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有了“光”生活才會有溫暖和方向
李佩甫:生命冊
李佩甫,河南許昌人, 1953年10月生于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曾任河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河南省作協(xié)主席等職。主要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金屋》《羊的門》《城的燈》《等等靈魂》《生命冊》等,中篇小說《紅螞蚱綠螞蚱》《黑蜻蜓》《無邊無際的早晨》《敗節(jié)草》等,《生命冊》榮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多年來,李佩甫一直關(guān)注平原的生態(tài)。作為中原人,在他的心中有著各種各樣關(guān)于“平原”的收藏。這些收藏成了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藥引子”。對李佩甫來說,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他的“親人”,當下筆書寫他們的時候,他是有疼痛感的?!耙驗閷崒嵲谠诘卣f,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币虼嗣恳徊坑嘘P(guān)人與環(huán)境的作品,他都通過“土壤”與“植物”關(guān)系來訴說,進而從中讀出真實的、歷經(jīng)反思的人生。
□本期對談嘉賓 李佩甫
青年報特約對談人 孔會俠
1 我是在姥姥的“瞎話兒”中泡大的,她講的故事就像明月,每晚都在我床頭升起。
孔會俠:李老師,您好!感謝您接受這次訪談。您是1953年出生在許昌市一個工人家庭的,自己也當過幾年工人。但看您的作品,工人生活遠沒有鄉(xiāng)村生活在您心中留下的印記深,為什么?
李佩甫:我出身于工人家庭,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那是一個貧民區(qū),五行八作的人都有,老輩人識字的不多,都是百姓。我自己也當過車床工,但我對當工人不是很喜歡。那時候一開車床每分鐘三千六百轉(zhuǎn),人高度緊張,不敢出錯,一錯就是一堆廢品。我對農(nóng)民很熟悉,我們家百分之九十九的親戚都是農(nóng)民。我母親好客,農(nóng)村親戚長年累月不斷往我們家去,拿點紅薯或者別的,最窮的時候掂兩串兒螞蚱就去了,我母親就做炸醬面招待他們。另外,一個人的童年是至關(guān)重要的,我在姥姥家的童年生活很快樂。幾乎每個星期六的下午,我都會背上小書包,到鄉(xiāng)下我姥姥家去,為的是能吃上頓飽飯。去姥姥家要走三十里路。我一個小兒,總是很恐懼、很孤獨地走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童年里,我是在姥姥的“瞎話兒”(民間的傳說、故事)中長大的。那時候,姥姥已是半瞎,記憶力卻驚人得好。有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是在她老人家喃喃的“瞎話兒”中睡去的。夸張一點說,我是在姥姥的“瞎話兒”中泡大的。她講的“瞎話兒”就像明月一樣,每晚都在我的床頭升起。
2 讀書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閱讀是豐富人生、開闊視野、清洗自己的最好方式。
孔會俠:您曾不斷強調(diào)喜歡讀書、堅持讀書在自己一生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您能不能就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和寫作經(jīng)驗,談?wù)勛x書作用的具體體現(xiàn)?
李佩甫:我的人生得益于閱讀。也可以說,是讀書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你想,我三代赤貧,父母都不識字。況且我生在工人家庭,童年生活在一個罵聲不絕的大雜院里。當年很多同齡的孩子都去撿橘子皮、賣瓜子去了,我卻從那個時間段開始,讀了大量的書。正是讀書讓我認識到世界很大,還有各種各樣的人生、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那時我閱讀量很大,閱讀的渴望非常強烈。凡是有字的東西我都喜歡,連新華字典都翻過好幾遍。從書本中,我認識到什么是高尚、高貴;什么是卑下、低劣,人的命運是怎么一回事……后來在80年代,我們是瘋狂吃進,讀了大量外國作品。閱讀讓我見識了人類最好的文字,原來語言行進的方式與思維方式關(guān)系極大。文體不是人們認為的“結(jié)構(gòu)”,而是語言行進的方向與方式。為啥用意識流,是要走出舊有的思維模式,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對人類、對社會生活、對生命體驗的認知方式。后來,閱讀就成了一種生活習慣。我想:閱讀是豐富人生、開闊視野、清洗自己的最好方式。當然,這都是需要“悟性”的。當你“悟”到一定的火候,你才真正站到了巨人的肩膀上。
3 《紅螞蚱綠螞蚱》喚醒了我的童年記憶,這解決了我以中原為根基的寫作定向。
孔會俠:1978年您發(fā)表第一篇小說《青年建設(shè)者》時,是什么感覺?
