸在外面,畫出她腹中物什的樣貌——那是第七只飯盒的形狀。瓷做的,此刻被打散,在她的腹部攪動,大塊大塊的血流出,她像躺在一條紅河上,朝他擺了擺手,就垂下了手臂。
“我送你回家?!彼澏兜穆曇粼谂训募饨兄?,終于凝固成一粒頑石。
“你不叫救護車嗎?”
“她已經死了?!?/p>
齊景長感覺身體的每個部件都在顛簸。他怒瞪著眼睛,僵硬的五官墜落在夢里。那是他很久之前做過的一個夢。父親、母親,還有一些別的什么人齊刷刷在他房門前站了很久,但當他一個猛子從床上跳起來開門的時候,面對他的客廳卻空蕩蕩、晃悠悠,正如胃袋,許光明那只流血的腹部,不停伸縮、脹裂,怎么都填不滿、縫不上。也像蓄勢待發(fā)的心臟。咚咚跳,亮堂堂,在房間里攛掇一陣,很快跳到外面,從東方升起。
他打開車門,把女友以最快的速度推出去,拐上了最新的立交橋。他并不常走這條路,但今天除了這條路他也想不出別的路可走。他一路開上去,視野升高,眼前一片開闊。仿佛大街小巷、車輛、樓宇都踩在腳下。他希望自己能一直這么升上去,遠遠的,高高的,這樣就能欣賞這座平坦的“小腹”。他確實這么做了。立交橋一路向前,遙遙無期,他終于確信自己真的離許光明很遠了。她像大卸八塊的碎玻璃躺在他的面前,還有她呆滯的臉,此刻都因為剛才的表情爛進他的肚子。他感到一陣作嘔,面對著方向盤狠狠吐了起來。而他的灰色轎車,終于一個趔趄,含進了城市灰色的清晨。
四
一天是從仰頭的一刻開始的。
雖然在此之前,他已經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很久。從微微明到現(xiàn)在一片敞亮,怎么也用了一刻鐘了。鬧鈴在柜子角跳了十多下,昨夜誰沒關緊的淋浴頭滴答滴答,把他從半夢半醒中拽出來。窗簾拉開了,房門也開著,不知道是誰干的??蛷d透進來的聲響和外面的白光噼里啪啦一陣打。天氣預報說傍晚有暴雨。他睜開眼,朝上看,跳起站在床上。
視線已放出去。從水泥地板到小腹,從下巴到太陽穴,從床榻到窗臺——越過高樓、標桿,直抵天空。他望向對面,對面也望著他。拉長的晾衣繩像曬滿眼睛,一來一去,磨出血。間距,剛好夠他揣度,也讓影子勾不到。他分不清是自己所在這棟樓更高,還是對面更高。不過也沒什么,這座小區(qū)全城最高,才是最主要的——剛搬進來的時候,父親就喜歡強調這一點。每一次強調的時候他喜歡努著嘴,右臂向上微微抬起,左腿則伴隨這個動作抖動,他常年穿的那雙漆皮鞋已散發(fā)出積壓許久的汗味,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想要換雙新鞋。附近的居民對他們父子很客氣。這不僅因為父親承包了城南一代全部的民居工程,更因為母親這個當之無愧的拖油瓶。
母親每隔一兩年都要住次院。最開始的時候,她時常頭痛,不得不看精神科。再后來,她的頭痛變成對父親歇斯底里的怨訴。這導致,正在做家務的她會因為父親所有讓她不適的行為而自殘。有一次,她從去頂樓的窄梯上摔下來,斷了一根肋骨。還有一次,她以頭撞地,把只有九歲的他嚇哭在洗手間門口。這次,她甚至直接從小區(qū)的臺階上跳下去,只因為父親執(zhí)意晚上不回家睡覺。隨著一陣充滿刺痛感的耳鳴,血從她的雙耳流出,在她語無倫次的震顫中,他只知道,她又要住院了。
