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作品:《戰(zhàn)國風物》
做完一個夢,小半只人生就過去了。
須旦倚著門,屋檐上前夜積存的雨水正滴答滴答砸在她腳邊。她光著的腳面上已經(jīng)濺滿鼓脹脹被抽掉一半生氣的露珠。她盯著它們發(fā)呆,腦子里還在回響夢中的場景。
這一覺她睡得踏實,大概也因為門口沒有人聽她打電話。她不必用針在門縫處扎來扎去,渴望扎破那個偷聽的耳朵、偷看的眼睛。以往在家的時候,她用這招扎傷過母親。她壓抑的慘叫伴隨她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只是到了第二天,母親必然是不承認的。不過她看得出來她眼角和耳朵的紅腫是因她而起。須旦什么都沒有說。直到來這里的第一天晚上,那個電話又響了。須旦有點想接,雖然他們現(xiàn)已分開。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習慣去按掉。只是畢竟在外地,又是旅途上,她盡可以壓低聲音,把這通電話按進夜晚的褶皺里。她想著,就動搖了一下。但也只一下,須旦知道,她的門邊又掠過了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她警覺地打開房門,看見齊彭殤側(cè)立著,左手擎著一只空杯子,尷尬地笑說自己在找水,五官恨不能擰成一團來掩蓋表情。須旦看著他,就像盯著一面擺拍雕塑。其實哪有水呢。須旦心想。
齊彭殤昨夜一走,須旦睡得踏實很多。六點醒來,頭有些昏昏的,一眼望出去只覺得滿目青光。天日仍發(fā)白,她還未睡飽,只好再瞇起眼。可這一下竟睡不著了,半只頭腦墜在夢里,趕也趕不走,只好做完。這會兒徹底醒了,她又記不起來。覺得翻越了幾座高山,還背著竹籃,脖子上的鈴鐺蹦啊跳啊,她就來到了這座村子。這樣想著,她弓著身,對著即將墜落的一粒雨,伸出了舌頭。
屋里房東太太已經(jīng)把飯菜擺上桌,熱騰騰的香氣飄到這屋檐處。須旦并沒有回頭。
齊彭殤昨天下午就去了鎮(zhèn)上。山里老斷電,也打不通電話,臨走時他沒說自己幾點回來,須旦也沒有問。昨晚提起煤油燈,剪燈芯的時候她手有些顫顫,影子也有些惶惶,像是架著蕩悠悠的身體,頃刻間就能把煤油、自己,揉成一團影子,丟進外面這夜里。她記得還有一聲狗吠,似要銜住她的影。如果不是醒了又睡著,睡了又醒來,她或許可以記得這犬有走進她夢里,還在那股泉眼處停留——直視遠方,坐在冰涼的青石板階梯上,撒了一泡尿。
須旦穿著來村子前的衣服,端坐在屋前的矮凳上。這藍色罩衫被房東太太洗出了一塊塊白,像是笨拙的云,跌在她身上。齊彭殤已經(jīng)十個小時沒有出現(xiàn)了。
他們本是三個人要來這里,此刻只剩他們倆。須旦點上一支煙,不遠處躲藏的小孩對她蹙了蹙眉,她笑笑,然后掐掉了。她有些焦慮,站起來跺跺腳。積蓄的雨已經(jīng)不再輕易往下砸,倒有了點欲迎還拒的意味。羞澀、狠毒,一不留心就滴在她背上。眼下是夏天,山里仍有些涼,何況現(xiàn)在是早上,滴下去的時候,須旦還是打了個寒戰(zhàn)。她的黃皮包像一座回音漫漫的大廳,手機鈴聲在里面聲名鵲起。她有點驚喜,又有點不想接,不過還好,是齊彭殤。
幫我拿個雨披。他悶悶地說。