李佩甫:心里比較高興。記得當時在廠里參加籃球比賽,那是怎么投怎么順。我想,情緒的影響力量還是很大的。
孔會俠:后來您就開始了寫作生涯。在1985年前,是不是有一段困頓苦惱期?直到《紅螞蚱綠螞蚱》寫出來。這個中篇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意義挺大的吧?
李佩甫:是,一直都很困頓苦惱。那時就是亂寫,想寫啥寫啥??嘤谡宜夭目嘤诰幑适驴嘤谕黄?,但是又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當時有兩個任務(wù),一個是找到自己寫作的領(lǐng)地和根基;再一個很痛苦的是要變投稿為被約稿。這是我當年的深刻體驗。一個作家如果不改變這種狀態(tài)就會終生痛苦,作家就會當?shù)煤芨C囊。《紅螞蚱綠螞蚱》喚醒了我的童年記憶,忽然發(fā)現(xiàn)我是有寶庫的,這解決了我以中原為根基的寫作定向。找到了寫作領(lǐng)地,心就安定下來。同時它還改變一件事:就是我從投稿變?yōu)楸患s稿了。
孔會俠:現(xiàn)在有許多編輯也都寫小說,有些還出手不凡,您曾做過幾年《莽原》編輯,您覺得編輯工作對寫作,有什么影響嗎?
李佩甫:我是從1983年開始做編輯,到1987年去做專職作家。這四年編輯生涯對我來說太重要了。那時候,學習一本編輯手冊,成了我正規(guī)訓練的方式,都快翻爛了。我覺得當編輯對寫作有很大影響:一是行文的規(guī)范,編輯要校對每個字、標點符號,原來我的標點很不規(guī)范;二是看人家的稿子能增加對文字理解的寬度;三是當編輯能看到很差的文字、很好的文字,知道之間的差別有多大,區(qū)別在哪兒;四是還要總覽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走向,最高水平是什么,我們刊物質(zhì)量在哪個水平線上。所以,在當作家之前還是當當編輯,有很大好處。
孔會俠:當專業(yè)作家后,您的作品就越來越多了。常聽您說:“一個人一生能夠找到自己愿意做又能做好的事兒,這是最幸運的。”對于以寫作為職業(yè),您甚覺欣慰吧?但有時候,喜歡的事情找到了,能否用一生精力去專注從事,也是很難說的。畢竟,人生路上致人轉(zhuǎn)移、分神的誘惑會時不時冒出來,障在眼前。您是如何做到不去旁顧的?甚至后來擔任作協(xié)主席、文聯(lián)副主席,也沒有讓您分心、降低自己的創(chuàng)作水準。
李佩甫:是啊,對于我的人生來說,我有幸找到了一只“筆”,一個人一生能夠找到自己能做又愿意做的事兒,是最幸運的事。很多人一輩子左選右選,做的很多都不是他最喜歡的事情。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且能夠做,這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不過我也是歪打正著。找到了這支“筆”,我就得好好握住它,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我曾經(jīng)給人說過,對我來說,除了這支筆不能丟掉,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放掉。
4 我筆下的“平原”已不是原有意義上的平原,是插根棍子就可以發(fā)芽的地方。
孔會俠:作家的寫作也是隨著自我思想認識的變化而變化的,有時候感覺您的小說排放在一起,就像一級級向上的臺階,前面是后面的鋪墊,后面是前面的升華。從《紅螞蚱綠螞蚱》找到文學領(lǐng)地后,您迅速進入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李氏家族》中,您開始了對中原大地與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歷史追索,開始用過去、當下兩條線索來表達思想。您將豫中平原這塊“綿羊地”作為自己文學耕耘的領(lǐng)域,是那個時候就明確了嗎? 這塊中原大地,您認為有什么特點呢?