母親震怒于父親不夠高大魁梧,震怒于他婚后的懶惰、肥胖。更震怒于這樣的他居然還多次出軌。每一個清晨,母親的控訴都會率先打破小區(qū)的安靜。她像一只喇叭,從小區(qū)東頭一直響到西頭,連賣油茶的男人和賣芝麻醬的女人都沒有她起得早。然而,全小區(qū)都聽到了她的聲音,父親卻視若無睹。他只是在恰當?shù)臅r候堵住耳朵去另外一間房小憩一會兒,接著,就繼續(xù)回他的工地了。父親不回家的那些日子,他多次在母親的提醒下尾隨他,并在全城許多個電話亭中匯報他的行程。很快,得知這一點的父親除了無視妻子的眼光,開始無視兒子的眼光。他不得不厭惡地看著父親走進那些女人的店鋪、家中,在大街上做一些親昵的舉動。他的母親不得不對著家中的鍋碗瓢盆置氣,埋怨自己不該嫁給一個下海經商的男人,而該選擇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公務員——或許這樣,自己的丈夫便不會這么猖狂,而是至少應該顧忌周圍人的眼光,對她客客氣氣的。母親并不知道,在她長久的造作鬧事下,以及父親看似隨意的散播中,她早已是某種不給丈夫面子、撒潑抵賴的妻子形象。人們對她的同情,也因為她一次次自殘消解掉。父親也僅在她此次住院的第一天看過她一次,就再也沒有去過。第六病區(qū)的病友們都知道母親,他們覺得她應該去看精神科,而不是在這里。
太陽升得老高。他穿上了昨天那件衣領已經泛黃的?;晟溃咨狭吮砀缒菞l縮水的瘦腿墨綠格子喇叭褲(他不知道這個搭配非常難看,畢竟他當時的審美也就到這里了)。墻角的球鞋已經灰蒙蒙一片,他用粉筆把它刷了一層又一層,走起路來的時候總要抖落點薄薄的白灰。也許是粉筆太過劣質,走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又是一雙臟兮兮的球鞋了。他僵硬地繃直雙腳,試圖讓最后一層白灰別滑落。徑直走向六層最東邊那間病室。它長長窄窄,擺著一排病床??看暗哪菑埓?,寫著母親的名字:許光明。她還在輸液,臉偏向一邊,不看他。他知道如果此刻來的是父親,她保準又會清醒起來。但現(xiàn)在每個人都害怕她清醒。只是母親這次沒有任性太久。她睜了睜眼,朝他喊了聲:“彭殤。”
他不喜歡母親這樣叫他。他寧愿她喊的是齊彭殤或者小彭。像父親那樣。這別扭的兩個字仿佛在給他套一身不合適的西裝。而他盯著過長的褲腳,無能為力。齊彭殤“嗯”了一聲,盯著床頭柜上的雪梨看了很久,終于用小刀削了一層皮。
“恁爸啥時候來。”她終于還是問了出來。聲音惴惴的,隨時都能掉到地上。
待到一只光嫩水滑的雪梨露出圓滾滾的身子,他才說:“不來了?!?/p>
她瘦長的雙腿像兩只擔架,在他的視線深處無限延伸——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伸向遠方,到城外,最好再也別回來,可這當然不可能。
母親似一桶正在發(fā)酵中的酒,隨時都能致幻。她并攏的雙腿間沒有縫隙。似一柄干尸,很快能從床上彈起來。他慣性捂住耳朵。接著,一陣從未有過的龐大分貝從他的身體碾過去,再蓋過整間病室,并像一層黏膜,罩住了整個第六病區(qū)。她還裹著繃帶的耳朵又滲出血,但她全然不在乎。她整個身體似隨時都要躍躍欲試,這一幕難以讓人想象她更年期之后的平靜。
齊彭殤只是繼續(xù)愣愣地坐著。母親的躁郁讓他得以暫時忘記暑假作業(yè),或者教室里坐他背后的男孩,又或許物理考試給他傳假答案的平頭胖子。在母親制造的這個短暫而狹窄的空間,他得以屏蔽掉這之外的一切。而這種屏蔽也有合理的解釋——他是因為母親,一切都是因為母親,所以他一切的錯誤也有了理由。他托起下巴,看著母親。他對她吵鬧的樣子雖然不比往常少一分厭惡,但也沒有再多一分。這讓他的內心膨脹起一陣可疑的欣慰。仿佛此刻對時間的浪費,對暑假的浪費是多么心安理得。反正就算在家呆著,他一樣是想著怎么籌更多錢去網吧打個通宵游戲。