上山的方向在西邊,齊彭殤卻在東邊。他想抄近路上來,就要穿過一片密林。其實也不算密,就是前夜下了沉沉的雨,葉子上都綴滿雨水,穿過去時,總是惹上一身濕,這是齊彭殤不想看到的。須旦心里嘆了口氣,吞吞然往下山方向去。看到齊彭殤的時候,他正蹲坐在一尊樹樁上。
那家店關(guān)門了。旅店床硌得慌,就回來早點。他說,不過來了山里,總是醒得很早。
我也是。須旦說,還好路好認,我們都能找到。
過幾天再去看看吧。
沒所謂,反正也不是什么寶貝。
他們說的是須旦脖子上掛著的鎏金銅佛。大概是前幾天逛鎮(zhèn)上的古玩市場時不走心,丟了一個,回到旅店才發(fā)現(xiàn)。
他本是說買三個,后來卻還是買了四個,結(jié)果非要丟一個,心里總隱隱覺得是天意似的。竟有些歉疚。他不知道這歉疚該放置何處,他覺得自己也夠可憐,何必又對人歉疚。
須旦倒不知他心里嘀咕,只詫異為什么要買四只。齊彭殤的想法,她一向也不明白。他們相差二十六歲,須旦又早早出去,除了這點血緣關(guān)系,真的很難了解對方。想到這里,她如鯁在喉,想做點什么,卻暫時想不出,只好喊了聲爸。
齊彭殤心里掂掂的,像是擎著一桿秤,一不小心就要歪斜,只好端著。他骨架也高大,身上卻少肉,看起來干巴巴的。以前孫方在的時候,就經(jīng)常燉骨湯給他補身子。那些湯著實不好喝,但齊彭殤也都咽了下去。喝到盡頭的時候,總能舔到黃豆渣。他喜歡黃豆渣,打豆?jié){的時候,他也更偏愛豆渣。孫方說,這是以前日子苦,他才染上愛吃豆渣的毛病,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吃豆渣。說完,她就把它們?nèi)珌G了。想到這,他有些不高興。這些時日,他也沒有高興過。這會兒在外城,又是村子,想到這些喧擾,心里有些落寞。須旦走在他后面,這讓他覺得是不對的,他把須旦拉回來,兩個人并排走著。須旦默不作聲,又把步子往邊上挪了挪,她腳細,比齊彭殤更容易被絆到。雨綿綿密密下著,像在山頭縫針,把他們二人都紉了進去。雨點打在植被上,像是虛幻的織布機在開動,在她心上壓出一陣密匝匝的節(jié)奏。須旦覺得撓心,右手不自覺扯了扯內(nèi)衣,仿佛要把這聲響從心上抹去似的??蛇@哪里又是她的聲音呢。
學校,你什么時候回?
須旦一愣,下個月三號吧。
是不是要找工作了?
嗯。
他們的對話很短促。兩個人都覺得應(yīng)該說點什么,嘴門卻閉得嚴實。齊彭殤側(cè)目看了她一眼,終于字正腔圓找出一句應(yīng)該說的話:站直!
須旦一哆嗦,不合身的雨披就從身上滑了下去。齊彭殤在她后背拍了一掌,她仿佛聽到骨骼生長的聲音,僵硬地拉直了身體。不過也沒太久,她就又駝背了。
回去的路有些長,大概因為兩個人走的緣故。過了后山,繞過一棵死樹,就是旅店了。招牌上站著兩只鳥,翅膀是天藍色的,后頸卻是一塊黑,有紅點在身下點綴。沖著齊彭殤和齊須旦噴出了兩滴鳥糞。還好雨披遮擋,才沒有滴到他們額頭上。須旦沒有抬頭,齊彭殤也沒有。他們一前一后進了門,餐食被大碗蓋著,掀開的時候,熱氣已經(jīng)冷卻,結(jié)成一顆顆水珠,晾在飯菜上,像一粒粒盯著他們的眼睛。
恁媽打電話了沒?齊彭殤嗝了一下,有些尷尬,卻還是說了下去。
沒。須旦夾起一塊肉,說。
打來就說我不在這兒。齊彭殤說。
