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作品:《白夜照相館》
1
很多人無法想象九年不談戀愛是個什么感覺,但對于趙銘和余聲來說,這是稀疏平常的。
這兩個人,一男一女,除了照相館的這點(diǎn)事務(wù),彼此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余聲著短發(fā),個子高,遠(yuǎn)看過去,和趙銘一樣是個男人。偶爾她也會走出照相館,在展春園西路的菜市場和超市逗留。趙銘則會把店里的地板拖得錚亮,窗戶和牌匾也擦得很干凈。任憑門口的手抓餅攤和炒冷面攤?cè)绾螣狒[臟亂,這塊店面仍像是玻璃一樣。
歲月像一根削骨針,把余聲的臉雕琢得愈來愈瘦。眉毛畫得細(xì),眉峰平。雙眼皮打著很重的眼影,還是遮不住皺紋。趙銘變化倒不算大,只是城府漸深,眉宇間像捏著石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砸下來。
他倆一前一后來,來的時候一窮二白,白夜照相館第一任大師傅把他們收在門下,二人才算在驛城落了戶。以前他們做什么,驛城沒有人知道,不過現(xiàn)在他們做什么,驛城人也不是都知道。
人們很輕松就能找到白夜照相館。
它大概是這座城市唯一不需要打廣告便人盡皆知的店鋪。從十五年前成立伊始,它就因為收費(fèi)低廉且拍得一手好全家福聞名全市。但隨著照相機(jī)的普及,如今也很少有人來白夜照相館照全家福了。除了幾個老熟人,趙銘和余聲哪怕一整個白天都躲在店里,也迎不來幾個人。
不過,到了晚上,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晚七點(diǎn),余聲準(zhǔn)時從超市回到店里準(zhǔn)備晚飯。趙銘則清洗好廚具。二人像老朋友那樣端端正正坐下來,面對面吃完一桌菜。八點(diǎn)左右,會有人開車或乘著地鐵、公交車,或者步行,來到白夜照相館。
他們一般都很默契,從不交談,坐在外間等號的時候,即使碰見認(rèn)識的人,也不答話。整個照相館的人很多,卻又心照不宣地安靜著。趙銘和余聲則分別記錄下來訪者的要求、信息,以及登記收費(fèi)和取照時間。等到一圈忙完,已經(jīng)接近十一點(diǎn)鐘了。
余聲準(zhǔn)時把店里的燈滅掉,以防再次有人敲門,趙銘則在通訊錄上搜索合適的“模特”。模特們一般都在外地,只在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集體從外地趕來,有的時候,他們二人會帶著設(shè)備過去。拍好照片之后,趙銘會長時間躲在暗房。有時候,是余聲長時間躲在暗房。反正不管是誰,他們總是分工明確。
因為長期的相處,他們長得越來越像同一個人。很多時候趙銘走在路上會被當(dāng)成余聲,而余聲走在路上會被當(dāng)成趙銘。當(dāng)他們一起認(rèn)認(rèn)真真坐在店里等待客人的時候,才是分離的個體,能代表自己。不必茫然地面對各式各樣張冠李戴的提問。這真是奇妙的景象。
只是這天這種景象還是被打破了。因為來了一個“遲到”的客人。
如果按照白夜照相館的江湖規(guī)矩,即——深夜十一點(diǎn)之后不接客,那李瑯瑯是絕對進(jìn)不到店里的。雖然這個移民城市從來不缺新面孔,但像李瑯瑯這樣的,確實很少見。
她身高一米五,娃娃臉,身邊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做得最久的一個工作在水電站。那陣子,人們時常會在驛城大壩看見李瑯瑯。她的長發(fā)向后飄著,迎著城市新一波的霧霾,看起來撲朔迷離。
后來,隨著新的移民逐次到來,新的猜測漸漸碾壓了人們對李瑯瑯的好奇。那時候她已經(jīng)是驛城幼兒園一名大班老師。住在城郊的一座公寓,每天要花近兩個小時在路上。去得早,卻走得最晚。時常園里最后一個小朋友被接走很久,她還在蕩秋千。有時候趕不上末班地鐵,還要打黑車回去。問她為什么這樣,她都說是因為一個人住沒意思??梢粋€外地女孩子,性格不算熱鬧,似乎不談戀愛,沒有不一個人住的道理。
——這都是李瑯瑯告訴趙銘和余聲的。
在余聲和趙銘從前拍攝的那些照片里,一般還是會有一兩個和索照客人相關(guān)聯(lián)的親屬朋友,只是這些親屬朋友不是老年癡呆,就是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或者與客人屬遠(yuǎn)親,任憑客人編造一些過往細(xì)節(jié),也看不出什么。他們是親眷擺在故鄉(xiāng)的玩具,在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展示一下,不需要的時候就繼續(xù)陳列著。
白夜照相館的規(guī)矩是,客人必須無條件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他們,這樣才能拍出合適的照片。可李瑯瑯對此卻閉口不談——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各方面看起來正常的人,說她沒有可仰仗的故鄉(xiāng),多少有些怪異。不過一切記憶的偽造都是為了符合現(xiàn)在,過去如果是一片空白,反而更適合他們的“創(chuàng)作”。
“我需要十幾個人的照片。有合照也有單人的,最好里面有一個老頭兒,還帶著個女兒?!崩瞵槵樧谏嘲l(fā)上,半截身子慵懶地埋在靠墊里,兩腿并直擺著,雙手玩著沙發(fā)邊角。她詳細(xì)交待著自己的需求,生怕余聲和趙銘不清楚。
“還有嗎?”余聲問。
“我需要他們都看起來很有錢?!崩瞵槵樢蛔忠活D地說,“費(fèi)用我會是別人的三倍?!?/p>
“下個月三號,來這里取照片吧?!壁w銘說。
李瑯瑯沒想到他如此干脆。她站起來,感覺馬上走又太突兀,只好不確定地問道:“那個,你們是夫妻吧?”
