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作品:《綠色玻璃球》
黃昏時分,我們村被血紅的夕陽涂抹成了一塊紅色疙瘩,大道兩邊的桐樹下面盤旋著一群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似乎心中憋著一口怨氣,這些雜亂的聲音匯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股隱蔽的強盛的黑色力量,瞬間就鉆進了地縫里與蚯蚓呀臭蟲呀融在了一起,地面隱隱在動,又似乎未動,而就在這種動與不動的懸浮狀態(tài)中,我看見回歸向我走了過來。我不喜歡他,他于香港回歸那年出生,因此他娘給他起名叫回歸,他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面,而我很討厭他,這主要的原因當然不止我那顆神秘的玻璃球。
我們那里的孩子都喜歡玩玻璃球,這種玻璃球不大也不小,如羊糞豆般大小,我們在地上踢,往往幾個人一起玩,這樣玩最有意思了,而我不喜歡一起玩,我更愿意一個人呆著,一個人將玻璃球踢過來,然后又踢過去,我在這簡潔的線段之間尋找著樂趣。夕陽很晃眼,將回歸的臉頰照成了金黃色,他肯定好些天沒有洗臉了,褲腿上沾滿了土,衣服領油膩得泛著透徹的光亮,這樣看上去他便顯得有些滑稽,當然主要是他的眼神,我總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里面夾雜了某些看不透的東西,像憐憫,又像另外一些透明的東西。
回歸小我兩歲,他總是將我叫哥哥,這對我而言簡直有些冒犯了,他憑什么將我叫哥哥?他和我有血緣關系嗎?想到這些,我的牙齒便咬得咯嘣嘣響,腦瓜子后面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很多次我想狠狠地將他猛揍一頓,然而我沒有這樣做,我忍著。我有些怕父親,如果要讓他知道了我揍了回歸,他肯定會以同樣的方式將我狠揍幾頓的,這早已不是新鮮的事情了。回歸有點跟我挺相似,就是不喜歡和村里那些孩子們一起踢玻璃球,他除了一個人玩便是跟著我,而他跟在我后面的時候,我總想猛轉過身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幾腳。
我忍著。我畢竟沒有這樣做,但我相信有天我一定會這樣做的,我一定會在他死死跟著我的時候突然轉過身將他摁倒在地上,然后打得他流出鼻血來。我這樣想的時候,回歸便已經(jīng)站在我的面前了。他似乎有些害羞,微微抬起頭看看我,然后有些緊張地說,二毛哥哥。我將目光對著旁邊的電線桿,不看他,嘴里輕哼了一聲。他繼續(xù)說,二毛哥哥,你弄啥哩?我這回低下了頭有些蔑視地看了看他,誰讓你把我叫哥哥?不許叫我哥哥聽見沒?他又低下了頭,我看見他的臉紅了,他嘴好像沒動,我卻聽見他說了句,俺娘讓我叫的。一提他娘我就更生氣了,我最討厭別人在我跟前提回歸他娘,更何況這回是回歸本人在我跟前這樣說。
現(xiàn)在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周圍的槐樹上密匝匝地掛滿了一串又一串潔白的槐花,那股清香在我看來是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沒有再比它更香的味兒了,天漸漸暗下來了,槐花看起來便有些模糊,但那雪白的亮色還在空氣中突兀著,散發(fā)著芬芳與素雅的香味。我罵了句,你娘讓你叫你就叫呀,那你娘叫你吃屎你吃不?罵完了這兩句,心中一股怒火沖上來,壓得我的脖子有些灼熱,我盯著回歸看,他的臉開始有些扭曲,接著我看他的眼睛周圍竟然閃出了幾顆晶瑩的淚花。他沒有哭出來,我想要是別的孩子一定會大哭起來的。