墻上的鐘表指針動了動,母親終于被趕來的醫(yī)生護士按在了床上。跟他們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個臉像橘皮的瘦子。其中一個縮水嚴重,身體像層薄薄的紙片,邊上一個結實一些,像腫脹的柿子,一擠,就能擠出濃漿。他們立在齊彭殤兩邊,縮水嚴重的那個要查他的身份證。
“拿出來吧,檢查?!?/p>
“沒有身份證的不能繼續(xù)探視病號?!薄笆磷印背蛉∈艺f。
“以前也沒說要看什么身份證啊。”齊彭殤道。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街都擴寬了,還有什么不可能?!薄笆磷印钡淖炖锞捉乐鴽]來得及咽下去的一口晚飯,鼓囊囊地對著齊彭殤。
“可我沒有身份證啊?!彼鸬?,“我還沒辦過啊?!?/p>
“我回家好了?!?/p>
“恁不能回?!笨s水的那位攔住他。
“我還會回來的?!?/p>
“恁媽這樣,恁不能回?!薄笆磷印闭f。
“恁媽這樣,恁不能回?!苯又∈业娜硕颊f。
齊彭殤感覺脊背發(fā)麻,訕訕地站著。他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可這里沒有電話亭。母親打了針之后進入短暫安靜,醫(yī)生們竊竊私語著什么,齊彭殤聽不見。只有父親的名字依稀扒出聲浪跳到他耳邊,他想接著這個名字說句話,可嘴像被縫住似的。語言鎖在心里,掙脫不出。這種感覺持續(xù)了好大一會兒,直到陪母親來到新的病房,并一起等待父親的時候,他意識到,不是說不出口,是不想說。他享受著無能為力的時刻,哪怕在這里和母親呆著也好,至少還有半開的窗戶與外面的綠樹,他不用再去想升學的事,想一到早上就會看見內褲上讓他心煩意亂的斑駁流狀物,想為什么看著父親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他會像看到父親和他的情人在一起時一樣厭惡。
新一輪身份證檢查聲從隔壁響起。他想到他們從包里、錢夾內、口袋處,衣服夾層,掏出身份證的樣子。還有手掌摩挲衣料的擦擦聲。他的聽覺突然機敏起來,甚至能判斷出他們穿的是尼龍布還是滌綸布,又或者,是桑蠶絲?在大家都忙碌的這一刻他無所事事,這讓他非常激動。更激動的,還包括他平靜下來的母親。她注視天花板,幾乎要把那塊慘白慘白的顏色調得濃墨重彩。一只手抓著床單,一只腿弓直。有一股怒火又在她體內蓄勢待發(fā),齊彭殤只有再次捂住耳朵。
父親還沒有來。
病室隨著母親的嚎叫再次陷入混亂。先是門,再是天花板,只有窗戶外面的樹和車輛聲提醒他這間房是靜止的,而不是隨著母親搖擺。這讓他專心注視著起窗戶。先是一排奔跑的少年被窗戶框住,再是一排桑塔納轎車耀武揚威地駛進來。然后是幾個粉紅色護工服裝的人。他在等待父親,只是他應該不會來了。他埋著頭,一動不動,便是連身體發(fā)酸也不想抬起來。右手邊有張新的床,看起來,如果父親不來,最近一直住在這里的就是他了。從早上到黃昏,再到夜晚。只要母親不出事,不會有人理他。他隨著大部隊去醫(yī)院食堂打飯,大家也不問他叫什么名字了,畢竟沒有身份證,說什么都像假的。
齊彭殤直到中午才走出病室。半截墨綠色的墻壁在來來去去的醫(yī)務人員身體間閃閃爍爍,像要把他穿著墨綠色喇叭褲的雙腿也吞進去。走廊盡頭,修繕樓頂平臺的師傅休息去了,留下一架梯子。陽光從頂樓出口照下來。他瞇著眼看上去,視線一路放遠,陽光從一片五顏六色再到一片熾白。幾只烏鴉從太平間的方向升起,混跡在一群白鴿中。世界從梯子處一片敞亮,這讓他燃起走上去的沖動。只不過他剛這么想,就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了上去。