“不是?!庇嗦曊f。
“對不起。”
“沒事?!壁w銘說,“你還是快回去吧,這條街不太安全?!?/p>
在李瑯瑯走向門檻的時候,余聲已經(jīng)在手機(jī)上預(yù)約好了明天拍照的人選。
趙銘打開道具箱。那里面大概是傳了三代人的舊衣物,有懷表、鋼筆,騎馬裝、還有遮陽帽、青綠色的旗袍等。有的在過去也算高檔品。
隨著新移民越來越多,這些后民國時代的物品多半用不上了。但李瑯瑯特別要求,自己不僅需要近二三十年的親戚照片,還需要70年前的。這讓儲物箱里的古董們終于再次見了天日。余聲把它們一件件清洗,等著第二天派上用場。整頓齊全之后,指針已經(jīng)走向凌晨一點(diǎn)鐘了。
2
從白夜照相館走出來,李瑯瑯先去了酒吧。她酒量極差,大口吞下一杯半金湯力后,就已經(jīng)快趴下去。然這天畢竟是個特別的日子。她掙扎著站起來,還給了酒保小費(fèi),就踉踉蹌蹌沖進(jìn)晚風(fēng)中。
她搖搖晃晃的樣子很像個小太妹,只是礙于一身緊身衣,動作幅度不敢太大。她把提包往肩膀上拉了拉,步子嘗試走得穩(wěn)健了一點(diǎn),招招手要在路邊攔一輛車,可也許是她太矮小,沒有人理她。她像懸掛在街邊的道具,身體埋沒在路燈的背面,并跟著身旁那個長長的影子飄出了這條街。
酒吧一條街出去是更開闊的大馬路,李瑯瑯半截袖子被剩下的小半杯酒打濕,滌綸布料貼著手臂,癢癢的。她把袖子卷起來,可又覺得冷。只是這一點(diǎn)涼意,倒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抖抖手,又抖抖手提包、錢夾,像是拂掉了一層灰土,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一點(diǎn),又再次擰成麻球。
她站直了身體,感覺自己被丟到了一片陰影里,邁著正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回了家。繞過像攤煎餅一樣橫亙在驛城的無數(shù)條大路。如果不是全城不關(guān)路燈,巡視的警察長夜值班,李瑯瑯或許真的會在不久之后出現(xiàn)在那個總是寫滿搶劫奸殺新聞的滾動窗口上。但今天她還是幸運(yùn)的。
直走到天光泛白,走到這條路從空曠到漸生人煙,再到被上早班的市民擠炸。她才像一條瑟縮的魚穿過人與人的縫隙,準(zhǔn)備沖向她的小屋。只在過紅綠燈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她的右手在口袋里摸了一會兒,從那團(tuán)卷著的衛(wèi)生紙里扒出一張陳舊的一寸照。這照片中人齊耳短發(fā)、厚劉海兒,看不出性別——這是過去的她。李瑯瑯把它拿起來,擺在紅綠燈的方向看了幾眼。接著,撕成了四半,丟進(jìn)了身后的垃圾箱。接著,她插上新手機(jī)卡,編輯了一條短信:我們完了。然后她把手機(jī)卡丟掉,把手機(jī)格式化,又插了一張卡,發(fā)了一條微信:下個月見一面吧。最后,就像拋棄了生命中什么重要的東西一樣,她的后背塌了下去。她大概是那一刻才真正酒醒的。在過馬路的這短短幾十米里瘋狂嘔吐。她想起昨夜并沒有吃東西,只有那一點(diǎn)酒水進(jìn)了胃里。它們翻墻蹈海、跋涉千里,把她最后那點(diǎn)記憶給逼了出來。有電動車沖到她前面騎過去,罵了一句“他媽的”,便絕塵而去。而李瑯瑯再次拍了拍口袋和包包的夾層,看到除了幾片細(xì)小紙屑,再沒什么遺漏。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空無一物了。
3
余聲在早上五點(diǎn)聽到了短信提醒。趙銘的短信只有六個字:今晚回家吃飯。
余聲知道,這句話意味著——趙銘此次拍照一切順利。
進(jìn)入人生第四個十年,余聲感到時間在變慢。尤其這幾年,要不是她和趙銘接著黑單,白夜照相館早就停業(yè)了。頭頭們忙著建新城區(qū),一棟棟高樓在驛城逡巡。很多新房閑置,無人購買。有時候,余聲只有在菜市場,才覺得這座城市是擁擠的。其余時候,路上塞滿了人,他們和他們之間毫無關(guān)系,像兩個可以隨意交匯的點(diǎn)。如果不是照相館多年積累的一點(diǎn)老主顧還愿意年年來這里拍全家福,余聲或許早就忘了驛城別的人都在如何生活。就像別人也忘了她。唯一與之背離的,就是她和新移民的關(guān)系。這些嶄新的面孔,正以瘋狂的速度滋生在城市周圍,并向市中心擴(kuò)散。他們來到白夜照相館的時候,要求更多,原因也有高有低,大部分不愿意透露。剛開始為保險起見,余聲還會打探他們的事由。后來連這道程序也省了。有些人拿了照片就興高采烈的走了,有的人拿了照片之后還會時時打電話問余聲,該如何在新朋友們面前偽裝。