須旦把肉和米飯扒進嘴里,右手直繃繃地去夾豆角。青筋在她白白的手背上顯出兩道凸起,就像他們接下來要爬的山峰,而她是掉進崖壁間的那塊燉肉。
想說你自己說。須旦放下了筷子。
去爻山的私車一般在村頭匯集。這里和別處不同,開發(fā)不算完善,也正因此,游客稀少。這回來玩,齊彭殤本想?yún)F,須旦執(zhí)意不從。一路在車上,齊彭殤在副駕坐著,須旦坐在后面。手機鈴聲又響起,是母親。須旦沒有接,她閉上眼,靠著車窗,齊彭殤從內(nèi)后視鏡看見她。他們都不動。當那個鈴聲不存在。須旦右手摸進包里把它按了關(guān)機。齊彭殤突然放下一口氣。
他確實不想見到妻子。盡管,他也不想見到孫方。
這一年,他們一直在旅游。有時候回到家不足一周,妻子又吆喝著去爬山、漂流,甚至蹦極。他們所在的城市沒有這些玩意兒,就去外地。反正這個國家,大江南北,在這一年多都跑遍了。說起來奇怪,他們感情最好的年頭從沒有這樣大張旗鼓去旅游,人到中年岌岌可危,卻開始到處旅游。他在機關(guān)有份閑職,請假總是方便的,何況他也快退休了。齊彭殤想著,也閉上了眼。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爻山腳下了。
上山可索道,可徒步。他們選了索道。
一路從下往上,是能見證四季的。一陣郁郁蔥蔥之后,是泛黃的幾片秋葉。這座高山遠比旅店所在的小山氣候潮濕陰冷些。不過這涼氣讓須旦覺得舒服。索道站在半山腰,一般游客也就在這里游覽,不會再往上了。山頂奇寒,半山腰倒清爽又布滿各個觀景臺。有人提著各式單反拍照,齊彭殤和須旦各自拿著手機,像丟失了旅伴臨時湊起來的二人組。
雖然這樣說也沒錯。
先到了一個觀景臺,說是半山腰,站在上面,也能看到云了,只有伸出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距離很遠。
齊彭殤給須旦照了相,又麻煩別的游客給他們拍合影。一連咔了十幾張,誰都沒有提議給那位一直打他們電話的女人發(fā)照片。他們不說話,沉默幾乎要把他們內(nèi)心僅存的耐心戳破。他們并排站著,表情嚴肅。齊彭殤噙著一口氣,須旦也噙著一口氣。他們這樣做的時候都沒有讓對方發(fā)現(xiàn)。他們待會兒還要一道下山,這當口誰都不想把氣氛撐破。
半晌,齊彭殤問:你和那孩子還聯(lián)系嗎?
須旦呆了一下,旋即意識到他在問那個人。
那孩子看著不靠譜,不像好人。齊彭殤又說道。
沒聯(lián)系了。須旦補上一句,早就沒感覺了。
感情嘛。也不是感覺不感覺的。你現(xiàn)在還小,但以后總還是要過日子的。
須旦看著齊彭殤絮絮叨叨的樣子,竟有些像母親。
不過,她說——你又何必跟我說這些。過日子,誰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你們現(xiàn)在這樣,不也叫過日子嗎。
齊彭殤臉一陣紅,但沒有作聲。這當口,他說什么都是錯的。他想起孫方——也總是在這樣的時候,他會想起孫方。她總盯著他看的眼神,明明是大嗓門卻做出小聲小氣的樣子,或者嬌柔的腰肢和胸脯。這一切混亂的影像搪塞著他的心臟。把它打造得穩(wěn)健、禮貌,不至于做出任何焦慮而不計得失的舉動。沒錯,他是占了上風的。他還有孫方。想到這兒,齊彭殤挺直腰桿,不再支支吾吾,而是直接問出了那句話。
恁倆,沒出去住吧?
