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的文學行當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 黃永玉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編者按
今年92歲高齡的黃永玉先生,在過往的人生中,始終用藝術的眼光發(fā)現生活的美,用真誠的情懷記錄不同時代的風土人情,足跡遍及湘西、閩南、上海、香港、北京以及世界多地。他用筆畫下走過的山山水水,也用筆寫下所見的人情與風俗。幾十年來,黃永玉亦畫亦文,在繪畫中追求文學的美,在文學中追求藝術的境界。
9月28日,在黃永玉的新書《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中部)首發(fā)之際,兩位學者以“黃永玉的文學行當”為主題,在福建泉州也即此書所涉之地進行了一場精彩對談。本期讀書會特整理其中精彩內容,以期與讀者共同感受這位文學藝術名家?guī)资瓿錆M正能量的創(chuàng)作之路。
嘉賓:
李輝(首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作家)
張新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復旦大學教授、博導)
與文學一生相伴
李輝:在許多場合,黃永玉先生不止一次地說,在我的行當里面,文學排第一,雕刻排第二,繪畫排第三。只不過,“黑畫”貓頭鷹、滿塘荷花、一枚猴票、一個酒鬼瓶,太為人熟知,文學家黃永玉的另一番風景,則不免有些被遮掩了,所以大家對他的文學并不是很了解。
我和黃永玉1982年認識,真正來往是在1986年,到今年整整30年。
20世紀30年代起,黃永玉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一些插圖。1944年在江西開始寫詩,寫長篇連載。目前能搜集到最早的作品是在上?!对妱?chuàng)作》叢刊上發(fā)表的長詩《風車和我的瞌睡》。1948年之后,他到香港《大公報》工作,也發(fā)表各種長詩。1950年,他回湘西旅行,撰寫長篇游記《火里鳳凰》,在香港《大公報》副刊連載。在擔任《大公報》副刊業(yè)余美術編輯之外,他還編寫劇本,其中喜劇《兒女經》被拍成電影,系以其友人唐人(《金陵春夢》一書作者)的家庭生活為素材而創(chuàng)作的,女明星石慧因在該片的出色表演而當選為最佳女演員。后來黃永玉又寫了一部劇本《海上故事》,劇本已完成,在醞釀拍攝時,因導演費穆突然病逝而夭折。
1953年,黃永玉離開香港,定居北京,以人民日報特約記者的身份,去了趟小興安嶺森林,并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組攝影照片,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相關文章,如《森林小學》《森林黃昏》等。
1964年,在“四清運動”期間,黃永玉開始“動物短句”的創(chuàng)作,每個動物只寫一句話,再配一幅動物畫,圖文相映成趣,互為補充。這些短句,似格言,非格言;似散文句式,卻又更接近于散文詩。這些文字于“文革”后結集出版,即“永玉六記”的第一本。1997年擴展為“永玉六記”。
1970年,身在“五七干?!钡狞S永玉,在經歷“文革”初期的的批斗之后,下放到“干?!眲趧?,與文學史上眾多優(yōu)秀作家的寫作一樣,黃永玉以“潛在寫作”方式創(chuàng)作長詩《老婆呀!不要哭》,記二百多行。
1979年,黃永玉完成了長篇散文《太陽下的風景》,讓他的散文寫作一下子就達到很高的起點。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可以說是黃永玉文學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高峰。在20世紀40年代初,他就開始想寫這部小說,真正開始寫是1990年前后,完成十幾萬字后一度停筆;十幾年后,于2008年再度續(xù)寫。黃永玉創(chuàng)作《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過程,頗類似于老舍、矛盾、巴金、沈從文等現代作家當年的狀態(tài):一邊寫,一邊發(fā)表。連載這一作品的是國內最重要的大型文學刊物之一《收獲》。到現在已經連載第7年了,期期不落,每期都2萬多字,以個性的文字描述他兒時的經歷,現在才寫到泉州部分,后面的還很長,這令我對《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以后的敘述和格局充滿期待。