他們總是問得情深意切,絲毫沒有索照時的冷靜。而余聲也平淡地回說:白夜照相館只負(fù)責(zé)照相,至于這照片能不能反映事實,而這事實又能不能被人相信,不是她和趙銘能夠決定的。
最初,余聲每說完這番話總陷入愧疚,后來也逐漸不再這樣。她冷靜地把每一個顧客歸檔,在每一套照片中摘取一張放在照相館陳列。趙銘負(fù)責(zé)照相,余聲負(fù)責(zé)做舊。時間久了,照相館修復(fù)老照片的本事在驛城周圍聲名鵲起。而他們多年來為顧客保守秘密的作風(fēng),也為他們保持了穩(wěn)固的客源。
他們像兩具秘密收納盒,有人說,只要趙銘或余聲走在路上,總會有一些人自動與他們保持距離。仿佛即便路過,他們就能看透對方的秘密。
就像此刻,只一眼,余聲就知道這條魚不新鮮。不管是新死一小時,還是新死半小時,都瞞不過她。她用指甲彈了一下魚尾,魚兒軟趴趴地沉了下去。在腥氣彌漫的店鋪,露出一只將死未死的眼。
4
李瑯瑯拿到照片的那個黃昏,劉一鳴已經(jīng)在咖啡館等她。驛城的咖啡館沒有名字,就像驛城的酒吧也沒有名字。據(jù)說,最早之前,連照相館也是沒有名字的。還好驛城有無數(shù)條奇奇怪怪的街名,微信上發(fā)個位置,總還是能被找到。
那個晚上,劉一鳴就把自己所在位置發(fā)給了李瑯瑯。
她收到的時候恰好晚霞逐漸散去。天空顯出一片灰蒙蒙的藍(lán)色。按照慣例,喝杯咖啡,他們會去吃飯。但這天有些特殊。李瑯瑯包里拿著照片,感覺自己全身變得緊張又輕盈起來。
走出地鐵站的時候,她看見夜晚厚實的云層背后顯出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光圈。李瑯瑯想要把它拍下來發(fā)給劉一鳴。但他卻在這時打來了電話。
“到哪了?”
“新街口剛出來呢,等著。”李瑯瑯不耐煩地掛斷,迅速拍下了這片天象。
只是手機(jī)突然信號不好,照片怎么都發(fā)不出去。李瑯瑯想到自己可以到了再給劉一鳴看,可她執(zhí)拗地想現(xiàn)在發(fā)。隨即她又想到自己明明是要拍照給他看,為什么又要因為他的電話不耐煩。一連兩個奇怪的邏輯讓她放棄了再次發(fā)送的欲望。她關(guān)掉屏幕,塞進(jìn)包里。想著今天多少有些不一樣,她不該這樣。而劉一鳴似乎也覺得有些異樣,李瑯瑯要告訴他什么,他并不知道。就像他搓著手時,也考慮要不要告訴李瑯瑯些什么。這讓他突然希望李瑯瑯像她說的那樣是個徹底的路癡,但李瑯瑯很快就出現(xiàn)了。
她打扮得并不入時,可能還有些土氣。棒球服和灰白色球鞋怎么看都像是沒有洗干凈。尤其是那條黑色眼線,像根蒼蠅一樣黏在劉一鳴的視線中央。
“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樣?!彼p手放在咖啡杯兩端,右手右側(cè)還有一袋薯條。李瑯瑯的視線在他兩只手上劃來劃去,直看得劉一鳴把手藏在了腿上。
“你也和照片不太一樣?!崩瞵槵樥f,“不過比視頻上好看點(diǎn)?!?/p>
聽她這么說,劉一鳴露出了大白牙。李瑯瑯盯著他下頜的一顆尖牙看下去,覺得上面如果沾上番茄醬會很滑稽。
“你也很漂亮?!眲⒁圾Q局促又心虛地說,“我以為我們會有很多話可說。”
這句話說完劉一鳴就后悔了,他不該說這句話,犯了約會大忌。但李瑯瑯卻視若無睹,她只是把一疊照片放在餐桌上。
“你上次打電話說想看這個吧?!彼灰恍?,露出兩只梨渦。
這些照片除了很舊之外,沒什么特別的。最后的幾張總有個奇怪的小女孩晃來晃去。還有幾個老頭子和中年人??雌饋矶苏謩e扭,還有個老氣橫秋的女人,穿著過時的旗袍,肚子上鼓起一團(tuán),不知道是懷孕了,還是肥胖。
“這是我小時候的全家福,上次你說要看的?!?/p>
劉一鳴點(diǎn)點(diǎn)頭,李瑯瑯接著開口道:“你不是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嗎?”