須旦一陣臉白。她嘴唇張了張。要辯解,卻什么也說不出。如果是母親問她,她大概會當即否定,如果是父親問,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了。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也是該說的說不出,只能從她的生活下手。而她站在那里,看著他們要一起走的前路。想到這個山峰之后還有下一個山峰。想到他們今天要一起下山,就感到絕望。之后更遠的事情,她已經(jīng)無暇去想了。
沒有啊。她最終平靜地說。
齊彭殤呼出一口氣,眼前是一塊一望無際的平原,一路看下去,仿佛能遇到故鄉(xiāng)。他的視線有些迷蒙,面前的景物有些搖晃。這一條線一般的景致,就算再晃動也就是那樣了。他的身體像一張紙,在這樣的風景面前抖動了一下。他弓著背,感到一陣抽搐,鉆心的疼痛讓他一個趔趄似要跌倒。而須旦,從他的影子里撿到了他掉落的鎏金銅佛。
這銅佛和上次買的不同,舊舊的,也沉沉的。有些臟污,須旦想摳掉,不過齊彭殤制止了她。
剛才在山上撿的。他說。
須旦沒再回答。爻山確實流傳過很多游客撿到文物的段子。這里從前是王公墓群,前些年地震后,謠傳有些文物碎片浮上來,甚至有傳考古隊要來,可一直也沒什么動靜。此刻,她仔細端詳了一下銅佛。它不僅外表和買的那幾只不一樣,連佛像的表情也不太一樣。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揮之不去。她本是站著看,又覺得看不清楚,蹲下去半只手捂住看,再站起來,感到一陣天旋地覆,失手就把它丟了下去。齊彭殤趕緊拾起來。也是他這個動作,須旦才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快走到山腳了。
他們決定再爬一座山,這次是真的爬,沒有索道。這座山和爻山同屬一個山脈,開發(fā)更差些。不過他們自由行,沒人管。齊彭殤說他們明天就要回去,今天總得爬完。須旦愣了愣神,她真的沒有想過回去這碼事。她腦子里對那里的印象只是母親在車站外奔跑的樣子,她的眼睛里有不解,當然,也有某種程度上的仇恨。那恨意很快失神,不代表沒有存在過。須旦坐在父親邊上,靠著窗,就看著一手提著剛買的吃食,一手提著水的母親。齊彭殤背對著車窗,斜斜地看出去,右手在半空中劃了一下,轉(zhuǎn)眼就把她的提包丟到了外面。列車像卷鋪蓋走人的混蛋,而妻子的神思墜落在原地,身體向前挪動,卻越跑越小,然后他意識到,車開動了。
大概這世界上沒有比和諧號更絕情的列車了,即使有,齊彭殤現(xiàn)在也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它一開動,站臺上的人就縮小了。他的妻子、須旦的母親,像是站在一塊寸草不生的荒原上,一個人提著行李,拿著足夠一天的食糧,向他茍延殘喘地奔去。她并不是沒有時間上車,只是在上車的那一瞬間,被丈夫丟出來的提包驚呆了。那是一個天高云淡的晴好日子,他們合力把這個女人丟在了這塊荒原上,而他們的視線盡頭也不是眼前的高山,只是丟掉包袱之后的,自由。
一路上他們久久沒有說話。只在吃飯的時候,齊彭殤跟須旦交流了怎么泡泡面相對好吃一些。他們一路乘車到西部。翻秦嶺、過隧道,直到眼前一片敞亮,看見平地之上起高山。意識到自己離目的地不遠了,才想起打開手機。出乎意料的,未接來電不是很多。但也足夠讓齊彭殤和齊須旦心煩意亂。他們二人,在到站的鳴笛聲中并排坐著,一句話也不說。等到每一個乘客都下去了,列車員叫他們。那一瞬間齊彭殤希望妻子就在車門外,仿佛他只是和多年前一樣出了趟遠差,他的家眷隨時都在外面迎接他。須旦不懂自己為什么莫名其妙成為了同謀,齊彭殤這么做的時候她沒有制止。她也不是不心痛,只是心痛理應(yīng)是自己的,不該是可以分享的。他們坐了很久。直到像一只索然無味的行李箱一樣,被主人拖出這列被遺棄一樣、空空如也的列車。
到站了。齊彭殤長噓一口氣。
到山頂了。須旦揪出一口氣。
他們謹慎的步伐突然開放起來,須旦腳尖有些想跳躍,仿佛鞋底生風,他們都能被送上云霄——她果然還是年輕的。但他們的松懈只這么一下,齊彭殤的臉又繃直了。
