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與人性的堅持
“奧斯維辛”這個詞,在如今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里都可能指向人類的野蠻本性,而其幸存者普利莫·萊維在《這是不是個人》這部成名作中卻說,他并不相信這樣想當然的推論,即:“當一切文明的上層建筑被取消時,人從根本上來說是野蠻的、自私的、愚蠢的?!痹谒磥?,“唯一的結(jié)論是,當人類面臨身體的生理需要和痛苦的折磨,許多習俗和社會本性都無所適從?!?/p>
這種無所適從在進入集中營就開始了,最早的表現(xiàn)是語言的缺乏:在被剝光衣服、剃光頭發(fā)、取消名字之后,“我們頭一次意識到,我們的語言缺乏能用來表達所蒙受的這種侮辱的詞語。”緊接著,社會性自我開始消弭,因為“沒有和同類的親密關(guān)系”,人就“忘卻了尊嚴和判斷能力”,“只剩下痛苦和需要”。與此同時,毫無道理的規(guī)定、暴力,日常的死亡和無限循環(huán)的音樂協(xié)同合作“泯滅我們作為人的意識”。直至終于,在求生意志之下,新的道德律如菌絲滋長出來:偷竊,偷懶,欺騙,倒賣,而且“在被征服者中間,同樣形成了一種對立和仇恨的局面”。
但是,無所適從的習俗并沒有因此絕跡:洗臉、洗澡明明是純粹浪費體力,施泰因洛夫卻用生命堅持這一行將滅絕的儀式,因為“為了活下去,就得努力維護文明的生活方式,至少得保住文明的結(jié)構(gòu)和形式,這是很重要的”;在“已毫無意義說什么明天”的死亡營,克勞斯用手勢比劃著說“對不起”,“想為他那一鍬泥巴向我道歉”;走在抬菜湯的路上,僅僅因為一個小時的“自由”,“我”忍不住吟誦起《尤利西斯之歌》;還有民工洛倫佐,他純粹出于善良而不求回報的饋贈和幫助,讓“我沒有忘卻我自己是個人”……
普利莫確實是個出色的敘述者,他以一種靈活的姿態(tài)穿梭在苦難和對苦難的反省之間,讓讀者既不至于因?qū)嚯y本身習慣而產(chǎn)生麻木,也不會因親歷者的咆哮而失去冷靜的判斷。對苦難本身的敘述是值得致敬的,但更讓人敬佩的是超越苦難本身,對人性底色上的普遍痼疾進行反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