李佩甫:我是從《李氏家族》開始,對這塊土地一次一次再認識,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東西,不斷地擴而大之,是通過很多年的努力才找到“平原”的。平原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是我的“寫作領(lǐng)地”。在我心中,“平原”是一塊特定的地域,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領(lǐng)地”,爾后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挖上一口“井”。當然,從寫作的意義上說,我筆下的“平原”已不是原有意義上的平原,它是一種反復思考后再現(xiàn)的過程。就具像來說,這是一塊熱土,一馬平川、四季分明,可以說是插根棍子就可以發(fā)芽的地方。中國的四條大河三條流經(jīng)中原。當年歷史上這是一塊最好的地方,但是由于歷年戰(zhàn)亂,中原不斷地被侵擾、占領(lǐng),“逐鹿中原”就是最好的注解。政治文化對她的破壞、摧殘,使她成為相對落后的、不好的地方。其實當年最早是好地方,不然唐宋不會都在這里建都,包括河洛文化、殷商文化等都在河南。整個中原你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優(yōu)點,比如說鄭州它雖然又亂又臟,但它是中國十大最平安的地方:沒有地震,另外黃河泛濫從來沒有淹過鄭州,都是從中牟往下走了??梢娙魏螙|西的存在都是有道理的。但后來一次一次的破壞造成了這樣的局面,所以我對這塊土地有一種很復雜的情緒。
孔會俠:對當代生活的呈現(xiàn)與批判是您文學主題的重要組成之一。1989年您寫了《金屋》,集中表現(xiàn)金錢時代對村民帶來的生活動蕩和精神惑亂,現(xiàn)在看來那是鄉(xiāng)村命運改變的開始,您怎么在那么早的時期就開始思考了呢?
李佩甫:寫作《金屋》之前我們參觀過一個村,全是新蓋的樓房,非常漂亮,家家戶戶都是販羊皮發(fā)家的,村里到處一股羊膻味兒。進到他們房間,你會發(fā)現(xiàn)屋里應有盡有,就是沒有書,這讓我感到一種精神的貧窮,內(nèi)心就起了懷疑和不安。一方面是盛行的欲望,一方面是精神的潰敗,漸漸就有一種憂慮。
孔會俠:后來您關(guān)注時代變化帶來的人心病態(tài),您在《城市白皮書》中更是集中爆發(fā),這個小說中您寫了好多種心理疾病啊,放眼望去,周圍是形形色色的一個個“菌人”,當時您發(fā)于什么樣的想法,急切而憤激地寫了這本書?
李佩甫:在《城市白皮書》里,我集中寫了各種各樣的城市病相。我通過一個長在樹葉上的小女孩眼睛(當然,這女孩的視角也是病態(tài)的)所看到的,在鋼筋水泥鑄就的鴿子籠似的城市里,開始出現(xiàn)了各種病人,比如“塑料人”、“水泥人”、“鋼筆人”、“半心人”、“口號人”、“乙肝人”……在城市的擠壓下,這是一部城市病相報告。
孔會俠:《羊的門》是您寫得最自由最順的作品,直到今天仍為人津津樂道。讀《羊的門》的時候,感覺寓意很深,使人不由陷入悲哀中,尤其為結(jié)尾那一陣陣“呼家堡傳出了”的“一片震耳欲聾的狗咬聲!”這個結(jié)尾最初就是不由自主寫出來的嗎?