我突然有些后悔起來,覺得剛才罵得有些狠,但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的眼睛里依舊憋著一股火?;貧w抬起了頭來,一顆透明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了下來,我心里突然有些軟,他再次輕輕叫,二毛哥哥。我說,你還叫?回歸是我見過最固執(zhí)的孩子,他腦子里似乎只有一根筋在轉,我無論怎么罵他總是依舊不改。我有些失望,不再理他,我自己蹲在土墻跟前,手里捏著一塊土坷垃,我的手一用力,土坷垃就被我捏得粉碎,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將粉碎的黃土顆粒一點一點從指縫間揉搓了出去,等手里沒有土坷垃了,我再撿起一塊接著揉搓起來?;貧w也在我的旁邊蹲著,他也學著我的動作,學一會兒還看一眼我。
二毛哥哥,你有幾顆玻璃球?回歸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問了我這么一句。我看了看他,天已經(jīng)黑了,但我還是可以看得清他的臉,臟兮兮的,我心里有些猶豫,我不愿將我的秘密告訴給他,說真的我很討厭他,可回歸每次快哭了的時候我都會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他肯定想要看看我的玻璃球后,然后又問我要上一顆,這怎么可能?簡直算是白日做夢了,我怎么能將我親愛的玻璃球給他一顆。尤其那顆綠色的玻璃球,我對它更是喜愛有加,那是從街道的貨郎手里買到的,花了我所有的零吃錢,這顆綠色玻璃球很透亮,閃著光,仿佛天上的神仙丟下的寶石一般,得到后我便將它每天裝在自己的口袋里,偶爾還要用手摸摸,生怕給丟了。
我說,你說啥?回歸用手撓了撓腦袋,天雖然黑了,但我還是能夠看得清他的一舉一動。他說,二毛哥哥,你有幾顆玻璃球呢?我有些生氣,無來由的。我說,問這干啥?他說,我想看看,二毛哥哥,能不能給我看看你的玻璃球?我腦子里再次嗡了一下,我說,你沒有嗎?這時他有些興奮地說,俺聽花球說你有一顆純綠色的玻璃球呢。我有些憤怒,便說,花球的話你也信?他沉默了幾秒然后抬起頭看著我說,信呢,花球從不騙人。我對他這樣很是無奈,想揍他卻又有點不忍心,不揍他吧他卻一直問能把我煩死。我捏碎了一塊土坷垃,然后說,那我就給你看一眼,但你得保證以后不許把我叫哥哥。
他明顯激動了起來,情緒跟著高昂起來,語調(diào)都提升了,不住地點頭。我在口袋里摸了摸,玻璃球還在,我輕輕掏了出來,但我沒有直接給他看,我在手心里緊緊攥著。他說,二毛哥哥,快讓我看一眼。我說,你說啥?你剛叫了啥?他有些不好意思,然后說,啊哈,二毛,趕緊讓我看看。我說,這還差不多。我將玻璃球遞給他,他拿在手里仿佛拿的不是玻璃球而是一顆夜明珠,玻璃球在月色下閃著綠光,周圍的玻璃上仿佛染了一層透亮的粉末,恍恍惚惚的氣流中現(xiàn)出薄薄的霧氣,我看了看回歸,他的眼睛也同樣發(fā)著光,玻璃球上的光傳遞到了他的眼睛里,他便變得有些虛幻縹緲,我討厭這種感覺,一把從回歸的手里奪過玻璃球?;貧w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沉迷狀態(tài)中緩過來,他說,二毛哥哥,你干啥?
你說干啥?你已經(jīng)看了玻璃球了還想干啥?我朝著他大聲說道。他顯然還沒有看夠,但我絕對不能再給他看一眼了,剛才他那發(fā)光的眼神讓我懼怕,如果他再看一眼,估計能將玻璃球吞進肚子里,我必須謹慎點為好。他說,二毛哥哥,那我回去了。接著他便走了,留下我一人蹲在土墻跟前。我不必現(xiàn)在就回去,父親肯定不在家,他一定去回歸家了,我討厭這個家,我恨我的父親,我更恨我的母親。她在我二歲的時候就離開我們?nèi)チ顺鞘?,此后便再也沒有回來,她是個狠心的母親,有時候我對她的恨甚至超過了父親。
自從母親走后,父親就有些癲狂了,他經(jīng)常喝酒,喝醉了就打我,他用火棍打,用玉米桿桿打,用一切可以打的東西打我,打完了就去回歸家。后來我長大了才知道父親是去找回歸娘,回歸娘叫毒辣椒,這是她的外號,村里的多嘴女人給她起的,說哪個男人要是跟她睡覺,肯定要被她毒死,然而父親卻不怕,他總是去回歸家?;貧w跟我的處境挺像,我沒有娘,他沒有爹,他爹在有了他后就走了,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有時候我也挺同情回歸,可我只要想起父親,想起毒辣椒,我就忍不住地恨,我的恨似一堆燃燒的火,越燒越旺,我知道它一定會將我自己燒死的。