說是山頂,其實也不過是能爬到的山頂了。向上沒有可通行的路,偶有膽大游客抓著鐵鏈蜿蜒趟過,眼睛也斷不敢朝下看的。齊彭殤屏住了呼吸,再大口張開的時候,覺得不妨一試。他剛和孫方熟絡(luò)起來時,就是這樣的心情。如今他在外地,在這高山上,竟然與過去的自己相遇。這中間的距離是三年,還是五年,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就像妻子站在他們小區(qū)的樓下,沖著齊彭殤歇斯底地吼道——幾年?到底幾年?她漲紅的大方臉似要把五官烘托得情緒激動,最好眼睛鼻子一起射到齊彭殤身上,自己血肉模糊,也要把他砸得溝壑縱橫、傷痕累累,才一解怨氣。那天他確實如妻子所想去了孫方那里,但三個月后,他不聲不響地回家。妻子似乎知道他會有這么一天。好像每一個被出軌的妻子總希望有這么一天。他或許也并不愛孫方,但一定不再愛眼前這個人。年輕的時候她很美,現(xiàn)在也不丑陋,只是他們面對面坐著,齊彭殤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幸福的可能。他回家的那天是個陰晴不定的日子。氣氛綿軟,人也悶悶的。他憋著一口氣,像小時候從護城河這頭游到了那頭,他從孫方那里游到了妻子這里。睜開眼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做了。只是這回,他走了這么遠多少有些累,自然還是要把頭靠在她的胸脯上。這胸脯上下聳動,像一塊氣囊,他覺得很舒服,是來自生理的——然眼前的女人用一聲響亮的哭泣打斷了他的快慰感。她哭了。這個中年女人,和他生過孩子,吃過苦,也安逸了很多年,性格暴烈卻又溫柔地照顧著他許多個時刻,平靜的時候像一尊母獅子。他靠著她如此之近,只覺得視線也模糊起來。她的淚滴落在他鼻梁上,而她抖動的口臭卻激蕩出一句話——
我愛你。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已經(jīng)上了峭壁,右腳蹬掉了一顆小石子,鐵索緊緊地抓著山體,也抓著他。他像失去了粘力的貼紙,拼命讓自己把它圍住??伤@么大,許多條山縫中傳來它的回聲,一條條,插入他體內(nèi)——插入、穿過,仿佛在他身體之上架起鐵架。鐵架上抹著油,他像被吊打的大魚,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從這邊穿到另一邊,保持同樣的姿勢,唇舌出了血,可還是要含住魚鉤。陽光曝曬著他,他感覺自己很快要被曬干了。這樣也是好的,他不用再想旁的事情。頭腦發(fā)昏的時候,他反而不在乎自己的處境。就像如果不是知道了那個消息,他又怎么會把妻子的包丟出窗外。如果不是知道了那個消息,他又怎么會來到此地。他這樣想著,感覺山縫傳出的回音一點點組成蛔蟲,把他的肝臟纏在了一起。整個山川日月都在他面前蠕動,他臉色通紅,像被人擰著脖子。
須旦不遠處是幾個指指點點的人,他們從剛才就在看著齊彭殤,如果齊彭殤上去了,估計還會有幾個人跟上去。須旦冷冷地看著他們,而她的對面突然傳來一陣墜落聲。這聲音有點空曠,因為隔得遠,像是樹葉掉落平原。
是巖羊。有人說。
只一秒,須旦感覺有黑影子向上飄去,她的視線順從地朝向那里——是烏鴉。
巖羊掉下去了,才有烏鴉來吃。有人說。
真可惜。須旦想。這些羊,身體修煉成與山共一色,如果不是死,大概也沒什么存在感。須旦右手拽了下衣角,揪了一把狗尾巴草,把它玩弄得只剩一條氣若游絲的須經(jīng),再遠遠地拋出去。它體態(tài)輕,飄也飄不遠。像早泄,在空氣中擺了擺手,就垂在須旦腳下了。她默默走到鐵鏈處,似乎從這里看過去,這條路并不很難走,只要不往下看。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登山鞋在山石上摩擦了一下,雙手已經(jīng)緊緊捉住鐵鏈,她內(nèi)心有種開闊的感覺,好像大斧一揮,那塊糾結(jié)的土壤就露出新地。她只需要把新開墾的地表夯實,夯實,夯實。她的背包還在肩頭,手機不安分地在里面跳躍著。她不明白到了這高山怎么信號居然又好了。她不知道是母親打來的還是那個人打來的。不管是誰,她都不想過問。在這需要答案的幾年時間里,總是沒有人明白,沒有答案,就是答案。她耳邊盤旋著幾朵細碎的風,如果不是在出神,大概感覺不出它們的走向,正如此刻,她完全可以一頭扎進某個山縫。她有點累了,就算是這么冒險,玩一下也還是可以的。她屏氣凝神,像在準備一份貢品。她直瞪著頭頂?shù)奶?,仿佛自己一路往前,克服尖酸刻薄的風景,就是為了抵達那個位置。她知道自己在準備最后的勝利,或者是一個屬于高潮的勝利,為這一刻,她平靜了太久。她向著前方要抵達山尖的齊彭殤問道:
你們會離婚嗎?