先是一邊剛擺好的紅磚,再是半截剛砌好的水泥露臺,其中一頭通向一座鐵橋——暗灰色的欄桿把它扶正,連著另一棟樓。最近的幾棟樓挨得還算遠。他數(shù)了數(shù),從第九棟開始,樓就密密麻麻起來?;蛟S是近大遠小的緣故。日頭緊,陽光洶涌,他用一只手遮擋,也依然睜不開眼睛。遠處的樓在他的視線中擠兌成一條線,像公交車上搖搖晃晃的胖影子,脂肪挨著脂肪,油膩膩地在他的視線里攪拌。對面的頂樓都住滿人,他們很安靜,幾大張床心安理得地對著太陽,涼席上穿著病號服的人也像休養(yǎng)生息,有幾位,還撩起肚皮,似乎在接受日光浴。齊彭殤感到一陣恍惚。很快,從他上樓的梯子上又來了幾個,幾張行軍床很快被擺在砌好的水泥地面上。墨綠色的床墊換成了白色,甚至還有人給齊彭殤拿來了藍白條病號服。
“我不需要啊?!彼钡?。
“你有身份證嗎?”對方擰著眉說道。
“我才十一歲!”他悲愴道。
接著,整個頂樓都被病號填滿。做工的師傅則繼續(xù)砌剩下的三分之一樓頂。并時不時和對面樓的病號們打打招呼。
“你有身份證嗎?”師傅問。
“沒有?!睂γ鏄堑牟√杺兏`笑道。
齊彭殤打算下樓,卻發(fā)現(xiàn)梯子不見了。四周圍都是曬太陽的人,沒有人理他。他繼續(xù)埋著頭,很快意識到頂樓不比下面。他不能低著頭做任何事,不然就會有人開導他。
“沒身份證就沒身份證啊,我們也沒得?!币粋€大媽剔著牙,厚嘴唇中吐出兩粒肉屑,“dei”這個音節(jié)被她拖得很長。
“你叫什么?。俊绷硪粋€中年男人問道。
“齊彭殤。齊宣王的齊,彭祖的彭,殤……”他仔細搜刮著這個字如何形容更好。
“算了算了。”中年男人擺擺手,“聽不懂聽不懂,這名字太復雜了,恁爹媽真會起啊?!?/p>
“這邊名字都是隨便編的,好記就中啊?!蔽ㄒ涣糁诤拥囊粋€年輕人說,“恁可以喊俺老二。”他的口音讓齊彭殤都有些不適。記憶中只有新移民還延續(xù)著這種口音,老居民除了“恁(nen)”這個發(fā)音,已經全盤變成普通話了。甚至在齊彭殤的學校,有些老師因為沿用方言授課,被勒令停課整頓,直到能說出一口流利普通話,才準許上崗。他四下望望,頂層新移民居多,很多人還沿用郊縣的口音。齊彭殤問能不能走去別的頂樓看看。
“這有什么不能啊。反正那邊和這邊也一樣啊?!?/p>
這位護工說得沒有錯,走過去的時候齊彭殤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連接起來的各個樓頂都住滿沒有身份的病號。有的還沒來得及辦身份證,有的是辦了,卻因為種種原因沒來得及更換。也因沒有身份證,統(tǒng)計這些人變得尤其復雜。醫(yī)院只得編寫很多代碼給他們。也有的人,用動物的名稱指代彼此。最常見的指代是報數(shù)。比如“1,2,3,4……”就是體育課上老師教的報數(shù),邊報邊把臉扭過去。比如,剛才黑胡子年輕人是“2”,剔牙大媽是“9”,中年男人是“0”。如果齊彭殤趕上新一波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他應該被歸為“37”,因為先前的“37”剛辦了新身份證,已經離開頂樓了。