李佩甫:寫《羊的門》時,最吃力的就是這個結(jié)尾。前邊寫得很順,可以說一蹴而就。就這個結(jié)尾,我修改了八次。每一次都不滿意,直到找到這個“狗咬”。當時,我也不是有意寫什么“奴性”,只是想要實現(xiàn)這部作品的完整性。要把結(jié)尾提到與整部作品相當?shù)囊粋€高度。況且也不僅僅是奴性,其中有讓人感覺溫馨的部分,還有在這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與根部密切關(guān)系的群體生命的悲涼。
5 我寫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寫土壤與植物(人)的關(guān)系,是要拉開距離看看我們生活的土地。
孔會俠:您集中表達了“土壤”在“植物” 成長過程中的作用,感覺您作品中的主調(diào)就是:“植物”能長成什么形態(tài),是由“土壤”決定的,“土壤”非常重要?!爸参铩鄙L的“土壤”里,有營養(yǎng)也有毒素,那“土壤”的積層,既有幾千年歷史文化的沉淀,也有文革遺留的質(zhì)素,還有當下生活風氣的表層浸染?!巴寥馈本褪恰爸参铩泵\不可逃脫的“因”,想想就有一種極為沉抑的悲痛。您是不是也有?所以您在《城的燈》里,就刻意寫了劉漢香這個不受此因果控制的“月亮花”?!冻堑臒簟返那鞍氩亢軐崳蟀氩亢芴?,您把劉漢香“神化”成了中原上的一個“現(xiàn)代傳說”。您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
李佩甫:劉漢香是我虛擬出來的一個優(yōu)秀的“血分子”。其實,中國歷朝歷代都不乏這樣優(yōu)秀的“血分子”??蛇€是有人說劉漢香假。這是人心假的結(jié)果。這部長篇小說是寫“光”的,劉漢香這樣一位美麗的、光芒四射的女性就是作品之光。有了“光”,生活才有溫暖和方向,“光”能照亮文字,照亮人心,照亮自我。我認為對一個民族來說,是需要光的。況且,我們這個民族,在歷史的長河中,在每一個節(jié)點上,一直都是會看到亮光的。由此說來,我們這個民族,不論前景如何,一直是有“標尺”的。我們當然知道上線在哪里,古人語: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就是這個意思。在任何一個時代,在最危難的時刻,都會跳出一兩個“血分子”,它的攪動就成了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動力。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希望是大于失望的。當然,最后劉漢香還是死了,但在某種意義上說,劉漢香喪生的是肉體,而精神是不滅的?!霸铝粱ā币呀?jīng)種下了,它改變著人的認識。這就是一種焚身化蝶的改良。
孔會俠:《生命冊》是您寫得最努力的一部書了,寫了五六年。感覺您回頭檢省了50年的社會發(fā)展史,檢省了自己50年的生活過程和思想變化,真是“一部總結(jié)性的作品”。在這部小說中,這里的樹都是變形的、不成材的,這里的人都在生存過程中走向了他的反面,您是不是仍在強調(diào)環(huán)境、土壤對人的強大塑造作用?
李佩甫:這是一部含有苦意的書。苦在掙扎,苦在迷茫,苦在尋覓,苦在探索。那苦意是濃后的淡,像茶一樣的余味無窮,含有更多的人生的容量。寫《生命冊》我動用了五十年的儲備。我寫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寫土壤與植物(人)的關(guān)系,這部作品可以說是一個總結(jié)。在小說中,我把人當成樹,這樣的土地很難生出棟梁之材是有原因的。這是一部自省書,是要拉開距離看看我們生活的土地。土壤在破壞中改良,又在改良中破壞,現(xiàn)在即使物質(zhì)充裕了,但有些人精神依然貧窮,靈魂仍在荒野上游蕩。
孔會俠:《生命冊》中的吳志鵬是作品的敘述者與主人公,他代表了五十年代生人對當下社會狀況的質(zhì)問與言說,您覺得這個人物在您作品中起什么意義?