毒辣椒是個肥胖的女人,大屁股大奶,可模樣卻像個城里女人,村里的男人對她虎視眈眈,可沒有人敢接近他,因為她是毒辣椒,會毒死一切想接近他的人,除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怕被她毒死。我詛咒我的父親,更詛咒我的母親。我將綠色玻璃球捧在手上,它微微發(fā)著綠光,顯然沒有回歸捧著時那般的亮光閃閃,我想這只能是回歸的眼睛里有光,這些光亮交織一起,就變得有些耀眼了,他一定想拿走我的綠色玻璃球,不然他看到玻璃球時眼睛里怎么也能發(fā)出綠色的光亮?我有些疑惑,但我不能給他,你無法理解年少時的那般執(zhí)著,這確實是很奇怪的事情。其實不僅僅是回歸,就是我的父親要這顆玻璃球,我也不會交給他。
那天夜里,我沒有回家,我躺在村子南頭的小樹林里,蟲子在周圍叫著,頭頂?shù)臉渲υ陲L中嘩嘩作響,我喜歡這些溫柔的聲音,有時候我覺得它們的確很煩,但有時候它們聽起來卻是那么美妙,尤其是夜晚的時候。綿長的空氣中夾雜著某些粘稠的膠狀的細碎物體,它們相互之間用緊緊圍在一起,幾片葉子掉了下來,掉在了我的臉上,癢酥酥的,我用手在臉上揉了幾下,舒服的感覺便迅速傳遍了我的身體。我知道這樣的夜晚必然會發(fā)生些什么,比如正在忘我交媾著的青蛙,比如趕路的黑色甲蟲,再比如我的父親和回歸他娘,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就像天黑天亮一樣有著可循的規(guī)律。
我平躺著,右腿往上斜拉著,我將綠色玻璃球放在眼睛跟前,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似乎它已變成了我身體上的一部分,似乎它融進了我的血液里面,我看著它,同樣的它也看著我,它的眼神明亮,我的眼神非常暗淡,這是上天賦予我們不同的脾性和筋絡。月亮已升至中天了,月光大面積灑下來,在小樹林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斑,這種光斑不同于陽光留下的光斑,姑且將其稱為月光斑吧,月光斑林林總總,到處晃動著影子,這些影子讓我感覺到虛幻的一切,我總偏執(zhí)地認為會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是黑色的,也可能是綠色的,但它一定要虛幻一點,搖搖晃晃的,令人容易產(chǎn)生錯覺,這樣我才能安全地睡在里面。
漸漸地,我進入了幻境當中,綠色玻璃球已經(jīng)飄了起來,我也跟著飄了起來,我的影子不見了,我知道虛幻的人一定是沒有影子的,他的影子被月光吃了,被奔跑的蝸牛藏起來了。綠色玻璃球模模糊糊,已不是那般明亮晃眼了,它的表面上好像粘著一些瑣碎的東西,欲墜卻不墜的樣子,我將眼睛湊到跟前,我的眼珠子也顯示在了其中,令我驚訝的是我竟然在上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模模糊糊的臉,它確實很模糊,不那么清晰,似乎被什么隱秘的力量輕輕地拽著,它開始慢慢離開,我也隨著它的足跡輕跑了起來,我追著它,企圖認清它到底是誰的臉,然而結果令我很失望,我快接近它的時候,它便會遠離,我們之間永遠有一段狹長的漆黑的距離,我緊張得流下了眼淚,我的耳朵周圍也流出了透明的液體。
我開始在心里作出種種猜想,我猜它是一個女人的臉,因為它旁邊有著凌亂的長發(fā),她會是誰呢?是那個肥屁股的毒辣椒嗎?不可能,不可能,我首先否認了這個猜想,如果是毒辣椒,那我寧愿現(xiàn)在就醒來。那會是誰呢?是奶奶嗎?也顯然不可能,奶奶去世很久了,她頭上沒有一根黑發(fā),臉上到處爬滿了皺紋,顯然也不是奶奶。是母親嗎?這個猜想嚇了我一跳,我的心立即就懸了起來,我的喉嚨附近已經(jīng)能夠感到某些灼熱的氣流了,心臟開始砰砰狂跳了起來。是母親嗎?我再次問我自己。可我對母親并沒有印象,我只模糊地記著某個不太燦爛并且有些虛弱的笑容,它真的是母親的臉嗎?