所以,整個文學是伴隨黃永玉一生的。
充滿能量的個性之作
張新穎:《太陽下的風景》以寫黃永玉表叔沈從文為主,1979年創(chuàng)作,1980年發(fā)表。那時中國剛剛從“文革”當中恢復出來,我們的語言、文字形態(tài)就如同一整塊板結了的土壤一樣,沒有彈性,沒有營養(yǎng)。這篇散文不符合常規(guī)的文章寫法,單單從文字的字面上來講,就讓大家感到非常驚訝,更不要說其中流露的很深厚的對家鄉(xiāng)的感情,對他表叔的感情,對湘西文化的感情。大家都覺得這篇文章好,但是又很難說清楚它好在哪里。
一般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好時期是在他的青年時代,到中年就開始下降,到了老年就更不用說了。而黃永玉82歲的時候還在創(chuàng)作《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最讓人敬佩的是,他的作品里面充滿朝氣。那生機勃勃的力量,超過了年輕人的力量。通過寫無愁河,不斷生產出能量,我覺得他不僅僅把能量保存在文字里面,傳遞給讀者,他本人也從寫作中獲得能量,很享受這樣一個行為。讀《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會給讀者帶來生命的滋養(yǎng)。一旦喜歡上它,就舍不掉。很少有這樣一部不斷給人帶來能量的作品。
李輝:20世紀50年代之后的文學,強調大眾化的方向,小說的主人公以工農兵的形象為主,里面充斥著大量的政治文件和社論語言。那個時代的作家,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沈從文在1949年之后,一度還是想寫作,但是他寫《邊城》《湘行散記》的語言風格,并不符合當時的文學要求。他一直改變,沒有成功。他想寫英雄人物,采訪了十多年,計劃寫篇長篇小說,最后還是沒寫出來。黃永玉1979年寫的文章,沒有20世紀50年代以來政治抒情的痕跡,包括他在干校寫的《老婆呀!不要哭》,完全秉承了19世紀俄羅斯詩歌的特點。他跟上這個時代的腳步,但又一直保持自己的語言風格?!短栂碌娘L景》一發(fā)表,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關注,評價極高。黃永玉的散文語言不講究套路,看他的文章,有時候看著看著,就不知道寫到哪里去了,但到最后,他又能奇跡般地收回來。沒有固定的格式,但是每一種表述,都能達到一定境界,這是他語言的特點。
隨心所欲的寫作境界
張新穎:語言當然跟人的生命狀態(tài)有關,我讀《無愁河的浪蕩漢子》,還有一個特別大的感受就是一個人的生命寬度特別重要。在黃永玉的生命里,可以看到很野的、很文的、很粗、很成熟的這些不同的東西結合在一個生命里面,它的質量和密度就特別大,也顯得特別豐富。
對黃永玉來說,在他成長的過程當中,沒什么是不好的,沒什么值得嫌棄,所有的東西都成為滋養(yǎng)他的東西,而且他把這些都寫了出來。《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寫得這么長,就是不選擇,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在他看來,所有的東西都是有意義的。比如一條街道,他從頭寫到尾,一家一家鋪子寫過來,把他能夠記得的東西都寫下來。“生命當中沒有任何經驗是沒有的,生命當中沒有任何時間是虛度的?!边@句話用在黃永玉身上特別合適。
他的寫作,已經達到隨心所欲的一個境界。
李輝:作家在隨心所欲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其實是靠很多東西在支撐的。汪曾祺在一篇文章里說過:“黃永玉的記性真好!”這是他成功創(chuàng)作很重要的一點。臧克家也談過:“黃永玉口才好,記憶好,而且很幽默?!绷硗庖粋€,他閱讀量非常大,很多書都是我沒看過的。去年他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臨摹《清明上河圖》,主要目的是看《清明上河圖》里人物情景之間的呼應關系。
《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是從故鄉(xiāng)開始,格局很大,同學與同學之間、朋友與朋友之間、仇人與仇人之間,都有一個呼應關系。而且每到一個地方,不斷有新的人物出現,很多很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也用心在寫。當一個人物寫完了之后,他發(fā)現很有意思,就會圍繞這個人物繼續(xù)寫下去,讓這部小說充滿生機。寫湘西的美食時,光寫一道菜,他都可以寫幾頁。當他發(fā)現這個東西對他很重要,就會一直寫下去。當我們看這些的時候,會發(fā)現這些現在看似普通的東西,對那個年代來說卻很重要,同時跟現在也會有一些銜接。