李佩甫:我這本書寫了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吳志鵬,他是我所有作品里面當中,是最接近我個人的一個人,我認為也是寫得最成功的人物。吳志鵬是一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是上過大學、讀過研究生的當代知識分子,同時他又是一個“背著土地行走”的人。他一直“活”在別人的眼睛里。他是一個有鄉(xiāng)土背景的人,他先后得到了時代生活、時間、書籍三重淘洗。他有過沉淪、有過墮落、有過失迷。但他有自醒意識,他一直在反省自己。就是因為他不停地讀書,不停地在清洗自己、反省自己。因為自省,他避過了很多的陷阱,很多有可能使他走向覆滅的時刻,他是一個清醒的人。正是通過不斷清洗自己,認識自己,不斷地內(nèi)省,他就有可能成為一個健康的社會人。
孔會俠:《生命冊》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就是“駱駝”,他瘋狂追逐金錢,但最后跳樓自殺。他的悲劇隱喻或者說暗示了什么?
李佩甫:你也可以理解為隱喻。在一個時期里,潮流決定風尚。資本經(jīng)濟年代,社會普遍存在著“投機心理”。當人人都渴望越位,渴望靠投機成功,這個社會就危險了。人一旦越過了底線,就不成其為人了。人走得太遠,就回不來了。我們每人心中都藏著一個“駱駝”,都渴望或曾經(jīng)渴望成為“駱駝”?!榜橊劇笔菚r代的弄潮兒,同時也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的悲劇是一開始就種下的,是含在骨頭縫兒里的。最后,擁有億萬資產(chǎn)的“駱駝”還是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蓺ⅰ榜橊劇钡氖撬约海蔷裆系摹柏毟F”。“駱駝”不是壞人,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壞人,只有活在“環(huán)境”中的人。
6 當代作家的困境是什么?一個民族的作家不能成為一個民族思維語言先導的時候,是很悲哀很痛苦的。
孔會俠:我覺得《生命冊》中的兩個意象發(fā)人深省,一個是“水盡魚飛”,一個是“讓筷子豎起來”。您能不能詳細闡述一下您寫出這兩個意象時的思考?
李佩甫:“水盡魚飛”說的是精神生態(tài),或者叫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異。同時,“讓筷子豎起來”也是一種意向說。在這塊土地上,歷朝歷代都有這樣的一個過程鏈:生活在時間中演變成了傳說——傳說在時間中演變成了故事——故事在時間中演變成了寓言——寓言在時間中演變成了神話。這是純中國式的“精神生態(tài)環(huán)境進程式”。
孔會俠:去年九月您的《生命冊》獲得了“茅盾文學獎”,也算是文學對您勤耕一生的報償吧,現(xiàn)在,返回頭去看看,有何感想?
李佩甫:獲茅盾文學獎是對我筆下的土地和人的肯定。我對我的家鄉(xiāng),對這塊平原,有很深的情感在里面。寫作,是映照自己,反省自己,反省這塊土地,反省我的親人們,他們是這樣走過來的。所以當我拿起筆,或者在電腦上打字的時候,真是一種指甲開花的感覺,很疼。寫著寫著,不是你在寫,是生活在寫你,是它引導著你走。你跟這塊土地上的人同呼吸、共命運。到現(xiàn)在我寫作已經(jīng)有三十九年時間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寫作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一種生活方式。不管得不得獎,我都是要寫的。這是我的日子。我最開始并不是為了獲獎、出名而寫作的。我是真心熱愛文學,是陰差陽錯地走上了一條最適合我的人生道路。文學對我影響太大了。我正是在文字里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和感覺。
孔會俠:文學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您認為中國作家面臨的主要難題是什么?
李佩甫:從文本意義上來說,中國作家所面臨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突破舊有的文學樣式,如何寫出本民族所期待的,好的文學作品。這對當代作家來說是一個困境。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我們思考的時間還遠遠不夠。文學其實是應該走在時代的前面的,但是在這個階段中我們的文學落后于時代。作家面對急劇變化中的社會生活,我們思考的時間還遠遠不夠,當一個民族的作家不能成為一個民族思維語言先導的時候,是很悲哀也是很痛苦的……
孔會俠:您說“作家應是有理想主義特質(zhì)的、有悲憫之心的、人類健康生活的建設(shè)者”但文學對社會生活所能產(chǎn)生的意義和作用已經(jīng)被許多人懷疑,您呢?有沒有懷疑、動搖過?