母親的臉,簡直有些可笑了,一個沒有印象的女人的臉,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這顆綠色玻璃球上?我將手伸了出來,我想夠到那張懸浮在我面前的臉,結果令我很失望,它后退了和我胳膊伸出的同樣的距離,我的眼淚再次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淌進了我的嘴里,咸咸的味道,多么熟悉,父親每次暴打我后我就會嘗到這種味道,咸咸的,多么熟悉的味道呀。我閉上了眼睛,那張臉還沒有離我而去,它還在我的眼前浮動著,我不愿再去想它,我知道它在捉弄我,它將我當做成了玩物,就像我將這顆綠色玻璃球當做我的耍貨一樣,我緊緊閉上了眼睛,眼眶周圍有些發(fā)潮發(fā)濕。
這是一塊未知的區(qū)域,那些隱秘的、徜徉的、奔跑的、嬌軟的、模糊的黑色的臉,預示著我的秘密,我合上雙手,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裝進了綠色玻璃球里,玻璃球瞬間就像魔力附體一樣,發(fā)出陣陣細碎的聲音。只有我能聽得到,也只有我能感受得到,陰暗的秘密,四處流浪的秘密,在某個黑色領域里,我知道很多念想在試圖破解它們,讓它們裸露出本來的面目,讓它們裸著身子,光屁股光奶,就像和我父親睡在一起的毒辣椒一個樣子。當秘密以它特有的面目出現(xiàn)時,我總是這般手足無措,我總是變得如此緊張,如此害怕與恐懼。那張臉,我忘了,也可以說我正在嘗試著忘記,相比這顆綠色玻璃球而言,它更具有盅惑我的能力。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我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粘著的干草和塵土,然后走向了村子,有狗在叫喚,拼命地嘶叫,它肯定跟我一樣,具有某種分辨不出的秘密,不然它怎么會整天汪汪的叫喚?父親剛回來,搖晃著身子要進家門,他看見我也走了過來,便住了腳說,兔崽子,昨晚沒回家?我將頭偏向一側,冷冷地說,你不也一樣嗎?他突然就生氣了,脫下布鞋就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扇了三下,啪啪的聲音很脆亮,我沒有動,也沒有哭,我習慣了,當仇恨形成一股力量的時候你會對一切難以忍受的東西都會很輕松地忍受下來。他扭曲著臉大罵道,敢跟老子犟嘴看我不抽死你!
我瞪著眼睛看他,他也看著我,持續(xù)幾秒鐘后,他進了家門,剛走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好像記起了什么事情。他說,二毛,你是不是有一顆綠色玻璃球?我沒有回答,我仍站在原地,嘴唇不住地抖動著,我感覺到嘴唇肯定已經(jīng)發(fā)青了,這是八歲孩子很容易出現(xiàn)的情況,比我們大幾歲的孩子將其稱之為“氣死病”,我不知道是誰將誰要氣死,但這種“氣死病”來臨的時候,我的嘴唇肯定要發(fā)紫,而且不住地抖動起來,就跟秦腔演員唱到高潮時那嘩啦啦抖動著的手一模一樣。父親再次罵道,媽個巴子,問你話呢,你是瓷錘啊。我就是瓷錘,我就是不愿回答,我要讓他為他剛才用布鞋猛抽我的屁股而付出代價。
他朝我走了過來,這次眼神更加惡狠狠,他說,老子問你是不是有顆綠色玻璃球?我仍是沒有回答。他邊罵著這次非要抽死你的話,還邊脫下了布鞋提在手里,我沒有回答,倔強已經(jīng)成為一股力量粘在了我的心里。他提起我開始狠狠地抽,邊抽邊罵,唾沫星子像一群飛翔的小蒼蠅胡亂撞到我的臉上,我的臉便紅了,應該是黑紅。我的屁股顯然已經(jīng)開花了,我閉上眼睛,忘了一切,這時那張模糊的臉竟然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有些驚喜,我忘記了屁股。我看著那張臉,它也看著我,我們互相沉默著,但我知道已經(jīng)有很多話傳遞了過去。
隨著一下接一下的往復運動,父親顯然抽累了,他的腦門上冒出了一顆顆汗水,他抽的節(jié)奏慢了下來,我始終閉著眼睛,我已經(jīng)記不清他是不是在抽打我的屁股了。因為那張臉,那張神奇的貼滿了各種標簽具有魔幻力量的黑色的臉,它早已纏住了我的身體,像一條冰涼的青蛇一樣輕輕纏住了我。父親終于不抽了,他將我扔在土堆上,繼續(xù)大罵道,媽個巴子,你是不是個死人?我這回睜開了眼睛,我的雙唇不住地抖動,鼻翼終于發(fā)了酸,眼淚猛地涌了出來,你要知道涌和淌絕對不是一回事情。我滿臉淚水,我朝著他大喊,我就是個死人!父親扔下布鞋,然后穿上,他提高嗓音罵道,兔崽子,把你那破雞巴玻璃球給我。