張新穎:汪曾祺的一封信里說過:“黃永玉對事物多情?!倍嗲椴趴梢杂涍@么多年。當我們談到黃永玉以“不選擇”的方式寫作的時候,可能會覺得很啰唆,其實不是這樣的。
我給大家講一個特別不啰唆的地方,《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有這么一段:主人公序子12歲時因為在家鄉(xiāng)沒法待下去了,就出來找爸爸。他爸爸在軍隊里面有一個閑差,可讓小孩待在部隊也不行,他爸爸就讓一個叔叔帶他到廈門集美學校念書。序子聽到這個事,心想爸爸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本來準備回去埋怨一下爸爸??墒钱斔吹桨职中那楹荀鋈粫r,反倒來勸爸爸,跟他講讀書怎么怎么好,講了很長很長一段,寫了好幾頁,他爸爸一句話沒說。第二天爸爸送他到長途汽車站,還是一句話沒說。一個“啰里啰唆”的作品,可是寫父子分別的時候,卻寫到他爸爸一個字都沒說,我覺得真的是一種心境。一個字不寫,勝過千言萬語,表現力太強大了。看起來寫的不用心,其實是有對應關系的。
一個文學的奇跡
李輝:講到《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黃永玉是在有意識地用一些閩南方言,后面再加一個注。安溪的朋友看完《八年》(上)的時候,都說沒想到離開安溪70多年的黃永玉,閩南話還說得那么好。他廣東話也講到很好,上海話也會講一些。一個人的語言好壞與他對語言的感覺是密切相關的,多少年后,還能記得當年所待過地方的一句土話?,F在很多作家很會講故事,但是對語言的磨煉、講究,還是不太重視。黃永玉有一顆年輕人的心態(tài),寫完小說,他也會看電視,什么都看,比如看《非誠勿擾》,了解現在年輕人的戀愛觀和生命狀態(tài),對新鮮事物感到非常好奇,這和他創(chuàng)作是有關系的。他和現在的社會沒有脫節(jié),這也是他生機勃勃的一個表現。我覺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可以達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周毅先生講過一句話:“這部小說很可能打破了我們現有的文學史對小說格局的判斷?!?/p>
張新穎:《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其實是一個老者與不同生命階段的自己對話。其中既有孩子的視角,也有老人的視角,多重視角交錯在一起。另外,黃永玉的設想讀者是他的前輩。如果表叔沈從文在看,如果蕭乾在看,他們的感覺會怎么樣?這個很獨特,因為很多作家設想的讀者是現代的讀者或者將來的讀者。
對20世紀的人來說,每個人的生命經驗都非常豐富,可是我們很少有寫這么漫長經驗的小說。如果有的話,這個漫長的生命經驗往往成了一個時代的主角,隨著時代的變動而變動,最后變成時代的受害者。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事,我被“上山下鄉(xiāng)”害了,我被”文革”害了,再往前一點,被戰(zhàn)爭害了??墒屈S永玉也經歷了這些事情,他卻從來沒有恨過,也沒有被毀掉。個人的生命不再是時代變化的主角,不再是時代變化的一個例證,僅僅是一個個人的成長史。他跟這個時代變化有密切的關系,但又沒被這個時代的變化淹沒。我們其實需要慢慢地拆除我們腦子里各種各樣的觀念,關于生命的觀念,關于什么是文學的觀念,關于小說應該是什么樣的觀念。把這些東西拆除之后,才有可能越來越深地來感受這部作品。我覺得這部小說將來會獲得比現在更高的認可。
李輝:《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朱雀城》像是一部寫故鄉(xiāng)的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八年》像是一部寫流浪的小說,現在寫到福建部分,馬上又要寫江西,江西到上海,然后是臺灣、香港,完全是一種流浪的生活,最終回到北京。你會發(fā)現他東西越寫越多,在寫的過程中不斷滋養(yǎng)自己,把自己融入作品中去,繼續(xù)往前走?,F在小說寫不寫完,對黃永玉來講已經不是很重要,他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個文學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