他這次放平了呼吸。確實是有這么一回事。但是什么呢,其實也不算什么事兒,就是他需要他們有一個真正的約會,至少看個電影,運(yùn)氣好還去公園散散步。他走神了一會兒,感覺李瑯瑯的目光再次掃過來。他有些緊張,但還是開口道:“我覺得你應(yīng)該認(rèn)真考慮一下我們的關(guān)系?!?/p>
“這有什么難的。”李瑯瑯笑道,“不過照片你看完了嗎?”
“看完了,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給我看?!眲⒁圾Q脫口而出,而李瑯瑯則尷尬起來。劉一鳴只是想了解她,也并沒有說一定要看照片,可除了這個,她不知道還能跟劉一鳴說什么。
“我不是驛城人,難道你沒有調(diào)查預(yù)備交往對象的習(xí)慣嗎?”李瑯瑯說。
“沒有?!眲⒁圾Q老實地回答。其實他還咽下了半截話,他也是一個移民。只是在這當(dāng)口,他卻沒有說出那句話。他心里覺得李瑯瑯該洞察一切,應(yīng)該什么都知道,最好什么都知道。這種回避像一塊遮陽板,他視線里的李瑯瑯不禁逗留在陰影里。只在臉頰處顯出一層金色的光芒。他不知道是臺燈的緣故,還是外面路燈的緣故?;蛟S都有。他不講話,李瑯瑯也故意不講話,他們都像是在和沉默較勁。直到劉一鳴意識到他可以把電影票拿出來。
李瑯瑯看出那是最近一場電影院的主題聯(lián)展票。電影都還不錯。從這邊過去要半個多小時路程。她盯著劉一鳴看了一眼,接著站起來。把最后一點(diǎn)咖啡喝完。
“我把過去都交給你了?!崩瞵槵樥f,像是自言自語一樣。
劉一鳴有些尷尬:“其實你也不必這樣,我們總是要慢慢發(fā)展的?!?/p>
“慢慢發(fā)展?”李瑯瑯跳起來,“我出生于臺縣宋鎮(zhèn)大石莊二組,跟母姓,十八歲搬到驛城,父母亡故,親戚都居外地。未婚無子,無不良嗜好,無遺傳疾病。你還想知道什么?”
劉一鳴啞然,這個場景他完全沒有預(yù)想過。
“我知道了?!彼哙碌?。
“那我們下個月三號結(jié)婚。”李瑯瑯說,“你的照片,我也要看?!?/p>
5
趙銘從暗房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
照相館空空蕩蕩,就像他剛來的時候那樣。余聲的手機(jī)怎么都打不通。不過通常那手機(jī)上也只有趙銘一個人會打。他們來到驛城的時候赤條條的,現(xiàn)在也赤條條的。
剛來驛城的時候,他倆先在車站撞上。趙銘問余聲來干嘛,余聲說跟他一樣。趙銘又問她以前干嘛,她只說在劇團(tuán)工作,趙銘就也坦然自己是扮老生的。他們切磋一陣,就先后走進(jìn)白夜照相館。來之前他們就查過這里,如果一定要選個外鄉(xiāng),驛城應(yīng)該是最合適的,而在驛城能收容他們的,也許只有白夜照相館了。
余聲的手機(jī)有些年頭了。剛開始流行諾基亞的時候,她就買了。那時他們的師傅已經(jīng)仙逝。師傅在驛城名望很高,當(dāng)時來了不少人送葬?;ㄈ[滿整個廳堂。趙銘和余聲贍養(yǎng)老師傅的事跡甚至還登上驛城晚報。不過那期報紙?zhí)壳?,趙銘羞愧之余跑遍全城,看到有人賣這份報紙,馬上就全買下來。他羞愧了很多年,始終沒有娶妻。大概是因為沒有家庭生活的浸淫,44歲的趙銘出沒在驛城,仍然有種老男孩的氣質(zhì),濃眉大眼,穿著卡其色布褲,或者淺藍(lán)色牛仔褲。不管跋涉多久,都能保持褲腳的整潔,也算是很有本事。
他們倆多少也算惺惺相惜,師傅在的時候就暗生情愫??蓭煾嫡f了,共事者不能做戀人,這世上沒有比感情關(guān)系更不牢靠的了。師傅死后,他們保持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作風(fēng),仍是未在一起。直到再也沒有成為夫妻的可能。他們深知彼此的秘密,多年工作下來,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對方。余聲不喜歡東奔西跑,留在這里幫忙修片、關(guān)照店里,沒什么不好。何況隨著新移民越來越多,統(tǒng)計客人的身份是一件麻煩事。如果趙銘在店里,他們會一起統(tǒng)計。只是眼前這本記事簿,大部分還是統(tǒng)計了余聲的黑單。