齊彭殤的腦袋還沉醉在攀巖過程中,一半醒著,一半僵著。他腦子里有很多句語言來回沖撞,此刻一句都倒不出來。太陽從他頭頂?shù)姆较蚵湎?,不日又要升起——可這并不重要。他嘴唇微張,終于彈出一口氣。
你知道了。他說。
你們會離婚嗎?須旦繼續(xù)問。齊彭殤曾準備了無數(shù)句對妻子的控訴,此刻都甩不出來。他只是趴在這里,而他們像關(guān)照彼此生活的困獸,只能在提問中交流。她比她的母親伶俐,多余的話不會說,帶了一點咄咄逼人的意味。齊彭殤只覺得有些暈眩。如果在往常,他并不會這樣。特殊時刻,他多么想平靜地度過,然而不能如愿。他手心里鉆滿汗水,每一滴都牽動著他的命脈。他回頭看了一眼須旦,又看了一眼更遠的下方,那是灌木叢、四季、萬丈深淵。須旦歪著腦袋,繼續(xù)問著。他有些懈怠,混沌的大腦像裝了一個大洲——滄海桑田、火山噴發(fā),都在這里了。他狠狠地把自己的頭砸向眼前的山體。一下,兩下,三下。像要把自己幾十年聽進去的歇斯底里砸出來,換回一顆新的生命??蛇@當然不可能。這座山轟隆隆,像巋然不動又正待爆發(fā)的雷點。齊彭殤趴在它面前,身體越來越小,而它越來越大。他想起那家時常光顧的醫(yī)院,那是他故鄉(xiāng)最差的一個醫(yī)院。反正像他這樣的狀態(tài),去好的,去壞的,也沒什么所謂。他時常在黃昏去那家醫(yī)院,他喜歡黃昏。仿佛來來去去缺了一層天光的遮罩,狀態(tài)更自由。他的口袋搖搖晃晃,像寂寥的菜市場,裝著一兜顛簸的人生。他感到眼前一片晃動,仿佛周遭隨著幾只銅佛開始跳躍、坍塌,而他的記憶如山間的風起起伏伏,很快就把自己湮沒了。他想起,口袋里有三個鎏金銅佛,一個掛在紅繩上,一個穿在手鏈里,一個像鑰匙扣,淡漠、輕巧。它們分別裝在紅、藍、黑三塊描金匣子里,有長有短。另外有一只破舊的是撿來的。他在一塊被檢索過的墓群處看見它,它的一角已經(jīng)碎了,吸引他的是銅佛的表情。他知道它和古玩市場的各種玩意兒沒什么區(qū)別,大概也是假的,甚至可能是誰買了丟掉的。但有什么問題嗎,它出現(xiàn)在這里,就是合理的。齊彭殤把它撿起來,它的背面,也是這塊山駐扎的地方,它強硬、開闊,就像齊彭殤無數(shù)次希望的棲居地一樣讓人感到安慰。風從銅佛和他之間穿過,就像飲了泉水,他感覺自己被洗滌干凈。然也只一瞬,他意識到整座山開始動蕩不安,先從腳底,接著蔓延到腳踝。不過他不會告訴須旦,反正她明天也要走了。他愈發(fā)瘦弱了,有時候凌晨三點就從夢中醒來。妻子熟睡的表情像一個酣眠的牲口,身體則如半攤開的煎餅一樣挨著他。他通常會用幾秒鐘時間來醞釀推開她的動作。接著,他坐起來,弓著背,左手捂著腹部,或者撓頭。有時候,手臂上的青筋在床頭燈的映襯下如一座座側(cè)立的微型峭壁,綿密的線條在手臂上紛紛打結(jié)。他自己,就是掉落兩尊崖峰間的游客。在新的地方絕望,又向新的地方奔去。
那天他也沒想太多。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新長的胡茬一如既往生出一片灰白色,夾雜幾根黑色胡須,像是橫刮在臉上一道來不及聽的閃電。
他洗臉、刷牙,摸出剃須刀??匆谎坨R子,后來索性不看。他站立著,但骨頭卻像是繃直的膠帶,軟趴趴、勉強硬氣地僵持在鏡子前。仿佛只要有人打過來一拳,身體就能散了架,撒一地,甚至比洗手間外的鞋柜還凌亂。