李佩甫:我沒有。現(xiàn)在文學已被急劇變化的、五光十色的社會生活淹沒了但如果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落后于時代,生活比文學更精彩,那么,作家就成了以重復描摹現(xiàn)實生活、販賣低劣商品的“故事員”。我們的寫作還有什么意義?是啊,這個社會仍然有一部分糟糕的現(xiàn)象,舊問題解決了,新問題產(chǎn)生了。文學對具象的社會生活毫無意義,但對人的精神有意義。我說讀書可以清洗、改變?nèi)耸钦嬖?。我仍然認為:作家應是有理想主義特質(zhì)的、有悲憫之心的、人類健康生活的建設(shè)者。
7 文字是騙不了人的,一旦進入文學深處,你的心性你的小伎倆會在文字中一覽無余。
孔會俠:現(xiàn)在,年輕作家一撥一撥地逐漸成長起來,您覺得你們的不同在哪里?
李佩甫:不同代的作家,創(chuàng)作特征不一樣吧。我們完整地經(jīng)歷了社會形態(tài)的大變革,我們見識過兩種形態(tài)的生活帶來的不同的好的因素和惡果。很多年輕作家沒有這個經(jīng)歷和見識,作品就不一樣。當然,我希望年輕一代越寫越好。
孔會俠:您對青年作家提出一些指點和建議吧?
李佩甫:情感是寫作的靈魂,作家情感的真誠度對作品質(zhì)量有很大影響。作家寫到一定程度,很多東西會看得很清楚,藏是藏不住的,一點小心機在文字里是很容易被內(nèi)行人一眼看出的。文字是騙不了人的。初寫不顯,即使編造也可以蒙混過關(guān),但一旦進入文學深處你就無處可藏。你的心性你的小伎倆會在文字中一覽無余,不能有偷工減料的心理,文字這東西一旦下去就很難再上來。要咬住、堅持住,每次寫作我都要重新開始。文學不是可以經(jīng)營的。盡管文學場有了些變化,商業(yè)、政治的某些東西對文學場有污染,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仍然是相對純粹的。誰也掌控不了這個世界,在大世界的概念中,一切計算都是不起作用的。
孔會俠:您經(jīng)常強調(diào)“找到自己的領(lǐng)地”,但你們那代作家基本上是將以家鄉(xiāng)為中心的地域作為了自己的領(lǐng)地,而現(xiàn)在的作家已經(jīng)不大有這種可能,那么,“自己的領(lǐng)地”還是必要的事情嗎?有沒有什么變化?
李佩甫: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最熟悉的領(lǐng)地,不一定是地域性的。但不管是何種領(lǐng)域,哪怕是只寫一個人的內(nèi)心,只要是你最熟悉的,都可以左右逢源,得心應手。反之,你會捉襟見肘,寸步難行。你們這一代偏往內(nèi)走一點,精神上多。你要對這個領(lǐng)域特別熟悉,你能看到一種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你可以感覺到它的味道,感知別人感覺不到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在自己的領(lǐng)域里耕耘,做到怎樣就是怎樣。你最熟悉的東西就是你的,別人奪不走。不要去別人的領(lǐng)域爭否則會很苦。
孔會俠:盡管你們這代作家生活經(jīng)驗很豐富,但寫長篇或劇本后也有經(jīng)驗透支的時候吧?這種情況下要怎么辦呢?
李佩甫:有。有時一部長篇就透支完了。要自動下去搜集一些新的生活體驗,轉(zhuǎn)轉(zhuǎn)走走,會有些新信息的進入,認識也在不斷變化中。我是不斷閱讀這塊土地,不斷閱讀、回視,每次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而且,每個生命狀態(tài)都不是一成不變的,社會在變,人也在變,認識也會發(fā)生變化的。
(孔會俠為文學博士、鄭州師范學院副教授,其書寫的《李佩甫評傳》即將出版。)