在五十二頁的地方,趙銘看見她用紅線標(biāo)注了一個人。
這人叫劉一鳴,三十歲。要求拍攝一套三口之家,年代:1970。趙銘皺了皺眉,他很厭惡拍這個時代的東西,但是劉一鳴在要求背后留了一個高出他們市價多倍的數(shù)字,趙銘不能免俗地動心了。
上一次看到這么高的價位,是七年前。那時候有一個本家來尋師傅。卻不知師傅已經(jīng)去世。在店里鬼哭狼嚎一番后,說必須拍一套關(guān)于師傅的照片。事后趙銘問余聲這人是師傅什么親戚,余聲只說別問了,讓趙銘一陣窘迫。直到現(xiàn)在他都記得余聲仿佛寫著“不可說”的眼睛。像師傅剛死的那個晚上,她的表情。也像是這些年來打聽客人身份和去向的異鄉(xiāng)人,他們多露出急匆匆的表情,渴望知道關(guān)注人的一切,卻在涉及自身隱私的時候諱莫如深。趙銘很討厭這樣的人,想知道一切,還不坦誠。但他更知道,他和余聲自己,何嘗又不是這樣的人。曾也有人出于氣憤往照相館門前送菊花,或者潑墨,甚至用衛(wèi)生紙在半夜把照相館門前搞得像靈堂一角。然,再氣憤,趙銘也知道這些人斷然不會使什么大招了。畢竟誰都有秘密,白夜照相館掌握著全城所有新移民的秘密,要是比的話,誰都比不過他們。
想了這番往事,趙銘大筆一揮,把劉一鳴這一頁又標(biāo)了一遍紅。
6
余聲前腳踏出去買菜的時候,看見照相館門前蹲著一個頹唐的男人。
這人腳下的皮鞋磨得很破了,衣服袖子都扯破了。白襯衣領(lǐng)口染了很多汗?jié)n,此刻被他沒顧忌地往后背掀開一角,余聲不由得嗅到了一陣汗味,不禁皺起眉。
她鎖好門回過頭,男人則已經(jīng)面朝她站著。
余聲吃了一嚇。男人的正臉還是很有輪廓的,就是兩只眼睛非常細(xì)小,像是兩條縫隙。鼻子倒是高挺得厲害。
“你是給李挪照相的那個人?”
“李nuo?”余聲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接著她想要繞過去不理這個男人。
但男人顯然不這么覺得。他突然坐下,甚至把著余聲的菜籃子說:“講不清楚你也甭想走了?!?/p>
“你誰啊?”余聲說,“你找誰?”
“我找李挪,也就是李瑯瑯,我要知道她到底把自己的檔案改成什么樣了?!?/p>
“你要想知道,就去找她,我們照相館不留底,何況這照片也談不上正規(guī)用途,大家拍著玩玩。驛城說大也不大,你要找她總是能找到的?!?/p>
說完這一通,余聲覺得自己可以走了,但男人顯然不這么想。
“我說完就走,她不見我,你知道多少就告訴我多少吧,反正我知道這地方,你們夫妻倆兒干的事兒也不是沒人知道?!?/p>
“我們不是夫妻?!庇嗦暲淅涞卣f。
7
收拾停當(dāng)之后,趙銘見余聲還沒有回來,便把前面幾天的碗筷洗了干凈。開始在家里喝茶,直到電話突然就來了,趙銘聽了一句就披上外套趕去醫(yī)院。
驛城的每條街都有個醫(yī)院,就像驛城的每條街都有個超市一樣。趙銘時常不明白,這樣狹長的一條街是如何容納這么多生活職能機(jī)構(gòu)的。很多人說,在驛城住著,只要上班的地方不太遠(yuǎn),根本不需要走遠(yuǎn)路。這里的每條街都有服裝店、商店、菜市場……甚至殯儀館。有的老人說,自己一生都沒有走出過驛城的某條街,其實是可以理解的。這些街道成功把驛城劃分為一個個小社會,像攤煎餅一樣在全城橫行,倒是有點(diǎn)拉幫結(jié)派的意味。
余聲就被送在街頭那家醫(yī)院。胳膊被縫了七八針,這會兒已經(jīng)在輸液,并無大礙。趙銘可以想見鄰居們的議論紛紛,不過目前也顧不了這么多了。
看著余聲的鹽水瓶,趙銘只覺得一陣恍惚。大概是這些年太風(fēng)平浪靜,驛城人也心知肚明,誰都不會找他倆麻煩?!爸匦麻_始”這么誘人的情節(jié),對很多人而言,都具備足夠吸引力。只是李瑯瑯這樁案子,也因為她沒有把自己的事情交待清楚,甚至婚禮的時候還給照相館發(fā)了請柬,讓趙銘大為光火。此時余聲閉著眼,徹底讓他斷了追問的欲望。多年來,他們就是這樣,彼此斷了追問對方的欲望,所以才能活得這么相安無事吧。想到這里,趙銘莫名覺得有些難受,隨著胃里中午吃的油膩食物,一陣陣翻腔蹈海,再結(jié)合胸悶的心情,他不禁低頭對著紙簍嘔吐起來。