他擎著身體,像一柄晾衣桿,搖搖晃晃開門,上鎖,踏過幽暗的走廊,直到盡頭有陽光照進來,才發(fā)現(xiàn)是個大晴天。他給妻子發(fā)短信,說自己已經(jīng)到車站,囑咐她起床之后直接來找他。他又給須旦打電話,讓她早點出門,不要私自給他們?nèi)藞舐眯袌F。他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后身體有些吃緊,而104路公車自長平路方向開來。他知道自己要坐上去,他當然也這么做了。楊絮從遠處撲來,他的身體輕飄飄的,不像自己的,不像別人的。他的眼睛仿佛被挖出來吊在遠方,觀看自己一天的生活,這種不自覺、分裂的審視讓他緊張。他閉著眼,很快又睜開。他曾希望這條路永遠別到終點,而自己永遠別下車。不過怎么可能呢,一切將按計劃進行。
須旦看見齊彭殤停在半路上。他像一個逗號一樣趴在這張凹凸不平的“考卷”上。須旦覺得煩躁,但她斷然不會說。手機依然在響著,震動聲像一把子彈把她釘死在這山崖間。她只是感到茫然。從那個人偷聽她和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就感到茫然,就像她在母親偷聽她和那個人打電話的時候也感到茫然。她生命中曾出現(xiàn)過很多讓她想保護的人,可最后她發(fā)現(xiàn),該保護的只能是自己——他們是一樣的。須旦垂下左手臂。她覺得眼前有黑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就有的那一個??赡苁悄赣H口中得了精神病的奶奶,可能是來他們家借廁所的鄰居,更可能是某個小偷。他們偷聽過她無數(shù)個成長的瞬間。他們的表情、話語,都壓平成一條新路,躥進她的雙肩背包里——那顆如小小心臟一樣的,滑蓋手機。而齊彭殤,把臉塞進一片雜草中。一下、兩下、三下……
像是倒計時,在須旦滴滿汗水的,潮濕的眼皮下——她模糊的視線中,這個男人逐漸和山體合二為一,這座山是他軀干的絞肉機。他的身體仿佛泥漿,團團跳下。像一只從未歸隊的巖羊。
只很短的一瞬,須旦知道那顆盤旋很久的黑影跌落了。她閉上眼,再睜開。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山頂了。
回去的路并不長。如果須旦能更歡快些,說不定路就更顯短了。但她表情是凝重的。臉上掛著一層不會改變的悲哀,一路向前。她途徑一座寺廟、一座道觀,三十棵如頭顱一般的死樹。她穿過它們,像真的踩著風火輪。她手里捏著手機,振動耀武揚威地踏過她所走的路,并將浩浩蕩蕩伴隨接下來的方向。她跑著,感覺眼前的山石在視線中晃動。這感覺從她下半身蔓延到上半身,像風浪一樣把她蓋過。她想停下來不再奔跑,但眼前奔跑更讓她安全,或者說,回避掉這一點。他們周圍已經(jīng)沒有人,遠處的幾個在死命奔跑——看起來,秩序已經(jīng)亂掉了。人們像沖入密林中的滅絕生物,隨時都回光返照,卻永遠不會被拯救。終于,她停下來,而周圍的風景開始天旋地覆。手機信號仍未被影響,它還在振動。不過這次,須旦不打算讓它繼續(xù)響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