我說,我就不給。他怒視著我喊道,你不乖乖交出來看我再不抽死你。我說,你要玻璃球干啥?他這時終于聲音小了下來,我猜他肯定不是因為我聲音小而變小的緣故,而是他剛才抽累了,昨晚也肯定沒睡好覺,你看一眼他那布滿血絲的似乎鉆了一股火苗的眼睛就會明白。他說,回歸那兔崽子要。我停止了哭泣,并說,我就知道他想要我的玻璃球,可我就是不給。父親對我犟驢般的脾氣很不滿意,他肯定還想接著抽打我的屁股,可我已經(jīng)不懼怕他了。他說,你這個驢脾氣跟你那該死的母親一模一樣。他這句話像一顆炸彈在我的心中緩緩扎響,我的心肺被炸得到處都是碎片,我沒有說一句話就跑進了家,跑到后院的豬圈里。他還在后面罵,你要是不把玻璃球給我小心我晚上抽死你。
我跳進了豬圈,和豬趴在了一起,這頭豬是我喂大的,父親從來沒有管過,我每天打豬草,和食,現(xiàn)在豬長大了,我很喜歡豬。中午的時候我在廚房找了兩個饅頭吃了,父親又去毒辣椒家里了,他每天都這樣,回來的時候,偶爾會給我捎帶幾個饅頭,我坐在豬圈里,將那顆綠色玻璃球捧在手心里看著,豬在旁邊不停地哼哼唧唧,它顯然無法明白我在做什么,我用手捏了捏豬鼻子,它的頭左右擺了擺,我想豬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肯定就是鼻子了,不然收豬人用鐵鉤子掛住豬鼻子時它怎么一點兒也不反抗而乖乖地跟著走呢?
就在這個時候,回歸來了,他跑到我的跟前不停地叫我二毛哥哥,我不理他,就因為他父親才揍了我,我怎么能不討厭他呢?他肯定不知道父親揍了我,不然的話他也不敢來我跟前,他說,二毛哥哥,把你綠色玻璃球讓我看看嘛。我翻了他一個白眼,而正是這一回頭,我看著父親也來了,他站在豬圈門口對我大聲喊,二毛,把你的玻璃球給回歸耍耍,你聽見沒?我始終怒視著回歸,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般低著頭,鼻涕吸溜吸溜的,我說,我不給。父親拿起豬圈門口的棍子朝我這邊走了幾步,又喊道,兔崽子,你今天要是不把玻璃球給回歸看我不把你腿打斷!我故意伸出一條腿,我說,你打呀,有本事你打斷。父親對我很失望,這從他低沉的目光中便可以看得出來。他說,兔崽子,你別逼我。
我沒有接話。父親扔下棍子朝我跟前走過來,他踢了豬一腳,豬嚇得立馬跑開了,我也跑到豬跟前,他說,今天老子把你扒光了也要找出玻璃球。我知道其實父親并不是為了玻璃球,他怕我的倔強,他也怕我的脾氣,我是個野孩子,以后說不定會干出什么捅天的大事,如果他不怕我那他一定不會揍我。他已經(jīng)貼到了我的跟前,那一刻,我相信我一定會輸,但我絕對不能將綠色玻璃球送給回歸,我討厭他,我討厭他娘毒辣椒,我討厭一切,討厭父親,心頭一酸,眼淚竟掉了下來。就在我焦急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豬,我二話沒說低下頭拍了拍豬脖子,豬哼哼唧唧時嘴張了開來,我將綠色玻璃球快速送到它的嘴邊,一使勁,玻璃球便滾進了豬嘴里,我順勢拍了一下豬脖子,豬便把綠色玻璃球咽進了肚子里。
我說,這下玻璃球不在我手里啦。說完我笑了起來,而我這一笑,卻激怒了父親,他可能覺得我玩弄了他。他出了豬圈,又拾起那根木棍子,進了豬圈就打豬,豬被嚇得到處跑,可怎么也躲不過父親手里的棍子,父親打一棍子罵一句,我看見回歸被嚇哭了,幾棍子下去,豬便有些不行了,躺在圈門口發(fā)出哼哼的哀叫聲,我跑到豬跟前,跪了下來,一下一下摸著豬肚子。這時我看見豬肚子竟然發(fā)出了綠閃閃的亮光,啊,那肯定是那顆綠色玻璃球的魔力,我的眼淚掉在了豬肚子上,豬肚子越發(fā)透亮了。我淚眼朦朧,一直盯著豬肚子,豬肚子上開始緩緩現(xiàn)出了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那是那個女人的臉,我沒有印象的女人的臉,跟我不知道有沒有血緣關系的女人的臉,我眼睛一使勁,一顆眼淚又掉了下來。父親走到跟前,推開了我,然后一棍子下去,豬被打死了,那張臉瞬間就碎了,永永遠遠地碎了。
原載《滿族文學》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