過了一會兒,趙銘抬起頭,看見余聲床榻邊的柜子上放著一張一寸照。有人把它撕成了四半,但能看出又把它們拼在了一起。四小等份歪歪斜斜在桌上拼成一張照片。偶爾有人開門,來一陣涼風(fēng),把它們吹得熠熠生輝。他覺得,李瑯瑯一定是來過了。
8
余聲在黃昏來臨之前執(zhí)意出院,不過約定了每天下午來醫(yī)院輸液。
將近24個小時,她在半夢半醒間不斷想起男人的臉。她記得,是要帶他拿李瑯瑯的一寸照片——那是客人作為照相館歸檔用的。余聲破了例,男人也沒有客氣。把那照相拿在手機(jī)端詳了很久。他個子很高,在女人堆里不算矮的余聲站在他面前都像是一條中型板凳。只是余聲一個未留意,男人竟然已經(jīng)給了她一刀。
“你能跟我出來,肯定也想知道點(diǎn)她的事兒。”男人說,“她不想嫁我,可我就是要娶她,她已經(jīng)是我的人,有案底在我手里,說出去不好聽??晌乙膊幌雮荒芤б幌履懔?。多擔(dān)待?!蹦腥苏f得冷靜,仿佛有十足把握余聲會私了,他也沒有想錯。
余聲想起,當(dāng)年來到照相館的那個黃昏。趙銘先她一步走進(jìn)店里,他資質(zhì)好,態(tài)度也好,按照師傅只收一名徒弟的原則,她原本還是要被趕走的??蓭煾底罱K決定留下她。她太聰明,總能猜出來往客人的身份。甚至趙銘也懷疑,她或許根本不是在劇團(tuán)工作,她只是看出自己的做派頗有梨園風(fēng)范,才謊稱自己也在劇團(tuán)??僧?dāng)她說出喜歡他的那一刻,趙銘又怎能不信她。正如當(dāng)年,她逐漸掌握著白夜照相館客源的所有秘密,如果不讓她留下來,她或許隨時能拿著這些密報去賣錢,甚至敲詐勒索。只不過,她還沒這樣做,師傅就察覺了一切。
好人難做。師傅當(dāng)時說了這四個字。余聲記得很清楚,她相信趙銘也記得。她對仇恨的細(xì)節(jié)總是記憶猶新,但對恩情也沒齒難忘。只是回憶到此也戛然而止了,也或許是她不愿再多想。趙銘今天沒有來接她是有原因的。因為劉一鳴那套照片,要得很急。
劉一鳴個子不高,按照俗常的說法,是個很猥瑣的男人。
頭發(fā)沒有禿頂,也穿得干凈利落。甚至服裝的配色和材質(zhì)也夠講究。但是為什么他還猥瑣呢?趙銘這樣問余聲的時候,她沉吟了一下回答——
“他不坦蕩?!?/p>
余聲這樣說并不是沒有道理。劉一鳴雖然穿得干凈利落,但一副領(lǐng)帶扎著,加之上半身穿了襯衣和緊身外套,整個人顯得更慌亂。就像從亂顫的珊瑚里,蹦出了一條非要站直的魚。
“她另外那個男人呢?”趙銘抬眼。
“那是個很奇怪的人?!?/p>
9
每年六月一號,照相館都會免費(fèi)給到店的前十個小朋友拍照,以示宣傳。如果在往常,很少有小朋友會來。更多時候,家長們更愿意把白夜照相館描繪成一個魔窟,作為讓小朋友聽話的把柄。
只是今年不同,整個下午,來了十幾個,還有對雙胞胎。
雙胞胎的母親不像本地人,穿著挺時髦但是不夠合身的外套。說話的時候雙唇一閉一開,像是閘門。戴著深藍(lán)色的美瞳,下巴有些長,像是塞了假體。趙銘愣愣地看著她,感覺她的五官整個像是打了激素的玩物。
婦人看著他,仿佛也咬定他不會做出什么嚴(yán)厲的事情。開始挑剔照片的風(fēng)格、背景的要求,甚至還要趙銘修片成復(fù)古效果。趙銘心里緊張了一下,雖然在他的頭腦里,這并不是第一個這樣開玩笑的客人,但這是白天,照相館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他沉下臉,不說話。婦人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只是看著他,眼睛睜得很大,趙銘低頭擺弄攝像器材。另外幾個小孩和小孩媽媽看氣氛不對,紛紛離開了照相館。
這掉針的寂靜只蕭條了幾秒,婦人坐在沙發(fā)上,自顧自倒了杯茶。三個無辜男孩也像是約好了一般,乖乖地去門口玩耍,不打擾母親和趙銘的對話。
“劉一鳴您認(rèn)識嗎?”婦人突然說。
趙銘立在原地不說話。
“劉一鳴——就是我老公劉一鶴,在這里照過像?!眿D人開口道,“您知道的,是那種照片。我就想知道,你們這里能不能給我照那種?”