想到自己還有好久才能辦身份證,他悶悶地走到別的頂樓。直到把相互連接的樓頂都逛了遍。終于發(fā)現(xiàn),找不到醫(yī)院的樓頂了。這也不怪他,視野打開之后,回去就很難了。齊彭殤一路往前,一直走出了整個小區(qū)。幾座標志性樓房甚至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快走到城市邊緣。仿佛再一轉眼,人工水庫的嘩嘩聲都能涌入他的耳畔。
太陽照著他,裸露的半截臂膀已經曬黑了。如果再這么曬著,似乎還會褪層皮。微微的刺痛感讓他想起上學期體罰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在陽光照射下繞著操場跑了十多圈。這么想著,齊彭殤被刺激得再度想要跑起來。他要找到一個可以遮陽的頂層,或者可以下樓的頂層。不過他失敗了。所有的入口和出口都堵得死死的。所有的帳篷和傘下也都站滿人,根本沒有他的空間。
一路狂奔下,樓宇挨得越來越緊,鐵橋卻越來越短。他輕易地跨過三個小區(qū),甚至路過了幾個新樓盤。他踩著一根根鋼筋跨過它們,左右顛簸,一路彈跳。不知走了多久,日頭稍微下去一點的時候,齊彭殤看見了堤壩。
緊挨護城河與水庫的這座堤壩,剛修好的時候父母還很和諧,齊彭殤時常被他們帶著在上面走一圈。那時候他比現(xiàn)在小,雖然現(xiàn)在也很小。他腦子里想著前些日子后排男生寫給自己的信——生活像個浪頭又把他覆沒。
他抬起頭,直視它,試圖剔除剛才涌動的記憶。反正沒有身份,他也可以不必回去,就像整個樓下也封鎖了他的通路,他將在城市之上一直徜徉下去。這讓他激情萬丈。
他小心翼翼地越過新的一棟樓,跳到一個稍微低矮的平臺,又一直跳到堤壩上。白球鞋已變成黑球鞋,他也從白皮膚曬成了黑皮膚。只有汗水流過的地方是泛白的。他索性脫掉?;晟溃钟靡路亮艘话押?,終于把這些不均勻的膚色抹平了。在陽光下,他捏著衣服,像一個從戰(zhàn)場回來的士兵。身子黑黢黢,像雕塑,從永恒的時代奔來。
堤壩很長,以前走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順著它一直往前,他還能看見一座鐵橋。他不知道沿著那座橋往前能一直走到城樓,他只知道眼前還有路,而他很想一直跑下去。他確實也這么做了。身體沖破整座城的空氣、陽光,還有楊絮。踏過無數(shù)樁樓頂。在城市之上,一個少年大跨步向前。在他腳下,是逐漸拓寬的街道、紅綠燈、拆掉的低矮房屋。他看見自己的影子連接了城市的兩邊,就像一座新的鐵橋。他跑到了城樓,又從城樓跑了回來。他在繞一個圓,看起來鋪平在大地之上的樓宇最終只囿于它自己熟悉的地方。這讓他感到悲哀。
但這也不重要了。當他又站回堤壩,路兩邊都是他灑下的汗水。它們隨塵埃跳躍,很快就裹成一條條泥鰍,在路上鉆來鉆去。這讓他覺得另一個自己在破碎?;蛟S也不能說破碎,是分離。一塊塊劃開,逐次從大壩上跳下去。河水渾濁,它們也不在意,只要跳下去的時候清清亮亮就好。雨還沒有來。在他因為奔跑而疲憊的視線中,城市正以180度折過去。他走的鐵橋折疊后成為新的城市鐵路,他跨過的樓頂成為新的柏油馬路。桑塔納轎折過去之后成為舊時代模型,進駐若干年后開建的柏油博物館。便是母親歇斯底里的吼聲,也成為一聲酣眠。很多年后的人們都會聽到這個聲音,它從地下滲出,流淌著新世紀曙光與科技文明,清澈、透明。
黃昏已經過去,夜幕漸漸拉下來。齊彭殤想丟一些東西下去,卻發(fā)現(xiàn)身上什么也沒有。除了這件滿是汗水的?;晟篮褪萃壤妊?。一聲悶雷在天際打響,他仍站著,思慮自己應不應該把自己認為最重要的那個“東西”丟下去。那個他用來思考、行動的軀體。他想著,而暴雨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