“您是驛城人嗎?”趙銘問。
“不是?!眿D人說,“有什么關(guān)系?”
“那我們不照?!壁w銘冷冷地說,“如果您不是移民,就請回去吧。而且這個時間,不是我們接待客人的時間?!?/p>
“哈?!眿D人笑道,“原來你們要求還這么多呢。你們偽造我老公照片,冒充未婚,你們這些缺德……”
啪。
這聲清脆伴隨著笨重的腳步聲,趙銘看見余聲已經(jīng)把一根長蘿卜甩在了女人臉上。
“劉一鳴已經(jīng)和您分居多年了,是您一直不肯離婚?!庇嗦曊f,“該滾請滾。你要罵街我奉陪?!?/p>
婦人怔了一下。
“你們會遭報應(yīng)的?!彼呎f著,邊想張張嘴罵人,又看著孩子覺得不好開口。余聲轉(zhuǎn)過頭沖他們仨微笑,他們一下又都跑開了。
打發(fā)走母子們后。余聲沉沉地說:“不然我們不干了?!?/p>
“那吃什么?”趙銘說。
“總還是能維持下去啊,那些老主顧,不至于太差吧?!?/p>
“我們來這里,難道真的是繼承這點(diǎn)‘家產(chǎn)’的嗎?”趙銘說,“何況這是我們的家嗎?”
趙銘又說:“我們拍與不拍,那些人就不會被拋棄嗎?”
這句話說得余聲心顫顫。她低下頭,盯著自己上衣的一顆紐扣看得出神。這么多移民,他們乘著車或飛機(jī)來。也不是不能去別的地方,卻偏偏選擇了這里。很多事她在回避,不愿想起,也許都不是錯。就像他們重塑的這件事,這些嶄新的“歷史”、光鮮的人,出了這扇門不會再回頭看的人。他們能做的也就這樣了。識破或者被罰,根本不是他們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
一棟棟新的大樓仍在他們面前拔地而起,他們就算洗手不干,也會有另外一些人這么做。仿佛為了守住這個行業(yè)的一些尊嚴(yán),趙銘和余聲居然徒生詭異的理想情懷。
10
六月過后,白夜照相館只在下午才會開了。
隨著三棟大樓起建,又有新的人來到移民辦,他們有的是不遠(yuǎn)處的湖民,有的是大壩移民,還有的,是準(zhǔn)備久居的外來務(wù)工者。他們即將入住驛城之前,多會不約而同來白夜照相館。以前大家在深夜,現(xiàn)在干脆下午就開始。趁著黃昏半遮掩的余暉,顯得比過去誠懇,又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余聲把記錄簿端端正正擺好,趙銘套上工作時穿的白褂子。
他的白褂子有一道藍(lán)色條紋,余聲的則是紅色條紋。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穿了不合身情侶裝的兩個中年人。最初提出這一點(diǎn)的是個移民小伙子。他頭發(fā)微卷,鼻頭很圓,說起話來有股南方口音。二人只得尷尬地笑笑,再次解釋不是夫妻。
他們把每個人的信息記錄好,發(fā)現(xiàn)任務(wù)量足可以排到年底。有幾個看起來比較復(fù)雜的項目,或許得拖到春節(jié)后才能完成。但是外面浩浩蕩蕩的移民大軍其實并沒有消停。
因為長期不出門,余聲并不了解外面已經(jīng)堵車到什么嚴(yán)重的境地。有些開車來的新移民被堵在高架上,而高架之下,是不遠(yuǎn)處大壩修好后,緩緩流動的人造湖水。整個城市結(jié)構(gòu)完整,再也不是他們剛來時候的樣子。這真讓人哀傷——世界變大了,面積卻沒有大,新街在建,舊路重修,也和趙銘與余聲做的沒什么兩樣。
黑壓壓撲過來的人們,有的并不知道:在驛城,每個人心照不宣創(chuàng)造歷史,甚至他們的新伙伴也是這樣。那些被他們隔絕在故鄉(xiāng)的親人,也會以照片的形式,重新復(fù)活在他們的“記憶”中,不管那面龐多么不一樣,至少他們也做了努力,讓這些面龐都有個共同的名字——親人。
只是這些蕩氣回腸的感情,并不能治愈余聲和趙銘此時繁瑣而讓人厭倦的忙碌。
余聲把記事簿最后一個空格填滿。接著,和趙銘把這些本簿都收藏好,就像在保護(hù)自己的過去一樣。但關(guān)上門的那一瞬間,趙銘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在新移民紛紛抵達(dá)的時代,這樣奇怪的聲音每天都在上演。只是今天多有不同。很久沒開上街的灑水車在夜色里澆灌干渴的街道,塵土張開嘴,涼水澆在地下,仿佛把路面都鋪寬了。襯得這聲音攝人心魄。
那是一個女人發(fā)出的一長串大笑。她只有一米五,娃娃臉。她最初只笑了一聲,接著又笑了第二聲,等到笑罷第三聲,仿佛堤壩泄洪般,無休止地笑了下去。聲浪一波趕著一撥,逐漸連成一片。似山丘,綿延不絕,很快就把她自己越了過去。
接著,兩個男人的吆喝在后面追趕來,一個魁梧、鼻梁很高,一個像被陷害的老實人,喪氣、愛面子。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條影子套上另一條影子,很快就把整條街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倆看著他們在不遠(yuǎn)處撕扯,一動不動。余聲頭低得很深,臂彎似乎能把她的頭顱淹沒進(jìn)去。她的下半身似海洋,身體在里面游動。每個人又何嘗不是自己的窠臼。
“你愛我嗎?”她突然像回到少女時期,“如果我們不干那件事,或者離開這兒,我們會結(jié)婚嗎?”
“已經(jīng)都過去了,現(xiàn)在這樣,不也很好嗎?”趙銘說。
“不好?!彼劬﹂W爍,白天強(qiáng)硬的派頭此刻全部干癟。
“你知道的?!彼麥厝崞饋?,“我們都一樣,不到玩不下去的那一天,誰也不會離開這兒?!?/p>
11
趙銘是在出發(fā)去外地拍照的上午看到了那樁街頭案。它長在報紙的縫隙里,和旁邊的訃告、兇殺沒有關(guān)聯(lián),也不言語,但放在一起看,仿佛是同一個故事。
趙銘一上車,就有人把早報塞給他。他的習(xí)慣是尋找上面的招聘和相親消息。因為這些字句充滿著條件。關(guān)心這座城市的條件,就是關(guān)心它的審美,讓趙銘覺得自己永遠(yuǎn)和這座城市的節(jié)奏同步。
此刻,他把報紙攤在自己的腿上。盯著那則案子。
那是當(dāng)街暴斃的三人,撕扯原因不詳,除了其中一個長相奇怪的,另外兩個都是新移民,報道上還印出這兩人的名字,分別是:李挪、劉一鶴。
劉的表情怯懦,馬賽克打住了他的眼。這樣形態(tài)的男人在驛城時常死去,大概是因為他們太平庸,而城市需要新鮮血液,優(yōu)勝劣汰,所以必須去死。中間那個死去的外地人,沒有人說他叫什么。作為一個眼睛細(xì)長、高大巍峨的男人,放在哪里都容易被記住。因而索性也沒有人遮住他的眼睛,倒是那條偉岸得像東非大裂谷的鼻子被打了馬賽克,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們費(fèi)盡心機(jī)想隱藏的,終究還是在死時被掀開。
而這條報道背面的夾縫,是轟動全市的火災(zāi)報道,涉及一整條街。
那條街長得能把驛城攔腰斬開。趙銘一旦去外地取景,還會考慮去那里喝碗咸豆腐腦。他最喜歡黃花菜和木耳。但是今天他沒喝到。因為昨晚有火災(zāi)。
那個晚上,所有人都睡得死死的。火紅色像從天邊墜落,從地上撲騰乍起,而那一條街的人,很多都在睡夢中再也沒能醒來。
趙銘想著,把報紙折成了四方形。接著撕成了四等份,放進(jìn)了面前的紙簍。
汽車啟動的時候,紙簍顛簸了一下。有幾支急支糖漿的空瓶子在里面搖搖晃晃,像幾顆堅硬的炸彈。
他對即將去的地方有期待。就像他最初來到驛城時一樣。他也曾是白夜照相館最初一批顧客。他想拍一套照片,甚至還想留在這里學(xué)這門手藝??蓭煾嫡f,必須告訴他一切,他才能留下來。當(dāng)然他說了,只是并非全部的真相。那時候想要失蹤比現(xiàn)在容易。于是他也便失蹤成了趙銘。就像余聲失蹤成了余聲。多年之后,他們也讓師傅失蹤了。他們接手了這里,卻無法原諒對方的邪惡,最終還是不能在一起,想想真是諷刺。
有時候,因為長久的隱瞞,他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是怎么來的,又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讓他想要忘記。只是這也不重要。他現(xiàn)在走在這里,就是最大的事實。
而列車背后那條長如十幾條鯨魚體魄的、火災(zāi)過后的街道,要去往哪里,在哪里結(jié)束,也跟他毫無關(guān)系。趙銘想起來,那條街其實不是喝咸豆腐腦的那條街,而是白夜照相館所在的那條街。他想起來這里每條街都是一樣的,市內(nèi)鐵路偶爾會穿過這樣的街道,有時候還會出現(xiàn)和貨車的相撞事件。
每條街都相似,他張冠李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余聲也是這樣。他們在遲鈍的事物方面常常一致——除了昨天晚上,趙銘發(fā)現(xiàn)屋內(nèi)起火,想要推醒她,卻發(fā)現(xiàn)她的床上已空無一人。他早該料到了。
只是現(xiàn)在,這些都和趙銘沒有關(guān)系了。新的故鄉(xiāng)向他展開,不管是什么樣的大陸,至少此刻看來是新的,就還不錯。他清楚,余聲必然也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